冬天的太阳晒得人暖暖的。

忽的“啵”一声,我正在廊下假寐时脸上被偷亲了一下。我没睁眼就喊着,“朝曦,又在胡闹了?”然后听见呵呵的笑意。

一把被人给搂住,意外的发现不是朝曦的小小身子,我蓦地睁开眼,竟是玉奴!这个家伙!

我横了他一眼,“你当自己是登徒子啊!”

他依旧笑意满满,“既能窃玉偷香,又有何不可?朝曦天天亲,我亲一回就不成了?”

“懒得跟你说。”转眼见到奶妈拉着朝曦站在不远处,我的脸刷地红了又红,赶紧推开玉奴,向孩子招招手,“朝曦,快过来这里。”

得令的小朝曦立刻甩开了奶娘的手,胖嘟嘟的身子急急的朝我跑来,一把扑在我怀里磨蹭着,嘴里喊着,“昭姨,昭姨。” 孩子的爹被挤到了一边,不满的咕哝着。

真是可爱的孩子,长得很像玉奴。

“靖晏也来了?站在那里做什么?来了就进来啊!”这时听到玉奴喊着。

我抬眼望去,那孩子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眼睛黑亮如墨玉。

玉奴亲切的招手向他招手,他顿了顿,才迈步走过来。连走姿都优雅不凡,与他那即使落魄了依旧从容淡定的父亲如出一辙。

下人们把我做好的点心都呈上来。

“看看合不合口味,喜欢就多吃点。”我竟不知道怎么跟这个半大孩子相处,只能尽量的客气。

他点点头,斯文的捻起面前的一块糕点一口一口的吃起来。

而那边小朝曦早就抓得满手都是点心沫儿,粉嫩嫩的脸成了花脸猫,我好气又好笑的用手绢替他擦,他还不安分,用那油腻腻的手往我脸上抹来。

玉奴本来也想帮我擦干净,哪知后来也加入捣蛋的阵型,似玩上瘾了,还往我身上使来。

我跺着脚,“真是个大小冤家!”两父子都笑了出来,大的事意味深长,小的是看着大人乐,他也乐。

我不经意间对上了前方的那双深邃的黑眸,小小的年纪,眼底的深沉已让人难以看透。我不由得猜测,是不是他觉得自己被疏离了?

于是我拍下玉奴作怪的手,故作镇定的说,“好了,别闹了,孩子们都在看呢!”

也许玉奴也觉得太过了,轻咳两声,“吃东西,吃东西。”

我以为靖晏不喜欢我,才会有那种淡漠的眼神,可是自那天以后,他却变得更喜欢来别院了,甚至有时候还会在这里小住几日。我觉得奇怪,萧泽天至今已有三儿两女,即使撇开庶母的孩子不说,那也有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怎么他却跟朝曦更亲近些?

我问玉奴,他倒是不以为意,只说朝曦出生时是抱到明王府里养的,靖晏是大哥哥,多加照顾,亲如兄弟也不奇怪。于是我也没有再提起这事。

这天,我坐在廊下打着络子,靖晏就带着朝曦在院子外头扎马步。扎稳马步,是玉奴教他们射箭的大前提。

靖晏的步子已很稳健了,站上一个时辰也没问题。倒是朝曦,年纪小又好动,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只东倒西歪的凑和着跟风,累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过被靖晏眉一挑眼一瞪,他又会扁着嘴把肉呼呼的身子提起来,继续歪歪扭扭的站着。

玉奴下朝回来了,靖晏平静的脸上扬起了笑意,刚想喊他,却听得玉奴冷声说,“靖晏,你带朝曦去歇息一会。”靖晏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就拉着朝曦走了。

他朝我走过来,脸上青白交加,眉眼都带着怒意。

我放下手中的络线,伸手拉他坐下来,低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今日有人在朝上参我一本,说我治军不严,有徇私舞弊之嫌。”他一捶敲向廊柱,似乎这样才能解气。

原来是上朝受气了。接着我又问,“是谁参你?太子的人?”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别的人会做这样的事。

他点点头,冷哼一声。许是怕我担忧,他很快又抓着我的手,反过来安慰我说,“我只是撒口怨气,你别担心,这点小事我能处理好的。”

“我知道,我相信你。”我握紧了他的手,给他信心。

他苦笑着,“本想年前就跟父皇提赐婚的事,如今怕是要延后了。”

我知道他一直急着找机会请旨,仿佛怕我反悔似的,“别急,我不就在你跟前吗?”

他没有说话,眼睛里有些东西一沉一沉的,难以言明。

除了仪式,我想我们现在的生活模式应该就是成亲以后的写照了。每天他上朝下朝,我带着朝曦,然后大家一起吃饭,话话家常,除了平静还是平静,跟我从前想象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知道,终归还是少了点什么。

这个冬天很冷,天寒青苍,烈风劲哀,有那么点肃杀的味道。直到腊八的时候,喝了熬了很久的腊八粥才把人的心给暖上。

玉奴今天很开心,从下朝回来以后,笑容就一直没有淡过。饭后,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漾起浓浓的笑意,“太子这次麻烦了,害人终害己,这就叫做现世报。”

“怎么?也有人奏他一本?”他一直对上次的事耿耿于怀。

“不是,是他在上朝之前差点被人行刺,他从前犯了混事,苦主来找他索命的。”他慢悠悠的啜了口茶。

我愕然的问,“那结果呢?”竟有人敢行刺太子?

“那么多人护着当然是没伤到,那人后来被侍卫一刀毙了命,不过也够惊吓的了。听说有张万言血书流传在京城的市井里,控诉他的罪状。总之不管是真是假,也间接帮我出了口气!”

我没有接话,看着他那张兴奋的脸,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跟他的想法依旧有很大的不同,他此刻想的是太子要倒霉了,而我,则是想到又一条人命消逝了。

当了十几年的穿越人,我还没有被同化完全。玉奴也好,萧泽天也好,他们都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而我总是学不乖,不想适应这个可怕的世界。

后来我看到了那份万言书,上面激昂的陈词我已经忘记,却知道书写血书的人我认识,是梁大虎。

竟然是他。

我不懂,明知道不会成功,不过是以卵击石,这么傻的事,为何还想不开,还要做?

我的心里很难受,这些惨事的起因都源于我。当我央着玉奴帮我想办法好好安葬梁大虎的时候,他只愣了一下,却没有问什么。

这个年过得很不舒心。

病来如山倒。

大夫说我是七情郁结,风邪入体,需净心疗养,反反复复,如是半月。玉奴一边着急,一边又是忙碌的新年应酬,□乏术。

朝曦想来看我,被我下令挡住了,孩子的抵抗力很弱,传染给他就麻烦了。不过这理由却挡不住另一个固执的孩子——靖晏。他安静的坐在那里,只说了一句,“生病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的话,会寂寞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懂事得让人心疼。

但愿人长久

适逢元宵佳节,朝廷取消宵禁,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喜迎佳节。为亲,为友,为爱,团圆,是每个人心底的愿望。

按照惯例,玉奴他们进宫参加宫宴,只有我一个人。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是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过节,心里沧沧戚戚,在热闹的灯会,繁华的景致中欣羡的望着大家的脸上都喜气洋洋,我才深刻的认识到自己竟是这么害怕孤独。

家,是个遥不可及的字眼。

城西头有棵千年古榕树,长得枝繁叶茂,又被称作许愿树。很多人会在宝牒写上自己的心愿,再掷上许愿树,祈求上苍保佑愿望成真。我也不能免俗,在宝牒上写着“愿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一生平安幸福”,然后往树上高高一掷。听说抛得越高,越能接近老天,越能实现心中所愿。

出来赏灯许愿的人很多,我被人潮推挤着,一时难受便干咳了两声,风寒未清,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无意识的顺着人流走,竟然走到一个我本不愿再去的地方——相思石。

在长长的铁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锁,见证着男男女女的幸福。曾经我也是幸福的,在拉着那个人来这里挂锁的时候,我以为这一生便能这样度过了,我那天说了什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冬夜的寒风冷如冰,吹得人心酸,泪意纷至沓来,心如刀绞。仲孙静月,这个名字是一个魔咒,会无时无刻的出现,扰我的心,乱我的意。

我茫然转过身,赫然发现玉奴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静默的站在我身后。黑亮的眼睛紧紧的锁着我,灯火的映衬,给他挺拔的身影笼上一层昏黄的舜华,英姿傲人。

我悄悄的掩面拭去眼角的泪,这才抬眼,勉强的弯起笑望看他,“宫宴结束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抿抿唇,细心地替我拨好了微乱的头发,轻缓的答道,“我怕你一个人闷,便早些退宫出来找你了。你的身子还没有好全,怎么就来这些人多的地方?”

觉得他的语气怪怪的,我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当时也没在意,只淡淡的笑着说,“听说今夜会有盛大的焰火,所以我也来凑凑热闹罢了。”我尽量轻松地面对他,免得他看着些什么为我担心。

“嗯,这里人太多了不自在,我带你找处好地方,能看的清楚些。”他轻声笑了笑,眉眼含着温情,说着就拉着我的手,护着我离开了相思石。

我抬起头,望着玉奴的侧脸,心里喟叹一声,沈君玥,你还想些别的做什么?这个人对你总是那样默默地付出,无言的爱惜,还不够吗?在那一刻,我下了决心,从此要对他好。

他带我上了城楼上,此时能上城楼的,都是为达官显贵开放的。恰巧那时,美丽的盛宴开始了。火树银花不夜天,从高处往下看,整个邑宁似乎被照得像白昼那般的通亮,城下的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漂亮吗?”他定定的看着天上一朵朵晕开的烟花,轻声问道。

“很漂亮。”只是,霎那间的美丽,短暂得让人惋惜。

他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把暖意从手心直直的传到我的心底,“以后每年我都和你一起看。”他像宣誓般的说着。

我点点头,跟着手心紧了紧,“好啊。”那时我是真的愿意跟这个人度过一生,没有勉强。

后来我们下楼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甄若,我的表姐,如今的太子侧妃。太子与玉奴他们素来不和,所以甄若也只是礼貌性的朝玉奴行了个礼,互相简单的寒暄了一番,便再无话题。只是,她注视我的那双厉眼,尖锐得让人难受。

她不啻的哼了一声,声音娇而冷,“二房的人都是这么忘恩负义的。”

“请你说话放尊重些。”我也冷冷的迎视着她。我已经与甄家无关,在平日的来信中知道外公舅舅的身体还好就可以了,其余的甄家人,不在我应酬的范围内。

“尊重?”她轻蔑的睨了我一眼,忽然又笑灿如花,“也是,如今攀上了高枝,其他人的生死你又怎么会顾及?”

我微蹙眉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其他人的生死?

“昭昭,我觉得有些不舒服,不如我们先回府吧。”这时,玉奴忽然急着想拉我走,眼里有着我读不懂的瑟然。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我摇摇头,固执的说,“先等她把话说完。”

“你知道二伯公来了邑宁吗?”甄若凉凉的说着。

“什么?外公来了?他来邑宁做什么?”我讶异的喊着,不可能,怎么他们来了我不知道?

“他来求太子殿下救你那个好惹是生非的表哥。好了,我也不大想说这些,相信勇王殿下比我更了解这些不是?”她说着就越过我们,翩然而去。

听了她的话,我愕然的愣在那。救少棠表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找到表哥了?而身侧的玉奴则是面色沉了又沉,有些恍惚的望着我,只是这一眼,我便知他有事瞒我,而且是很重要的事。

我们一路走回别院,他都没有说话。我几次张嘴欲言,却又被生生的忍着。我不想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什么,我在等着他亲自告诉我一切事情。

静默得深沉的大厅,只坐着我们两个人,烛台上的蜡烛闪着昏暗的光,我看不真切他的脸。许久以后,我率先打破了沉静,“你还不打算跟我说吗?我们之间还不能坦诚以待?要不我自个儿去问。”我起身就要离开。

他猛地扑来,从我身后霸道的紧紧的箍着我,失神的呢喃道,“昭昭,你不要去问,也不要去理会……”

“那你跟我说清楚啊,他是我表哥啊……”我也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五六年没有他的消息了,怎么才听见他的行踪,就是这么个事儿?

他没有放手,只是把下巴搁在我的肩上,一字一顿的说道,“你表哥,似乎是太子门下的人,牵车进这次太子门人的舞弊案中。”因为梁大虎的一纸万言血书,太子陷入了被人弹劾的泥沼中来。

我震惊的喊着,“怎么会这样?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跟我说?”表哥离开家以后,竟然投到了太子的门下?

“我不跟你说,是想看等事情明朗了,再想办法救他出来。我不想你去求二哥……我没有他本事,我怕你求他,我害怕失去你,你明不明白?”他收紧了手,把我圈得快要透不过气来。他见我沉默,就又焦急的保证着,“昭昭,你相信我,我会尽全力帮你的!”

他怕我去找萧泽天?即使如此,他又怎么会以为,我会因此而离开?他的不安从何而来?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微微地点头,轻柔道,“我相信你,可是,你总得让我先见见外公吧。”为了向我隐瞒这件事,他连外公来邑宁的消息都不跟我说。

第二天,我见到了舅舅,外公没来,舅舅说他急得病了。

“昭儿……”舅舅一看到我,眼眶便泛了红,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悄悄用袖子掩去,又说道,“是舅舅没本事,对不住你啊……”

我知道他还在介怀当年的那件事,敛下眸,说道,“事情都过去了,舅舅就别提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如今还是表哥的事情要紧,现下是个什么状况了?”我看着坐在对面的舅舅,感慨万千,这么多年不见,他的两鬓满是银丝,额上也有了皱纹,眼底青黑,应该是为表哥担忧吧。不过自来了邑宁,我们就书信不断,血浓于水,不会因为长时间的不见面而生疏。

一提起表哥,他又急得直拍着大腿,“这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但是我相信少棠不会做这种龌龊事的,只是这案子牵涉甚广,多次疏通刑部都不能放人。我跟你外公想去求太子,可是一直没见到太子的面。看样子,他们是想随便找人来替罪了事。只是,这罪名一但定了,重则死罪,轻则充军……这叫我们怎么办?”

“岂有此理!那少棠表哥就得当替罪羊?可是甄家跟太子不是姻亲吗?他们怎么会弃之不理?大伯公也不理么?”我怒不可遏,声音不由得高了几分。

舅舅面有难色,苦笑着说,“你大伯公不可能出面的,正因为是姻亲,这么做才是大义灭亲,更能维护他们的根本。”

“真是卑鄙!”我咬牙切齿的说道。

“这也是少棠的命了……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意。”舅舅叹道。

“舅舅,你知道主审的人是谁吗?”我问道。

“是刑部尚书,司青。”

原来是他。

司青暗地里是站在萧泽天那边的人,怪不得玉奴说怕我去求他了。

后来我又去看望了外公,他比从前苍老了许多,本来身体就不好,如今说话时气若游丝,往往没说几句就接不上话来,口中念着的都是表哥的名字,让人心酸得落泪。

玉奴变得越来越忙碌,我已好些天没有见到他的踪影。他叫我信任他,我便试着耐心的等他的消息。不过我心里还是着急,偏偏长秀被派去守关,敬为又回了老家,举目间,我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说话的人,真是够寒碜的了。

情在不能醒

我仔细的回想着,隐约记得穆史里对这段公案有过记载,可是,只有结果。太子没有被牵涉其中,那么,肯定就是底下的人遭殃了。

我不是没有想过去找那个人的帮忙,从前一有事我都第一时间跟他商量,有他在的感觉很安心。可是现在的我已没有立场找他,他更没有立场帮我。而找萧泽天?我更是不愿意的。那个男人太危险,那双射猎般的黑眸犹如草原上的猎豹,随时能将人吞噬,如果我去求他,不知要付出什么代价。既然玉奴说把事情交给他办,那我就应该要相信他,所以我一直让自己耐心的等待,况且有些事情,急也是没有用的。

可是正月都过去了,表哥的事依然没有半点消息。而玉奴,更像是避着我,早出晚归,更多的时候,是不来别院了。

饶是我有最大的耐心,也禁不得这么无止境的等待,成与不成,总得有个说法。舅舅今日又差人来说,那件案子已经审了第二堂了,再审一堂就要定案,太子那边显然是要弃卒保帅,大大小小各级官员诸多人受到了牵连,而表哥,前途未卜。

于是我写了一封信,让人送给玉奴,约他好好的谈一谈,也许,不只是为了表哥的事,我还想解开他的心结。既然下了决心要好好跟他过日子,两人之间,不该还存有芥蒂的。

他如约的回了别院,几日不见,他似乎清减了几许,面有忧色,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故作轻松的揶揄着,“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了呢,这么多天连影子都没见着。”

他在我身旁坐下,却不敢看我,眼睛只望着地上,许久后才支支吾吾,“昭昭,我……可能帮不了你表哥了。”

我在给他倒茶,手顿了一顿,注视着袅袅的茶烟,轻慢的说,“事情真的这么难办?”

玉奴一抬头,看了看我,复又侧开来,脸上有着深深的挫败,“二哥说这件案子事关大哥,他不方便插手,也让我不要插手。”

一听这话,我有些坐不住了,心里冷笑着,他不肯帮忙,也不让别人帮我忙是吧!我叹了口气,接着又问,“难道只有他才能救我表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