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常和师叔已经圆寂了,请您节哀。”

脑中惊雷一响,两耳轰鸣无声,双手双腿麻痹无动,周身百骸如浸冰冷的深渊,他惊得倒退两步,然后故作镇定道,“什么?”

“什么?郎君,师叔入土,你也在旁啊,你莫不是失忆了吧。”

他握紧拳头,指甲入皮肉,滴滴鲜血从指缝间落下,落入洁白的雪上,像一朵朵绽放的红梅。

“郎君?”

薛云川却笑了,眼睛里杀意顿起,然后道,“他葬在何处。”

那是近郊的一个荒坟,靠近渡口,上面墓碑歪歪斜斜的刻着,“大唐神功一年岁次庚申正月十日巳酉故骆宾王墓志”。

薛云川蹲下,手指轻抚墓碑,露出个冷笑,然后指尖发力,瞬间墓碑粉碎成沙。

“给我挖。”

村人都被吓的不敢吱声,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深红色的棺椁露了出来,他跳下去,用短刀撬开棺板,然后他看到那个熟悉的中年男子,安安静静的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一样。

可是气息全无,身子僵硬,已然故去。

他重新合上棺板,冲着棺椁跪了三跪,然后道,“埋了吧。”

“是。”

忽然间,薛云川似想起什么,手指探入然后脸色一变再定睛一看,顿时脸上血色全无,“这。”

口中含玉,而那玉造型如蝉周身透白,近乎透明,而那玉外缘却是被似血迹染了红色,幽幽的发着光,阴凉透骨。

“薛云起。”明明怒火攻心,他却异常的平静,眸子里冰霜渐结,然后抛出碎银丢给村人,“埋了吧。”

神功一年正月,东都洛阳从夜晚开始飘雪,雪大如絮,淹没了整个都城,继而狂雷闪电大作,硕大的冰雹从天空而降,天火骤降,千万家户屋翎被毁被烧,哀嚎遍野,死伤百人。

洛阳城所有寺庙里的钟响彻整夜。

而武则天卧在寝殿里,任张易之极尽温柔,忽然内侍慌乱的脚步声打乱了一室的旖旎,殿前高公公慌乱跪倒,“天后,大事不好,明堂中凤凰忽然坠落。”

她皱眉,“什么?”

“京兆尹来报,洛阳突降雪、冰雹、天火,数人罹难。”

这个从未畏惧过的女人,脸上血色褪尽,她攥着床沿的龙头,“薛云起,薛云川?”

“两位大人不知所踪。”

“更衣,我要出宫。”

而那男子,轻轻的环上了武则天的腰间,在她耳边娇媚道,“天后,我倒是知道些内情。”

“哦。”

“云起盗了千花畔的神宫中的锁魂玉。”

她脸色已经惨白,“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他嘟起嘴,撒娇道,“难道我不能知道嘛?天后觉得我不应该知道?况且锁魂玉还是我向薛云起提起的。”

下一秒,凌厉的耳光声响彻大殿,他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而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神色恨戾,嘴角微挑,眼中杀意已起,“你别仗着我宠你就忘了身份,我要你的命不过一句话,而你逾矩了,最好让这件事烂在心里,永远不要再提起。”

“禁足你一个月,你好自为之。”

是夜丑时,一顶金箔贴花的万工骄悄悄从偏门出了宫,东都洛阳天火弥漫,雪似柳絮,狂雷闪电不断,而靠近了千花畔,雪渐渐就停歇了,青衣小侍官立在山道上,“天后请。”

宫门早已大开,武则天被侍女从轿中搀扶而下,神官流樱立在一旁,神情晦涩不明,“天后,国师有请。”

她不是第一次来千花畔,可是每来一次,都会觉得这天下王土之中,另有地域并不在自己的掌控中,说不出什么感觉,约莫只有畏惧。

殿里燃着龙涎香,袅袅升腾,那窗口一隅,露出梅花的枝桠,满枝头的粉白色,而那些花瓣如同下雪,簌簌降落,无休无止,一个约莫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立在梅间,他穿着淡紫色的衣袍,袖口用银线绣着大片的珺天花,容貌尚稚嫩,可是已经是倾国倾城之色,远看如画,近看便是仙。

尤其是那双眼睛,有种让人心甘情愿溺死在其中的美。

这个权倾天下的皇帝,心甘情愿的低下头,行跪拜大礼,“国师。”

那少年抬起眼睛,声音如静水流入寒潭那样清澈,“天后也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她汗湿了香衫,不敢辩驳。

“那薛云起,薛云川乃真凤转世,天后不过是一介凡人,也竟然敢将其作为羽林十二卫,更让某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天后设局让他们自相残杀,真是荒诞可笑。”

“凤凰,本是雌雄,若是双生,也不过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轮不到你将他们的命运玩弄于鼓掌之间。”

“武曌,某要废了你的权利,你的统治,你的帝国,不过弹指之间。”

她牙关都在颤抖,伏在地上,拼尽了力气道,“武曌知错,但求国师拯救黎明百姓。”

很久都没有声响,那一室的梅花香,孤傲幽冷,久的她的双腿都无知觉,才听到他的声音幽幽的传来,“流樱,去取《地狱变》,将薛云起,薛云川带出来。”

“是。”

“某自有成算,天后请回吧。”

悠悠奈何桥畔,转过几个轮回。

梆子声声,黑暗中若影若现出现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而那位忘川河的孟婆,抬起头,苍老的面庞因为看淡一切而无一丝波澜。

她瞥了一眼望乡台亭子里的中年男子,他撑着手臂,嘴角擎着微笑,专注的看着棋盘,闲适的自己同自己下着一盘棋。

“入不了轮回,却忘了前世,日日夜夜如此,可悲可怜。”

她幽幽的叹气,然后又看了一眼黑暗处的小道,她便惊呆了,那小道的尽头,微光点点,渐渐的,萤火一般的光泽如流水一样弥散到近处,然后一瞬间,从黑暗潮湿的泥土里,从忘川河的河底,白色的优昙婆罗花悄然绽放。

白衣神官从光亮处缓缓而入,随即一切又归回了黑暗。

“婆婆,是否有两个白衣少年经过忘川,入了地狱。”

“是。”

“多谢。”

他转身步入黄泉路,然后越走越远,直到身影消失不见,一切随着奈何桥下的流水静静的、无声的,带着孟婆的目光向前游走,一晃,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流樱从未至地狱,而他也不知薛云起手执锁魂玉,竟然用上古的神力开启忘川之道,究竟是为何。

八热地狱,灼焰覆天烧铁为地,天上不断落下无数炽浆火雹,地面处处腾起猛火,哀嚎惨叫之声充斥耳边,他不忍再听,闭眼前行。

而在其下,炎火从地底窜出,地底流淌着鲜红色的熔岩和血,腥臭味笼罩期间,惨叫哀嚎呜咽声声入耳。

薛云川短刀出鞘,在火焰中划出漂亮的痕迹,而那短刀刀刃上,业火浓焰附着其上,他冷声道,“薛云起,你究竟为何恨我至此。”

“若你恨我,杀了我便好,何苦连累他人。”

薛云起低低的笑道,声似自言自语,“我恨你,也恨任何人,可是我也爱你,你是我同胞兄弟,是我的另一半,你同我以凡人转生,凤凰,本雌雄,两凤必有一死,我只是想怎么样杀了你我才不会内疚,心痛,疯狂,幸好你遇到了骆宾王。”

“我不懂,你疯了。”

“你当然不懂,我将这锁魂玉盗出,以血锁住骆宾王的魂魄,让他无法入轮回,再入这地狱,让锁魂玉历经这地狱每桩罪状,我的目的你还不明白嘛?”

薛云川眼神一冷,杀意顿起,“你根本不是让他入不了轮回,你是想让他魂飞魄散。”

“呵。”

“如果你想他过忘川入轮回,你唯一的选择,是杀了我。”

薛云起话音未落,薛云川手中的短刀就似闪电,带着熊熊业火往他面门袭来,而下一秒,他声音流水破冰一般的在耳边响起,“我成全你。”

《说文》上讲:“凤,神鸟也。”“天老曰:凤之象也,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

难怪两凤入地狱,东都洛阳天灾不断。

上古神兽,都有些神力,而这些神力是可以感知的,十八层地狱,他一层层下,终于在火山地狱,他发现两个白衣少年,一个站着,一个跪着,皆是浑身血肉模糊,他大惊,走上前一看,那薛云起跪在地上胸中插着一把短刀,他脸色苍白,鲜血从发梢上滴落,而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然后微微的仰起头看着薛云川,那短刀上业火熊熊,正在吞噬着他的精魄。

而薛云川也受了很重的伤,他的背后被血迹浸没,已然意识模糊。

薛云起微微笑道,冲着流樱道,“神官,救救薛云川。”

流樱伸出双手,想将短刀拔出,可是薛云起却握住他的手,摇摇头,“我精魄为玉清所吞噬,神官不必再废功夫。”

然后他手一松,那块锁魂玉从手心中滑下,他使出最后的力气,往薛云川手里一塞,“如此一来,你送骆宾王入轮回。”

薛云川睁开眼看着他,眼睛里一片水光,“我还是不懂。”

“你不必懂。”

忽然玉清发出幽蓝色的光芒,把红莲地狱皆映的一片蓝色湖光,薛云起的身影如白雾一般,轻轻的升腾起来,没一会就消失不见了。

而他的精魄化为鲜红的灵珠,落在流樱的手上。

“走吧。”

“恩。”

而忘川途,刹那间,无数鲜红色曼珠沙华疯狂的生长,铺满了忘川的每一个角落,那个白衣少年,从骆宾王身边经过,然后轻笑一声就轻轻步入了六道之中。

“你在等他吗?可是你已经忘了他。”

他只是不明所以的坐在石凳上,手执黑子,然后他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步履蹒跚的走在他面前。

他明明不记得红尘之中的一切,只觉得少年气息似曾相识。

“这是个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