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姒自知背后情由,却当然不能将真话告知任嬷嬷,只轻然一哂:“嬷嬷这话说的,嘴巴硬罢了。若当真不是她,难不成是我有心害她?”

任嬷嬷赶忙起身:“奴婢断不是那个意思。”

“嬷嬷坐。”夏云姒慢条斯理的口吻听着慵懒淡然,“其实么……这事她抵死不认也不难理解。小禄子去查过了,那符咒是咒人不得好死的符咒,另一张纸上的八字是周美人的八字。我与周美人虽则位份都不算高,也到底是宫里正经的主子。这事真认下来,她死无葬身之地,当然会心存侥幸,觉得抵死不认或还能留一条命。”

任嬷嬷边坐回去边拧眉沉思,觉得倒也不失为一番道理。

夏云姒暂且挥退为她梳头的莺时,转过身望着任嬷嬷:“问话这事自是嬷嬷擅长,我说几句,嬷嬷别嫌我班门弄斧。”

任嬷嬷忙点头:“您说。”

“这事要我说,她愿不愿意低头认罪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她背后是谁。”顿了一顿,又语重心长地续道,“我与周美人进宫都尚不足一年,这是头一回来行宫,与她是断断没有旧怨的,便不可能是她自己想要害我。所以嬷嬷大可告诉她,这事她不认也罢,好好想想是谁收买的她,问清这点更为要紧。”

任嬷嬷怔然,好生愣了几秒,露出恍悟与钦佩:“娘子说的是……是奴婢糊涂,光顾着捡芝麻,看也没看边上的西瓜一眼,传出去都让人笑话!”

“您呐,百密一疏。”夏云姒笑容和煦。

她小时候就知道怎样的态度能讨老年女子的欢心。在家中时拿捏好这个态度,能让祖辈疼她一些;对任嬷嬷拿捏好这个态度,能让她尽心尽力地为她办事。

又和和气气地多叮嘱了任嬷嬷几句,夏云姒便让莺歌送了任嬷嬷出去,叫了小禄子来:“一会儿我要去清凉殿,晚上还有宴席。你在后头好好守着,若如兰招出什么,好好地写下来让她画押,随时去呈给我。”

小禄子应了声诺。

她又道:“再有,看好了如兰,万不可让她死。万一皇上要问话这人却没了,指不准就成了咱们心虚了。”

小禄子直听得面色一变,面容沉肃地再度应了一声,就向外退去。

莺时上前继续为夏云姒梳头,边梳边问:“如兰当真会招出昭妃么?”

夏云姒一哂:“不会。”

不是如兰敢不敢招的问题,而是昭妃绝不可能那么傻,不可能以自己的名义去做这样的事。否则昭妃也太傻了,如何执掌宫权?能在宫中活到现在都已是奇迹。

但要紧的,哪里是如兰如何去招呢?而是她向皇帝禀话时如何去说。

昭妃若是后宫之中一株盛开的花,皇帝对她的信任便是栽花的土。让皇帝直接将这样好看的花弃之不看是不可能的,但将土慢慢松动,这花自有凋零枯萎的一天。

钩吻案时她语焉不详的话、采苓动胎气那天她与顺妃一唱一和引出的疑点,再加上今日之事……

最有趣的莫过于看那片土一点点瓦解,欣赏昭妃一点点乱方寸。

收拾妥当,夏云姒便离开玉竹轩,往清凉殿行去。

她穿了一袭新制的衣裙,对襟上襦是大红镶黑边,下裙的衬里同样是大红,外有一层半透的黑色薄纱,令红色在里面若隐若现。

她虽喜欢浓重的颜色,这般的衣裳她也从未在宫中穿过,宫宴这般隆重的场合倒刚好合适——配着浓妆红唇与辉煌殿阁,教人看着像在山中修炼千年后入世蛊惑圣心的绝美狐妖。

她走进清凉殿的时候,宦官道皇帝正在寝殿中更衣。她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进了殿。

他刚穿上那一身隆重的玄色冠服,玉冠束发,有宦侍正跪在身前为他整理玉佩的流苏。

察觉到有人进来,他扫了眼身前的径自,转而一笑:“阿姒。”

他已很久不叫她“四妹妹”了。

夏云姒莞尔,屈膝浅福,又继续行上前,朝那宦官道:“我来。”

宦官一滞,即刻躬身退开,她刚蹲身碰上那束流苏,便被他伸手扶起:“好了。”他口吻温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她只微微颔着首,察觉到他的注视,噙笑轻道:“姐夫这是也快收拾妥当了?那是臣妾来晚了。”

——在这样身处帝王寝殿、被他执着手、两个人只有咫尺之遥的温存时刻,这声“姐夫”显得格外刺耳。

他眉心倏皱:“能不能……”哑一哑音,终是没克制住,“能不能日后不叫朕姐夫了?”

夏云姒霍然抬头,美眸中顿显惶恐。他被这份惶恐激得心弦轻颤,脱口解释:“别无它意,只是……只是你到底已受封了,叫旁人听去,多有不妥。”

近在咫尺的美眸一转,重新低垂下去,也松下劲儿:“也是。”继而讪讪一笑,“是臣妾思虑不周了。”

他衔笑,这笑容倒真是好看,三分的欣赏七分的宠溺,在这一刻里可谓倾尽真心。

夏云姒迎着这笑,与他四目相对。佯□□慕没有多难,尤其当一个人年轻貌美的时候,剪水双瞳本就足以令人心动。

同一时刻,玉竹轩后院四壁皆白的空屋中,少女低低的啜泣在房中回荡。

——小两刻前,任嬷嬷回到这屋,只说了一句话:“到底是宫里的人,衣裳脏成这样,就别穿了吧!”

左右便即刻上前,将如兰身上的衣裙扒了个干净。

如兰不敢挣扎也不敢埋怨,跪在地上紧缩着身子,一跪就是小两刻。

任嬷嬷冷眼瞧着,眼看她该是快没什么心力嘴硬废话了,才再度慢悠悠地开口:“夏宣仪说了,符咒之事你不问也罢。我现在只再问你一事——我事先与你说清楚,你千万想好了再答,若一味地嘴硬,净说些我不爱听的废话,我便叫着满院的宦官都进来,瞧瞧你这副丢人的样子;再在行宫里寻几个年老疯癫的宦官,把你接去喂了药让他们逍遥几天,末了寻口枯井埋了,你听懂了吗?”

并不算多长的一番话让如兰打了好几番冷战,回话时连舌头都捋不直了:“是……是,奴婢不敢……”

任嬷嬷敛去冷笑:“是何人收买你来害宣仪娘子?你好好想、好好答,不必急着回话。”

如兰悚然抬头。

这句话远比先前那些都令她恐惧,甚至比逼她认罪还可怕。因为诅咒之事当真不是她所为,她心中始终有个念想,觉得这样的事总能说清,不能乱安罪名给她。

但目下这个问法——她的一切信心都被蓦然击溃,取而代之的虚心满怀。

她摸不清楚这个问法背后究竟是夏宣仪已查到了什么,还是另有缘故。

第32章 庆功

酉时四刻,画了押的供状便呈进了清凉殿。

彼时皇帝已收拾妥当,直接去珠玉殿赴宴又时辰太早,正料理些琐事。

供状是小禄子送来的,夏云姒就先接了过去,扫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没直接牵扯上昭妃。

如兰招供说,是与采苓交好的采菁找的她,道采苓因为夏云姒的缘故而受尽苦楚,愿许以重金,取夏云姒性命。

这“重金”的数额也在上面写清楚了,夏云姒坐在御案边读到此处,不禁冷笑出喉:“臣妾的命竟只值五十两纹银!”

皇帝正读着本无关痛痒的问安折子,听言抬了下头,就将她手里的那两页纸抽了过去。

看了一会儿,他沉声道:“押如兰来。”

如兰早已被带到了殿外,宦官得了旨意,即刻将她押进殿中。

任嬷嬷带她过来前已将她拾掇干净,除却脸上显因掌掴而肿胀之外寻不到任何用刑的痕迹,与屈打成招挨不上分毫。

她进了殿就瑟缩地跪着,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告饶,安静得像是被灌了哑药。夏云姒估摸着任嬷嬷大概已提点过她了,令她不敢胡言乱语。

定定地端详了如兰片刻,她轻然开口:“你供状里说的都是真的?”

如兰慌忙磕了个头:“是……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

夏云姒:“找你的采菁,可是昭妃娘娘的陪嫁宫女采菁?”

如兰连连点头:“是,是她……她与苓采女都是昭妃娘娘的陪嫁宫女,所以交好。”

夏云姒哦了一声,又风轻云淡地问她:“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从前的旧怨,苓采女究竟为什么这样恨我?要知道,起先可是苓采女栽赃的我,而非我先害的她。”

如兰恐慌地摇头:“这……奴婢不知……”

“呵。”夏云姒轻笑,“真是奇了。”长长地吁了口气,她缓缓摇头,“苓采女到底为何这般恨我,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话当然不是说给如兰听的,是说给皇帝听的。皇帝只消往昭妃身上想上半分,这场戏就做得不亏。

皇帝却未予置评,只问如兰:“你说采菁是让你给夏宣仪下毒,而非行诅咒之事?”

“……是。”如兰不敢迟疑,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说下去,“毒……毒是采菁找来给奴婢的。行宫门口查得严,但她有只中空的簪子,将药粉装进去带入宫中即可。说是积攒三回,用量便可取人性命。”

夏云姒:“现下已攒够了?”

“还没有……”如兰肩头紧绷,躲避着她的视线,“应是明日还要再去见她一次,在行宫附近的集市药房相见……”说及此她顿了顿,抬眸睃了眼皇帝与夏云姒的神情,终于按捺不住,重重地接连磕起头来:“所以那符咒当真不是奴婢的,皇上……奴婢从不曾见过那些东西,更不知道宣仪娘子与周美人的生辰八字啊!”

一下又一下,磕在地上咚咚作响。皇帝却只觉得心烦,摆了下手,两旁的宦官即刻上前,将她箍得动弹不得,嘴也捂住。

夏云姒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皇帝,他倚向靠背,阖目揉着眉心。

他对昭妃起疑了,一定是对昭妃起疑了。否则一个采苓,不至于让他这样头疼。

恰到好处的,她温温柔柔地唤了他一声:“皇上……”伸过去的手在他的袖缘处绞了个圈,语声愈发委屈,“求皇上为臣妾做主。”

他睁开了眼睛。

“这事……”他睇了眼如兰,“可与昭妃有关?

如兰打了个激灵,愕然抬头:“奴……奴婢没听说,奴婢不清楚,不敢妄言。”

他沉然点了点头。

夏云姒垂下眼帘,想他大约是要出言为昭妃辩解的。

这于她而言并不意外,更不至于为此寒心,不过说明昭妃实在难以撼动罢了。

却听他只说:“去押采菁过来。”

……这反倒令她意外了。

“皇上。”她唤住他的同时扫了眼樊应德,止住他领命办差的脚步。绞在皇帝袖缘处的手一翻,将他的手腕握住。

虽隔着衣袖,他还是显然滞了滞。

夏云姒抿笑温声:“皇上别急着抓人,且听臣妾一言。”

他深深地看着她:“你说。”

她颔首道:“一会儿就是庆功宫宴,此番是覃西王头功,昭妃娘娘又是覃西王送来的,总有些情分要顾及。”

他摇一摇头:“三弟不会管这些事。”

“那也总要人赃俱获才好。”夏云姒下一语脱口而出,见他微显惑色,又缓缓续言,“如兰不是说明日还要见采菁一次?就让她去。人赃俱获地抓了采菁、搜出毒来,也算给昭妃娘娘一个解释。”

她噙着笑,声音听上去温柔至极,仿佛自己只是怕昭妃误会,全未听出他对昭妃的怀疑一般。

微微顿声,又说:“总不好让昭妃娘娘担!担惊受怕。”

皇帝略作思量便点头答应了,此事暂被压下不提,一切皆待明日再说。

夏云姒压住心底的笑意,颔首谢了声恩,便不再多言其他。

所谓眼见为实,这毒,她必须让他亲眼看到是从采菁身上搜出来的。

戌时将近,珠玉殿中华灯升起,宾客陆续入席,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珠玉殿的格局与宫中的含元殿差不多,也是下有宽阔的殿堂、上有九阶与御座。

当下圣驾还未到,殿中朝臣们谈笑风生,陆续向将领们敬酒为贺;九阶之上先一步到了的嫔妃们也轻松地说笑着,顺妃与昭妃的坐席一在左首、一在右首,二人虽不直接说什么,但偶尔目光相触间也都微笑颔首,一派和睦之相。

不多时,众人便都到齐了,伴着一声尖细的“皇上驾到——”,殿中倏然安静。

——皇帝侧后半步远的位置,随着的貌美女子瞧着面生。不仅是面生,而且与伴随御驾的嫔妃都有所不同,生了张妖冶的面孔,全不合皇帝素来喜欢的贤惠模样。

瞧见这一幕的朝臣都有些心惊。待得皇帝登上御阶、入席落座让众人免了礼,嫔妃们目光扫过,也不由都怔了一怔。

皇帝正随口吩咐宫人在御案边添个席位,让夏云姒坐。夏云姒也没作推辞,抿着笑坐了下来,目不斜视地微微垂着。

即便众人早知她去紫宸殿伴驾,这一幕也还是不同寻常的——她去紫宸殿可以只是读一读折子、研一研墨,未必意味着多少男|女之情,但在宴席上坐在圣驾旁边与皇帝把酒言欢,可不同寻常。

于是气氛微妙地滞了两息,昭妃终于蕴起笑来:“臣妾方才还与顺妃姐姐说呢,怎的都快开席了,也不见夏宣仪来……原是与皇上一道来了。”说着打量了夏云姒两眼,“如此甚好,倒让臣妾想起了皇后娘娘在世的时候。”

夏云姒转头看向她。

姐姐是把双刃剑,有时能拉近她与皇帝的情分,有时自也能“不合时宜”地提醒皇帝她是妻妹,反倒搞得尴尬生疏。

她便笑了笑:“昭妃娘娘说笑了,臣妾不论脾性容貌与姐姐都不甚相像。论起!起贤良淑德,更比不得姐姐分毫呢。”

昭妃面上微不可寻地僵了一刹,又很快缓过来:“但宣仪总归是在替皇后娘娘照顾皇上,有这份情谊……”

“宁沅。”皇帝忽而开口,昭妃怔然开口,皇帝却并未看她,只招手将宁沅叫到了跟前。

宁沅跑过去,像模像样地一揖:“父皇、姨母。”

“嗯!”宁沅重重点头,“父皇放心,儿臣自会用功。”

昭妃就这样被晾在了一边,夏云姒心下好笑,又觉帝王真是喜怒无常。

昭妃曾经多得他的喜爱?其实便是现下,昭妃也仍是宠妃。

只是他心下对她存了疑虑,便能这样当众不给昭妃面子,全然不顾往日的情分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无人敢说他一句不是。

昭妃好生懵了一阵,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讪讪的,六宫妃嫔也都不敢多说什么,生怕触怒圣颜。唯独御案所在的那几尺之间是一幅截然不同的画卷,夏云姒抿着笑给皇帝斟酒,皇帝也与她轻松说笑。宁沅是小孩子,更没什么心事,抓来果盘里的葡萄喂完父皇喂姨母,吃得不亦乐乎。

直至有功将领们上前敬酒,这份萦绕不散的冷滞才终于被冲淡。

覃西王率领中将登上九阶那一幕堪称美景一道,他今年不过二十三岁,又有战功,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手下的将士也大多年轻,甲胄在身器宇轩昂,引得嫔妃周遭的宫女都禁不住地轻吸凉气。

站定见过礼,他便领头敬了皇帝一杯,一干将领同饮。

接着他又遥遥向昭妃举杯:“臣弟也敬昭妃娘娘一杯。”

昭妃原是他送进宫的人,喝这一杯也说得过去,皇帝朗声而笑:“樊应德,去倒酒。”

气氛松快下来。覃西王既是皇亲国戚又是有功之臣,这一杯酒足以寻回昭妃方才失了的面子。饮尽这盅酒时,昭妃已笑靥如旧。

覃西王搁下酒杯,转身朝那一干将领中招手:“来,明义,此番属你最为骁勇,过来面圣!”

久不听闻的名字犹如小锤敲击心头,夏云姒呼吸凝滞,霍然回头。

只见一年轻将领身着甲胄脱列而出,单膝跪地,抱拳朗然:“臣徐明义,叩见圣上。”

第33章 集市

重见故人,夏云姒莫名地心跳也快了,快得胸中发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徐明义,徐明义也注意到她,但目光只是一扫而过,并未在她面上多作停留。

接着他举杯与皇帝对饮,夏云姒迅速平复心神,斟酌思量。

在他一杯饮尽之时,她也含笑举起酒盅:“一别近两载,如今真当刮目相看。我也敬将军一杯。”

徐明义显有一怔,皇帝也看了看她:“是旧识?”

夏云姒笑应了声“是”,徐明义亦不卑不亢地抱拳:“臣年幼时曾在夏府谋事,奉皇后娘娘之命侍奉四小姐。不知如今……”他打量了眼她的装束,低下眼帘,“不知该如何称呼。”

皇帝一哂:“如今是宫中的夏宣仪了。”

徐明义便拱手:“见过宣仪娘子。”

说话间已有宦官又上前为他斟了酒,二人相对饮下,夏云姒又道了声“恭喜”,就不再多言。

她知道,宫中嫔妃大多会避讳与外男的关系。可宫中能藏住的事又不多,这样并无甚可心虚的旧识与其日后让人挖出来添油加醋,还不如自己大大方方地承认,反倒没有后顾之忧。

宫宴在亥时二刻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