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离席前睇了她一眼,目光深深,但欲言又止。夏云姒知其心意,抿笑出言:“臣妾喝多了,想在外走走。”

他释然而笑:“同去便是。”

二人便一并离席,满殿朝臣嫔妃齐声恭送,气势恢宏,一如开宴时一般无异。

这样的众人叩拜听上两遍,就能让人明白为何古往今来那么多人豁出去命去也要夺这皇位,权势带来的万民折服真是令人目眩神迷。

殿中不乏有宾客余兴未尽,一时便也不急着离开,珠玉殿在皇帝离席后仍热闹着。

二人很是走出一段,周遭才安静下来,夏云姒望着面前幽静的鹅卵石小道,忽而笑了一声。

笑音轻松,比春日清泉的叮铃鸣音还要悦耳。他不禁侧首看她:“笑什么?”

夜色里,她的笑语一字一顿:“笑自己喜新厌旧。”

“‘喜新厌旧’?”他语中显带疑惑,“怎么这样说?”

夏云姒的语气愈发明快:“方才在珠玉殿中,臣妾看四处灯火辉煌,歌舞姬又技艺精湛,觉得宫宴十分有趣。”语中微微一顿,变得更加认真,“现在又觉得,这样与皇上一同走走,比宫宴更教人舒心。”

他心中怦然而动,轻咳一声,佯作从容:“无故献殷勤,莫不是有事相求?”

“没有呀!”夏云姒无知无觉般笑着,美眸一转,又说,“寻一件来求也可。”

借着昏黄的宫灯,他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狡黠的笑容:“你说。”

她的目光落在他面上:“明日既要差人去药房拿人,皇上想不想也出去走走?”

他笑笑:“你是觉得行宫里闷得慌?”

她反问:“皇上就不觉得闷得慌么?”

他想想,便点了头:“好。只是集市之中村镇百姓颇多,不搅扰他们为好,朕带你微服出游。”

夏云姒一哑:“怎么个微服?”说着来了兴致,眼睛都一亮,“皇上可有书生的衣裳可穿吗?臣妾可以女扮男装做个书生,跟着皇上?”

贺玄时心底好笑。其实她会错意了,他的意思只是让她不要穿着过于华丽,一看就是皇亲国戚。

不过这个主意听着倒也有趣,他衔笑点头:“好,朕让人寻一套给你。”

他将她送回玉竹轩,虽不舍得离开,也到底是没留多久就走了。夏云姒行至门口恭送,福下身时是毕恭毕敬的模样,待得他远去她起身,眼底已冷如寒潭,温柔的笑意也尽数化作戏谑。

他越是这样,她越觉得可笑。

他多想做个正人君子啊,必定也自问就是个正人君子。可这些虚与委蛇的温润儒雅有什么用——他放纵的私心令发妻惨死、六宫不睦,这样做作的守礼又有什么用!

翌日清晨,夏云姒从昭妃处晨省回来,便见御前差来的宫人已在房中候着。

几人捧了几套儒生爱穿的直裰,颜色各不相同,却都合她的身材。一看就并非简单的“寻来”,而是尚服局连夜赶制而出。

夏云姒瞧了瞧,挑了套玉色的来穿,又戴好儒巾,对镜看了看,却叹息啧声:“我怕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像男人了。”

生得过于妩媚,想装个文弱书生都不成,一瞧便是女子模样,束胸也无济于事。

莺时给她理着儒巾,哧声而笑:“娘子是女儿身便惹得男人们都挪不开眼,若还能装得像男人,怕是连姑娘们也要神魂颠倒。”

“瞎说什么!”夏云姒笑着伸手往她腰上一掐,莺时闪身躲开,夏云姒索性抬手,自己理好了儒巾。

想了想,她又道:“今儿是微服,你别跟着了,有小禄子就行。另让含玉也挑身直裰穿上跟我一道去便是。”

莺时愣了一下,轻蹙起眉:“这样伴驾的好事,娘子还是别叫她了吧。”

“不妨事。”夏云姒摇摇头,“皇上现在心在我身上,不至于被含玉搅扰什么。她能多露露脸却是也好,说到底,她比不得寻常嫔妃还有娘家能照应几分,没了圣恩眷顾她便什么都没有了。”

莺时笑吟吟地一福:“还是咱们娘子待人实在。奴婢这就找她去,让她尽快准备。”

过了约莫小一刻,含玉便穿着一身淡蓝色直裰来了,忸怩得不敢抬头。

夏云姒夸她好看,她双颊更红:“奴婢连书都没读过几本,却要装书生,真是顶不要脸了。”

这话引得屋中主仆几人一阵哄笑。前后脚的工夫,樊应德进了屋,笑着一拱手:“宣仪娘子,皇上在外头等着了。”

夏云姒点点头,就与含玉一道出了门。抬头一看,皇帝也是一身儒生装束。

只不过是藏青色的,比她们这样的浅色要大气沉稳得多。

二人上前见过礼,就一并离了行宫。如兰自也被押出去,樊应德与她同坐一车,自会细细地告诫她该如何做。

脸上掌掴的肿胀不难解释,宫女平日里挨罚不算什么大事,自可在采菁面前搪塞过去。

樊应德只冷言冷语地告诉她:“打起精神来,这是你将功补过的机会。若办砸了,就等着和你一家老小共赴黄泉路去吧!”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如兰所说的那家药房门口。夏云姒与皇帝同坐车中,按兵不动。如兰所乘的马车拐进了旁边的小街,不多时便见如兰自己走了出来。

她不敢乱走,只在药房门口等着。很快就见一年轻女子从对面的茶楼中走出,遥遥地同她打招呼:“来得这样早?我刚想点一壶茶喝着等你呢。”

如兰强撑住笑,向她福一福:“搅扰姐姐了。”

而后二人携手进了药房,转瞬间,街边与摊贩讲价的男子、茶楼门口喝茶的男子、蹲在檐下纳凉的男子皆面色一变,同时向药房涌去。

采菁几是在拿出那装着药粉的纸包的一刹就被按在了地上,她惊声尖叫、厉然训斥,直至看到一身常服的小禄子走进药房。

小禄子堆着笑:“认得我吧?”

采菁倏然面色煞白:“你……”

小禄子捡起那纸包,仍是个笑模样,摆手示意那几人将采菁押出去。

采菁自知人赃俱获无可辩驳,大声咒骂着,极尽恶毒。被拖出门槛间却微微一滞——她似乎看见街角有个身着软甲的男子正闲散地逛着。

他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但采菁看一看他,目光又嚯地转向刚从门内踱出的小禄子脸上,银牙狠咬,倒不骂了。

这厢采菁会被直接送去宫正司的刑房,至于那药包,自是被交到了皇帝手中。

贺玄时将纸包打开,扫了眼里头的白色粉末,樊应德半跪在地,轻道:“适才验过了,是砒|霜。”

皇帝长声而叹,夏云姒不露痕迹地扫了眼他的神情,又沉静垂眸:“苓采女果真是想要臣妾的命呢……呵,来日等她生完孩子,臣妾必要好好问一问她,究竟为何这样恨毒了臣妾。”

皇帝恍若未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药粉,终又一声叹息:“樊应德。”

樊应德忙躬身听命。

他道:“回行宫去传旨,昭妃近些日子身体多有不适,需卧床静养,六宫事宜便不必她糟心了,一并交由顺妃料理。顺妃拿不定主意的,可去请示母后与诸位太妃。”

这话明面上听只是夺了她的宫权,但一句“需卧床静养”更是将她禁了足、绿头牌也要一并撤下,不过是说辞听上去好听一些,给她留了几分薄面。

夏云姒露出讶色:“此事是苓采女所为,皇上何故牵连昭妃娘娘?”

他略作思忖,只说:“她连自己身边的宫人都约束不好,朕不能将六宫之事交给她。”

她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他看看她,摆手让樊应德退了出去。

车中便只剩了他二人,夏云姒静静地垂眸坐着,他打量着她那双上挑的眉眼。

一刹间,她忽地被捏起下颌,硬被抬起头来。

夏云姒惊得窒息,却不敢躲,被迫与他四目相对。

马车狭小的一方天地里,他面无表情的逼视令人心惊肉跳,眼看着她的面色一分分惨白、额上也渗出细汗,他到底缓和了些许神情。

“有件事,朕坦白问你,你也如实告诉朕。”他清冷生硬道。

夏云姒强定心神:“皇上请说。”

他定定地直视着她的双眸,像要把她看穿一般:“那符咒,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34章 酒楼

那三两息里,夏云姒觉得遍身的血液都凝滞了,手足好一阵僵硬,转而针刺般麻意的遍布,连眼前也一片恍惚。

脑中思绪斗转星移,有那么片刻,她想不妨认下,和盘托出。因为那会符合他的预想,措辞得宜也可显出她的无可奈何、免去她的罪责,他十之八|九不会多做追究。

但即便如此,那样做也还是得不偿失。

做这一场大戏,她的目的无非是瓦解他对昭妃的信任,一旦承认了自己在其中也有算计,他对她的信任便同样会被击溃——这甚至反会成为昭妃的护身符,在他心里本就是昭妃的分量更重一些,她露出瑕疵给他,焉知不会成为他在心里为昭妃辩解的理由?

银牙紧咬,夏云姒强令自己定住心神:

“皇上何出此言?”

贺玄时冷笑渗出:“事由符咒而起,如兰不认也罢,你却也绝口不再多提,只追究下毒之事了。你坦白告诉朕,这其中有多少出自你自己之手。”

问得比刚才更直接了一些,愈加令人心惊胆寒。

夏云姒迫着自己与他对视,不许显出心虚,只露出隐忍的委屈:“只因臣妾不愿多提,皇上便认准是臣妾所为了吗?”

他微微一怔,她旋即狠狠别过头,执拗地避开了他掐住她下颌的手:“深宫之中的恶毒心肠,皇上又知道多少。”

贺玄时没有开口,面无表情地睇着她,盯住了她的每一分神情。

夏云姒缓了口气,转回头来再度与他对视,不露半分惧色:“皇上知不知道那是什么符咒?臣妾当日便找人查过了,那是咒臣妾不得好死的符。下符要的不止是臣妾的八字,更要与当下的天象结合,传闻符咒一旦下成,中符之内七日之内便会神思昏聩、形如疯癫,后七窍流血而亡。”

这一切原是该由宫正司查出来后再禀给他的。到时他自会想到昭妃的父亲在钦天监,由此多添一重怀疑。

现下只得由她自己来说了。

“臣妾还听说,此符应过于阴毒,为名门正派所不齿,早早地禁了。”再缓一息,她口吻放慢,凝望着他一字一顿地续说,“事发之后,臣妾夜不能寐,想着下咒之人为取臣妾性命,竟不惜耗费心神细观天象、还连这样的禁符都寻来用,必定恨臣妾入骨。又想到臣妾在明她在暗,一招不成指不准还要如何动手……更是越想越怕。”

“臣妾闭上眼睛便是自己七窍流血而亡的惨相,只得逼着自己抛开这些不想。”

说着她顿声,眼底沁出抑制不住的轻嘲:“臣妾这两日常伴皇上身边,自以为得了庇护,心安了些。未成想皇上却这般怀疑臣妾,是臣妾信错了人!”

他始终淡漠的双眸一厉,低喝了声:“阿姒!”

夏云姒抿唇,敛裙跪地:“臣妾失言,皇上发落吧。”

是“皇上发落吧”而非“皇上恕罪”,听上去心灰意冷,甘愿搭上前程自证清白。

语罢,她便缄口不再多说一个字。马车之中没有多大,她这般跪着,他的袍摆便近在咫尺,藏青色的暗纹缎子上沁出浅淡松柏香嗅来沉稳,此时此刻却只令她心跳不稳。

他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她知道他在斟酌虚实,便只这样安安静静地跪着。

世上许多的善恶决断都在他一念之间,她素来清楚这一点,却直至此时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有多可怕。

终于,他伸手扶了她。

顷刻间,她将情绪尽数泄出,一下子红了眼眶,犹如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哽咽申辩:“不是臣妾干的!”

“……好了好了。”他的口吻缓和下来,温声哄她,“是朕不好,不该疑你。”

夏云姒抽噎着坐回去,低着头绷着脸,摸出锦帕来自顾自地擦眼泪。

贺玄时无声一叹:“不说这个了,我们去集市上走走。”

夏云姒点点头,也不再奢求什么,就与他一并下了车。

他是皇帝,能说出一句“是朕不好”已是不易,况且她又并非真为此难过,又何必再多计较几句宽慰?

只有像姐姐那样真心托付的,才会为他的言行积郁成疾。

而后二人便一道在集市上消磨了大半日的时光,一切皆好,只是夏云姒这女扮男装扮得实在不像。与商贩打交道时,商贩总摒着笑打量她。

三两回下来,夏云姒觉得有点丢人了,再被这般打量时就外强中干地瞪了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书生?”

那摊主是个年过半百的妇人,听言笑得更厉害,打趣说:“还真没见过这样俊俏的书生。”说着就问贺玄时,“是你夫人?”

贺玄时看了她一眼,眸光深深的,口中却答非所问:“她在府里闷得无聊,非要跟我出来走走。”

说着从摊上挑拣了两个香囊,付了钱,递给她:“戴着玩。”

夏云姒翻翻眼睛,边轻扯嘴角边接过香囊,转手就塞给含玉一个。

宫里的女人都对他的心意视若珍宝,她不那么在意,若即若离的,便更让他想要抓住。

含玉替她紧张,脸色好生白了一阵,但他果然没说什么,只一笑:“寻个酒楼用膳?”

夏云姒欣然点头:“好。”

集市四周有一圈小楼,其中大半都是酒楼。这集市古已有之,但酒楼几乎都是本朝修建行宫之后建的,因为行宫修成后但凡皇帝过来避暑,总有许多达官显贵会随驾同行,开这样的酒楼才有钱赚。

贺玄时继位前也到这些酒楼中尝过鲜,便循着印象找了家味道不错的,进了二楼的雅间。

从雅间望下去,可见楼后有一处园子,小而精致。亭台楼阁湖泊皆有,却有一处圆形石壁瞧着奇怪,与周遭景致格格不入。

贺玄时点着菜,小二看见她往窗下看,识趣地主动解释:“您可看见那块石壁了?那石壁修得精妙,您站在当中说话,传回来也声如洪钟。”

夏云姒不由一笑:“当真?有趣。”

贺玄时往下看了眼:“唬人的把戏。”

皇家祭天的天坛之中便有这样的东西,建得更宽阔雄伟一些,原理相同。

——他想说你若对此有兴致,有机会带你去看。可能随意出入天坛的举国也无几人,当着小二的面不好开口。

便见她水眸清亮地望来:“我想去瞧瞧,郎君同往?”

贺玄时想想,淡笑:“你去吧,我点好菜等你。”

夏云姒道了声“也好”,就径自走出雅间,下了楼。从酒楼的后门进了园子,直奔那圆弧。

她其实听姐姐说过天坛围墙有此功效,对此也并不感兴趣。只是今日有些特殊,他刚对她生了疑虑,她那番解释后他虽看似相信了她,却未必真信了多少。

显出些许童趣,再解一解他的怀疑总是好的。

她便认认真真地再那石壁中待了一会儿,时而饶有兴味地对着墙壁喊话,时而仔仔细细地凑近观察那墙壁、摸摸触感,分辨与寻常墙壁有何不同。

蓦然回过头,看到二楼窗边负手而立的藏青色身影,夏云姒抬起手挥了挥,一派心情大好的模样。

贺玄时不禁一哂,也朝她招手。

她拢手仰头朝他看:“当真有趣,郎君不来瞧瞧?”

但声音被石壁阵阵弹回,他大概反倒听不见多少了,便指了指耳朵,意思是听不到。

如此自得其乐了一会儿,夏云姒还真有点喜欢这地方了。

大约是从姐姐离世之后,她就很少有轻松快乐的时候。进宫之后更是如此,啼笑皆非皆是算计,喜恶偏好也多是装的。

——眼下原本虽也是装的,但大概是只有她一个人的缘故,她鲜见地生出一阵轻松,不知不觉倒沉醉了进去。

过了小半刻,她估摸着大约要上菜了,便向面前小楼行去。刚迈过门槛,脚下却又一顿。

她这一侧是后门,隔着一方大厅与临街的前门遥遥相对。前门中正走进来一人,身着一身软胄,腰上佩剑,器宇轩昂。

他也看见了她,愣了一瞬,举步向她走来。

“四小姐。”徐明义朝她抱拳,又看一看她,无声轻喟,“你还真的进宫了。”

她轻轻地耸了下肩头:“我在宫里很好,你不必担心我。”

他摇摇头:“自从佳惠皇后离世,你何曾真的‘好’过?”

夏云姒淡淡垂眸:“将军总这样自觉了解我。”视线不经意地划过他的手背,忽而一滞。

他哑音而笑:“那不提了。”说着注意到她的目光,也低头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