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此一听便了了!”夏云姒边说边又睇了眼徐明义,却见他神色不同于方才。

其实分别也不大——他仍含着笑、也仍窘迫地红着脸,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带着若有所思的意味。

但他最终也没说什么,饮尽了杯中酒,板着脸轻咳:“若来日听到外人议论此事,臣便将这笔账记在宣仪娘子头上。”

“我才不怕你。”夏云姒美眸轻翻,“皇上方才那样说自就是为了帮我——无人敢抗旨不遵,便不会有人往外说。若来日听到外人议论,要么是将军自己说出去的,要么是府里其他人说出去的。”

她声音娇俏动听又毫不心虚,徐明义一时被顶得没话,宾客们又笑了一阵。

皇帝边笑边指着她摇头:“你这张嘴……快过来乖乖坐着。”又跟徐明义笑说,“她啊,从前就被皇后惯着,进了宫朕也不多管她,让将军见笑了。”

妙哉。

夏云姒仍含着笑,黛眉微微轻挑。

这话听似打圆场,实则却是带着气的,有意无意地与徐明义一争高下。

她不需要深究这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这能让他意识到他的在意便够了。

喝完这盅酒,她也没再与徐明义有更多旁的交谈,只当是寻常宾客般正常相处了。

宴席在天色全黑时散去,莺时领着几个宫人客客气气地送众人离开,燕时带着余下几个收拾院中的残羹冷炙。夏云姒亲自松了松顺妃,回来时皇帝正在廊下等她,见她进来颔一颔首,她衔着笑走上前,他却不往屋里去。

“走吧。”他信步向外走,夏云姒怔了怔:“去哪儿?”

他也不回头,留了个气定神闲的背影给她:“来就是了。”

她跟着他出去,一路往南走,一直行到行宫宫门处,他带她登上了城楼。

第37章 贺礼

天色已黑,夜幕上星光璀璨,城楼上只有照明的笼灯与侍卫腰上佩剑的暗光整齐地亮着。

天子驾临,便见那排暗光齐齐地矮了一截,他脚下未停,口中轻松:“免了。”

而后转身看一看她,见她拎裙登石阶的样子小心翼翼,迟疑了一下,向她伸出手。

光火映照中她扬起脸,好似也略有些迟疑,终还是将手递到了他手中。

由他扶着登上最后两级,城楼上平坦的道路与夜色下的重峦叠嶂都映入眼帘。只是那重峦叠嶂实在看不清楚,饶是有星辰照耀着也只能看出几个黑乎乎的轮廓。

夏云姒不解地看他:“皇上要给臣妾看什么?”

他笑望着城楼前的漆黑:“我们来早了些,等一等吧。”

说着递了个眼色,樊应德会意,挥手示意驻守的侍卫们退了下去,自己也领随行宫人们退到了城楼下。

这一方天地便安静下来,安静得仿佛世间都只有他们二人,不见权势纷扰,也没有爱恨交错。

贺玄时走向一侧墙围,闲散地席地而坐,又一睇她:“来坐。”说罢便望向星辰璀璨的天幕。

夏云姒一壁走过去落座,一壁顺着他的目光也瞧了瞧,问他:“皇上在看星星么?”

他说:“不是。”

她旋即一哂:“那臣妾知道贺礼是什么了。”

他挑眉看她,她笑颜不改:“烟花是不是?”

对于送礼时玩悬念的人而言,但凡被猜到都是扫兴。可她接着就又说:“臣妾喜欢!”说着抱住膝头,双目亮盈盈地继续紧盯天幕,神往的样子美好得令人心中怦然。

却听他低笑一声:“猜错了。”

夏云姒一愣,转头打量:“那是什么?”

可他不肯说:“等等就是了。”

她禁不住当真生了些好奇,略作踌躇,到底未再追问,望着天幕安然静等。

过不太久,城楼前的山林中响起些许窸窣。

夏云姒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脑中浮现了一些山林野兽。细想又知这是身处城楼之上,再则行宫所在的这片山脉也显有那些东西,便又静下心。

可侧耳倾听,却听那窸窣声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越来越近,她的心跳就又不由自主地快了。伴着三分好奇两分紧张,她终是再度看向皇帝:“皇上。”

他只含笑望着远方,一攥她的手:“快了。”

话音刚落,一个朦朦胧胧的黄点映入夏云姒的余光。

她定睛看去,那黄点大概离此地少说也有数丈之遥,看不真切、更辨不出是什么,徐徐地往天幕上升。

她正疑惑,又见无数如出一辙的黄点随之冉冉升起,像受到惊吓的萤火虫从草地中成群飞出,要去衔接远在天边的星星。

再一阵继续升起,离此处近了些许。

夏云姒终于辨出那是什么,愕然间杏眸圆睁,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一阵近过一阵,就这样在眼前铺开一层渐次压近的明黄灯海,最终连眼前的山林里也升起光明一片,连漆黑的山峦都被映照得清晰了一些。

夏云姒举头眺望,才发觉背后不知何时也已被同样的灯海覆盖。目光所及之处,面前、身后、天上皆是同样的朦胧光晕,如梦似幻。

她从未见过这样多的孔明灯同时升起,或者说,全天下大概也没几个人见过这样奇景。

不过,她却与孔明灯早有纠葛。

孔明灯原与烽火点狼烟一般,是军中传信所用。后来军中渐渐有了更好的法子,孔明灯便流传开来,成了民间百姓祈福之物。

夏家的祖籍并不在京中,几代之前家中发迹迁来,便从南边将一些旧俗一并带了过来。

其中有一条,是说每逢有孩子降生,就要燃起一盏孔明灯,祈求孩子康健,平安长大。

可夏云姒是家里庶出的女儿,出生时母亲原已不再受宠,又碰上难产,生母一命呜呼,院子里好生乱上了一阵,哪还有人记得给她放一盏孔明灯。

她直到八岁才听闻这件事,那时姐姐与尚是慕王的贺玄时已定亲但尚未成婚,贺玄时常到府里走动,便恰好赶上她为这事哭鼻子。

小孩子闹脾气许多时候都没什么道理可讲,更何况她还算“师出有名”,姐姐怎么哄她都没用,她就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姐姐忙不迭地叫人补了一盏灯给她也无济于事。

现在想想,她那时在意的其实不是这一盏灯,而是借着这个由头将多年来的委屈都发泄了一番罢了。

最后姐姐无计可施,只好哄她说:“阿姒不哭!我们阿姒命硬,没这盏灯不也长得好好的?你好好长大,等你成婚的时候我去说服爹爹,让阖府都给你放灯,祝你与夫家白头到老、儿孙满堂,你看好不好?”

她被这话哄住了,因为她想象了一下,如果阖府放灯一定很好看。

不过这话她最多也就记了三天。小孩子没心没肺,她那时又已在读书认字,哪有闲心多想这些?

后来再想起此事,已是姐姐离世之时——有那么一闪念里她想起这个承诺,慨叹姐姐骗了她,竟就这样撒手人寰。

最亲近的人没了,她又哪里还在意什么与夫家白头到老、儿孙满堂。

夏云姒想着这些,露出的动容之色便也不假。偏过头,她泪盈于睫地望向皇帝:“皇上还记得?”

他深深地看过来,眼底温暖恰如天上灯火:“是,朕记得。”

他攥住她的手,她没有挣,任由他低头边握边沉吟:“你姐姐想让你替她照顾朕,朕也想好生照顾你。”

她抿唇而笑,暖和灯火映照着她的眉眼,妩媚又乖顺:“皇上一直将臣妾照顾得很好。”

他眼底微沉,忖度片刻,缓缓地念出那八个字:“白头到老、儿孙满堂……”

她的手终是一搐,他当即抬头看她的神色,目中带着帝王眼中难得一见的慌张。

而她显得比他更慌一点儿:“皇上您……”

“阿姒。”他的手温柔地撩过她的鬓发,“你没想过么?”

数丈之外,行宫之中。

行宫依山而建,在山上渐次铺开,宫门与城楼所在之处都比行宫内地势要低,那一片灯火延绵从此处看去清晰可见。

院中廊下,昭妃怔怔地望着,几个宫女都低眉顺眼地站在不远处,不敢劝,也不敢说别的。

灯火燃尽一重又升起新的一重,辉煌得刺眼,一如今日下午那场有外男赴宴的生辰宴一样,处处昭示君恩隆宠。

昭妃就这样定定看了许久,看得疲累,心力交瘁。

近来的宫权被夺、绿头牌被撤、软禁宫中,都没有此情此景更让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失宠二字的可怕。

更可怕的是,回想宠冠六宫之时……她好似也从未能让皇帝为她费这样的心。

贵妃也未能,她们得宠都曾耀眼无比、受尽艳羡,与今时今日的夏宣仪相比却还是差了一截。

夏家,真是专出祸国妖孽。

昭妃想起覃西王从前与父亲密谈的话,嘴角沁出一缕清清冷冷的笑。

斗不过,她早该知道自己斗不过,也不该接下这样的差事,让自己熬得身心俱疲。

这么算来,她或许一早就输了。

不是从入宫开始,也不是从夏宣仪进宫之后。而是打从新帝驾临覃西王封地、走进覃西王府,她偶然看到他的那一眼起就输了。

她明明知晓一切,还是鬼迷心窍地觉得自己能赢,觉得自己能占据这个男人的心。

傻透了。

“采菁……”昭妃恍惚地唤了声。

一名宫女硬着头皮上前听命:“娘娘。”

昭妃垂眸一睇,这才恍惚中意识到采菁已然送命。眼中不禁冷了下去,末了又化为一声自嘲的笑:“没事了,退下吧。”

她叹出漫长的一息。

自己现下真是凄惨。在这样的凄惨里,去论往日的是与非也没什么意义了。

活下去才是要紧的。

城楼之上,天幕上的孔明灯一盏盏燃尽飘落,又有新的徐徐升起,这片梦幻便萦绕不散。

夏云姒望着皇帝眼中的万般柔情,一时怔怔沉溺。

下一刹,她又蓦地抽回手,失措地低头,气息显而易见的不稳,牵扯得声音战栗:“……皇上。”她惶恐地摇头,“臣妾……”咬一咬唇,她说,“臣妾没想过。”

他也不恼,仍那样定定地凝视着她:“你当真只拿朕当你的姐夫么?”

她微有一噎,纤纤十指摩挲裙摆,似乎陷入了一个复杂的难题。就这样沉思了半晌,他终于听到她低如蚊蝇的呢喃:“臣妾……臣妾爱慕皇上。”

他忽而欣喜,又忽而如鲠在喉。

她爱慕他,却又说没想过,是因为什么?

答案在心底油然而生,并不令他意外,却令他懊恼失落。

——因为佳惠皇后。

他的爱妻、她的姐姐,他们之间难以逾越的屏障。

他便黯淡垂下眼眸,一语不发的,静等她将这个答案说出来。

却听她道:“后宫佳丽三千人……皇上心里的人那么多,臣妾算得什么呢?”

他蓦地再度抬眸,心弦全然被她拨乱,既意外又惊喜。

她黯然低语:“所以臣妾宁可与皇上这样发乎情、止乎礼。皇上有后宫无数,却只有臣妾一个妻妹伴在身边,臣妾便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

轻轻的声音带着愁绪,惹人怜爱。

他哑了一哑:“可朕……”短暂的踌躇,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可朕也并不止把你当妻妹……也不止把你当寻常嫔妃。”

“是么?”她微微偏头,凝视着他,若有所思地审视。

而后,她一字一顿地道出了那句于他而言势必摄魂夺魄的话:“可是,臣妾感觉不到呢。”

第38章 封号

这句话危险又魅惑。

贺玄时短暂怔忪,只觉她身上的熏香都变得愈加浓郁勾人,让苦心营造这一片梦幻奇景的他反倒陷了进去,步步沉沦。

“……你想让朕如何?”他犹如那被狐妖勾去魂魄的书生,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她依旧神色黯淡,仿佛这样多的光火都照不亮她的心房。

她垂着头,就连发钗上的流苏都似乎沾染了她的情绪,蔫耷耷地垂着,华美却低落。

她哀叹一声:“皇上是九五之尊,臣妾岂敢妄提要求,当下这样便好,皇上觉得呢?”

她的语气足够诚恳,无奈他的心已被拨动——既然她介意的只是后宫里其他嫔妃,而非让二人难以抛开不想的佳惠皇后,这个问题便好解决得多,他又如何会满足于当下,自想与她再进一步。

他不假思索地开口:“你如何想的,直言便是,朕不怪你。”

她似是对此有些意外,抬头怔怔地端详他两眼,复又低下头沉吟。

复又是轻轻一叹:“若非姐姐留有遗愿,臣妾也想求得一心人,相伴终生……”不及他说话,她便径自话锋一转,“但皇上终究是皇上,臣妾不敢求皇上专宠臣妾一人。”

顿一顿声,她清澈地目光再度停在他面上,轻而有力地问他:“臣妾只想求皇上永远待臣妾好,莫再像那日集市上那样……随意怀疑臣妾了,好么?”

这话直让他胸中一紧,心底的怜爱犹如浪潮般呼啸而起。

她在小心地求一个并不过分的保障,且是一个纵使他毁约她也无计可施的保障。

而且他意识到,那日集市上的事伤到了她。

他忽而十分愧疚,后知后觉地感到无颜面对这个在被无端怀疑后依旧觉得生辰宴若他不在便了无意趣的她。

他忙点头,语音轻颤而不失郑重:“朕答应你。”

“臣妾不是要皇上无端相信臣妾。”她好像怕他误会什么,话语幽幽地向他解释,“只是臣妾初时只为姐姐的遗愿而来,目下虽对皇上起了爱慕之意,也依旧牢记姐姐的临终嘱托。臣妾只想皇上好好的,无心多理后宫纷争,更不会去招惹是非。”

“……朕明白。”他应道,声音干涩,悔意分明。

夏云姒佯作不知,舒气而笑:“臣妾多谢皇上。”

双颊微红,她又颔着首羞赧道:“只是……臣妾从前只道皇上对臣妾无意,便也一直定着心神。目下还求皇上给臣妾些时日,臣妾想适应一二。”

她是想要个“水到渠成”?

他自然理解,也自然答应:“不急……”说着干笑,“那些事……咳,不急。朕在意的是你的心。”

话里隐含之意——朕又不是色中饿鬼。

这般意味,让夏云姒在心中好生玩味。

当下里,他或许却不是色中饿鬼。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撩动得他一点点动了心,原也是为了让他在意她的心更多些。

可旁的人呢?

后宫粉黛三千,或许有许多都存着痴念,想让自己在当今天子心中有所不同,可他哪里有那么多心可动?

别的不说,单是对目下有孕的苓采女,他就显然没什么情分可言。否则哪怕是苓采女有错在先,他也不至于对一个有孕宫嫔这般无情。

这个男人啊……

道貌岸然,很多时候怕是连自己都骗过了,真是有趣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