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在城楼上坐了良久,晚风习习而过,他们倚着墙、看着灯,有时说两句话,有时又怡然自得地安静。

所谓岁月静好,大概不过如是。只可惜当下里,只有一个人在真正享受这份相处,另一人满心算计。

少女与爱慕的男子相处时该有的那种简单的甜美,她注定体会不到了。

在晚风渐渐变得有些凉意的时候,他拢着她下了城楼,回行宫去。

宫人侍卫无声地远远跟着,他一直将她送回了玉竹轩。莺时她们看到她这样被皇帝搂在怀中都暗暗心惊,又忙不迭低眉顺眼地见礼。

他神色如常,但每一个字都变得愈发温柔:“免了。你们娘子今日累了一天,让她早些睡。”

几人福身应诺,他攥一攥她的手:“朕先走了。”

“嗯。”她抿着唇,点点头,目送他走出月门。

他的背影真的很好看,清朗颀长,风姿绰约,是书中君子的模样。

一夜好眠,翌日晨省时樊应德来传了旨,道夏云姒为晋一例,日后是从四品姬了。

在座许多嫔妃都禁不住低声议论,毕竟未曾侍寝便行晋位在本朝已十分少见,她先前从正六品才人跳到正五品宣仪就是足足一品,目下又晋到从四品姬,这便是尚未侍寝已晋了一品半。

樊应德佯作不知这些议论,躬着身上前,与夏云姒笑说:“按着规矩,到了从四品便可拟封号了。皇上已经着尚宫局拟了来,请您一会儿往清凉殿走一趟,挑挑看。”

夏云姒浅笑颔首:“知道了,有劳公公。”说着一睇莺时,“去送送公公。”

莺时客客气气地送樊应德出去,他们前脚刚出门,仪贵姬后脚就睃着夏云姒轻笑出来:“适才本宫只道这晋位已是荣宠,现下一听,晋位倒还是小事,封号才真是让人羡慕了——封号素来都是皇上拟定,可真没听说过让自己去挑的。”

一时之间殿中颇有宫嫔附和,仪贵姬以帕掩唇,清了清嗓子,又说:“看来夏妹妹晋到贵姬与本宫齐平也是早晚的事,本宫就提前贺过了。”俄而美眸一扫侍立在夏云姒身侧的含玉,“倒不见妹妹提拔提拔身边人。昭仪娘娘至今没个封号,周美人也久不晋位。玉采女呢……更是半主半仆的位子。妹妹听本宫一句劝,有福要同享。免得日后又了难啊……”她啧一啧声,“也没人同当。”

“仪贵姬。”坐在上首的顺妃淡淡看过去,“这是什么话。夏妹妹晋封,你愿意贺就贺,不愿意贺就别说话,没的失了一宫主位的分寸。”

场面变得有趣了起来。

昭妃是个背地里待人刻薄却很会说场面话的人。从前她执掌后宫时,这样的直言告诫并不多见。

顺妃却直,仪贵姬挑拨得露骨,她告诫得就更直接,满座嫔妃的目光顿时都在三人直接回荡,等着好戏来看。

夏云姒只做没听见顺妃的话,含笑回仪贵姬:“贵姬娘娘这话说的可就耐人寻味了。臣妾听闻娘娘的贵姬之位还是昔年贵妃娘娘在世时给请的封,这两年娘娘跟随昭妃娘娘也不见再晋位份——娘娘方才那话是提点臣妾呢,还是指桑骂槐地埋怨昭妃娘娘不多提携?”

“你……”仪贵姬面色一白,“少在这里颠倒是非!”

语气外强中干,慌张不言而喻。她自是要慌的,宫中不仅隔墙有耳,更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这话若被人传到昭妃耳朵里,昭妃怎么想可说不准。

顺妃微微笑着,将夏云姒的回顶与仪贵姬的呵斥置若罔闻:“今儿就都散了吧。夏妹妹赶紧去清凉殿把封号定了,也好让礼部尽快择定吉日给妹妹行加封礼。”

“诺。”夏云姒一应,与众人一并离席深福,“臣妾告退。”

从顺妃处离开,她却没急着去清凉殿,而是先回了玉竹轩,不紧不慢地用了早膳又陪静双待了会儿,才开始补妆更衣。

越是这个关头,她越要稳住步调。昨日还那样不疾不徐今日便热情似火地赶去面圣,便不对了。

更何况帝王多疑哪里是她昨日一番恳求就真能改变?她当下为了封号急急地去,焉知不会被他想成追名逐利?

是以在她走进清凉殿时已临近晌午,他仍在看着折子,抬头一看见她便放下了手里那本:“阿姒。”

她笑意款款:“皇上忙着,臣妾坐在旁边等一等。”

他摇摇头:“问安折罢了,不急。”

继而一招手,便有宦官疾步折去旁边的小间,不多时便捧了只托盘出来。

托盘里呈着三张纸笺,他不太满意地轻笑一声:“内官监拟封号没新意。你先看看,若没有喜欢的,另想一个给他们送去。”

夏云姒走过去看看,三个封号确实平常无奇:第一个是舒、第二个是颖,都不过常见的美好字眼。第三个是庄,更与她格格不入。

她偏头想想,笑得促狭:“封号该是皇上赐的,如今推给臣妾自己想,真是好会偷懒。”

“谁偷懒了?”他睃过来,“朕也想着呢,可没闲着。”

她嬉笑:“这还差不多。”说着又想想,悠哉哉道,“可这样空想也难,不如臣妾寻本书来,皇上翻到哪页便是哪页,臣妾再从那页挑个自己喜欢的字?”

拿这样的事与他寻乐,平日必定没有嫔妃敢做。

他也皱起眉头,拿起奏章在她额上轻敲:“拟封号的事,你当儿戏。”

“听说许多读书人给孩子取名都还是翻书来取呢。”她美眸上扬,“自可说是儿戏,可说是顺应天命不是也对?所谓头上三尺有神明,且看看上天为臣妾选个什么封号。”

“胡闹。”他还是摇头,却衔起笑,指指旁边的小间,“书架在那边。”

夏云姒盈盈一福,就笑吟吟地往那边去了。左看右看,最终挑了本美好字眼多些的《诗经》出来。

“喏。”她将书交给他,他伸手接过,正要翻,便见她朝他身后绕去。

她倾身蒙住他的眼睛:“皇上翻吧!”

灵越动听的声音触入耳中,惹得他后脊一阵酥痒,直酥进心底。

第39章 葡萄

贺玄时定一定气,一壁感受着她手心的柔软一壁信手翻来。

书页展开的那一刻,她就把手松开了。

她从他肩头往前倾,两个人一并看,他哈地一声笑了:“《硕鼠》,硕姬?”

话刚出口,她一记粉拳捶在他肩上:“难听,臣妾不要!”

他却兴致勃勃地要提笔写下:“可是你说要顺应天命的,老天说了,你就是硕姬,要不鼠姬也行,你自己挑一个。”

便听她说:“尚宫局都是拟三个封号来选,皇上也得给臣妾翻三次!”

贺玄时扑哧笑出声。

她反应倒快。《诗经》里美好字眼那么多,若真翻三次,不论怎样都能翻出个好看的。

这玩法也有趣,他以哄她的口吻连应了几声好,她的手就又蒙了上来。

这回他刚一翻,便觉她即刻向前凑了过去。

《采绿》。

他又笑:“绿姬?”

她粉拳又捶他,美眸也一瞪,接着伸手指书:“‘终朝采绿,不盈一匊。’臣妾喜欢那个盈字。”

“好,那先写下来。”他欣然提笔,写下一个“盈”字,想一想,又不怀好意地将“鼠”字也写在了纸上。

鼠字刚写两笔就听到一声冷哼,背后的人颇是不满,胳膊却从肩头搭来,将他一搂,口吻娇嗔:“皇上故意气臣妾,臣妾偏不生气。”

一股已看穿人心就不让他得逞的味道,酸溜溜的小聪明。

他含笑不说话,笔杆在她额上一敲:“你自己翻一个。”

“不,臣妾手气一贯不好……”她这样说,眼睛忽而一转,又改了口,“哎,也好,臣妾自己翻一个!”

他露出探究,不知她又再动什么念头,她已很有兴致地将书拿了过去,他便侧坐过身,抬手蒙了她的眼睛。

她低低一笑,抬手便翻,只翻开薄薄两页。

待得他把手挪开,她望着那样黛眉一挑,颇带几分阴谋得逞的得意,将书递给他:“喏!”

他接来一瞧,书的第一页是盖着翰林院红章的扉页,第二页有个简单的书目,她这是第三页,也就是《诗经》的第一首。

《关雎》。

他卷起书来又拍她额头:“这叫作弊!”

“怎么是作弊,臣妾可也是一下翻到的!”她不承认,眉眼弯弯,一双笑眼里瞧着有甜丝丝的味道,“臣妾自问身形尚可,‘窈窕’的‘窈’字可好?”

声音娇软,眉目含情。

他原还想与她继续逗趣,却被这声音扰得心里也软了,深吸气点点头:“很适合你。”

仪态万千而又灵越动人,是为窈窕淑女。

他提笔将这个字也写下来,而后直接换了只毛笔,蘸上朱砂,直接将“窈”字圈了。

继而又是笑意促狭,将纸往樊应德那边一递:“给尚宫局送去。”

纸上还有“盈”和“鼠”两个字呢。

樊应德摒着笑一躬身就往外去,夏云姒短暂地滞了一瞬便反应过来,忙提步去截他:“樊公公!”

樊应德走得倒不快,很快就被她拦住,却摸索着圣意不肯将纸给她,躲来躲去地惹得她着急。

夏云姒围追堵截,好一会儿才将纸抢到手里。

背后不远处笑音清朗传出,轻松爽快。

封号定下来,接下来便要等礼部择定吉日行册封礼了,但在行册礼之前,封号与位份也都会先一步晓谕六宫,方便宫中称呼。

“窈姬。”昭妃听闻这个称号的时候,冷脸在正殿的主座上沉默了良久。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皇上对她还真是上心。

两旁几个平日跟随昭妃的嫔妃都不敢说什么,各自安安静静地坐着。

半晌,闻得一声黯淡的轻笑:“好个窈姬,真是有本事,我们终是比不过她的。”

几人局促不安地抬头,相视一望,又一同望向昭妃。

其实昭妃在窈姬那里落于下风已不是一天两天,却是头一次这样表露出分明的颓丧。

胡徽娥艰难僵笑:“娘娘别气馁……皇上心里必还是念着娘娘的,对窈姬不过是一时新鲜。”

昭妃淡淡地瞟了她一眼。

从前说皇上对夏氏好不过是看在佳惠皇后的份上照顾妻妹,如今眼瞧着不是那样了,又说不过是“一时新鲜”。

她何尝不知她们是在哄她,也是在自欺欺人地哄自己?只看皇上目下这劲头,究竟是不是那么简单便清楚了。

胡徽娥见她接话,不由面上讪讪,兀自又思量了会儿,才再度开口:“她要兴风作浪便由着她去。只是……臣妾觉得娘娘这样按兵不动也不是法子,采菁的事不明不白,皇上在气头上连娘娘一并怪罪也就罢了,娘娘总该想个法子为自己说说话不是?”

昭妃秀眉微拧,轻轻地沉下一口郁气。

采菁的事当真是不明不白,她竟从不知采菁何时搭上了玉竹轩的如兰、又为何胆大包天地要去给夏云姒下毒。宫正司回话说人赃并获、铁证如山,还说采菁供出了采苓,道是为采苓办的事,似乎也算个解释,可她又总觉得采苓没有那样的胆子。

其中更还有两张大概永远也说不清楚的恶毒符咒,采菁最终都没招供。

却也是这两页符咒,让皇上愈加疑她。

坐在下首的仪贵姬目光有些闪烁,端起茶盏借着抿茶稍作遮掩,再放下茶盏时已深色如旧:“胡妹妹的话不错,只是皇上现下一心系在窈姬身上,旁人贸然去讨圣驾欢心,怕是反要弄巧成拙。臣妾倒觉来日方长,圣恩也不急这一时,反是苓采女那边……娘娘若能有个孩子养在膝下更为要紧。”

在座几人不约而同地都一瞧她。

这是实在话。昭妃承宠几年都没能有身孕,皇长子与皇次子那边皇上又不肯松口,采苓这一胎昭妃当真是看重的。

本来昭妃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想借着采苓除掉夏氏再保住采苓的胎,未成想竟突然杀出个顺妃搅局,反惹得皇帝疑到昭妃头上。

采苓迁去了顺妃身边,孩子眼瞧着也要归了顺妃。昭妃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一切算计全便宜顺妃了。

仪贵姬口吻轻慢:“且不说苓采女若生个皇子该是多么尊贵,就是得个公主,养在娘娘膝下总也比没有强。皇上素来关心孩子,哪个宫有个孩子,皇上自会多去走动,娘娘困局到时便也迎刃而解了。”

“这话贵姬娘娘说得轻巧。”胡徽娥秀眉紧锁,一味摇头,“娘娘瞧瞧当下的局势,也知皇上断不会轻易将孩子交由昭妃娘娘抚养了。”

“哎,万事无绝对么。”仪贵姬淡泊抿笑,目光投向昭妃,“皇上当日将采苓遣去顺妃处,是因觉得娘娘您犯了错。可若目下顺妃犯了错呢?或许娘娘不仅能将孩子争回来,还能洗脱从前的嫌隙也未可知。”

她这话说得胸有成竹,昭妃抬眸看她,她笑颜不改,清清淡淡地静等昭妃发问。

之后的十几日,整个玉竹轩都炙手可热。

这十几日里皇帝都未再召幸过嫔妃,虽明面上说的是政务繁忙,个中细由夏云姒却清楚。

——那日坐在城楼上,她以退为进,说出的虽是不求他专宠,却也表露出了想得一心人真心相待的意思。他现下又在兴头上,自会肯事事顺着她,让她满意。

夏云姒并未因为他不召幸嫔妃就忙于投怀送抱,却也没有太过拿乔。他到底是万人之上的帝王,耐心是有限的,张弛有度的欲拒还迎能让他神魂颠倒,吊倒了胃口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炎夏午后,她去清凉殿时他恰正小睡,她压音问了樊应德他起床的时辰,樊应德道说也快了,最多再过一刻便要起来看折子。

夏云姒就端起桌上的琉璃小碗,蹑手蹑脚地摸到床边。

琉璃小碗里盛着碎冰,碎冰里镇着葡萄。她坐到榻边,仔仔细细地将薄皮剥净,遂送到他嘴边。

轻轻一碰,凉意在唇上绽开。贺玄时蹙了下眉,转而品到些许清甜。他眼皮微抬,她的笑靥就映入眼帘,令他一下子清醒了。

他含着笑张口将她拈着的葡萄吃掉,翻了个身,伸手一把将她拥进怀里:“胆子越来越大,看朕睡着也敢来捣乱。”

话是责备,却全然不是责备的语气。夏云姒侧倚进他怀中,笑容温柔:“臣妾问了樊公公,樊公公说皇上快起了,臣妾才敢来的!”

他在她额上轻轻一啜:“可是有事?”

“没事。”她摇摇头,口吻越发温软,“臣妾自己在玉竹轩待得没趣儿,就寻过来了。”

这是她近来常会有的说辞——有时是说“自己待着没趣儿”,有时又是有些鸡毛蒜皮的小趣事急急拿来与他分享。

这样的做法,自是为从细枝末节处让他觉得她时时想着他,爱意无限,柔情似水。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应是甜蜜得很,她应该也会觉得甜蜜得很。

可当下她当然感觉不到。

她会这样做,不过是回忆着姐姐与他的过往,照猫画虎地在学陷在爱意里的女孩子什么样。

所幸她学得还不错,虽不足以骗过自己,却足以骗过他。

他伸手往床边小几上一探,从琉璃碗中又摸出颗葡萄,同样细心地剥了皮,反手喂进她口中。

檀口轻启,她将碧盈盈的葡萄吃进口中。酸甜从清凉里绽开,迅速遍布满口。

但往下一咬,不甚咬破了葡萄籽,顿觉又苦又涩,比方才的甜美要真实得多。

她将这颗葡萄囫囵吞下去,眼帘低低垂着,手指轻佻地绞着他的领口:“皇上多躺一会儿,陪臣妾说会儿话再去看折子,好么?”

第40章 胎像

贺玄时欣然应允,于是在这惬意的午后,二人在帐中一并慵懒地躺着。夏云姒执起他的手在手中把玩,一下下地轻抠他指上因为长年习射而结下的薄茧,直至被他反手握住。

“你怎么见什么都想玩?”他含着笑吻她的额头,她缩了缩,嘻地笑了声:“臣妾还没看过皇上射箭呢!”羽睫轻轻一眨,跟着又说,“只听姐姐说过一些。”

他眸中愈加温柔,手指揉着她的秀发,温声道:“你若想看,朕改日带你去箭场。”

“箭场有什么好玩?”她促狭地挑三拣四,“臣妾想去山中走走,皇上随便射些什么来可好?野鸡野鸭便烤来吃,兔子或貂就拿来做衣服!”

“你倒真会找乐子。”他捏捏她柔软的脸颊,“行,朕得空安排一二,召些宗亲朝臣比试一场,也让大家都松快松快。”

话一说完就见她眼睛亮了,剪水双瞳美如璀璨珍宝。他目不转睛地欣赏了半晌,她也不动,娇羞含笑地与他相望。

含情脉脉大约就是这般样子,一分分的,她感觉到他眼底的每一分情绪都柔软下来。

终于,这份温柔汇成了澎湃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