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夏云姒应下,显得无比温顺谦和。

越是与顺妃这样暗地里较上劲的时候,越不妨做得体面一些。

况且此番充大度,十有八|九还能一石二鸟。

皇帝恰是这日刚歇下来,接下来便是一整月不用为政事烦心,换做谁心情都会不错,连晚膳都多用了些。

夏云姒在他放下筷子后又为他盛了碗汤,他原不想喝,她却道:“臣妾自己炖的。”

他就欣然接了下来。

他喝着汤,她在旁边斟酌着开口:“今儿去庄妃姐姐那儿问安,提了个事儿。”

他扫了她一眼:“什么事?说来听听。”

“大封六宫的事。”夏云姒抿笑,“来年就是大选的年份了,按理开了年就要先封一封六宫。顺妃姐姐目下又病着,今天庄妃姐姐就提了起来,说是太后催了。”

“也是该提起来了。”皇帝点头,“庄妃怎么说?”

夏云姒道:“庄妃姐姐的意思,是臣妾与她、还有顺妃姐姐都不必急,余下的人里和昭容可晋和妃,周充华与宋婕妤可晋至九嫔。往下位份不高的她会拟出来呈给皇上,想必安排得也都能得体。”

说着顿声,又续言:“只是有一件事,臣妾与庄妃姐姐意见相左。”

说到这儿,他刚好从汤里舀了块花胶喂到她嘴边。那是她爱吃的,她便一笑,将花胶吃了进去。

她慢条斯理地嚼了一会儿,他也不急,她便安然将花胶吃完才续道:“臣妾觉得臣妾与庄妃姐姐是不急,但顺妃姐姐资历最深,可是该晋晋位份了。从一品四妃的位子又都空着,不如借此填上一个?”

他自顾自地抿着汤:“朕也这样想,但你觉得四妃里哪个位子合适?”

“……这臣妾倒没细想。”夏云姒浅锁起眉,斟酌了须臾才又开口,“不过顺妃姐姐贤良大度,又才德兼备。论起字来说,臣妾觉得贤妃与德妃最为合适。”

惠淑贤德四妃说来都是从一品,该是一样。但宫里不成文的规矩,越往前头的身份越尊,惠妃一位更不轻授予人,她自是要把顺妃往后压一压。

语罢却听皇帝笑了,她抬眸看他,他笑说:“你们倒都看重这贤德二字——顺妃前几日也提起要给你和庄妃请封呢,提的也是贤、德二妃。”

……啧,有意思。

夏云姒心下笑一声,面上却美眸轻翻:“顺妃姐姐这是笑话臣妾呢,臣妾自己都知自己配不上这两个字,哪里敢担这样的位份。”

“咳……”他喝着汤险些呛了,“你说自己倒狠——不贤又无德,那你说,你适合哪个字?”

她佯作全未听出他在问她想要那个封位,娇嗔道:“臣妾就觉得现下的窈字最好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意思绝美;又和妖妃谐音,臣妾做皇上的小妖妃自在着呢,才不要硬去充什么贤德!”

说着眸光流转:“倒是庄妃姐姐……也确是都当得。”继而眉心跳了一下,有自顾自否认了,“不行,德字不行。坊间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庄妃姐姐读书也确不算很多,这字给她形如讥讽,怕是好事也成了坏事。”

皇帝爽快而笑:“那就封庄妃做贤妃。”接着目光又定在她面上,温存和暖,“你与顺妃,皆在惠妃淑妃之间选吧。按你方才所言……”他想着她的“方才所言”,禁不住又笑一声,“‘惠’字常与‘贤’放在一起,你大概又不愿意。淑倒还算和你,怎么说也还算个淑女。”

她听出他语中的揶揄,轻嗤而笑,忽地神情微僵。

他看得亦是一滞,她轻轻叹息:“是了,‘惠’字与臣妾不合。就是合,臣妾也不能担——姐姐是佳惠皇后,臣妾若为惠妃岂不冲了她的谥号?那是万万不能的。”

言罢她只低垂着眼帘,不再多说一个字。

但在余光之中亦可见他神色微变。

少顷,他长声慨叹:“是朕疏忽了。”

她心头已然划过一缕快意。

又听他道:“你说得不错,岂能有人冲撞了皇后谥号?不仅是你,顺妃也不好用这位子了。”

夏云姒面上淡淡的,心下欣然而笑。

自然不能用。她如何能让顺妃坐上四妃之首。

却又听他说:“那就……姑且给顺妃定下德妃,你的位份朕再想想。”

这倒让她实实在在一愣,看了他两眼:“皇上不是说淑妃?”

他笑说:“看你方才那神情也知你不满意。”

她红了脸:“臣妾才没有。”

皇帝揽过她的肩头,衔着笑哄她:“好了,你听朕说。”

她抬眼,明眸清清亮亮地望着他,见他飘向远方的目光略显怔忪,填满怀念与悲伤:“朕是觉得惠妃这位子……日后也不便再用了,皇后在天之灵你们不能冲撞,子孙的嫔妃更不能冲撞,这位子废了才好。”

这是他一如既往的深情。

她没说什么,静静地听着他续说:“可四妃变三妃也不合宜,朕要再添上一个才是。这新拟的位子,朕想由你第一个来坐才算圆满。”

呵,一番话里深情两回,还是对不同的人。

夏云姒都想对他拊掌赞叹了。

可她当然只是露出了惊喜,笑意也愈发甜美,语气娇软无限:“皇上时刻这样想着臣妾,比什么都要紧!”

说罢还抬头,在他侧颊上轻轻吻了一口:“那臣妾等着皇上拟出来——要好听才是!不然臣妾可不领情!”

第105章 册封

赶在年关之前,皇帝下到礼部的旨意渐渐传了开来——继在从二品九嫔中增添贵仪之后,当今圣上再度改了妃嫔品秩,废止惠妃一位,改称宸妃。

后宫之中最先听闻此事的自是三名已在正二品妃位上的高位嫔妃。消息传进来时正是清晨,腊月里天亮得晚,四处都黑着,唯有殿里灯火通明。

“宸妃?”顺妃手里正翻着三皇子的功课,乍闻此事,愣了一下。

宸妃这名号也算古已有之,初是唐时所创,但并未真正用过。直至前朝,贵妃之下的三妃称三夫人,便是“宸妃”“淑妃”与“文妃”。到了本朝又再度弃之不用,开国之初礼部拟了“惠妃”“淑妃”“贤妃”“德妃”分列贵妃之下,为从一品四妃。

顺妃听说过当时为何未再沿用此号——与唐时提出的缘由如出一辙,概因“宸”字为北极星,宫中坊中都常视此字为帝王代称,譬如紫宸殿便是天子之所。

所以礼部当初废止此号,也算师出有名。

顺妃便不由奇怪:“皇上为何如此?礼部又怎的答应了?”

来回话的宫女欠身说:“说是……‘惠’字冲撞了佳惠皇后在天之灵,当下的嫔妃、子孙后代便都不好再用了。至于‘宸’字的缘故,礼部似乎也提过,但皇上的意思是既然前朝用过,本朝如何就用不得?礼部大概也是想不出更为合适的名号来代替惠妃了,便也没再说什么。”

“原是如此。”顺妃缓缓点头,面色一分分地冷淡。

他待皇后,还真是一往情深。

那宫女察言观色,有心想讨个赏,便又机灵道:“奴婢还听说……”

她恰到好处地一顿,顺妃不免复又看向她:“怎么?”

宫女抿起笑容:“奴婢听宫人们议论,说这主意原是那永信宫的窈妃提的。说当时皇上提出要封您为惠妃,为从一品四妃之手,窈妃念及佳惠皇后便出言劝谏,皇上这才给礼部下了旨。”

宫女边说边抬起头:“既是拿来顶替惠妃的,那这宸妃的名号想来非娘娘莫属了!奴婢恭喜娘娘!”

“还有这事?”顺妃略显惊喜,笑了声,接着便招呼身边的掌事宫女,“本宫近来闷在宫中养病,倒变得还不如她耳聪目明了。你们代本宫赏她。”

掌事宫女与这大宫女原也是交好的,二人便都喜滋滋地一福,又皆向顺妃道了贺。接着便告了退,按着顺妃方才吩咐的领赏去。

偌大的殿中,仍是灯火通明。

日复一日,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这里都是这个样子。无人说话之时顺妃常会觉得这殿里过于冷寂,空洞得让人害怕,再华丽庄重也没有温度。

但现下,大约是因为心情大好所致,一切都显得赏心悦目了。

宸妃,那可真不是一般的名号。

若这位子给了她,倒也还算他对她真有点心。

永信宫里,夏云姒给宁沂绣着新鞋面,听到小禄子的回话抬了下眼皮,笑说:“还真定了宸妃?”

她先前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从古至今,各朝各代的嫔妃品秩各不一样,但作过高位嫔妃的名号也就那么几个。

除却惠淑贤德这些象征品行高尚的字眼儿,与之齐平过的也就是隋时的贵妃,唐时的宸妃、丽妃、华妃,还有辽时的元妃、文妃了。

其中“贵妃”已在当下的品秩之中,居正一品,没道理拉下半品变成从一品。“元妃”又与“惠妃”一样,真较起真儿来都冲撞皇后。“文妃”“丽妃”“华妃”和“淑贤德”三个字比起来又似乎都差点意思,压在三位之前更显得不够分量。

那也就是宸妃还合适了。

这倒好听,也大气。

夏云姒抿唇笑笑:“其余的,都透给那边了?”

小禄子躬身笑言:“都透过去了。领俸禄时莺时和燕时两位姑娘聊着,‘恰好’让那边的大宫女听了个正着。这等的好事,谁还不想上赶着禀过去,在主子跟前邀个功呢?”

“办得不错。”夏云姒笑了声,余光透过窗纸,无意中见厢房的灯火也亮了,又轻蹙起眉,“皇长子又起来了?”

小禄子循着她的话抬眸一扫窗纸,见侧边皇长子的屋子确实亮了灯,转念却想起来:“哦……娘娘别担心,殿下这不是非得起来读书,是皇上昨儿说要带皇长子殿下到后山看日出去——殿下该是为这个早起的。”

“那就好。”夏云姒笑容松下,“你亲自去盯着,让他好好吃些东西再走。衣服也多穿些,别冻着。”

“诺,娘娘放心。”小禄子一拱手,就告了退。夏云姒瞧了瞧手里的针线活,安心继续绣鞋面儿。

宁沅回来的时候已近晌午,庄妃正好来和夏云姒一起用膳,二人刚落座,就遥遥听见宁沅边走进院门边说累了累了,要好好睡个午觉。

话音刚落,那声音却又精神了:“六弟!”

庄妃转过头,透过窗纸看见宁沅小跑了两步,一把抱住正在廊下晃晃悠悠走路的宁沂。

庄妃掩唇而笑:“宁沅这是刚玩完回来?”

夏云姒嗯了声,庄妃笑容微凝:“我可听说……”她压低了声音,“皇次子和皇三子近来可一点没歇着,天天压在宫里温习功课呢。皇次子那是一直不聪明,燕修容瞎打算盘不必理她;可皇三子那边,可见是顺妃……”

“无所谓,随她们去。”夏云姒不咸不淡的,“孩子一年也就清闲着一个月,要我说就让他尽兴玩去。他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他自己心里清楚,平日不懈怠便是了,何苦一年到头都不让他喘气?”

她可不想让宁沅把那根弦绷断了,该松松劲儿的时候还是得松一松。

再说,她也不觉得是否能承继大统全看这一个月用不用功——当今圣上本人这一个月不也清闲着?哪里就非要看得那么死呢。

“你这么说倒也是了。”庄妃缓缓点头,抿了抿笑,又道,“我听说为着这宸妃的名号,永明宫那边热闹着呢,是你的手笔?”

夏云姒轻哂,轻挑起黛眉,给她夹了一整个四喜丸子:“过年,大吉啊。我可不得拿这天大的喜讯砸她一下?”

听了这样的喜讯,顺妃心中大喜一场,之后大落才更有意思。

大过年的,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看敌手不舒坦,她也就舒坦了。

庄妃瞅着那四喜丸子哭笑不得。这样大的一个丸子她哪里吃得丸,夹了一口意思意思也就罢了,又道:“你可仔细她到时候按捺不住。”

“按捺不住最好了。”夏云姒径自夹了个虾仁来吃,“这几个月,姐姐就不觉得难熬么?”

打从对六尚局动手开始,她们便料到顺妃多半会有所动作,总不能让她们就这么顺风顺水地将她多年的心血一扫而空。

却没想到顺妃这般耐得住性子,几个月下来只作壁上观,什么也没做。

可悬而未决只让人更加心焦,一来全然不知顺妃究竟什么打算,并不能提前设防,悬着就只是悬着;二来时间久了,她思量的时间更长,不免安排得更加周密,到时也恐怕更难破局。

“我想再激她一激。”夏云姒品着虾仁的鲜香,笑意更浓,“宫正司有一个算一个,我都想换了。”

庄妃一凛:“这样不留余地?”

夏云姒点点头:“姐姐还记得裴氏么?”

庄妃想了想:“上次大选入宫的裴氏?”

“嗯。”夏云姒颔首,“当时叶氏有着孕,想吃镶银芽,就有人在镶银芽里动了手脚。严审之下,尚食局一个个招出的都是裴氏,这倒没关系,要紧的是裴氏后来不明不白地自尽了,这才成了畏罪自尽,将罪名坐实了下来。”

“可姐姐不觉得太奇怪么?宫里管审讯之事的哪个不懂个中厉害,如何会不防着裴氏自尽?”

庄妃轻吸冷气:“你是说……”

夏云姒:“当时叶氏命大,吃得不多,逃过一劫。后来五皇子却到底还是死了,死在仪婕妤手里。”

现下她们知道了,仪婕妤那会儿就已是顺妃的人。那若这样反过来想,顺妃会不会是那时候就盯着叶氏这一胎了?下药的是不是也是她的人?裴氏又当真是自尽么?

“可这事……”庄妃想得有些胆寒,执箸的手轻轻颤着,“……她能狠到那个地步?”

叶氏飞扬跋扈、五皇子她亦可因为三皇子的缘故而视其为眼中钉,但裴氏可半分不曾开罪过她。

二人都还依稀记得裴氏是个大家闺秀,守礼得很,对她这掌权宫妃毕恭毕敬。

若这样她都能说下手便下手,那可以说是狠毒之至了。

夏云姒面无表情:“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狠到这个地步,但就算裴氏的事不是她,宫正司也还是该换一换了。”

这些年,宫里没头没尾的案子还少么?宫正司要么是不干净,要么根本就是废物,哪一条都该管管。

大年初一,含元殿照例是元日大朝会,百官觐见、番邦来朝。

与此同时,册封六宫的旨意也一道道在后宫传开。

上午时先是册了几位高位嫔妃:和昭容册正二品和妃、燕修容册正二品燕妃、宋充华册从二品送淑仪、柔充华册从二品柔淑媛。

另外皇次子故去的生母欣贵姬也再度得了追封,尊为欣妃。

下午时又册了一众位份低些的嫔妃,与夏云姒相熟的主要是两位:赵月瑶册封从四品姬,封号是个瑞字;含玉封从五品美人。

到了傍晚,宫中原本位份最尊的三位的旨意才传旨各处:窈妃夏氏册从一品宸妃、庄妃许氏册从一品贤妃。

而顺妃郭氏,是最末的从一品德妃。

三人皆将在礼部择定的吉日——正月廿八行册封礼,六宫在同贺晋位大喜之下,翻起了一阵暗潮与低语议论。

夏云姒“恰好”在这议论中又散出了风声,开始着手撤换宫正司人马。

这回她忽而变得雷厉风行,不再像先前一样循序渐进、与六尚局商量着来,反倒一上手就先罢免了宫正女官,从太后身边请来了一位老资历的蒋氏先行顶上这一职位。

于是在元月初一夕阳西斜的时候,宫中几方的喜与悲就这样交叠而起,一阵阵议论让阖宫都变得更加热闹,乍然听去年味十足。

皇帝因为要见番邦使节,直至元月初三才顾上再来看她,一进延芳殿便笑:“挑了个大气的封位给你,你还真就有了气势。”

夏云姒边福身边娇嗔地白他:“皇上一进门就取笑臣妾,殊不知臣妾担着多大的风险在办这事。”

说着就凑近他,也不顾他从外面带进来的满身寒气,她踮起脚,薄唇凑到他耳际,落下撩人心弦的温热一吻:“皇上快哄哄臣妾,不然臣妾可撂挑子不干了!”

他嗤声而笑,信手将她揽住,大步流星地往殿里走:“哄你,接下来三日朕哪儿也不去,就留下来哄你,好不好?”

她又一声娇笑,便算答了他的话,柔柔顺顺地伏在他怀里与他一并进了殿,又在经过罗汉床时推他坐了过去。

她往他膝头一坐,玉臂随之揽住他的脖子:“这可是皇上说的!”她的声音促狭又妩媚,“君无戏言,皇上一步也不许离开!否则臣妾就不要皇上了!”

他欣然迎接她的这份脾气,吻落下来,唇齿纠缠。

接下来的两日他果然半步未离,二人入夜自有意趣,白日里读书下棋亦可享无限惬意。

然第三日晌午,二人正一道与两个孩子同用午膳,贺玄时刚把一小勺蛋羹味到宁沂嘴边,樊应德脚下匆匆地进了殿来。

樊应德单膝跪地:“皇上,出事了。”

贺玄时喂着宁沂,一时也没回过神,只随口问:“怎么了?”

“冷宫……”樊应德噎了噎,“冷宫,走水了。”

106、齐氏

殿中氛围一凝。除却听不懂的宁沂还在聚精会神地吃父皇喂过来的蛋羹, 每个人都摒了息。

夏云姒扫了眼乳母,示意她将喂孩子的活儿接过去,又径自问樊应德:“如何走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