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闹了一阵,文墨这才去换了软纱对襟睡衣,躺在软榻上,随手抄起一本书,荷香怕她不舒服,又给垫了一个大方枕,然后才坐在一旁绣着刚才那个香包。

偏巧看得这书上居然会有此一句,什么“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这!这!这!文墨读了几遍,想到方才文芷之事,还有她说的那些话,心中不由酸楚,当下将书给扔到一旁。荷香一愣:“小姐,今天何事这大火气?”

这一阵折腾,偏又惹得文墨一时晕眩,她揉揉了额头,荷香不禁担忧道:“小姐,怎地头疼?可是今日出门给热着了?”

文墨只说是,于是坐起喝了口凉茶,听着外头阵阵蝉鸣,不觉得更加心烦,猛地想到之前送来的药膏还没动过,于是吩咐荷香去取来试着用用。

文墨闭着眼睛,荷香仔细替她拨开额发,抹了些在额头并几处穴位上。丝丝凉意传来,还有点点薄荷香味,压下心底的燥意,格外舒适。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文墨渐渐静下心来,一时迷迷糊糊,竟睡着了。

待醒过来时,天色已黑,荷香见她起了,于是端进来几碟小菜。

文墨坐在榻上,就着吃起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疑道:“今日怎么不见哥哥?中午还在呢,怎么我跟娘亲出了趟门回来,就不见了?”

按理来,今日哥哥休假,一家人铁定会一块吃饭,怎么现在就让自己在房里吃了?

荷香回道:“好像说是营里出了什么事,所以大少爷下午就过去了,连老爷都一道过去了呢,现在还没回来,希望不是什么大事吧。”

文墨一听,忽然想到之前在庞府那丫鬟说的话,不由好奇,今儿个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 15 章

深夜的兵营刑房里,通火通明,正中间吊着个人,双脚悬在空中,无力荡着,衣裳已破成碎褛,露出道道伤痕,深得入肉,红得见血。

沾了盐渍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那人身上,下鞭二人轮流换着休息,可还是觉得胳膊泛酸,身上也被汗濡湿。可就这样了,那人愣是哼都没听哼一声。

“你们的本事就这些?”坐在一旁的季堂,吹了吹手中的茶,慢条斯理的问了一句,眼角余光冷冷扫过,那些站着的人后脊一阵发凉。

一人得了令,举起烧得通红的烙铁。

看着他一点点靠近,吊着的那人眼睛露出一丝寒光。

见此,季堂放下茶盏,低低唤了一声,“初冬”,像平日里一样,其实就算是于千钧一发之时,他也是这么喊他。

那人咬咬牙,还是一言不发,季堂又道:“初冬,这些年你我情同兄弟,如今到底是为了何事?或者说,你隐而不发,等的又是个什么?”

刑房里一阵静的可怕,季堂闭目叹道:“初冬,你要的,可是我死?”

到了这时候,那叫初冬的人终开口说了一句话:“将军,于情于义,我都没无颜再见你。将军的手段我是知道的,要杀要剐,听凭处置。但要我说出什么,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季堂脸色一滞:“果然是我多年的好兄弟啊。”他看向拿烙铁的卒子,点点头,只听滋滋响声,伴着一声厉啸,初冬昏了过去。

这股味道实在令人作呕,文远如不忍再看,撇过头去,他当知府这些年,甚少用刑,最多就是打个几板子,如此严酷之法还是头一回见。

见首座那人理了理袍子走出牢房,他随着其他人也就一齐出去了。

出刑房后,一时无人说话,季堂摆手道:“大家都先回吧,初冬他在我身边多年,这事底下到底有多深,也不是今日就能问出个门道来的。”

众人一一告退,留他一人独自走在营中,更深露重,夜色如水,季堂四顾茫然,居然会有这样一日?营中抓到个奸细,这奸细还是他身边最为倚重的副将,他当做弟弟一样看待的初冬!

那年南蛮一战凯旋,得胜归朝,季堂风头一时无二,京师里诸多人都想与他攀上关系,可偏逢月华过世,他悲痛到不能自已,无暇应付这些,只常常骑马到城外的天祁山,一人一壶酒,在月华墓前一坐,便忘了时间,忘了天地一切。

一日,见一少年坐在山脚,衣不蔽体,初冬的季节被冻得哆哆嗦嗦,季堂就解下随身的披风给他,谁知那小子那日跟在季堂身后,陪他在月华墓前坐了一整日。第二日,还是如此,接着是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季堂好奇,问他是谁,他摇头,问他哪里人士,父母何在,这小子一概摇头,只说想跟着他。季堂问他为什么,那小子答道:“为了报恩。”听了这话,季堂一笑了之。

哪知等他不再去月华坟前,这小子便追到了庞府,在门口跪了整整三日,若是有人上前来驱逐,他会直接跳起将人揍上一顿,凶悍的像头刚出笼的野兽。

季堂让人将他梳洗干净了带到跟前,盯了许久,给了他个名字,留下他来,就是初冬。

他底下的人无不都说此事诡异的很,别是什么仇家的子嗣,季堂却笑道:“是人是鬼,又有何怕,只管来便是了。” 他这一辈子杀了那么多人,若是真要数起仇家来,还真是没办法数得尽。

初冬脾气怪,性子烈,除了季堂,竟谁都不听谁也不服,季堂便只好亲自教他习武,教他读书习字,这一留就是十多年,二人一道出生入死,多少命悬一线的场面都熬过了,可该来的还是会来。

呵,当初的话,竟一语成谶。

走进帅帐,桌上还压着那封信函,未来得及封口,不设防的就被人发现,揪送了过来,这信上的字迹季堂他再熟不过。

拿起信函,他又仔细看了一遍,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金州防务部署。其实,若仅凭这没头没尾的信,就要定初冬的罪,却是很难,可如今他死咬着什么都不说,倒是奇怪。

要说破绽,不是没有,初冬的厉害季堂知道的一清二楚,他不是那些人随随便便就能治得服的,让他单枪匹马挑掉整个营,都有可能,可现在轻轻松松就被拿了,这底下到底是什么,南蛮,西姜,还是?

到底谁是躲在初冬背后的人?

想到此,他头疼得越发厉害,于是唤了人进来,问:“什么时辰了?”那士兵答道:“亥时刚过。”

季堂看了几道公文,又想了会今日之事,只觉得心烦意乱,往自己休息营帐走去。

谁知挑帘进去,竟见夏桃并两个丫鬟在,季堂蹙眉,问道:“你怎地来了?”

夏桃见他面色不虞,就支开两个丫鬟,回说:“今日将军不回府,想着送些换洗衣裳还有日常在吃的药来,又不放心旁人,所以自己来了。谁知到了这里,就听人说将军在处理公务,我便不让他们通报给你,自己在这儿等着,又不敢乱走…”像是做错了事般,她低下头,一时泪光涟涟。

瞥了眼旁边整齐的衣物,还有桌上那碗药,季堂心下一软,走上前,柔声道:“这么晚了,不回去在这儿等我作甚?我不会照顾自己么?”

他伸手替夏桃抹了泪,将她搂进怀里安抚道:“好了,别哭了。”又拉她坐下:“这里是军营,你来多有不便,下次别再这么麻烦。”

夏桃拭泪一笑:“找人热下药,都凉透了。”

虽季堂临睡前传令,今晚务必严加防守,可还是出了事。

先是军营四角同时起火,又恰好起了大风,风助火势,一时烧红了半边天。士兵们狼狈不堪,季堂惊醒后,直奔刑房,结果那几个看守初冬的将士,皆倒地而亡。

他查了伤口,伤在颈部,一招毙命,只怕他们临死前,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

季堂胸口一闷,竟喷出一口鲜血来,众人惊慌。

看着此时的一片狼藉,季堂忙压下嘴里的腥咸,连发几道军令,闭金州城门,搜逃犯及党羽,还有详查军中奸细。

对方清楚知晓营中分布,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进来,必有内鬼助其一臂之力,更是算准了起风时刻,趁所有的事还没有眉目前,一击即中。如此连环缜密之事,做得真是干净利落。

可他再转念一想,初冬蛰伏多年,今日故意露出破绽,也许原本就是计划了今日动手,那图的,到底是什么呢?

凭着多年直觉,季堂察觉到有股危险正慢慢临近,他连夜写下一道加急折子上京,述事情经过及自己之失职,请圣上下旨发落。

金州城里人心惶惶,街上整天都是官兵在巡逻盘查,可过了近一个月的光景,竟是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最后搜查的范围扩散到整个平丘,可还是消失得一干二净。

京师的圣旨也下来了,因牵涉朝廷从二品副将通敌叛国一事,兹事体大,务必严查去向。而此逃犯乃庞阙亲信,由他一手提拔,于是定庞阙治军不严识人不清的罪名,暂停一切职务,闭门禁足,罚一年俸禄。

圣旨末了,着大皇子修文暂领平丘所有军务,彻查此事,平丘知府文远如协查。

朝廷哗然,怪道一年多不见大殿下在外走动,原来是躲在了平丘,藏在了庞阙身边,只有徐之奎暗暗叹息。

而与修为朝夕相处的士兵们更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位与他们同甘共苦,比他们练得更为勤快的,竟是皇子?他们不由得都在心底更为钦佩这位殿下。

修文接任后,端的是稳重老成,先发初冬画像于全国各处衙门,再从各营抽调兵马,以二十人一组,分片巡查,而其他军务安排的亦是井井有条。

其实这一年多的时间,修文在军中、在庞阙身边,边看边学,他性子沉稳又果决,如今自然是能够不慌不忙的应付,或者说,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一些庞阙的亲信,起初不甚听修文的安排,欺他年少,可后来见他行事考虑极为妥帖,不由得也信服起来。

可又过了一个月,叶子都开始发黄,这件事还是没有眉目,初冬还有救他的人,像是没入了大海,消失的无影无踪。

所有的一切到最后,都只剩下乌秦山底的几串马蹄印,还不能肯定究竟是不是他们留下的,明面上只好不了了之。

这段日子,文家父子二人自然也是忙碌异常,文远如自不必说,文笔被修文擢升为小都统,每日里除操练手下兵马外,还得巡查众贼子动向,及盘查军中内贼一事。

自出那事后,他竟不曾归过一次家。潘氏为此整日忧心忡忡,文墨只好又陪她去庙里上香。

金州城里香火最旺的,应该算是城东的观音庵,据传极为灵验,潘氏隔几个月,也总会去一次。没想到,潘氏二人下了车,就遇见刚下轿的庞府夏姨奶奶。

几人见了礼,不免都有些尴尬,如今庞阙被禁足在府,处境微妙,众人不敢与他们多有来往,自然是能避则避。

可文墨使得药膏子,庞府依旧差人送着,一支都不曾断过,如今到秋冬之际,竟换成了上好的珍珠粉。

夏桃微微一笑:“今日没想到遇到文夫人…”潘氏携了她往里走去,留文墨跟在后头:“还得谢过庞将军和姨奶奶,小女伤势早已好,劳烦府里不必如此费心挂念。”

“哪儿的话,令郎是我家老爷的徒弟,令爱我们也自然该尽些绵薄之力,何况是因我家老爷之故?若是烙下病根,那我家老爷可得添一桩愧疚之事了。”

“不知将军身体如何?”潘氏问道,她也听闻出事当晚庞阙吐血一事。

夏桃摇头:“我今日来,求得就是这个事,如今只求菩萨保佑我家老爷身子好些。”她想了想,又道:“我家老爷很记挂令郎,如若有空,请他来府里坐坐,陪老爷说说话。”

文墨听了这话,想到往日那人微微上挑的凤目,时而紧蹙的眉头,还有那好一个凌厉的气势,不知怎么,竟想到了英雄末路这四个字,心下不知为何,就猛地一酸。

第 16 章

短短几个月,文笔又被擢升成大都统,辖新兵千人。他年纪轻,资历浅,旁人自然不肯轻易信服于他,背地里更有人说道是因为大殿下的关系,因此他自然又比一般人花上更多的精力,忙得着不了家。

等文笔回府时,金州城里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一家人难得围着暖炉,闲着说话。

文远如与潘氏对弈,文笔凑在一旁,时不时指指点点,惹得潘氏说了好几回观棋不语真君子。文墨拿出描好的花样子,认真绣起来,她要送给芳清孩儿的香包,进展甚慢,能赶上明年开春送出去,就不错了。剩下两个小的,则是在剥了一地的瓜子花生壳,互相丢着玩。

上次文芷闹脾气说了那些胡话后,文墨总担心妹妹又生出什么事来,恨不得一天到晚的盯着她。谁知她再也没自己跑出去,见了先生也跟平常一个模样,也没再说什么出格的话来,学得更是比先前用心了,这才让她放心许多。

至于先生娶妻一事,倒是听旺儿提过,那次事后先生就狠狠回绝了所有上门的媒婆子,只让他们别再叨扰,否则就再没得好脾气好脸色来招待她们。

如今,金州城这桩悬案就更悬了些,都说李牧秋这人清心寡欲,怕是想不开,要去当和尚了。

一局作罢,潘氏忽然想起那日上香之事,回头问道:“笔儿,你最近可去过庞府?”文笔摇头:“自夏天里师父被暂停了职,就未曾去过。”

一旁绣花的文墨哼的一声,笑道:“哥哥,那可是你师父,他如今身子不好,都吐了血,你这徒弟当得可够称职的,竟跟旁人一个模样。”

文远如正和潘氏收拾棋盘,听了这话,说道:“墨丫头,你不明白,官场讲究的是明哲保身四个字,笔儿如此做,也不算得错。”文笔点头:“其实我也想去看师父,就怕…”

文墨心里更是不快:“就怕什么?原先庞将军风光之时,谁不想攀几个关系,现在他还没怎么样呢,一个个都扒高踩低,跟红顶白。哥哥,你忘了曾跟我说过的话?说你的师父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如今,就算他真的有何对不起圣上,可他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了?”

这番牙尖嘴利咄咄逼人之话,说得文笔尴尬到无言以对,文远如更是盛怒,拍着桌子,大声厉喝:“胡闹,你个女儿家懂什么,平日里都在学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竟越发没大没小了?”

棋子被震得掉下了桌,滴溜溜滚了一地。文远如难得会有如此大火气的时候,吓得芷、砚二人忙停住打闹,不解的看着几人,刚刚还好好地,怎么吵起来了?

文墨腾地一声站起道:“爹爹,哥哥,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官场污浊之事,我也不想懂!”说完负气便跑回了后院去。

气得文远如直拍胸口,潘氏劝道:“她一个小姑娘,你和她计较什么?何况,老爷你也说过,几个孩子里,墨丫头最为重情,庞将军平日里对我们亦不差,她看得、想得自然不如老爷通透,也不知其中利害。”

第二日,文墨还是无精打采,上着课,就连连唉声叹气。牧秋见她眉头都打成了结,问是何事,她就原原本本将昨日与父兄争论那事说了,请先生评评理。

牧秋听了,摇头劝道:“大小姐,明哲保身之法,是种中庸之道,官场之中本就是非多,若是行错一步,很有可能就是掉脑袋的事。我与你,都不在其中,不解内情,自然无法凭自己之思来下论断。”

文墨疑道:“话虽如此,可那不就人情淡薄了?从何而谈真情真义呢?”

牧秋一滞:“世事本就常如此,更何况是官场之上?庞将军他浸淫官场十几载,只怕早就看开了。”

想了想,牧秋接着说道:“世人千万,各自想法,哪怕是天下大同,所思所想亦不一样。所以,这事,归之认为无人对错,只是各执一词各有一念罢了。大小姐,你若不赞同文大人之说,只需坚持己见即可,何必争吵呢?”

这番话让文墨心服口服:“先生教训得是,我明白了,可如今又惹得爹爹生气,真是该死。”

“这有何难?大小姐只需亲自去赔礼道歉便是了,文大人又岂会真的与你斗气?不过——,归之倒是颇为同意大小姐,亦深感钦佩。这世间,锦上添花之人多,但雪中送炭的人之又少,大小姐有此心思,真真难得。”

文墨一赧,掩面道:“先生过奖。”忽而眼睛滴溜溜转起来,问道:“今儿,旺儿可跟着来了?”

牧秋以为她问这个做什么,等上午之学结束后,文墨只让先生在院子里等着,又让荷香赶紧去找套干净的小厮衣服,她匆匆回屋换上,又盘了个男子发髻,戴上四方平定巾,冬日里衣服厚实,文墨本就身形长挑,照着镜子,如不细瞧,还真是个清秀的少年模样。

这幅模样牧秋见了可是大惊失色,隐约猜到她想做什么,忙说不可胡闹。文墨狡黠一笑:“先生,如今不可亦是可了。”于是就跟他混出了府,旁人倒没多疑。

事已至此,牧秋也就作罢,只好随她去了,可终究不放心她一个女子在外头,所以还是跟着。

没想文墨倒是领着牧秋,一路小跑去了他家附近的那家张记包子,可到了铺子跟前,她才摊手抱歉道:“先生,我没带银子,能否先借则个?”

看铺子的是个年轻姑娘,见牧秋来了,不由面上一红,急忙用纸包了几个递他,转身回了里屋,竟连钱都不要了。

文墨眨眼偷笑:“咦,先生,这可是要说媒给你的那张家姑娘?模样倒还真是不错,手脚还麻利。若是先生娶了她,只怕我们这些做学生的,日日都有便宜包子吃。”

牧秋脸上浮现红晕,连说几个胡闹,把包子丢给文墨,自顾往前走去,文墨笑着跟上了。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走到城北庞府,见占了半条街的庞府门口,竟连个人影都没有,冷冷清清。

牧秋到门房说了一声,里面那人搓着手,只让他们先等着就进去通传,过了片刻又出来,作了个揖,恭敬道:“李夫子,我家老爷请。”牧秋二人相视一眼,一前一后,跨进庞府。

进门那道影照,文墨记着原先应是缺了一角,如今已换成一块完整的白色松纹石壁,廊下的翠珠子倒还在叮叮咚咚作响。院子里的积雪被清到角落里,堆成了几座小雪丘。

季堂今日着蓝底竹文锦缎长袍,头发用同色束带绑着,显得容颜清隽,见人进了前厅,便起身相迎。其实他听到李牧秋来时就颇为奇怪,之前与这李夫子只在文府见过一次,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怎会今日突然上门拜访,还是挑这种旁人避而不及的时候?

二人上前行了礼,季堂让丫鬟看了茶,才问道:“不知李夫子今日造访,所谓何事?”

牧秋坐好,拱手道:“今日是受人所托。”说着,拿眼瞟了瞟旁边立着的那个小厮。季堂这才注意那后头的跟班,身形较瘦,眉眼弯弯,不禁觉得有些面熟,似是在哪儿见过。

不知是不是因为庞将军生病的缘故,文墨觉得他今日不仅身形消瘦许多,连原来那股子迫人的气势,也跑的是无影无踪,倒没那么怕他了。如今见庞阙抬眼打量自己,文墨上前落落大方的作了个揖,拜道:“见过将军。”。

听这声音,季堂一怔,仔细端详,终于将眼前之人和记忆里那个丫头重叠起来,略觉意外,所谓女大十八变,这只不过大半年不见,看着又面生了些,尤其换上这套小厮打扮,举手投足间有了些男子英气。

季堂摆摆手道:“都先退下吧。”待厅里候着的下人应声皆鱼贯而出后,他才问:“墨小姐今日登门拜访,敢问何事?是否来找内子?”

文墨摇头:“不是,听闻将军身体抱恙,我哥哥他很是记挂,偏偏又忙得很,抽不开身,便让我替他过来看看。”

这个谎,文墨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牧秋心下了然,只在旁边喝茶不语,季堂听了浅浅一笑,并不接她的话,又问道:“墨小姐,你的手如何了?”

文墨看了看双手,答道:“谢将军挂念,还有府里那么多的药,都全好了。不知将军身子如何了?”

季堂点头:“还不错,让你哥哥莫挂念了,墨小姐,请坐。”岂料文墨拿出个油乎乎的纸包,递过来,笑道:“将军,这是我与先生今日来的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请笑纳。”

他还从未收过如此随意之礼,接来一看,却是几个冒着热气的包子,挤作一堆,季堂微微一愣,忽然想到那时偶遇之事,不由笑道:“是张记家的么?”他这回笑的是眉眼舒展,连脸上病容都减了许多。

文墨答道:“是了,今儿个特意去买的,幸好一下了课就赶去,张记家还有的卖,又借了我家先生的面子,没收银子,将军尝尝吧。”

听了这话,牧秋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要先去买包子了。

季堂自吐出那口血之后,甚少吃这些油腻的东西,看眼前这人满脸期待之色,他捡起一个,三两下吃了,又将纸包递回文墨跟前:“味道不错,你可尝过了?”

文墨摇头,低头拿了一个,吃上一口,忍不住点头,回头对牧秋笑道:“先生,难怪菜包那么爱吃,味道真不赖,待会回府前再去买些。”

几人又说了些话,牧秋和文墨方才告辞,季堂难得的送客至门口:“今日之事,季堂心里记下了。李夫子日后如有空,可常来府里坐坐,只是墨小姐万万不可再私自出府。如非坚持,定然是要派人送墨小姐归去的。”

文墨忙摆手:“别,可别麻烦将军,我现在还没露馅,若是送了,兴师动众的,那才真要被我爹娘知晓呢。”说着得意得看向牧秋,牧秋亦瞪了她一眼。

两人回去的路上,果然又拐到张记铺子里,这回换成了张老爹,见牧秋过来,没得什么好脸色,两人讪讪一笑,买完赶紧走了。

牧秋送文墨回了府,见没人发现,这才自己归了家去。

荷香见大小姐回来了,拍着胸口道:“阿弥陀佛,小姐,以后莫再做这种冒险之事,若是被老爷夫人知道,可饶不了我。”文墨边换衣服,边道:“好荷香,放心吧,没下次了。对了,给你带了好吃的包子,尝尝?”

她献宝似地拿出那包子,两人分着吃了,这日竟连中饭都少吃了不少。

第 17 章

这些日子,金州城里都在说一件新鲜事,一件前所未有的事。这事的关键人物,是那位丝毫不近女色,更有传言去做和尚的李牧秋。

李牧秋这人,性子清冷,不善与人来往,平日里根本没听他与谁家走动的多,如今三天两头的往庞府去,自然是前所未有了。

若说他是想要攀庞阙的关系,可现今那庞阙已被圣上禁足,连何时复职都遥遥无期,他怎么就挑这时去献什么殷勤?莫非,是想雪中送炭,表个衷情什么…

再说,庞府不是到今年,才将将纳了那么一个妾么?

人人说到这里,皆是啧啧暧昧之色,大周虽不禁男风,但金州偏僻,民风保守,因此更是难得看到如此一场好戏。

且说这话七传八传的,就传到了文府里,府里下人看牧秋的眼色自然就又变了一变。夫子肤白貌美,竟是连女人都要自愧不如,而他之前刚推了所有媒婆子,种种巧合,如今看来,还真是八|九分的可能。

一日文墨去私塾,经过西厢园子时,正好听到几个丫鬟对屋里的先生指指点点,登时气得双眼圆睁,这种混账话还了得?当下并不作声,只偷偷叫人去喊安伯来,她自己悄么声息的躲在假山后头,耐心听着。

等安伯过来,那几人起初还狡辩,待听文墨原原本本一字不差的说了,才立马哭丧着脸,只跪着求小姐开恩。

文墨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这下她们哭天抢地的动静就更大了。

闲着无事的丫鬟小厮们寻着声过来,本来以为是看热闹,没想到是大小姐教训奴才,被文墨挑眼一一扫过,那目光里寒气渗人,便齐齐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

文墨目光略过屋子时,看先生站在窗前,衣领上绣着朵朵红梅,衬得脸色煞白,再看向底下跪着的几人时,心中更是有口恶气。

见人都站着,底下的人也不嚎了,文墨终于开口道:“大伙知道我不轻易发脾气,也不随便罚人,但今儿被我听着了,就得仔细你们的嘴,安伯,这几个碎嘴之人交给你,好生打发了去。”

最后这句的好生二字,说的是格外婉转,众人忍不住一个哆嗦,安伯领会精神,忙命人将这几个叉出了园子。

一旁围着的众丫鬟小厮,各个垂手而立不敢说话,心里给自己加了一条规矩,万万不可说里面那位先生的坏话。

文墨走进屋子时,牧秋还直愣愣站在窗前,盯着外头,似没晃过神来。她迈走上前,清咳一声,道:“先生,有什么好看的不成?”

牧秋这别过脸来,叹道:“大小姐,你这是何必呢?归之我早就习惯了,人言不足畏。”

“先生,你我相识已两年光景,文墨心里早就敬你如父兄一般,何来如此客套之言?先生超凡脱俗,自然是看不见旁人的闲言碎语。可我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想的,就是如何替先生好好出口恶气。”她说这话时,有股不怒自威的架势。

牧秋牵起嘴角一笑,这浅笑云淡风轻,却又让文墨看呆了,他薄唇轻启,说道:“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