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太皇太后终于睁开眼眸,一丝精光忽现,复又消散,似才看见文墨跪着,忙抬手命她起身,一边又嗔怪道:“佩竹,你这丫头是越来越不知规矩了。”

那名捶腿的婢女忙告罪,太皇太后摆摆手:“罢了,去搬个软墩子来,给墨丫头看座。”

文墨又谢了恩,方才坐下,只觉得双腿僵硬,冰凉无比。

今日太皇太后请人入宫玩乐,文墨是到得最早的一个,刚刚又得了好大一下马威,她不免有些尴尬,坐定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恰好玉雯复又进来,福身道:“老佛爷,又到了几位小姐,正在殿外候着呢。”太皇太后点点头,宣他们一并进来。

得了旨意,五六个妙龄少女绕过屏风,一路环佩叮当。

几人盈盈上前,齐齐请安,一时间,这不大的次间内,香气重重叠叠,和着室内馥郁的沉水香,袅袅绕绕,扑面而来。

文墨略觉头晕目眩,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方打眼看去,大多是在凌府见过的,礼部尚书孙女万佳燕就赫然在列。

那些人亦注意到文墨,有惊愕,有微笑,还有面上直接讥讽不屑的,文墨也不以为意,微微颔首,算做招呼。

宫女们又布下几个软墩子,摆上许多吃食。

诸人一一坐下,可都不自觉地想要离那人远些,生怕沾染上她恶名,只有个生得病怏怏之人,见她旁边尚空些,便坐了过来。

文墨闻到一股如幽兰般的清香,淡淡散发开,在这些普通胭脂香味间,显得极为雅致,又沁人心扉,连带着人也不那么晕眩了。

这女子鬓间簪一柄金钗,垂着几缕银流苏,斜缀在小巧耳旁,越发衬得脸颊苍白,文墨看久后,倒觉得她别有一番病态之美。

见有人打量自己,女子以扇却面,留一双秋波眉轻蹙,抱歉道:“不知姐姐怎么称呼?丹蓉身子不好,已许久未在外走动了。”

文墨微微欠身:“妹妹客气,在下文墨。”

丹蓉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面上是个极其好奇的模样,她忙问道:“你就是祁州府尹文远如之女?”

文墨见她一派天真可爱,目光清澈无邪,这模样又不似个装出来故意刁难她的,当下略觉尴尬,款款点头称是。

万佳燕之流听他们这番对话,亦留了份心思,偷偷瞟过来,坐等着看场好戏。

丹蓉咯咯笑起来,声音脆如银铃:“墨姐姐,你父亲拜我祖父为师。我在家中,听祖父念叨过你家几个,便了记下。”

文墨听完,只觉意外非常,她还道此人故作天真烂漫之姿,只为给她好脸色呢,熟料,原来是遇到熟人之子了,一怔之下,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她福了福,确认道:“妹妹祖父可是徐之奎徐老先生?”印象中,那个会捻须而笑的老人家?

“正是了。”丹蓉顽皮地眨眨眼,那对秋波眉才舒展开些,可刚说完,她又咳了好一阵,最后,她略带歉意道:“我身子不大好,姐姐多包涵些。”

文墨印象中似乎听父亲提及,徐老膝下单薄,只有个生病的儿子,她估摸这一家身子都不大好,旋即岔开话题,夸起她身上的香味来。

丹蓉听了洋洋得意:“我吃药多了,怕药香熏人,又喜兰花,所以随身总带了个莲瓣兰做的香囊,姐姐若喜欢,我送你一盆就是了。”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个精巧香囊来。

两人凑在一起研究那香囊,见没什么热闹可看,其他人才回过神去。

正巧,玉雯姑姑又进来一回,说凌小姐和王小姐到了。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道:“既然人齐了,玉雯,还是去杏林开宴,这些日子刚下了雨,杏花必然正好,让戏班子就在听春亭里候着。”

众人出了这雅韵斋正殿,就见庭院中立着两人,正是凌叶眉和王瑶华。

一绝色倾城,眉间贴花钿,巧笑倩兮,美不胜收,一蕙质兰心,玉手执团扇,端庄优雅,赏心悦目。

他二人各有千秋,此时站一块,相互映衬着,在这漫天金乌之间,就是一副极佳的美人画,美得让人自惭形秽,一时,已有不少人整理衣衫云鬓,似不甘被比下去。

太皇太后虚虚扶起二人,一边搭着一人,这份恩典又让其他人羡红了眼。

雅韵斋西配殿,明间前后皆开门,穿堂西出,便到了御花园。此时园中春光大好,花团锦簇,而太液池中碧波荡漾,金光闪闪,众人迤逦穿行,只觉得美不胜收。

再过一段千步廊,便至了那杏林之中,果然如太皇太后所料,下了雨之后的杏花开得越发盛艳,粉中带白,星星点点,遍满枝头,宛如梦境。

林中已摆下案桌,拱成个半月形,太皇太后坐首座,身旁两个位置,还是给了那二人,

太皇太后此时看了眼文墨,见她已经和徐丹蓉挨着,在最边上坐定,不免暗叹,若不是近日风言风语之事,何苦费那么多劲,来给一个十几岁姑娘下马威,找不痛快?

待诸人坐定,对面听春亭里人影绰绰,遥遥一拜,这才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席间,妙阳也过来凑热闹,见着文墨格外高兴,便和她挨着一块坐了。

“墨姐姐,我好久没见着无忧哥哥,着人去王府相请,也不进宫,你近来可见着他了?”

这么一说,文墨才发现自己有段时间没见着无忧了,以往都是他亲自上门送润笔金,这些日子改成了跟班,她摇头,忙问是何事。

妙阳面颊绯红,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道:“皇帝哥哥前些日子,提了说要给我指婚,所以妙阳想找哥哥商量下,也得指个好人家不是?”

“我回去后,就上王府瞅瞅去,替公主带个信。” 文墨点头就应下了。

席散曲罢,众人又回雅韵斋说了会话,见太皇太后要午间休憩,便齐齐告辞出来,往安福门去。

文墨走在最后,凌叶眉故意落下几步,欠了欠身,开口道:“妹妹,上次府里之事,叶眉着实过意不去。”

文墨知她好强,又不太愿意与她多有牵扯,忙做出个腼腆害羞的样子来,摆手道:“凌小姐客气了,我还得多谢那两个暖炉之恩呢。”

听他们说起那日之事,一直等着奚落文墨之人,终于逮着个由头。

一藕色襦裙的女子哼道:“小门小户,就是没得什么规矩,光天化日,就与人搂搂抱抱,眉来眼去,真是辱没女子名声。”

文墨想了片刻,只记得这位姓钱,名儿叫什么却忘了,她心里真想多谢此人搬弄是非呢,但面上,却装出个小心谨慎的模样,也不回嘴,只自顾向前。

那些人以为她自知理亏,越发得寸进尺。

一袭粉红衣袍拦在面前,文墨斜睨一眼,正是那叫万佳燕的。

她一脸嘲弄,语带讥讽:“若是我平白无故被男人碰了身子,只怕自己还没寻死,爹娘就该打死我了。”说着,掩面轻笑,有几人亦跟着笑出了声。

文墨也不恼,和乐应道:“多谢小姐教诲。”她绕开那人,继续往前。

万佳燕见文墨这样,只觉颜面尽失,忙追上前,不依不挠道:“你怎么还有脸来着宫里头,真该让太皇太后和皇上看看你的真面目!”

文墨不怒反笑,抬手一指:“好啊,万小姐尽管去,文墨恭候。”

她今日身上是件粉白宽袖收腰长裙,春风乍起,抬起的袖袍飒飒作响,如翩翩蝴蝶,震翅高飞,青葱素手包裹其中,于日光倾泻之间,染上层薄薄光雾。

其余众人见二人如此,皆是一愣,倒不知该如何收场了,万佳燕又气又急,跺脚恨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找皇上去!”

这话音刚落,就听一声音随风幽幽传来:“不知,万小姐找朕何事?”这世间能自称是朕的男人,从来只有一人。

众人顺着文墨手指方向看去,果然是那明黄衣裳之人,他身后跟着个小黄门,并十几个宫中侍卫,此时正负手而立,不怒自威,已不知看了多久的热闹。

诸人反应过来,忙跪下齐呼万岁,只剩文墨愣在那儿,她不过随意指了指,怎么就正好指到皇帝身上了?她讪讪将手收回袖中,跟着一道跪了下去。

长青缓缓上前,他踏着甬道而来,脚步声随着春风传来,萦绕众人耳畔,似有步步惊心之意,最后停在文墨跟前。

入眼是明黄衣摆,绣着精美的云龙密文,而衣袍底下掩映的,则是用绣着吉祥八宝纹样的黑缎靴子,文墨面上一阵热,一阵凉,心中隐隐有种不详之意。

长青弯腰扶起她,关切道:“你身子不好,不是早就免了你跪安么?”

文墨一惊,忙挣脱开他的双手,低头应道:“这是民女应当应分的,不敢逾越。”

皇帝没让其他人平身,众人只好跪着,待听闻他们二人这番对话,才品出些奇怪来,未免,太过亲昵了些,一时,众人面色各异。

“万小姐,刚刚你要对朕说什么?”长青蹙眉,声音冰冰凉凉,没有一丝温度,他就见不得文墨被人欺负。

万佳燕身子抖了抖,一阵寒意袭上心头,她仰望那人,也只看到个轮廓,她忙磕了个头,道:“回陛下,我们是在闹着玩呢。”

“哦?”长青看着地上匍匐之人,又转头看向文墨,一双眼睛定定望着她,询问道:“是这样么?”

文墨看看万佳燕,已是吓得花容失色,她于心不忍,而再看看面前这个男人,他眸子深沉,如波澜不惊的一汪湖水,而唇角紧抿,气息渐敛,她知他此刻必然隐着极盛怒气。

万分纠结下,文墨最后嗫嚅道:“回陛下,民女惶恐。”

“你什么意思?”长青挑眉,面有不解,他只等她一句话,就将那人叉出去。

文墨低低一拜:“陛下为国耗尽心神,民女自己之事,不敢惊扰圣驾,亦不敢劳陛下费心。”

长青一滞,自己如斯一番好意,都递到她的跟前,不想就被如此糟践,还从未有人会拒绝他的好意!

他胸中怒意顿时就翻腾起来,起初是湖水轻涌,最后如海浪滔天,压都压不住,而心底最深处那道酸涩藏无可藏,痛楚不堪。

长青身子颤了颤,龙袍下的双手紧紧攥了又攥,指节泛青,连说几个“好啊”,声音一道冷过一道,最后他一甩袖袍,冷哼又冷笑道:“朕今日便要宣告这天下,你是朕的女人,你的事便是朕的事,来人啊,将万姓之女叉出宫去,送回万程府上好好管束着!”他最后那句,声音陡然高了许多,似歇斯底里一般。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上来几个侍卫,无视万佳燕的哭嚎求饶,直接将她拖了出去,跪着的众人还未回过神来,脸色复又一变,刚刚那句话,皇上是什么意思?

文墨不可置信,面如死灰,她双眼睁得浑圆,直直瞪着眼前之人,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在三年大孝之内?

他抛下了皇帝的脸面,是要疯了么?

长青不理文墨的痴呆,上前牵起她的手,无视众人,穿行而过,只留下跪着的人,失魂落魄者不在少数。

文墨像是陷入泥潭,越扑棱,却陷得越深,她觉得自己是一尾失水的鱼,在茫茫沙漠间,就算再怎样苦苦挣扎,也无力回天,回不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又如一具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除了身体被人牵着之外,她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

文墨任他牵着,抬头看这茫茫甬道,红色宫墙,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一般,这样的认知,终于让她忍不住落下两行泪来,伸手一抹,却是再也止不住了,小声抽噎,转而变成嚎啕大哭,似要哭尽所有的泪水,才甘愿。

长青停下步子,回身看她,他伸手环住那人,慢慢阖上双眸,喃喃道:“这回,朕真是要变成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了,可朕待你的心,是真的,朕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春衫单薄,泪珠沁入肩头,不久便濡湿一块,长青苦笑,如果可以,他也想哭一场。

缀在后头的小平子,不敢上前,但实在是事情紧急,他远远一拜,高声道:“皇上,安国公发来道八百里加急折子。”

二人被惊醒,长青一听这名字,就向那人看了过去,就见她微微抬起头,眸光亮了亮,忽的,又黯淡下去。

这一切落在他眼里,心底的痛楚便又多了一分。

第 45 章

平丘阖府,在暮春时分,已经是热浪灼灼,伴随着温度上升的,还有无形之中的紧张氛围。

这些日子,别说是金州城了,就连下辖的其余九郡,官兵都多了许多,每五人为一列,在各城各道巡视,而百姓若要进出城门,都会被盘查半响。

雅卫城外三十里处,是驻守此地的士兵大营,这些日子,戒备森严许多,日常守卫也加了好几班子。

大营中央的帅帐之内,柱国将军庞阙位列首座,余下几人依次而坐。

诸人皆神色焦虑,连季堂都不例外,虽然他此时在闭目养神,但眉毛微蹙,形成个川字,唇角紧抿,面色凝重万分,又略带些憔悴之色。

西姜朝堂现今形势大乱,姜皇突然驾崩,太子尚未登基,大将军魏子啸兵马异动,分成两股,直扑明华府,欲扶持皇四子称帝。

据探子报,明华府外约集结七八万的大军,而城内守城禁军约三万,双方剑拔弩张,内乱似乎一触即发。

西姜内乱对大周而言,其实并不要紧,反正都是他们自家折腾,无论谁登基,都还要称藩纳贡。

对大周最关键的,是去年跟随使团去西姜的礼亲王孝瑜。

姜皇驾崩当日,礼亲王正好被姜太子接至太子府,不料事情急转突变,这之后,西姜国内便再没有任何关于孝瑜的只言片语。

季堂从种种情形推测,礼亲王已不在姜太子手中,若是为他所用,现在早已经用来威胁大周出兵,助其登基为帝了。

虽然礼亲王在还是皇子时,不太受宠于先皇,现在却好歹是个名正言顺的大周亲王,事关大周的脸面,可大可小。

故而为寻到礼亲王,季堂调用了安插在西姜的一半眼线,可从报回的线索来看,还是一无所获,孝瑜至今下落不明。

关于此失踪一事,季堂已于第一时间就发了急奏回京,相信圣上旨意不日将至。

而为防西姜事情再生变故,他亦亲至设在乌秦山脚的雅卫守卫营坐镇,至今已有小半个月了。

帅帐极静,忽一男子匆匆走了进来,抱拳见礼道:“雅卫驻军参将段涛参见将军!”

季堂倏地睁开双眸,凤目凌厉上挑,眼中血丝尽现,忙问道:“段参将,如何?”

“禀将军,我们在乌秦山脚发现鬼鬼祟祟两个小孩,一男一女,衣衫皆褴褛,男孩自称是礼亲王,却无任何凭证,如今且在帐外候着。”

季堂听后,看了眼一旁的邵源,去年正是他亲自护送礼亲王过得乌秦山。邵源微微点头,季堂放下心来,便命段涛将人带进帐来。

不一时,进来两个年纪不大的小人,脸上糊着黑泥,遮住了本来的面目,身上衣裳残破不堪,还夹杂着些许野草,看着格外狼狈。

女孩身量高些,头发在头顶盘成个圈,此时见众人目光打量,忙低下头,揉搓着衣角,那男孩却不怯场,上前一步,脆生生道:“本王乃大周礼亲王,首座之人可是安国公庞阙?”

季堂听他声音朗朗,心里有了计较,当下却仍疑道:“你既自称礼亲王,可有何凭证?”

男孩摇摇头:“并无,不过——”他目光转了一圈,落在邵源身上,小手遥遥一指,道:“此人我识得,乃是邵源邵副将,去年本王自京城出发,一路曾与他有过多番交谈,国公若不信,自可从中核对真假。”

季堂让人一一验了,皆对得上,才拱手抱歉道:“关系重大,王爷见谅。”

孝瑜也不恼,顽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国公能否尽快安排我们梳洗一番?”

季堂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女孩,似有深意地道:“王爷,这位姑娘是?”

那女孩听到有人提及自己,惊恐地抬起脸来,季堂这回看得清楚,这人眼窝深陷,鼻梁高挺,是西姜人的长相,他不禁讶然。帐中诸人这回也看清楚了,有些性急的已经跳了出来,直接叫道:“这是个姜人奸细,快来拿下。”

孝瑜抢先拦在那姑娘面前,正色道:“她乃西姜皇宫之中服侍我的婢女,叫阿茹,国公,如果不是她,我根本无从逃出,也回不了大周。”

“国公,阿茹是个苦命的人,她不会是探子的。”孝瑜最后低声哀求。

季堂在二人身上来回看了看,长长一叹,命人将他们带下换洗梳妆一番,那位阿茹姑娘亦要好礼相待。

这日夜里,因寻到了礼亲王,众官兵自觉松了半口气,季堂做主,直接在营中设宴招待礼亲王。

军中能找到的衣裳,都是成年男子的服饰,孝瑜才是个八岁的孩童,穿在他身上,不大合身,他自己只好在手上脚上挽了好几道。

阿茹安静地坐在他身后,脸上还挂着些许羞涩之意,她比孝瑜高出个头,梳洗干净了,能看出是个美貌的姑娘,只是长得和大周女子不大一样,发色偏黄。

席间有人问起礼亲王出逃经过,孝瑜他回头看了眼阿茹,笑道:“阿茹听到他们在用姜语谋逆一事,我与她使了个计策,才得以逃出太子府,也不敢回宫,于是连夜出了明华府,变了模样,就一直往东逃,一路不敢进城不敢与人搭话,所以才白日那副模样…”

季堂听完,叹道:“王爷如今说得轻松,当时想必是九死一生的险境。”

孝瑜小手拿起茶盏,回敬道:“孝瑜要多谢国公一直寻找,未曾放弃之恩,今日以茶代酒,望国公切莫嫌弃。”

季堂品了品话中滋味,微微一笑,爽快地喝下杯酒。

翌日,探子最新来报,姜太子已自毙于太子府,西姜皇四子将于不日登基称帝,已派使臣来大周,请求册封一事。

季堂得了这最新密报,便与礼亲王商量,问他是先行归京,还是与姜使一道?

孝瑜略略思量,选择了后者。

既然西姜局势已定,季堂便带孝瑜、阿茹等人回金州庞府,稍作休息,只待姜使到了金州,一并派人送往京城。

季堂回府当日,便于书房之中,写奏折上京,要将近日所发生之事一并呈报上去。

待写到礼亲王平安归来之处,他的心一颤,终于叹出声来,放下手中之笔,拿起一旁那道最新的圣旨来,“兄友弟恭,感情甚笃,朕甚念之,请将军务必替朕寻到…”。

季堂哧哧一笑,不过都是些敷衍之词,也许,礼亲王不回来,才是圣上最想要的吧。这样想着,他放下圣旨,暗自咋舌摇头,忍不住又长叹一声,自古皇家弑父杀兄之事不在少数,伴君如伴虎,难啊。

他目光转而又落在案桌旁的另两封密函上,这是近些日子由祁州送到府上来的,他不在府中,自然还没来得及看,张伯亦刚刚递过来。

季堂心下奇怪,皇帝眼线遍布,他临走前下了死令,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京中之人是不会贸贸然连发两封出来,太过招摇,总是不好。

他抽起上面那封,忽然害怕起来,除非,是家中出了大事!

第一封,他眯起双眼,展开一看,只有八个字,“小姐进宫,金口决断”,写得虽有些含糊,但季堂旋即明白,他心下一凛,脸色瞬间苍白。

季堂急忙拆开第二封,“小姐落水,被人相救,流言四起”,短短十二个字,他看了数遍,心头几番上下,终于明白,自己是晚了一步!

不,就算当时看到了这封密函,他也只会选择相信她。

文墨性子烈,但还算谨慎小心,不大可能主动将自己置于波澜漩涡之间,除非她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可她有什么苦衷,非得要逼得自己如此?

季堂再看回第一封,便什么都清楚了,是了,最大的苦衷,必然是皇帝逼她进宫,她却不从!

真傻啊,他心尖泛起疼来,复又低头看了看未写完的奏折,揉碎撕烂扔到一旁,提笔重新再写一道。

季堂下笔极快,一股不知是心疼、怜惜还是难受之意,在胸腔乱窜,他心口起伏,呼吸急喘。待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方将手中之笔狠狠掷出,掌心怒拍在案上,这真真是夺妻之恨啊!

窗外那棵海棠开得正艳,他凝视许久,终抽出剑来,缓步走至树下,随手舞了几个剑花来。剑气夹杂在徐徐轻风之间,惊得片片花瓣乍落,有些缀在肩头,他一袭青衫,衬得那些无助花瓣越发白嫩了。

季堂手中之剑,越舞越快,到最后星芒点点,已看不大清,只觉得他衣袂翻飞,如鸟儿的羽翼,能带着他一道飞起来,飞到心爱的姑娘面前,飞上快乐的云霄之巅。

最后收势,他脚步虚浮不稳,堪堪扶住海棠树才能站定,一颗完完整整的白海棠正巧在此时落下,飘飘荡荡,轻轻柔柔,他看得痴了,无意识地伸手接住。那枚白花,落在他的大手之间,显得愈发娇弱。

季堂目光缱绻,他都想象到文墨簪着这枚白海棠的模样,必然是俏丽可人,她会狡黠一笑,然后与他斗嘴说笑,他说不过了,只能给她赔罪,她亦会温柔体贴,抚着他的眼角,轻轻一吻…

一切历历在目,宛如昨日之事,季堂心中抽蓄,痛苦万分,他只渴望自己能无拘无束仰头长啸一场,可最后,他口中啸出来的,皆是点点鲜红之血,有些沿唇角蜿蜒而下,有些溅在那朵白海棠上,触目惊心。

初夏,一行近百人从金州出发,沿官道至密州,换官船,沿洛水东去,至东州渡口下,再沿官道走个数日,就会到祁州。

同样的路,季堂走过好几次,可只有这一回,他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出来,他这一次回京城,是要送自己最爱的姑娘出嫁,他怎么可能开心的起来?

到东州驿馆那日深夜,季堂独自喝完一壶酒,他推门而出,准备再要一壶,除了喝醉,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未来要见的人。

一轮明月高悬空中,他仰头遥望,只觉得这月色竟似能懂人心意一样,清清冷冷,季堂呵呵一笑,脚步趔趄,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