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身体有恙,还请多保重!”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季堂滞住,回身低拜:“谢过王爷。”

孝瑜还是穿着件粗布衣服,面颊和额头留下的磕伤还未大好,他上前几步,仰头道:“国公,如此模样,可是为情所困?”

季堂怔忪,赞道:“王爷果然是颗七窍玲珑之心,情之一字,确实最为苦人。”他说着,不禁自顾点头,脸上浅浅苦笑。

“国公,你现在所苦的,可是与这一路上的那个传言有关?”孝瑜说罢,不去看他,自己走到旁边一座亭中。

从金州到东州,这一路流言乍起,无关乎两个人,一个妖女,一个昏君!更有无知小儿,直接就拍手唱到:“三年光景,难得难得,墨洇清水,糊涂糊涂。”

凉风袭来,季堂打了个寒颤,酒醒了一大半,他跟上前,再看向那八岁小孩的目光,就带着一分戒备。

孝瑜也不理他,自言自语道:“我都能看出来,回了京,皇帝哥哥必然也能,国公,还请好自为之。”

季堂颓然无力,这一趟,还不如不归呢!

二人于亭中久坐,过了半响,季堂俯身作了个揖,问道:“王爷,这样做,是何故?”

孝瑜浅浅一笑,云淡风轻:“因为国公是我的恩人,亦要谢国公留阿茹一命,今日之恩,不敢忘,若有他日,我与阿茹定当涌泉报。”

第 46 章

祁州金光门外,官道上绿树成荫,可也挡不住今日的初升旭日,地上明晃晃的一片斑驳之色。

道旁的折柳亭中,新上任的鸿鹄寺卿向宇桥,着一袭簇新的绯色雪雁纹官袍。他整了整衣襟,在亭中来回踱步,复又好整以暇地避着日头,坐下喝茶。

今日西姜使臣队伍于金光门进京,他奉了皇命在这儿候着。

一顶官轿晃晃悠悠地停在路边,下来一位身着绯色孔雀纹样官袍之人,向宇桥见了,悠悠站身起,拱手道:“齐大人,幸会幸会。”来人正是太常寺卿齐兴,他今日是奉命迎礼亲王回宫。

向宇桥乃凌仕诚门生,而齐兴则拜入徐之奎门下,平日里交往素来不多,此时初初碰面,二人在亭中对坐一会,就无话了。

待下人看上新茶,向宇桥呵呵笑道:“齐大人,这是打承天门而来?”

齐兴听了,没有立刻答复,只是端起茶盏,缓缓吹了几口,热烟袅袅,与亭外肆意倾泻的艳阳相和,亭内温度倏地又热了一些。

他扯扯衣襟,浅浅一笑,应道:“可不是么?今儿个,要不是领了这差事,老师又交代务必办妥,齐兴怎么可能擅离呢?”

向宇桥暗啐一声,这徐派之人就会做些迂腐糊弄的表面文章。

自皇帝于大孝期内为了个女人,和宫中老佛爷置气数日,又和群臣冷战以来,这几十天来,以徐老头为首,日日上奏批驳怒骂皇帝的不孝和昏庸,见皇帝不理他们,此招完全无效,就整日跪在承天门外,以示对大周之忠心,对皇帝之抗议。

可折腾这些,除了自己伤筋动骨,可还捞到什么好处?

向宇桥心里发笑,但面上仍做出个惋惜敬佩的模样,遥遥一拜:“那祁州府尹文远如亦是徐老门生,徐老大义至此,其心日月可鉴,晚生着实惭愧。”

齐兴听他这话里拐弯抹角,于是放下茶盏,拱手道:“徐老一生为国尽忠,所思所虑,皆是以圣上社稷为先,我们这些做门生的,理解之时,又极为钦佩老师这番苦心。只是父母之心,人间常有,凌相为小姐奔波,我们看在眼里,亦钦佩至极。”

此话说得,正是这些日子凌夫人多次入宫,求见太皇太后之事。凌相虽从未挑明心意,但京城皆知,他家长女与皇帝自小交好,早有传言是皇后的命,如今皇帝不过只说喜欢文家丫头,位份什么的,都要待过了孝期而定,所以此时,他们必然是为了女儿进宫多走动。

向宇桥面上一恼,正要再说什么,齐兴抬手一指:“哎,来了。”说着,也不看那人脸色,当先下了亭去,留下对手愤愤不已,一口气憋着不上不下,着实难受。

来者近百人,最前一辆车舆之上,下来一个子小小之人,正是礼亲王孝瑜。他今日带了顶瓜皮小帽,身上穿得,则是最平常的粗布衣裳。

齐兴上前,俯身拜道:“恭贺王爷平安归来,皇上已在宫中久候多时了。”

孝瑜腼腆微笑:“这位大人有礼了,孝瑜不常在前朝走动,不大识得大人,请多担待。”

齐兴心中嗤笑,正欲表明身份,礼亲王身后已有人先开口道:“王爷,他乃太常寺卿齐兴齐大人。”

齐兴抬头看去,就见那人立在骄阳之下,看不清模样,未着朝服,而是件普通的石青色绣竹纹绸缎直身,腰间系条丝带,他隐约有些不悦,眼前的礼亲王却回头,恭敬地拱了拱手:“谢过国公。”

那人走近了,脸庞棱角分明,一双凤目上挑,待齐兴看清眉眼,就知了此人身份,正是去年离京的安国公庞阙,他忙敛下恼意,俯身作揖,连忙称拜。

跟在他后头的向宇桥见齐兴这副吃瘪的模样,方觉得解了气,他上前向二人见了礼,便迎向西姜使臣。

礼亲王孝瑜年幼,尚未建府,至今还住在宫中,便由齐兴接他回皇城里头,西姜诸人由向宇桥迎去了驿馆,而庞府早得到消息,说是四少爷今日回来,遂一早就派了小轿,候在城门旁。

待诸人寒暄完,庞府下人自是接了庞阙,欢天喜地地回府去,只待明日一早,再进宫面圣。

庞府小轿沿金春大街,一路往东。季堂坐在软轿之中,外面熟悉的乡音入耳,他微微一怔,便掀开手旁的纱帘,往外望去。

街上熙熙攘攘,摊贩络绎不绝,很是热闹,他辨认了下方位,知道自己刚过得是热闹的长街,他遥望过去,若沿着长街往南,再拐几个弯,便是长寿巷——

此念头甫冒出了尖,季堂的心便是一紧,再看眼前这些就没了什么意思,他将帘子缓缓放下,暗叹自己这步棋真的错了。

这一回请旨,亲自送礼亲王和西姜使臣入京,到底还是失策,本意是回来见文墨,可若是见着她,能说什么呢?不过是感慨世事弄人,身不由己罢了!

皇帝既表明了心意,必然会派一堆暗桩看着,他又曾知晓自己与文墨的前事,若贸贸然去见,必然会给她带去更多麻烦之事。

思虑至此,季堂倚在轿壁上,长长一叹,似要将所有烦闷都叹出来,可心中郁结之气哪儿是那么容易散的?

四少爷回京这样难得的喜事,自陛下应允那日起,庞府早就准备开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清扫干净,阖府喜气洋洋,只等着他回来。

到了这日,纪元一大早就绷不住了,蹲在正门口候着,待见着自家的那顶轿子,就忙不迭地跑前跑后,大声嚷嚷着“四叔回来了”。

季堂下了轿,就见到侄子上蹿下跳的模样,心里虽乐,脸上却仍佯怒道:“快过来,小猴子。”

虽一年多未见,纪元也不生分,直接扑至他怀中,亲昵地蹭了又蹭,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嘿嘿笑问:“四叔,这回还走么?”

季堂心下一软,揉了揉他的小脑瓜,携起手,一道进了府。

庞老夫人和庞悦都在前厅张望,季堂赶忙上前,跪下行了大礼,庞母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只抹了抹泪,颤颤巍巍地连说了几个“好 ”字。

季堂扶母亲坐下,方转身看向小妹,见她身后还站着个男子,疑惑地打量过去。那人也不怯,憨憨一笑,是个老实模样的人。

季堂挑眉,对妹妹了然地点点头,当年家中出事,连累两个妹妹皆被夫家所休,如今见小妹有此稳妥归宿,他便放下桩心事,只让那男子家中速速派个媒人来说亲,趁着自己这些日子还在京,也好将事情定了。

庞母听完他的细细安排,心中不悦,叹道:“阙儿,那你呢,去年你不是说和个什么女子定了亲么,如今人呢?”

季堂苦笑连连,不该作何解释,只好再跪下,道:“娘,此事实在说来话长,阙儿只怕要不不孝了,我已在父亲灵前发下重誓,今生不再娶妻,望娘亲成全。”

庞母一听这话,气不可遏,浑身哆嗦,也不顾儿子刚回来,手中拐杖直接抡了过去,骂道:“混账!你若再这样浑噩,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父兄?我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见你父亲?”

这番重话,说得在场诸人皆泪眼婆娑,老夫人站起来,也不理他,径直出了花厅。

季堂见母亲如此,背上虽疼,但心上更痛,他心里头无尽的苦楚,又能跟谁说呢?

庞悦过去要扶他起来,季堂摆摆手:“让我跪会吧,不然四哥心里不痛快。”

“要跪就去祠堂跪,让庞家列祖列宗,还有你父兄看看!”外头传来声怒吼,季堂一滞,端正地朝正前方空位高堂,拜了拜,复撩起衣摆,起身去了祠堂。

庞家祠堂里,为祭奠先祖,总有两盏白烛长明。

季堂跪在蒲团之上,看着最前面那几个新添的灵位,黑色的檀木,金色的字样,宛如是父兄正注视着自己,他的一颗心,恍恍惚惚,飘飘荡荡,不知到底该如何才好。

季堂不忍再看,只好重重磕下身去,跪至了午时才起。

且说文府后院里,今年新移了几株竹子和桃树,长势极好,翠意盎然。

午后一派静谧,下人们都被打发去休息,院中只剩墨、芷二人,各据了一个竹下凉榻,背对着慵懒相卧,想着属于各自的心事。

一阵风袭来,竹叶沙沙作响,似是有人低声吟唱。

“姐姐,你可听说了先生之事?”文芷绞着帕子,纠结了半响,终忍不住问了出来。

文墨半睁开眸子,好奇道:“怎么了?”她听着身后窸窸窣窣,就知道妹妹要过来说什么悄悄话,便往一旁挪了挪,腾出半边来。

此时院中极静,文芷探头探脑地看了看,才压低声道:“好姐姐,你还不知道么?”

文墨被引得极度好奇,她回过身,见芷儿小脸皱着,疑道:“先生到底怎么了?”

自那日从宫中回府之后,文墨便再没出过门,不仅推了所有请帖,对他人更是避而不见,除了送兰花来府的丹蓉。

何谓多说多错,多做多错,她现在明白得是清清楚楚,所以,这些日子外头发生何事,她一概不知。

文芷撇撇嘴,泪珠儿潸潸而下:“姐姐,先生要成亲了。”说罢,她是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文墨看着妹妹这幅模样,才发觉她的眼睛红肿,似早有哭过的模样,她心下一疼,却不知从何安慰起,这个消息对她而言,同样的不可思议,只好问道:“芷儿,可知先生要娶哪家的姑娘?”

文芷顿了顿,哽咽着应道:“妙阳公主。”

妙阳?文墨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呢?公主前些日子,还托我去…”话到此,她便戛然而止,是了,自己一堆烦心之事,就将妙阳所托给忘了!

记忆里,无忧曾调侃要将牧秋先生招至京中,给妹妹做驸马,如今倒好,真是成真了一般。

文墨想到此,更觉得人生如戏,也许什么都是注定了的,她轻轻拍着妹妹的背,宽慰道:“他们皇家一句话,我们还能如何呢?就算再喜欢,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亦只能当成一个梦,慢慢忘了吧。”

文芷抬起泪颜,见姐姐眸子无神,她忽然明白了,讶然道:“姐姐,你心里可是还想着那冷面煞星?”

这诨号许久未曾听过,现在猛地响起,文墨心被狠狠揪起,当下颤了几颤,浅浅一笑,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文芷脸上还挂着泪痕,眨眨眼,一片了然:“在金州时,他托人上门提亲,那时我以为姐姐和我一样讨厌他,可姐姐自己不知道,我却看得极真,你的脸可红了,而且以后无论何时,姐姐再与我提起他,就带着一分羞意。”

文墨听了,似想起了那段日子,她一叹之下,不知该说什么好,文芷人小鬼大,感慨道:“我们姐妹俩,可真命苦!”

这句话倒将文墨逗乐了,她轻轻刮着妹妹的脸,叹道:“芷儿,你还小,以后定然能遇上心仪的郎君,和美一生。”

“那姐姐呢?”文芷反问道。

“我?”

文墨亦喃喃自问,这个问题,这些日子,她想了许久,依旧没有答案,所有的事情,推着她往前,她试着挣扎,却得到了更大的报复,最后终究会走去哪儿,她根本不知。

未来,于她,似乎只剩那日无尽的红墙绿瓦,还有那人的那句话,其他的,她什么都抓不住。

正当文墨发呆之际,文芷推了推她,悄声道:“姐姐,我听闻这回西姜使臣来京,是庞将军亲自护送的呢。”

文墨只觉得意外,他回来了?

可是,回来了,见面了,又能做什么,说什么呢?皇帝眼线那么多,自己去见那人,必然更会害了他,惹皇帝嫌隙。

想到此,文墨长叹一声,阖上双眸,静心听耳畔风声密密,她双手合十,暗暗祈祷,大慈大悲的菩萨,就让这和风,将自己的思念带到他的身边,他必然能收到的。

第 47 章

卯时整,崇嘉殿外刚露出极弱的鱼肚白,长青便睁开了双眸,眼前昏暗一片,只有帐外的烛火闪动不熄,透过重重帷帐,拢成个光晕。

那点微簇的光,很淡,映到他漆黑的眼中,流光暗逸,很快就不见了,他怔怔看着,眼睛簌簌眨了眨,方觉得神智清醒些。

长青弯起嘴角,对着虚无之处,浅浅一笑,说不出的寂寥。又到了上朝的时辰,可这些日子的朝堂,就是场天大的笑话。

景祐三年,于长青而言,是个难过的坎儿。

西南瘟疫瞒报,死伤无数,西北藩国动荡,亲王失踪,本就焦头烂额之际,又因为个女人,皇帝成了群臣和百姓眼中彻头彻尾的昏君,沉湎女色,昏昏碌碌,一事无成,连带着文墨也成了百姓口里的妖女。

在身后鬼祟作怪之人,长青心里有一份名单,可时机不对,他暂时还不想动,而且,这个不是让他最难受的。

对一个皇帝而言,最痛苦的,是每日如流水一般的折子,不是骂他昏庸,就是骂他糊涂,可偏偏还不能将他们如何。

自古以来,文官就是替皇帝进言,打不得又骂不得,若不理他们,就会整日长跪在承天门外,一跪一大片,生生给皇帝脸子看。

长青虽无奈,也只能受着,谁让自己活该,授人以柄呢!

到了今时这地步,长青觉得十分可笑,恨不得赌气真去做个昏君,落人口舌,一了百了,可每晚睡前这样自暴自弃地想,第二日卯时还能准时醒过来!

他暗叹一声,坐起身,唤人进来伺候,又命人鞠了把凉水浇脸,才彻底清醒过来。

长青仅着中衣,站在崇嘉殿外,院中那棵老槐树,披上了层薄薄的霞光,在晨风之间,抖了抖枝桠,似在低低倾诉着什么。

他走上前,摘下一片,把玩在手,这还是他原来做皇子时的习惯,每每心绪难安之时,就喜欢摘枚槐叶在身。

这棵槐树,静静伫立在这座偏殿之内已有百年,亦陪了长青十几年,对他而言,它比任何人都值得信赖!

他站了半响,方回到廊下。

早有人托着龙袍安静地立在一旁,十二旒珠的冕冠,十二纹章样的衮服,长青盯着看了许久,才抻开双手。宫人们立刻碎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替皇帝穿戴整齐,不敢有一丝大意。

今天,于他,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今日承天门外,热闹非常,除难得的四位王爷都在,就连远在金州的庞阙都回来了,趁着还未到上朝的时辰,大家难免攀谈起来。

近日,瑞王府中刚诞下嫡长子,却因王妃身子不佳,并未大肆操办。诸大臣得了这机会,便轮番上前恭贺。修文已蓄起胡须,看上去,稳重内敛许多,他一一点头应下,才和泰山张翼深一起,闲聊些日里家常。

久未在官场露面的无忧,一路走来,欲和他寒暄之人不断,他见着庞阙,却主动上前道:“国公,许久不见。”

自先皇驾崩那年,他们从金州一道回了祁州,便再也没碰过面,彼时,他还是个意气奋发的三皇子,而他,是个阶下囚。

季堂笑着应道:“王爷,别来无恙。在金州,百姓们聊起王爷的义举,皆是感恩戴德,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无忧抱拳:“不过是牧秋先生念及平丘苦寒,学子们大多无地方可去,遂托我办了几个学堂和书馆,也算是功德一桩吧。”

听到和亲王提及李牧秋的名字,便有人上前向其道贺,季堂疑道:“不知王爷何喜之有?”

无忧呵呵一笑,解释道:“妙阳前些日子得了皇帝指婚,许配之人,正是李牧秋。”

季堂心底将那二人放在一块儿,比了比,倒也是般配,他亦跟着向和亲王道了喜,又想着难得回京,也该去见见李牧秋,当面贺一声才是。

正这样想着,承天门内出来两个小黄门,季堂回到自己位上,随着内侍进了那崇文大殿。

长青端坐于蟠龙宝座上,他微微挑眉,目光一一扫视,最后就落在了庞阙身上。

似有感应,季堂亦抬起头来,往宝座之上看去,两人目光皆是清寒之色,隔着道白玉旒珠,默默对视,有股暗流默默涌动。

此时小平子拂尘一摆,尖声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话音刚落,几人执笏板出列,恭敬道:“臣有本奏。”

长青收回目光,再看向那几人。

他心底里先将徐之奎那派的,一一给剔除出去,就算他耐心再好,也经不住这些臣子每日轮番上阵叫骂。剔除之后,长青再来回看了看,便点了鸿鹄寺卿向宇桥的名。

向宇桥奏得,自是西姜请求册封一事,长青当朝议下此事,又紧跟着话锋一转,无不感慨道:“这回礼亲王平安归来,安国公功不可没,朕要重重地赏。”说罢,小平子立马就报上了一长串的赏赐名录。

无非是些寻常的金银珠宝,季堂上前,撩起官袍,跪下听赏。

待听到赏赐里还有五名美妾时,他微一怔忪,推托之词想都没想,便挂到了嘴边,可再深深一虑,又给咽了回去。

待平公公报完之后,季堂一并收下,好好地谢了皇恩。

长青忙让他平身,道:“安国公常年在外,辛苦万分,朕实在是心有愧疚,这点赏赐,算不得什么。”话语之中很是关切。

这话落在其他人耳中都没什么问题,甚至连徐之奎都认同地捻起胡须,在心里想着明日该对皇帝好一些,除了武易安。

武易安知道其中原委,亦知道文墨与庞阙原来关系,所以,他从这话里,就听出了皇帝弯弯绕的心思,说得更直白些,便是因为个女人,他对庞阙生了嫌隙,担心起庞阙手里的兵权来了。

听完皇帝这番看似情真意切的话,季堂微笑,顺着应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但说无妨。”蟠龙宝座上传来的声音之中,透着份体贴之意。

“微臣家中尚有一母,年老多有不便,而微臣常年在外,不能侍奉左右,实在愧做其儿,为国,臣定当尽忠,为家,臣亦想尽孝,不知陛下能否将臣调动回京,长伴母亲身边?”

这一番话,季堂娓娓道来,大周历来重孝,那些知晓庞家情况之人,此刻都附和着点头称是,且看皇帝如何示下。

长青知庞阙猜透了自己的顾虑,这让他有种做贼被抓个正着的尴尬。他干咳一声,复又问道:“那不知,国公可有何人可举荐?平丘乃我大周重锤之地,虽西姜已称藩纳贡,但万万不可轻视。”

季堂料到如此,早已胸有成竹:“臣举荐金州大营副将邵源、祁州南城兵马指挥文笔。”这两名字刚说出口,修文不经意地就多看了他两眼。

“到底是何理由,且说来听听?”长青饶有兴致问道。

季堂再一拱手,徐徐应道:“有道是举贤不避亲,邵源跟随臣身边多年,对平丘大小军务了如指掌,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至于文笔,不瞒陛下,他乃是我在金州所收徒儿,曾在金州大营几年,官至参将,亦是极为熟悉当地情况。”

他停了一停,续道:“近些年,臣的身体每况愈下,自去年起,微臣便多有考虑,我朝武将之中,可用之才并不多,若是能从现今的年轻将士中,挑些拔尖的,那对大周必然是极好的。”

此话一出,朝堂众人一片哗然,皆感庞阙一颗赤忱的忠君爱国之心,对其钦佩至极。

长青听了,亦长长一叹,他站起身,缓步走下台阶,诸大臣见此,面色凛然,皆执笏板见礼。

旒珠来回摆动,龙袍窸窸窣窣,长青走至季堂面前,作了个揖,道:“安国公,请受朕一拜。”

当下,季堂便要跪拜,长青忙伸手虚扶:“国公,不必如此,朕对你有愧。你今日所求之事,朕允了就是。只不过,金州大营还是少不得国公相助,待他人能独当一面,你自回祁州即可。到那时,朕要亲迎国公进京。”

季堂连忙谢恩,到了这时,他心中的一副重担才放了下来,至少让皇帝知晓了自己愿意放手兵权的态度,不大会再为难自己。

这一事,到此作罢,此后皇帝又议下几道旨意,才退了朝。

诸人围着季堂,恭贺了一番,方各自散去,他自己却落在了最后,慢慢往含光门踱去。

回想入仕最初,自己一腔热血,还真是只想尽忠报国,可到最后,到今时今日,他却只求能保下自己一家的命来,勾心斗角,你来我往,权利相争,到底是为了个什么?

季堂坐在轿中,还是想不明白,他亦不愿再想,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直到回了府,他才记起先前听闻的赐婚一事,便问清牧秋的在处,换了身衣裳,没要轿子,自顾走出府去。

李牧秋的学馆设在祁州南城的一条巷子里,从庞府走来,花了小半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