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之处,门脸不大,匾额却是极漂亮的草书,“归之学馆”四字,飘逸,洒脱,季堂在心底又赞了一回,才踏进门去。

熟料,迎面就是个熟人——旺儿!

旺儿开心不已,忙小跑进去通报先生。

牧秋此时正在讲学,听闻安国公来访,脑中只有震惊二字,他手上一卷书,拿起又放下,最后都不知要讲些什么,只好抱歉一笑,闪身出来相迎。

二人互相见了礼,牧秋将其迎进后头的小院,让他稍坐片刻,自己忙完就来作陪。

季堂浅笑应下,又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在这庭院中闲逛起来。

这座后院,其实和金州的李宅相比,并无多大区别,左边是一汪油绿的菜畦,而院中的树,还都一样,连那只黄白暖色相间的猫儿都在。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来,若不说破,季堂都还以为是又回了金州。

他蹲在梅树下,逗弄那只猫儿。菜包并不怕他,仍大喇喇地四脚朝天,只当季堂是个好玩的。

一人一猫正玩得欢乐,就听外头传来旺儿的声音,道:“小姐,先生在前头上课,你先进院子坐会。”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这不大的院子里,逐渐散了开来:“嗯,你且忙去吧,先生这儿我都熟。”

最后落到季堂耳中,就成了夏日里的一道惊雷,震得他无法动弹,只能定定愣在那儿,此刻,他心里只剩一个念头,真是天意弄人啊。

季堂直起身,微微扯了扯嘴角,发觉自己连苦笑都不能之时,就不敢回头了。他忽然害怕起来,害怕所有道别的话,到了这时,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就在这踟蹰之间,他听到后头那人幽幽唤了一声“季堂”,声音虽小,却直扣人心弦,似有股神力,将他推着回过了身。

这一转身,他就见到了那个人,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那人提起裙裾,飞奔过来,一把牵起他的手,闪进堂内,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指指外头,两人皆都明白其中意思,目光相及之处,有份笑意静静流淌。

第 48 章

昨日听芷儿提起牧秋先生赐婚一事,文墨心下觉得奇怪,她回想起上次与先生见面的情景,当时她就觉得先生开怀许多,但没往心里去。

莫非,那时候就有了什么蛛丝马迹,只是被自己给忽略了?

文墨想既然知晓了,做弟子就该亲自登门道贺,顺便还能替妹妹探探具体情形,所以,便来了,但却根本没想到会遇见季堂。

这于她而言,简直就是桩意外之喜!

刚刚小跑了一段,文墨微微弯下腰,小口喘着气。她一低头,就见二人的双手,还交握在一起,指尖细腻的触感传递至心头,那人掌中的茧子、掌心的纹路,便一一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她脸腾得一红。

可再想到其他,她不由牵起嘴角,涩涩一笑。

这笑颜,落在季堂眼中,便是他今生见过最苦的一个笑,他胸膛里的郁结更盛,可偏偏什么都做不了。

久别重逢的喜悦将将萦绕在二人身旁,那股子离别之意就复燃了起来,二人面色皆如死灰,其实不必再多说什么,他们都知晓了对方心意,亦知道,今日一别,真的就是一生。

可,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呢?

文墨按下心神,微微欠了欠身,轻声喟叹道:“今时今日,临夏还能再与季堂见上一面,实在是天不弃吾,”

说着,她抽出手来,对着院中,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一拜,方垂泪道:“可我竟再也无颜见你了。当初是我口口声声让你莫要背信弃义,熟料,我才是个该遭唾骂之人。”

她说话之时,恨不得将银牙咬碎,万般的无奈和无尽的悔意,皆留在了这一句话间。

滚烫的泪珠落了下来,瞬间模糊住双眸,透过迷蒙的眼帘,文墨看着外头晴空耀眼,只觉得自己越发乌糟不堪。

季堂见她如此自责,叹道:“我与你,都是身不由己之人,天意作弄,谈何背弃诺言?若是从前,我拼去一身荣华富贵,也定会娶你为妻,可现在,整个庞府都在我肩上…”此话不假,当年先帝给他指婚,他硬是抗旨不遵,可现在,真不一样了!

他顿了顿,苦笑道:“临夏,若是有来世,我定然早早娶你为妻。”

文墨抹了抹泪,破涕为笑,伸出掌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咱们击掌为盟,可好?”

季堂轻轻颔首,宠溺地笑着,眉眼舒展,他亦伸出掌来,两人对了三掌。

这三声清脆的击掌声,在这万丈红尘之间,在这喧嚣俗世之中,算不得什么,甚至微不可闻,于他二人,却是留给对方的最后一个誓言。

“对了,若有来生,你怎么找我?”文墨忽然想到这个非常重要的事情,认真问起来,季堂一时还真被问住了。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落在他头上,拍手笑道:“就以你我二人的发簪为信,可好?”

她抽下发间那柄金镶玉簪来,放在日光之下,闪烁着绝美的光华,她笑道:“你瞧,我日日将它戴在身上,等西去之后,无论碧落黄泉,你记起它来,就找到我了。”

这样真挚的话,季堂听了,心下早已是滴着血,但面上仍抿起唇角,笑着应道:“你说什么都好,都随你。”

二人并肩而立,过了半响,季堂又叮咛道:“宫中不比外头,你去了,自当多保重。”

文墨仰头望他,见他身子挺立,面色肃穆,她知道他身上背负的一切,她便于心中,暗暗下了个决定,此时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口中应道:“你自己务必多加保重才是,切勿替我担忧,我应付得过来。”

说罢,她踮起脚,落了个吻在那人唇边,带着少女的甘冽与温柔,带着她全部的思念和诀别,带着她此生的遗憾,带着她来生的期盼。

人生在世,真正能够圆满的,其实并不多,遗憾者不在少数。

四喜大有定论,而四悲,则众说纷纭,文墨于二八年华之时,尝到了她人生的第一个悲苦——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

文远如对四个孩子都有批语,对长女的便是“墨丫头虽爱胡闹,但却最为重情”,这话说得是一点都没错。

文墨这一生,就被这个“情”字所困,直到将逝的那一刻,她亦清楚知道,自己曾奉献给庞阙最纯真的情谊,并从不为之后悔。

这日,文墨并没有等牧秋先生回来,就离开了李府。她隐约知道,今后这一生,自己要费劲心力守护之人,将会很多很多。

荷香见小姐从先生宅中出来时,双眼发红,是个哭过的模样,她心中虽疑惑,但没多问,只撩起轿帘,伺候小姐上了轿子。

可刚走几步,就听见轿中之人闷闷吩咐道,暂不回府,直接去皇宫里头,荷香应下,立时跟轿夫说了。

她知道小姐素来最讨厌去宫里,如今突然转了性子,不由奇怪,再仔细品了品刚才小姐的声音,格外清冷,又像是下了最大的决心一般。

其实,文墨不过是认了命!

文府轿子停在安福门前头,荷香照例掀开轿帘,文墨静静坐了一会,方款步下轿。

安福门的那帮侍卫都已经识得她,知道这位小姐身份不一般,也就不再多盘查,只让她进宫。

文墨仍浅浅一拜:“今日圣上并未召见,我来得着实匆忙,能否劳烦诸位大哥,给通报则个?”

侍卫们不敢怠慢,忙遣了一个腿快的,不一时,就领了个小黄门来,他给文墨见了礼,便将她引着往里头去。

文墨看着这道朱红的深重宫门,怔忪半晌,方提步踏了进去。

入眼,俱是红墙绿瓦,雕梁画栋,檐角斜飞,有些廊檐之下缀着铜铃,有些檐上又盘着金龙,还有放着走兽。行走其间,文墨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座皇宫的气派,还有这座皇宫的压抑。

二人走到崇嘉殿院门前,那小黄门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小平子向文墨见了礼,她亦回礼,道:“平公公安好,能否通传下,我想求见陛下?”

刚才侍卫报说文家小姐来了,皇帝一怔之下,很是不敢相信,其实,小平子亦是。如今,见着真人,他才觉得太阳真打西边出来了,小平子嘿嘿一笑,忙摆手道:“小姐来了,哪儿还需要通传,皇上巴不得见着您呢。”

他刚说完,文墨就尴尬了,小平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虚虚掌了自己一嘴:“小姐大人大量,莫计较这些。”说罢,又将她往里请。

文墨欠身,别过了他,往院里走去。

院里那棵老槐,还是那个模样,树冠如云,枝繁叶茂,也不知究竟立在这儿,有多少年月,看了多少世事。

虬蚺老树,似有了感应,它迎风极力招展,还抖落几枚绿叶来,飘在风中,像几条小船。

这宫中的一线生机,文墨看在眼里,会心一笑,复又提步上前。

明间的两扇菱花门大敞着,她走到廊下,止住了步,放眼望去,殿中比外头暗下不少,这灼热的光芒根本照不进里头,迎面又有一股凉意袭来,文墨微微一颤,朗声道:“民女文墨求见圣上。”

长青此时正在批阅奏折,奏章一波一波,都是骂皇帝的,他不得不看,还得一一批复。先前听闻文墨求见时,他已是心神不宁,此时,愈发心烦意乱。

甫一听到文墨的声音,长青心中欣喜万分,这么长日子以来,他虽渴望见她,但不敢贸贸然宣她进宫,更从未奢求她主动进宫来。

他想,这似乎还是她头一回来找自己呢。

长青喜滋滋地放下笔,站起身,慌里慌张地就要上前去,可走了几步,他停住身形,抬手理了理衣袍,上下仔细端详,见没什么错失,才走到正门前,盈盈笑道:“你怎么来了?”

耀眼的金乌,挥洒在他的两颊笑靥之间,打了个旋儿,留出道漂亮的溢彩来。

文墨欲要行跪安之礼,长青见她身形微动,就知她又忘了,忙伸手扶住,嗔道:“不是早免了么,何苦折腾自己?”

文墨窘迫万分,挣脱开他的双手,欠了欠身:“谢过圣上,不过民女今日前来,是为求一事。”

“哦?”长青还真难得看见她姿态如此低的时候,不由好奇道:“何事?”

再转念一想,长青狐疑道:“你莫不是为了庞阙而来?”

文墨滞住,她点点头,长青笑颜一愣,那旋金乌也似凝结在了酒窝之中,他的脸渐渐垮了下来,袖袍一甩,愤愤道:“你巴巴地来这儿,又是如此和颜悦色,就是为他?”

见皇帝怒气上来,文墨上前几步,挽住他的胳膊,低声哀求道:“陛下,你早知我心意,亦知我有不甘之处,这是我为安国公求得第一桩,亦是最后一桩事,若陛下应允了我,我便心甘情愿的入宫来,不多说一句废话。”

“否则,我只怕是死不甘心!”文墨咬咬牙,道:“我知陛下对国公必然心有芥蒂,但我愿意以死明志,只求陛下能准了我。”

长青见她如此决绝,根本拿她没办法,无奈叹道:“你可知道,朕这一辈子,怕是要搭在你手上了…”

他苦苦一笑,文墨跟着浅笑,眸子尽是悲戚,她应道:“陛下,我此生亦交托给了你,不论如何,我都会尽力陪着你。”

长青不由愣住,疑道:“你说得可都当真?”

文墨正色点头:“我虽生为女儿身,但向来重诺,若陛下应了我这道请求,那今日所言,我定会遵循。”

长青欣喜,这一刻,他志得意满,只觉得从未如此快活过,长青握住她的手,道:“朕今日便允了你所求,只盼今生今世,你我二人永相伴。”末了,他又加了句:“你放心,朕绝不会负你!”

说完这话,长青有些羞赧,他还从未开口向何人说过这种掏心窝子的情话,顿了顿,他才又问:“说吧,你要求何事?”。

文墨手里没有一丝温度,她盯着院中那棵老槐,老槐不自觉地又颤了颤枝桠,文墨浅浅一笑,庞郎,今后,你要多保重。

她缓缓道:“陛下,我要求一道免死金牌。”

不过几日,安国公返金州,文笔再被调入金州大营做参将,文府是好一场分别。

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妙阳公主与李牧秋成亲,婚后,李牧秋仍在设帐教书,并未入仕。

这一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景祐四年,刚过完上元节,皇帝不顾太皇太后和群臣反对,执意下了道旨意,册立祁州府尹文远如长女文墨为后,定于六月,迎娶进宫。

一切,似乎如尘埃落定,一切,又确是重新开始!

【第二卷完】

第 49 章

景祐四年,六月十二日,据传是个万年难得的黄道吉日,凡事诸宜。这一日,正是当今大周皇帝大婚的日子,亦是文墨出嫁的日子。

天擦亮,文府上上下下就张罗开,生怕误了吉时,阖府热闹非凡,唯独后头小院极静。

文墨仅着中衣,坐在镜前,三千青丝散在身后,任由喜婆轻轻梳着,口中喃喃“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其余下人托着凤冠霞帔,珠翠首饰,却都大气不敢喘一声,见小姐她横眉冷挑,冷面如霜,毫无喜色的模样,诸人又怎么敢笑出声呢?

全部梳妆完,文墨照了照铜镜,镜中隐隐绰绰,脸颊被涂得极白,而唇上那点胭脂就被衬得格外艳红。

她伸手扶了扶脑后那柄三层彩凤双飞式样的点翠流苏,不禁摇头抱怨了两个字——太重!

文墨微微一摇头晃脑,那层层叠叠点缀在乌发间的珠串,就跟着轻轻摆动起来,时不时地就会碰在一起,叮叮咚咚作响,像是一首欢歌。

这细小的动静,让闷了一上午的屋子,总算有了些生气。

文墨终于抿唇笑了笑,下人们悬着许久的一颗心,到这时才松懈下来,围到她跟前,七嘴八舌地说起吉祥话来。

这时,有丫鬟进了屋,恭贺道:“大小姐,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园子里石榴开花了,想着是个好兆头,就送几朵过来给小姐瞧瞧,祝小姐多子多福。”

文墨从紫檀木托盘中拈起一朵,仔细端详,这娇俏的石榴花,热烈如火,绚丽如霞,确实是个好兆头。

她将手中这朵递给喜婆,喜婆明白她的意思,忙将这朵艳花压在髻后。

流着华光的珍珠,生机勃勃的娇花,在她脑后鬓间,交相辉映,成了最别致的一道风景,亦要陪着她走进新的人生。

下午,宫中迎亲时节抵达文府,荷香搀着文墨,在后院中跪受金册、金宝,待到了钦天监定的吉时,她便被送进了皇后礼舆。

凤舆上嵌金顶,四周垂红缎,用金丝绣满龙凤双喜图样,内里铺垫通红,正中间置朱座,一侧点熏香,一侧则放了柄金如意,由十六人抬着,一路吹吹打打,往皇宫去。

文墨身在其间,一颗心惴惴不安,恍若天地间,只剩了自己一般,空空荡荡。当红缎在面前放下时,她忍了一天的泪,终落了下来。

皇后仪仗一行,过中央兴安门,进皇城,经承天大街,再至承天门。此时承天门上钟鼓齐鸣,响鞭三声,文墨听了,知道自己算是真正进了宫。

礼舆继续往北去,过了崇文大殿的左中门、后左门,到两仪门,最后停在两仪殿前,两仪殿乃皇帝寝宫,四人款步上前,搀皇后下礼舆。

天已黑,皇宫内早已悬挂上许多的大红灯笼,而两旁宫女或执灯、或捧夜明珠随行,拱卫皇后入了两仪殿内。

众人走至后隔扇处,就见一顶八人孔雀顶轿,皇后再被搀扶上去,由轿抬至两仪殿后的皇后寝宫——咸安宫。

文墨由轿中下来,就被送进东暖阁,安坐在龙凤喜床边,宫女们皆垂首,鱼贯而出,只留她一人。直到此刻,她一颗飘忽不安的心,才稍稍安稳下来。

宫殿内贴着喜字,挂着红绸,处处都是绣龙凤同和纹样的东西,却是极静,没有一丁点人声。

文墨就带了荷香一人入宫,如今也不知荷香去了哪儿,一股寒意窜上,她身子一颤,不禁感慨,这深宫之中真是冷。

这一打颤,她便觉得脑袋之上沉重万分。

她头上这顶凤冠,是在皇帝下旨之后,几百名工匠日夜赶制而成,共铸有六龙三凤,再加上那里外三层的彩凤流苏…

想到此,文墨倒吸一口气,暗想自己究竟顶了多少东西,她轻轻动了动,就听到叮呤当啷的声音,又觉得十分好笑。

正当她折腾头上这堆东西时,就听外头传来齐刷刷地“参加皇上”,在这寂静的宫殿之中,异常突兀。文墨一惊,便站了起来,忽然之间,她连手都不知该摆到哪儿去了,真正是手足无措。

这一年多来,她虽认了命,不断地说服和麻痹着自己,但现在真得要和这样一个人共结连理,文墨心里还是充满了茫然与恐惧,尤其他曾轻薄过她,让文墨对他,总有些不自在。

长青进了东暖阁,就见到文墨傻愣愣地站在喜床边,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像头惊慌的小鹿看到了猎人,眼神之间俱是戒备。

跟在皇帝身后的内务女官们,一一进来,在南窗之下摆上宴桌,完成之后,方恭敬地请帝后二人入座。

南窗之下,长青居右,文墨居坐,两对龙凤呈祥的红烛高照,同时映着二人脸上,拢成个最温暖的光晕。

一稍稍年长的女官执金龙凤双喜酒壶,替帝后斟上杯酒,放在剔红喜盘内,端给皇帝。

长青拿起这青玉酒杯,抿了一小口,辛辣的酒意顺着身体蜿蜒而下,到了最后,汇成股股热浪,在腹内翻腾。他用手拢在唇边,轻咳一声,才将杯盏放回盘中。女官又端给皇后,文墨明白其中深意,她尴尬接过,饮了下去。

那女官复再如此一番,才算完了这合卺礼,又将帝后请回喜床边。众人说了些吉祥话,便端着东西退出暖阁,留帝后二人单独相处。

红烛轻摇,红榻衾暖,这房内,只剩下他和她,这个认知,让文墨浑身紧张起来,两手交握,滑腻腻地就出了汗。

长青见她这幅模样,他也无端端地跟着紧张起来,咳了一声,想到个由头,道:“你可是还没吃什么东西?”

不提还好,一说起来,文墨便觉得饿了,她指着案上留下的几样小食,疑道:“我能吃吗?”想了想,又问:“那我能将这凤冠拆了么?”她的颈脖已被压得极酸,若不是有一股气提着,只怕人都要垮了下来。

乍一听,长青就觉得通体舒畅,终于有人能体会到自己戴那沉甸甸的冕冠的痛楚了,不由得想要拍案大笑。

他起身立到她旁边,一眼就望到那枚鲜艳的石榴花,像是女子最灿烂的笑颜,艳丽娇媚至极,将她衬得更加明艳动人。

他一时怔怔发呆,直到文墨偏头,满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长青才回过神来,亲自替她摘下凤冠,搁到了一边。

文墨这才觉得浑身轻松,她反手捶了捶肩,只觉得酸涩难耐。

长青见了,便伸手替她去揉捏,可他的手刚触上那人肩头,文墨便整个人弹了起来,一时流苏凌乱不堪,连脑后的花瓣,也晃晃悠悠,掉了几片。

待反应过来,文墨只觉得尴尬万分,再这样下去,只怕就要窒息了。

长青尴尬地缩回手,讪讪一笑:“那你吃点东西,朕不打扰你。”说着,他便掀起珠帘,绕到了外间。

文墨见他走了,才松下一口气,但只要想到后头会发生什么——宫中嬷嬷早就教导过,不免又开始紧张了。眼前这条路避无可避,可在她心底,总是害怕抵触多过心甘情愿,她暗叹:“若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过了半响,长青再绕回来,见文墨也没怎么吃,只是案上一盘梅子少了几颗。他唤人进来收拾,又吩咐再添一盘来,宫人们一一应了退下。

文墨见他已换了件玄色绸衫,头发用锦带束着,是个常服打扮,她再看看自己,还是一身大红嫁衣,脸上不禁就露出两抹娇俏红霞。

长青见她这样,心头暗叹一声,又绕了出去,咸安宫内的下人们都被他打发下去,夜色笼罩之下,他着了一身玄色,根本无人注意皇帝行踪。

这回,长青绕远了些,出咸安宫门,沿甬道漫无目的地游荡,经过一个又一个宫殿,最后来到杏林里。

他站在千步廊上,看着那个黑黢黢的地方,想起那日,自己就站在这儿,看见了她,然后莫名其妙地就沦陷进去。

长青摇头苦笑,自己下到林中,找了个枯石干坐。

这个时节已没了如云杏花,只有杏子的清香,他长长一嗅,仰头望见那快圆满的银月,才觉得精神好了一些。

他又坐了会,估摸着文墨也该差不多弄好了,才转身回咸安宫去。

宫门处还在打盹的小黄门,听到脚步声,才懒懒地抬起眼皮,待见到是皇帝从外头回来,不由吓得冷汗直冒,忙给他推开门。

长青一摆手:“今儿个都累了,下去歇息吧,别候着了。”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泛了些红晕,他还不想被这帮人给听见什么动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