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扣住她的指尖,软软地捏在掌中很是舒服,他戏谑道:“怎么,心疼你哥哥了?皇后今儿个说话,怎么又夹枪带棒的,谁给你气受了?”

文墨看了他一眼,原本二人是对坐案前的,此时,她不发一言起身就往外头走。长青不明白这是何意,只得跟上前凑到她身边,疑惑道:“真有人给你气受了?”

文墨走到书房内,从漆盘内取出一丸松香墨锭,这才回道:“皇上,夜将深了,还是早些去歇息吧,今儿晚上预备着在哪个宫里就寝?”

长青听到这儿,才恍然大悟,他自热而然地接过文墨手中的墨锭,浅浅一笑:“朕今日替皇后研墨,不去旁处。”

这事说来就长了,内乱后,皇后身体抱恙,皇帝每日陪着,还能说得过去,可从西南回宫后,皇后身体无碍,已经主持后宫之事,而皇帝却一直未招幸他人,至此已有两年多的光景。

这就是长青说得“回了宫里,仍是一样待你”,他算是身体力行,可阖宫上下的流言蜚语,对文墨的微词,也就多了许多。

有说皇后专宠的,有说皇后善妒的,还有说皇后心肠和手段极其狠毒的,连几年前冷宫那位产子暴毙之事,亦被算在皇后头上。

文墨又从长青手里将墨锭夺回,一边将他推搡往外,一边劝道:“皇上可是好久没去贤贵嫔那儿了。今儿早上贵嫔提了句,说是德月公主的身子不大好。臣妾虽着了御医过去,但总比不过你这个当爹的亲自瞧上一眼好。”

话中的德月公主,正是被禁足在毓枚宫的宁贵嫔之女,当年就送给贤贵嫔养着,一直到现在。

长青闻言一滞,他膝下两子两女,除二皇子早夭外,剩下那三个,最常能见到他,而他最疼爱的,自然要数宁英,端华偶尔来咸安宫,也能见上皇帝一面,唯独宁贵嫔生的这个大公主,长青去看得最少。

他面上有些怔忪,正欲想说些什么,文墨又推了他一把,好言道:“皇上快去吧,臣妾今儿夜里还有其他的要忙。”

“忙什么?”长青接着她的话问道,略有些局促,好像要赶紧证明什么一样。

文墨浅笑,只回了他无可奉告四字,她眉眼似月,眸光如波,最是个温婉大方、知书达理的模样。

若她不是皇后,就不用被这个位置所累,更不用劝他去旁人床榻,长青心头歉意丛生,他微赧着说了“抱歉”二字,又絮絮叨叨好一通才摆驾。

文墨站在咸安宫前,看着銮驾离开,心里头是股说不出的滋味。这个世间,男子一生只娶一个女子,谈何少也,父亲称得上一个,那还有他人么?更别提长青是个皇帝了,皇帝不就这样么?

她这样想着,转头再看身后的幽幽深宫,就生出些寂寥来,深宫孤寂,漫漫长夜,若这日是她承恩,那旁人就落得一身愁了。

何况,他去了旁处,也能为她博些贤名回来。

荷香替文墨披上披风,劝道:“小姐,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文墨看着她,忽然笑道:“瞧我这记性,不清不楚这么久,倒是差点给忘了。荷香,你今年已是二十五,该让你出宫,找个好人家。”

荷香没有接话,只是搀着文墨往回走,就听文墨又道:“想找个什么样人家,心里可有人了?需要我给指婚么?”

“不求其他,但求人忠厚老实,对奴婢好就成。”荷香微微一笑,难得露出俏皮的一面。

文墨听了连连点头,主仆俩往宫里去,又说了其他话,文墨才回书房里,她执起刚才那枚墨锭,慢慢研磨起来。

是夜,皇帝宿于贤贵嫔处,此后一连几日,皇后又将皇帝分别劝去其他人处,宫里那些蜚短流长才渐渐停歇下来。

文墨重新执掌后宫,长青放了许多权给她,又给她最多的恩宠,因此,这番事后,也没与皇帝商议,她径自就下了进位分的懿旨,以表圣恩。

抚养德月公主的贤贵嫔,位份进得最多,一下子成了正二品昭仪,是这宫中皇后之下的第一人,其他人艳羡不已。

一向唯唯诺诺的许贵人,进为六品良仪,众人在背后都道她虽不讨皇帝喜爱,但甚得皇后青眼,也不知是为何。

而原先嚼皇后舌根的那三位,文墨也一视同仁,这次一并提了。

年纪最小的那位俞选侍,是到贵人之位,而原来的那位明才人,则也变成正五品的明婉仪。

唯独严宏的外甥女丽嫔,因皇帝迟迟未曾招其侍寝,本不该升的,只看在她身后那人,文墨仍将其复回婉仪之位。

咸安宫内,每天的晨昏定省,又开始了诸人你来我往、冷嘲热讽的日子。

这宫内幸好连着文墨,一共才六个女人,俚语有云“三个女人一台戏”,认真算算,也不过才两场罢了,与其他朝代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

而此时,文墨端坐主位,抿了口茶,再抬眼看向哭得梨花带雨的丽婉仪,不禁头疼,心中虽明白缘由,但又不得不劝个两句。

座下那着桃红襦裙的女子,头上步摇轻颤,一双杏眼红肿,她微微抽噎,起来行了个礼,道:“多谢皇后。”

文墨眉头轻蹙,又让她坐了。

座下这五人,文墨最不喜这位丽婉仪。追述到上回,这人明明是瞧见了文墨在假山之后,却还故意引旁边两人碎嘴…虽将那二人绕进去了,但谁知被孝瑜抓个正着,又将她自己给牵扯进去。

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也许说得就是这人,文墨隐隐有些替她心急,这种手段,还嫩着呢。

如今又是,不过是因为皇帝不招幸她,丽婉仪便沉不住气,天天到皇后跟前哭诉,听得文墨耳朵都要长茧子了,可有什么用呢?

待众人告退之后,新蕊才进来通传,说是阿茹姑娘早就来了。文墨听了一喜,忙请阿茹快进来。

孝瑜原本去年就该搬出宫的,可他王府新建的工期被延后了些,以至于拖到景祐十年的春天才完工。

过完端阳,明义宫里的一帮子人就真得出去了,要想再与他们时时相见,又是难了些,故此,阿茹来,文墨很高兴。

阿茹还是梳着两条长辫子,手里托着个剔红漆盒,见了文墨,道:“娘娘,再尝尝阿茹手艺,以后可不容易送来了。”话中带着些许的离别之意。

文墨上下端详,见阿茹眼眸水灵,鼻梁高挺,颧骨微有些高,已经完完全全出落得是个异域美女,她忍不住笑着问道:“阿茹,你多大了?”

前些日子,孝瑜私下向长青求了道旨意,求得是皇帝赐婚一事,他如今一十有五,按大周律法,男子刚能成亲,而他想娶地那人,自然是与他结伴多年的阿茹。

这道旨意长青尚未批下,大周堂堂的王爷,要娶个西姜来历不明的奴仆当王妃,说出去总是不大好听。

这事阿茹应该尚不知情,此时她未作多想,爽快答道:“一十九了。”比文墨竟只小了四岁。

文墨“嗯”了一声,在心底就有了计较,难怪孝瑜急着成婚呢,原来是阿茹年纪大了,怕她等不得。

夜里,皇帝銮驾终于到了咸安宫,诸人接驾后,长青见到文墨,忙握着她的手,感慨道:“这回皇后没得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再赶朕走了吧?”

他知道文墨在后宫难做,所以也就顺着她的意思下去。

文墨故作嫌弃,挣开他的手,转头对后面跟着的小平子揶揄道:“平公公,待会好好送皇上去梳洗。”小平子自然不敢随意接话。

长青又牵起她的手,露出些倦容:“今日朕身子甚乏,走吧,去灵寿殿,那儿有汤泉,正好能舒经活络。”

文墨又要挣开,他唇角微抿,两颊笑靥若隐若现,就是个可怜兮兮的模样:“皇后,别这么狠心了。”

黑松石的池中,泉水微热,却不灼烫,泡在其间浑身熨帖,长青眼波氤氲又迷离,他看向旁边那人,伸手揽住她裸~露在外的肩头,嗔道:“要论狠心二字,墨儿,你也不差,竟舍得将朕往旁人那儿推,朕现在可是替你在卖身了。”

他这话中含了点点幽怨,文墨正枕在那人肩头闭目养神,甫一听见,就哧哧笑了:“嗯,臣妾是该好好谢过皇上,没有皇上夜夜辛劳,臣妾如何统领后宫?”

她缓缓睁开眼,又道:“丽婉仪日日在臣妾面前哭泣,皇上,你什么时候能屈尊降贵…”

难得听她这么软声细语,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长青不由气结,偏头看她,就见她眼中蕴藏着一丝狡黠,他又很是无奈:“其他人都好说,单单这人不行,再过些日子吧。”

文墨知道他是要在前朝压一下严宏那人的气焰,只得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连说几声“罢了,罢了”。

长青见她那瓣红唇上水滴盈盈,极为娇羞,便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下来,到了最后,他在她耳边哀求:“别嫌弃我了。”

景祐十年,初夏,皇帝的最后一位兄弟终于搬出了宫廷,未过一月,孝瑜又来求赐婚旨意,这回不是暗地请旨,而是于朝堂之内,光明正大地提了出来。

长青见他心意已决,终批了这道旨意,孝瑜欢天喜地。

同日,阿茹离开礼亲王府,失去踪影,遍寻不着。

第 82 章

阿茹不知所踪后,文墨再见到孝瑜,已是三个多月后。

其实,阿茹失踪的前两天,她曾进宫找过文墨,依旧是带着自己做的几样西姜小点心。和往常一样,两人随意聊了些家常话,她才告辞。

告辞前,她还问起文墨的那本西行小札,说是思乡心切,想要讨一本去看。

这书是景祐三年时无忧替文墨刻版印制的,当年虽在士林内轰动,但一晃眼,也已是七年前的事了。自无忧死后,他名下那些文馆和书馆皆被封查,抄去不少东西。时隔整整一年之久,长青才下旨命翰林院重新整顿开张。

故此,她的那本小札,市面上倒真是不多了,就这宫里,也只有她这儿有两卷。一册是她自己留作纪念的初版,一册是长青当年不知从哪儿收来的。

新蕊听皇后的吩咐去书房里取,拿出来得,正好是长青藏的那册。

文墨接过随手翻了翻,上头没有任何批注,很干净,只在扉页上有小楷写下的“临夏”二字,墨迹干去许久,可以认出是长青的字迹。

文墨浅笑,于是再让人去取自己的那套初版,结果那上头被她写得乱七八糟,文墨一赧,只好将长青收的那卷给了阿茹。

当时未作多思,可直到听闻阿茹不见了,她才细细琢磨出不妥来。

这书的落款一直是临夏,且说这个表字,不是亲近的人不可知,更何况,文墨进宫后从未再以此自称,而阿茹来大周后只在皇宫行走,她怎会知晓?

而这卷书是文墨所著一事,知之者就更少了,那她又是从何处得知,还讨要去看?

思及此处,文墨便有些不安了。

阿茹不顾一切撇下这儿离开,肯定有她自己的理由,她应该是回了西姜,或真的如她所言因为思乡,或还有其他缘故…文墨不愿再猜,只全数告诉皇帝。

长青听完,先是大呼小叫,心疼那本藏书,旋即才下圣旨,命礼亲王亲自带人往西北道去寻。

孝瑜他们一路追到乌秦山脚,仍没有发现任何阿茹的踪迹,她落在茫茫尘世间,就像从人世蒸发了一样,大海捞针,何其难也?

孝瑜在那儿又多留了大半个月,还是没有她的行踪,也只有心灰意冷地归京。

而文墨这次遇到孝瑜,正是他从西北回来复命之际。他除去消瘦了些外,其余的境况看着似乎都还好,也比原来更瘦高了些。

虽已至秋日,但炎热不减,二人如原来闲暇时一样,躲在御花园听春亭里,吃着冰镇的新鲜瓜果,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只是谁都没有再提及阿茹,好像她这几年都不曾存在过。

孝瑜临走前,他正色给文墨行了个礼,口中称道:“皇嫂,这些年多受你照拂,孝瑜感激不尽,一直未能好生谢过。”

这话说得颇为见外,也生出些古怪,文墨正要劝慰,孝瑜转身就走,许是想到前尘种种,他的眼圈泛红,而步子凌乱,竟似飞逃一般。

听他一提,文墨便记起第一次的见面,那时礼亲王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头上顶着片滑稽的树叶,而现在,他已经高出自己一头,是个彻底体会过情伤的男人。而只这一下的打击,他似乎就脱胎换骨,沉稳内敛许多。

风声萧萧,亭子对面那片苍翠的杏林飒飒作响,文墨看在眼里,不禁感慨,这一年复一年,宫里的景致虽相同,但往来其间的人却是变了又变,说到底,都不一样了,几十年后,谁还记得谁?

正值文墨心情烦闷之时,宁英跟前的周嬷嬷急匆匆赶来听春亭,额头起了汗珠,胸前的衣衫也被濡湿大片。

见到皇后,她微微福身,气喘吁吁道:“娘娘,公主被惊着了,一直大哭不止。”

周围人皆是唬了一跳,唯独文墨面色如常,只淡淡地问:“公主今天又去哪儿调皮了?”语气波澜不惊,又透着些无奈。

宁英脾性好动,到如今虽还不满三岁,但人小鬼大,整日里不停歇地上蹿下跳,也不嫌累。

譬如,宫女们伺候她休憩,只要趁人不备,她就能偷偷爬到床下,然后逮着机会出来吓人作乐;又或者,有一回去崇嘉殿,宁英直接命人将那棵老槐的叶子摘个精光,以至于她再去,老槐树情不自禁都要抖上三抖,似在簌簌求饶…

女儿恶迹斑斑,数不胜数,文墨头疼不已的同时,也已经习惯,所以,她今天听到周嬷嬷的这话,自然是无感。周嬷嬷也不敢耽搁,忙将原委道了出来。

今天宁英撺掇端华偷溜出殿,这也就罢了,两人没带一个内侍宫女,害得两宫之人一通好找。正焦急之时,他二人倒回来了,只是宁英回来后一直嚎哭,像是被惊住了一般,众人皆哄不住,只得赶紧禀报帝后。

轿撵到玉和宫,文墨下来,就见大皇子端华立在院子里,他呆呆看着屋子里头,也不进去,是个手足无措的样子。

端华见到文墨,慌忙抬头扫了一眼,唤了声“母后”,倏尔又垂下头去不敢再看,只死死盯着地面,很是害怕。

屋子里头传来宁英的哭声,文墨心下虽焦,但瞧着端华这样,她又有些不大放心,只得上前几步,蹲下身子,轻声问他发生了何事。

端华目光躲闪,文墨只得牵住他的手。暖意传来,他扁扁嘴,一副哭相。文墨便将他搂住怀里,端华这才抽噎着道出经过。

原来,他二人今日背着众人在宫里闲逛,走到一处宫殿时,里头突然窜出来个女人,疯疯癫癫的,冲到宁英跟前就要抓她。幸得那人被拖住了,他二人才得脱身,也因为此,宁英就被吓着了。

末了,端华揉着红彤彤的双眼,又道:“母后,是我没保护好妹妹。”他暗自垂泪,是个难受又自责的模样。

文墨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她揉揉他的小脑瓜,安慰道:“好孩子,这事不怪你。你先回宫歇着,母后先去哄妹妹,待会再去看你。”

端华点点头,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直到他身影不见了,文墨这才往里走去。

玉和宫的东稍间里头,宁英蹲在榻上,小脸皱成一团,嘴巴扁着,很是不高兴。她梳着个双平髻,一边散了,头发挂下来,一边还歪着,耷拉到耳朵那儿,又是说不出的狼狈。

待文墨走进来时,她已经嚎尽力气,只剩低低抽噎,宁英身子往后缩了缩,眼睛眨巴眨巴,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母后”。

文墨心疼极了,忙上前搂住女儿,就听外头内侍唱喏,说是皇帝来了,不消片刻,那道明黄衣裳就匆匆进来了。

宁英眼睛倏地一亮,挣脱开母亲的怀抱,跳下床去,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摇摇晃晃扑了过去。

长青最是疼爱这个女儿,此时见她赤足在地,忙单手将她抱起来,拥在怀里。宁英藕节一样的胳膊紧紧还住父皇的脖颈,小嘴一撅,眼睛里又噙着泪花。

她断断续续地就说了今日之事,说罢,又委屈地哭嚎起来。长青心中已猜到是谁,他一脸怒容正欲下旨,文墨忙止住他,两人对视,四目相接,梢室内一瞬间有些凝滞。

宁英见父母二人皆不理她,于是,哭嚎地就更响了。长青忙专心安慰女儿,又不得不应承下宁英提得若干个无理要求,才让女儿止住了泪。

文墨敛色,正欲说她几句,宁英赶忙看向父皇,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偷偷使了个眼色,又轻轻扯了扯父皇衣襟。

这是他们父女私下的约定,长青将宁英搂得更紧,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忙又岔开话题,打断文墨要说的话。

文墨气结。从来都是这样,往往她想要训斥几句,长青便会将她拦下,气得她常言慈父多败儿,长青也不生气,他得意地挑眉,一脸恣意:“朕的女儿,有何疼不得的?”

这日回咸安宫后,两人又为着宁英的事置气,到最后,终是长青告饶,连说下次不敢了,可他说归说,到了下次总还是这样。

文墨无奈长叹一声,方回到今天的事上,径直问道:“毓枚宫那位,皇上打算如何,今天是想着要直接仗毙么?”

宁贵嫔产女后一直被禁足毓枚宫,算算也有四年,今日文墨听两个孩子所言,她竟似疯了。

长青不答反问:“你打算如何?”文墨既然猜到他的作法,却又将他拦下,肯定又是心软之故。

“还能如何?”文墨哂笑,罔顾人命之事,在这后宫之中,她始终不愿看见。何况,说来说去,那人也是个可怜人罢了。

长青就知她会如此,只好叹道:“那听凭皇后处置。”

两人来回这样打着太极,文墨自觉无趣,背过身不再理他。那人脸皮愈发厚了,他自己凑过来,央求道:“墨儿,我们再生个儿子吧。”

文墨一脚踹了过去。

翌日,文墨终是去了趟毓枚宫。

朱红色的两道宫门虚掩,上头落满了灰,又结了些稀稀拉拉的蜘蛛网,很是破败,而走进院子里,两侧生满杂草,又有些凄凉,只有中间一棵合欢树长得还算茂密。

树下支着张摇椅,一人蓬头垢面仅着中衣,披头散发倚着,眼睑闭阖,待听见人的脚步声,才微微睁开了眼。

宁贵嫔也不行礼,只是掩面嗤嗤地笑,等笑够了,她才好奇问道:“你是谁?”目光里透着些痴傻之意。

听见院子里的动静,有人蹬蹬蹬从里头跑了出来,正是宁贵嫔跟前的李泰福。他见到皇后的身影,不禁满脸惧色,忙跪下叩拜道:“参加皇后娘娘。”

文墨看看宁贵嫔,她正捡起一片树叶,拈在指尖撕着玩,文墨再看着李泰福,不禁疑道:“贵嫔这样多久了?”

“有一年多了,是某日突然如此的。”李泰福重重叩首应道,生怕牵连到自己。

宁贵嫔“呀”地尖叫一声,慌慌张张冲回屋子里。文墨一愣,李泰福正欲解释,就见她拥着一团破衫出来,一边轻轻拍着,一边柔柔说道:“好女儿,乖女儿。”说罢,她又扯开衣襟,露出大片的雪肤,就像是要替孩子哺乳一样。

文墨骇然,忙让人止住宁贵嫔的动作,她心中涌起些酸楚,不愿再看。

这日,文墨下了道懿旨,着太医前去毓枚宫替宁贵嫔医治,又命内务府派些人过去伺候,七七八八地,也恢复了她的品级待遇。长青听闻,只是摇头叹息,可这后宫之事他交给了文墨,也就按她的意思办,他不愿过多干涉。

此后,文墨也时常会去毓枚宫坐坐,这偌大的皇宫里,也就这个人,还见证着他们之间那段可笑的过往。算计到头,有几个人是善终的?

偶尔有一回,她从毓枚宫出来,竟见着端华和宁英两人扒着宫门边偷偷往里瞧。两个小人的头挨在一起,想要打量又不敢看的模样实在好笑。

宁英见着母亲,忙隐下好奇之意,故作解释道:“母后,上次就是她吓着女儿了,女儿今日只是来瞧瞧,路过路过。”

文墨领着二人往外走,另一旁的端华忸怩了半晌,终于问道:“母后,这人是谁?”那天这人神经兮兮的样子他一直记得,想起来总是觉得渗人。

不知怎地,文墨忽然就想到了淑贵妃,她低头看向端华,这张脸上果然有她的痕迹在,尤其那双眼睛,看久了仿佛就能看见另外一人。

文墨扯出个笑,抚上他的小脑袋,柔声道:“是你们父皇的一个嫔妃,身子一直不大好,这里病气重,你们俩少来为妙。”

端华听话地点点头,口中称是,而宁英撇撇嘴,含糊其辞地随便说了个什么,明显是打哈哈想要糊弄文墨。

文墨点了点宁英的脑门,一脸了然。她一手牵起一个,手心里软软地,文墨只觉得安心,她不想再生动荡。

可哪儿就能那么如她的意?

这一年末,西姜当今皇帝撕毁与大周之间的附属条议。

姜皇当朝直斥大周可耻,长乐十七年,大周使臣为争个一寸半土,恬不知耻地以个女人为惑,勾引西姜重臣,被发现后,又冒充妙阳公主,滥竽充数,手段可谓极其无耻与下作,哪有泱泱大国的气派?

而那个女人竟还成了大周当今的皇后,实在可笑至极,滑天下之大稽!

大周上下哗然成片,一时间,关于皇后的诸多传闻层出不穷,其中被戏说最多的,就是她与魏子敏的那段你来我往的香艳轶事,有心之人再联想至大婚前皇后与谢尘非一事,那可说的就更多了。

大周言论还算开明,说书人直接就凑成了个段子集,名字就叫做大周皇后的二三事,饶是一天三讲,茶馆内还是场场爆满。

此后不久,西姜大将魏子啸废黜当朝姜皇——他当年一手扶植上去的皇四子,拥兵自立,直接以姓为其国号,史称西魏。

第 83 章

魏子啸称帝之后,他做的头一件事,就是于新年伊始,重重赏赐了一位姑娘,并许诺她为朝廷女官。

据西魏的传闻,此女子容貌极其标致艳丽,而人生经历,亦是跌宕传奇。

五岁那年,此女全家三十余口惨遭皇帝灭门,她一人躲于尸堆之下,被后来赶到的魏子啸所救;八岁那年,她执意进宫为奴,伺机报仇雪恨。

而十二岁那年,西姜驾崩,太子与皇四子夺权,她却奉魏子啸之命,随大周的某位皇子潜进周朝,后一直伏于大周皇宫内。

直至今年,该女子不知因为何故,突然就回来了。

世人都还在纷纷猜测这位奇女子是谁时,只有孝瑜整日缠绵浊酒,恨不得一醉方休,将前尘往事通通忘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