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极为客气,盛夏又怎会断然拒绝,自然是应承,有些始料不及地笑了笑,说:“辜总放心,我这就问他。”

她发短信给他,而顾映宁的回复只有一个字:好。

盛夏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一个“好”字,心里的感觉却一点儿都不好。那天在书房门口听到的那番话一直憋在她心里头,问顾映宁自然是不可能的,甚至连小晶子她都没有说。总觉得有一块巨大的帕子,遮天蔽日盖住了阳光,一丝一隙的光亮都没法子透出来。

有什么事需要这么狠厉?又有什么事,是连她都不被允许告知的?

她以为她向他袒露心迹之后,彼此之间是对等的、是互相坦白的,原来直到现在还是只有她自己这么想,顾映宁只怕是根本一丝一毫都不曾这么想过。盛夏将头深埋进臂弯里,有一股无力感深深地包围了她。

这样子的顾映宁,这样子的状况,让她怎能不猜忌不疑心?

盛夏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手机震了。她拿起来一看,却是许亦晖发来的短信。点进去,只有一行字:阿夏,今晚有空聚一聚吗?

下意识地将手机扔到桌边,盛夏觉得脑子里的那团毛线现在纠结得更乱,怎么理都理不清。她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努力将目眦尽裂的感觉消淡。眼前不再那么花了之后,盛夏重新拿回手机,答复许亦晖:明晚吧。

晚上的一餐饭吃得是主宾尽欢,辜子棠更是携了一位年轻人前来,据说是他的外甥,刚刚从麻省理工毕业回来,也许不日会进普迪实业帮忙,请求顾映宁多多关照。

宴席散后,江镡自然是将顾映宁和盛夏都送回了别墅。

盛夏先洗完澡,披着浴巾裹着浴帽正坐在床沿随意翻弄着IPAD上网。顾映宁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入目便是她双颊依旧通红的这番秀色可餐的模样。

迈着沉着的步伐疾疾走向她,他在她跟前停下:“在玩什么?”

盛夏抬首,顾映宁只在下半身围了一条浴巾,没有擦干的水珠正顺着他纹理清晰的肌肉线条划入浴巾。若是往常,盛夏也许早就粉了颊,然而今天她却只是浅浅笑了笑,回他道:“没什么,浏览些新闻。”将IPAD放到一边,她又说,“你洗完了?”

顾映宁解开她的浴帽,湿漉漉的长发带着刚刚沐浴后的芳香扑鼻而来。他掬起一绺发,凑到鼻尖嗅了嗅,道:“换了玫瑰香的洗发水,真香。”盛夏浅促一笑,然后快手拨了拨头发,瀑布般的青丝全都垂到了背后。

拍拍身侧,盛夏说:“你先上来吧,我去吹头发。”

说罢她便要起身,却被他轻轻按住了。顾映宁扣住她的肩,沐浴过后的脸棱角分明、线条笔挺。他凑近,鼻息淡淡地喷洒在她的睫毛上。盛夏羽睫微扇,仿佛一只受惊的蝴蝶正在努力扑扇着翅膀。

顾映宁低头,英挺的鼻尖轻轻触在她的腮,低哑着声,他说:“吹头发做什么,这样子最香。”

盛夏原本一直垂着首,当顾映宁的唇开始落下的时候,她倏然抬头,身子微微有些斜退,说:“映宁,我真的要去吹头发了。”

她没有闪躲他的目光,望着他说,“今天很累,早点儿歇息吧。”

说完她用力地睁开他的双手,三两下蹬上拖鞋便疾步消失在了浴室的拐角处。

她那样甚至带着一丝仓皇而逃意味的背影直直刺入他的眼帘,让他不仅目眩,甚至连脊背骨都僵得有如针戳般疼。

眸色莫测中,他终于收回视线,拾起方才被盛夏丢到一边的IPAD划来划去,却什么都不曾真的入眼。

翌日傍晚,盛夏在下班之后如期去赴了许亦晖的约。

盛夏到餐厅的时候,许亦晖已经在不远处的一台桌边坐下,见她进来便挥手示意。

“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儿堵车。”盛夏一边坐下来一边致歉。

许亦晖替她倒了杯茶水,温和笑道:“阿夏,跟我还用这么客气?”

他取来菜单,翻开来摊给她,“想吃什么?”

她从来都不挑食,因此又将菜单推还给他,只说:“你点吧,我都好。”

许亦晖兀自笑了笑,看了盛夏一眼后放下茶壶没说什么,很快便点好了餐。将单子递给服务员,他问她:“最近怎么样,忙吗?”

盛夏啜了一小口茶,抿抿唇道:“之前的几单case最近都接近尾声了,所以还好。”顿了顿,她问,“你呢?”

“我…”许亦晖有些迟疑,然后轻而笑道:“我也还好。”

尽管四年未见,然而她还是太了解他了,许亦晖的迟疑告诉盛夏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并且,与她有关。抿了抿唇顿了片刻,盛夏还是开口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许亦晖苦苦一笑,有些无奈道:“阿夏,到底还是瞒不过你的眼睛…其实今天喊你出来便是为了这事。”他低下头,眸光暗了暗,端起桌上的玻璃水杯微微转了转,里头的冰块发出“沙沙”的轻响。

静默中,盛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想听他说下去了—仿佛等下他说出来的话会让她心慌、让她之前的信仰全部都轰然倒塌。她正欲张口,许亦晖却已然出声:“阿夏,我不知道有句话当讲不当讲…”

他尾音未落,盛夏一个慌神,抬手不小心碰倒面前的玻璃水杯,里头的冰水“哗啦”一下子全都翻泼了出来。她也禁不住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身,许亦晖忙扶好玻璃杯,抽了一大把纸巾替她擦拭湿淋淋的桌子。

“衣服湿了没?”他关切道。

盛夏掸了掸衣角,而后挤出一丝笑干涩道:“没事儿,你继续说吧。”

她不晓得自己方才究竟是无意识地想要打断他还是纯粹意外,但不管怎样,该来的总会来。所以她屏住呼吸,静静地望着他,等待他接下来说的话也许会狠狠地刺痛她每一个神经细胞。

好一会儿,他提吸一口气说道:“阿夏我知道这很丢脸,但是顾先生现在对我面试工作实在是干涉得太多…”他顿了顿,自嘲笑了笑,“你也知道,我重新回到中国毫无根基可言。很多公司明明之前都同我谈得很好,却在最后关头忽然说‘不’。有一家公司甚至就要跟我签约了,最后竟也…”

许亦晖回望盛夏,脸庞隽秀依旧,却比从前增添了好几分沧桑和忧虑。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僵在那里一般,听他继续说下去。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的问题,后来无意中听到面试官的私下交谈才晓得,原来,原来顾映宁竟是早已跟他们下了‘封杀令’。”

他喉头一紧,目光紧紧地攫住她震痛的水瞳,声音又干又哑,却不自觉地扬高音量,“我明白他对我的敌意,但我实在是无法认同他这般居高临下赶尽杀绝的做法!”

盛夏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不知自己究竟是想要安慰许亦晖,亦或是为顾映宁苍白地辩解。她只觉得不可置信,然而又似乎毫不意外,因为顾映宁就是这样一个高高在上到让你觉得他投递一个眼神过来都是纡尊降贵的人。

至此,盛夏觉得自己终于理顺了这些天的怪异—顾映宁那通电话中说的话、发的狠厉脾气,终于有了答案。

她觉得浑身冰凉,全部的血液都好像瞬间结冰不再滚烫流淌,冻得她发麻发懵,只能木木地听许亦晖说下最后一段话:“阿夏,我不是来求和的,只想你回去告诉他,他可以利用自己的权位而使手段,但我许亦晖,也绝非孬种。”

那一刻,盛夏确定,自己头一次从他眼中看到了凌厉而凶猛的杀意。

原来,冬天真的早已深入骨髓。

晚餐自然吃得食不知味,盛夏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别墅的。打开门,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顾映宁竟已到家。

她怔怔地盯着在沙发上随意调台的顾映宁,一时间竟只觉无语凝噎。眼前的这个人,明明她那么熟悉那么深爱着,却又好像蒙着一层纱幕让她怎么瞧都只能瞧出个大概,天涯般遥远。

顾映宁还未曾发现盛夏的不妥,以为她是累了,便不淡不咸地说道:“既然身子累,何必非要今天去见许亦晖。”她去和许亦晖会面之前同他说过,彼时他也没说什么。

他的话让她终于慢慢缓过神来。眨了眨眼,盛夏深吸一口气,然后语气没有起伏地出声道:“如果今天不去,就不会发现你对他做了什么是吗?”

听到她的这番话,顾映宁终于察觉到一丝异常的味道。他放下遥控器,却还是坐在沙发上,一只手臂撑着沙发靠背,微眯双眼,放慢语速淡淡道:“想说什么就直说,你跟我还要这样拐弯抹角吗?”

“是不是你…”她说得极艰难,一字一顿,“是不是你在亦晖的工作面试上使绊子?”

“他跟你说的?”顾映宁看着距离自己四步之遥的那道倩影,只觉得讽刺,“盛夏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是不是许亦晖同你说什么你都信?要是现在他杀了我却跟你否认你也会相信?”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绷得紧到极致,几乎已经是愠怒低吼。

她咬紧下唇,双臂环在胸前,迎着他阴鸷深沉的目光,半晌后才低低道:“亦晖不是一个说谎的人。”

“哈哈哈!”顾映宁怒极反笑,那笑声却声声震裂心弦。他眸光里的锐利戾气在浓到极致之后竟透出了一股淡淡的悲哀,说:“盛夏,你就这么信他?他明明有撒谎的前科,但你就是选择性看不见是不是?”

他的模样让她心惊,嘴上却不饶:“但如果不是因为你一直遮遮掩掩,我会觉得他的话可信吗?”

“我遮遮掩掩?”他咬牙切齿,“我从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信任只有这么多!”

顾映宁的话让盛夏脊背一僵,而他的神情更让她觉得心里慌乱,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慢慢飘走。她正欲开口,他却已经说话。

鹰隼一般的目光攫住她的脸,那张巴掌大的脸上有他最爱的眉目鼻唇,可正是拥有这张脸的女子,总是来戳刺他的心。一股从脚底升起的悲伤紧紧包围了顾映宁,他觉得深深的无力和疲惫。

盯着盛夏,顾映宁一字一字说得极慢极清晰:“盛夏,你明明说过你爱我。”

“我是说过,”她明明想软下语气,然而说出口的话却仿佛已经不再受她大脑控制,她只能越说越离谱,“但许亦晖对我也是一个重要的存在,我以为你能明白…”

“我不明白!”顾映宁再次被她的话激怒,目眦尽裂地吼道,“我只明白,你若是真的爱我又怎会还一直挂念他?”

“那你为什么责骂江镡做事不利索?又为什么不肯让我知晓?

你若不做这些事,我会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吗?”她终于忍不住了,一股脑把话全都喊了出来。

顾映宁目光收紧,怔了一两秒后立即明白过来:“原来那天在书房门口你都听到了?”

“你跟江镡下达这样的‘指令’,如何让我不去猜测怀疑?”

盛夏的眼眶早已通红,倔强地想要忍住眼泪不掉下来,声音却已然哽咽,“我以为我们彼此是透明的、互相坦白的,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在一厢情愿!”

他的嘴角下拉成一个紧绷的线条,在客厅水钻大吊灯的折射下他的眸色越发变换,片刻后才说:“我跟江镡说的事根本无关许亦晖!早告诉过你,下三滥的手段我顾映宁从来都不屑于耍!”

盛夏依旧定定地站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位置,眼里的泪纵使再强抑,到底还是一行一行地淌了下来。她抿唇,吸了一下鼻子后道:

“好,既然如此,那么你告诉我,究竟你同江镡说的是什么事?”

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分明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态。顾映宁也已经站起身,同她相对而立,唇线依然绷得极紧。目光转而冷峻,他启唇,声音低沉:“不告诉你,是因为现在你不必知晓。”

“不必要?”许久后,盛夏冷嘲着笑了,眼前的浮光只觉得越来越模糊,“顾映宁,你永远这样居高临下,仿佛一个字便能定夺旁人的生死。和你在一起就好像坐云霄飞车,总是时而上时而下,安生的日子简直少得可怜。”

盛夏用手背三两下揩去眼泪,微微抬颔,敛去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息,只是薄薄凉凉地说:“不告知就不告知吧,反正,我也不再想知道了!”

她说完,咬住下唇,用力地望了他几秒,而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甩门离开。

拦了一辆的士报了谈晶的地址后,盛夏终于让自己的眼泪肆意。

她捂住嘴,拼命地想压制住自己的哭声。映宁,为什么我们总是要这般跌宕,仿佛晴三天便要落两天雨,好似永远都不能拨开云雾见阳光。

而坐着的士疾驰而去的盛夏也永远不会知道,别墅里的顾映宁在她甩门的那一刻跌坐回沙发,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有怒气,然而更多的却是肝胆欲碎的悲恸。

电视还开着,水钻大吊灯还亮着,他却已经置若罔闻,好像所有的感官都已关闭。时间在盛夏离开的那一秒,已然停止。

Sunshine 15 寂寞沙洲冷

仍然拣尽寒枝不肯安歇微带着后悔,寂寞沙洲我该思念谁

当谈晶打开门看到满脸泪痕的盛夏时,着实吓了一大跳。盛夏素来要强,鲜少在旁人面前流泪,认识了这么多年,谈晶只见到她哭过不超过五次。

连忙一把抱住盛夏,谈晶一边轻拍着她的背,一边担忧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同顾映宁吵架了?”

盛夏只是伏趴在谈晶的肩头放声大哭,手臂越揽越紧。愈是措手不及的事情愈让人痛心,而她,甚至都没有一个可来得及商量的对象。

待盛夏哭得疲累了,谈晶终于得以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听盛夏断断续续地说完前因后果,谈晶也是极其震惊—因为许亦晖和顾映宁两人当中,必定一白一红。以谈晶对许亦晖的认识和了解,她极不愿相信许亦晖现在竟是这样一个人,然而她也明白,顾映宁确实不是那使下三滥手段之流。

这样一个进退维谷的局面,谈晶也是哑口无言,不知从何说起。

已是三更半夜,星子在漆墨色的苍穹里忽明忽暗,月色倒是模糊的,仿佛毛了边似的。这样静谧的夜里,谈晶望着自己身旁泪犹在掉的闺密,只觉格外心疼。

拭去盛夏满脸的泪,谈晶轻声问她:“小夏,你告诉我,你到底相信谁?”

盛夏抬眼,抿唇望着谈晶,却半天不说一个字。然而谈晶却不放过她,硬是逼问:“你究竟是相信顾映宁还是许亦晖?小夏,你知道自己必须做一个抉择不是吗?”

哑着嗓子,盛夏咬唇咬得很紧,许久后才开口:“小晶子,我真的不愿意去想亦晖他现在竟然…”

她的声音沙哑而模糊,然而谈晶心里到底是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不露丝毫,只是继续说:“明明你心里相信的是顾映宁,那为什么当他和许亦晖的话发生冲突的时候你选择质问的人却是他?”

谈晶鲜少的咄咄逼人,因为她晓得如若不这样,依盛夏的性子或许会一直鸵鸟下去。

盛夏怔忪,张口说了好几个“我”字,却再没有下文。

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谈晶无奈道:“之前顾映宁的悔婚我确实很为你恼火他,但平心而论,这三年你们都在一起,你那么爱这个男人,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难道还需要我来说吗?”顿了一顿,她继续说,“我明白,许亦晖是你青葱岁月里最夺目斑斓的里程碑,也是你心里一个特别的印记,可是小夏你别忘了,分隔的这四年多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现在又是怎样,你真的还清楚吗?”

其实谈晶说的这些盛夏都明白,然而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深陷其中时,盛夏无可避免地会感情用事而拒绝去思考—比如,许亦晖也许早已不是从前记忆里那个眼睛会笑、温暖和煦的许亦晖了。

努力顺了顺气息,盛夏竭力用稍微平稳一点儿的声音说:“道理我都懂,只是…”

“只是小夏,你若是爱顾映宁至深,怎舍得让他受委屈?”在她犹豫的空子里,谈晶已经幽幽打断她而说了下去。

想起甩门离去前顾映宁勃然大怒中又饱含着悲哀的神情,盛夏心中一痛,刚刚逼退下去的眼泪瞬间又重新涌了上来。

她从没想要伤害他,但不知不觉中,她竟变成了伤他最多也最容易的那个人。有时候,正是因为太在乎、太爱对方,反而陷入死胡同里走不出来。因为期望值太高,才会在一有风吹草动时就如惊弓之鸟。明明心里是向着他的,却总会在他面前不依不饶,把那也许原本分明只是一毫米直径的圆点放成无限大的一个巨大黑圈,淹没了自己也伤及了对方,却又倔强地不愿先低头。

盛夏,分明就是这样的一个写照。

见她的表情有所松动和走神,谈晶拍拍盛夏,轻轻道:“不早了,我给你热一杯牛奶,早些休息吧。”

起身走了几步,她想了想还是说:“小夏,明后天平静下来,你还是主动去找顾映宁吧,无论是把事情说开,还是…先道个歉。”

不管与顾映宁怎样,工作总还是要照常去做。

同辜子棠汇报完S.R.方面传真过来的补充材料,盛夏正欲转身离开,辜子棠却喊住了她。回头,触到辜子棠关切的目光,盛夏只听得他问:“最近很累吗小夏?脸色这么差。”

盛夏浅促一笑,低声道:“多谢辜总关心,不过我还好,没事的。”

辜子棠沉吟片刻,尔后右手一挥断然地开口:“批你半天假,回去先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盛夏还想再辩解,但辜子棠已经不由分说,只道,“上司命令。”

盛夏没辙,于是只好应声下来,再次谢了他一番然后带上门离开。

然而当盛夏真的收拾好东西下楼,站在公司门口的马路边,她却茫然了。脑子里一片混沌,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哪里,是回清茶花苑,还是去顾映宁的别墅。虽然她心底里是格外想回别墅、想晚上一开门就能看到顾映宁的身影,可是盛夏又明白,自己昨晚同他那样大吵一架还甩门落跑,怎有脸再回去。

这样想着,盛夏忽然觉得疲乏至极,全身所有的细胞仿佛都是喝饱了水的海绵,沉重窒息而呼吸困难。她随意地向左边走去,这一带都是高级商业区,过眼是一家一家的奢侈品店:Hermes、VERSACE、LV,每一家店里几乎都是男女相携而逛。隔着玻璃橱窗,盛夏看到店里女人的喜悦笑容和男人的宠爱眼神。

她恍然忆起有一次顾映宁去意大利出差,回来的时候给盛夏带了一只Prada的手袋,樱花粉的颜色很好看。那时他送得淡然,而她收得更平淡。那会儿她接过他递来的包装纸袋,打开袋口粗略看了看后便放到车座一旁,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谢谢。”其实她心里根本不是表面上这般淡然处之,而是早就掀起了惊涛骇浪。虽然那时候还很早,但她已经开始明白自己的心意。只是她以为自己是顾映宁诸位“藏娇”中的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份和关系让她除却甜得苦涩外再无别的感觉。不过从那之后,除了偶尔的首饰,他再没有送过她一件奢侈品礼物。

现在想来,也许那时候看起来毫不在意的顾映宁,心里其实也在意得紧。

顾映宁…想到这三个字,盛夏只觉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痛。对她而言,这三个字所代表的根本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是最柔软最牵动她一情一绪的那个生动的存在。哪怕是相似的字、相似的读音都会让她联想到他,联想到他的卓尔不凡,联想到他的时而清冷时而阴鸷,甚至是他鲜少流露却倚光流离的笑容。

然而一想到昨晚那场争吵中顾映宁前所未有的疲倦和微带悲哀的神情,盛夏就惶然得一塌糊涂。不想回去,也不知该不该回去,其实说穿了,盛夏是在胆怯惧怕—信任于情侣而言何其重要,昨晚她却打破平衡,也许这之后的结果是自己承受不起的万丈深渊。

因为她走得极慢,所以走着走着,竟是从下午走到了傍晚。盛夏不记得自己穿过了多少条巷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走去哪里,但是当她被紧擦而过的一辆摩托车尖锐的鸣笛喇叭而惊醒时,回过神才猛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这里。

西雅公园。

两年前,他和她刚刚开始有了最深的羁绊。某个周六清晨,当盛夏还在被窝里没睁开眼时,手机铃声忽然锲而不舍地响了。她迷迷糊糊地接起来,那头的声音低沉而清冷:“下午两点,我去接你。”

并不陌生的嗓音让盛夏骤然从朦胧睡意中苏醒,她立刻睁大双眼、一骨碌坐起身,拿着手机的手微微握紧,声音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说:“今天下午?可是我已经约了朋友…”她确实是约了谈晶一块儿喝下午茶。

然而顾映宁的回答一如既往的不容置喙,“推掉”,顿了一下他说,“就先这样。”

那一头,他的电话已然挂断,但这一头盛夏的脑子却一下子又乱又清醒。两手将头发一把顺到后头,盛夏曲着腿怔怔发愣。起床梳洗一番之后,盛夏煮了一杯卡布奇诺,推开窗户,倚在墙边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那时候她没有完全理清心里的感受,也还没有下定决心到底是任由自己继续靠近他还是远离,所以那天上午,她的脑中是混沌不堪、头痛欲裂的。

不过下午,她到底还是安安静静地在家等他。

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天是他生日。

起初顾映宁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盛夏带来西雅公园,江镡准备了一瓶红酒和一些长条法式面包。那是盛夏第一次来西雅公园,之前她从未听说过这里。彼时春意已浓,公园里绿草茵茵、满树碧叶,正是一派万物复苏的生气景象。

盛夏当时正被一簇虞美人所吸引,忽听得侧前方他低低说:“今天是我生日。”

她愣住,愕然抬头,顾映宁的表情却是一贯的冷峻淡然。没有等她开口,他已经继续道:“父亲上个礼拜去了德国,而我的母亲…她早已不在。”望着盛夏,顾映宁一字一句,“所以今天,你陪我半天吧。”

他连孤独都说得这样要强,盛夏的心瞬间柔软地塌陷下去,在她还没有察觉之前,心里有一块地方已经莫名地微微作痛。她缓缓露出笑颜,侧头说:“过生日,怎么能没有生日蛋糕?”

也许是因为她的话,顾映宁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声音却依旧低沉:“不用了,又不是小孩子,况且我本身也不喜甜食。”

他们坐在公园西北角的一个亭子里,一张圆形的石桌,外面围着一圈古朴的石凳。不远处假山上的流水潺潺而下,空气里是春日下午暖洋洋的味道,花团锦簇中,盛夏想了想,打开那瓶红酒倒满了两只玻璃杯,然后笑颜如花、齿若编贝,举起酒杯说:“那好,那就干杯,祝你生日快乐!”

那时候自己说的话语还犹在耳旁,而现在,盛夏站在公园外头远远眺过去,院墙遮挡住了亭子的一角,让回忆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忽然,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脊背倏地僵直,停顿了片刻之后,盛夏终于下定决心。走到马路边,她扬手拦下一辆的士:“城郊别墅,谢谢。”

盛夏从的士里下来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冬日的天本就暗得早,虽说现在只是六七点的光景,外头早已是黑压压的一片,细细分辨倒还能看到大朵大朵的云。

捂着大衣的衣领,当真的站在顾映宁别墅的门口时,盛夏却犹豫了。并非是感到后悔,相反,她是觉得怯怕,害怕他会不原谅、害怕他会冷眼相对。然而上天仿佛听到了她的惧怕,于是断然地切断了她的后路。

伴随着尖锐的“嘀—嘀—嘀”声,盛夏转过身去,只看到满目刺眼的照明灯光。熟悉的车身让盛夏的心陡然间跳得快要跃出来。车门打开,那道熟悉得似乎深入她骨髓、刻进她心板的身影果然慢慢地立在了她五步之外。

天这般冷,他却只在浅灰色条纹衬衫之外罩了一件藏青色呢大衣,她看得只觉鼻子发酸。想上前替他拢一拢衣服,刚迈出了一步却又顿住了。顾映宁自然也看到了盛夏,俯下身跟江镡交代了几句让他收工回家,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踱步到她面前。

“没带钥匙?还是,”他的面色冷凝至极,口气也不甚好,“你根本不想回这个家?”

听到顾映宁还会同自己说话,盛夏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我只是在等你。”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而顾映宁的表情也越来越讽刺。他挑眉,嘴角的线条刀刻般凌厉:“等我?盛夏,我倒是不知现如今你撒谎的本事越来越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