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没说一句话,可见愁却隐隐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悲伤与不安。
这个小姑娘,是先前那些明妃之中的一个。
见愁隐约有些印象,除却她自己自认大了所有人许多,不爱说话之外,这小姑娘算是另一个话少的,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地看着旁人,似乎十分内向。
“你不过去吗?”
见愁觉得有些奇怪,看了湖边正在虔诚跪拜的众人一眼,不由得重新调转视线来,看向了她。
那小姑娘似乎正在出神,也没想到有人跟她搭话,便似乎被吓了一下,待得转过头来看到与她说话的是一路上几乎不搭理任何人、且地位特殊的恰果苏巴时,这种惊讶便变得更明显了。
她有些局促起来,慌忙地掩饰了脸上的神情,道:“没、没,没什么,只是从来没有来过雪域,看呆了罢了。”
是吗?
这明显就是鬼话了。
但见愁也不拆穿她,只这么注视着她,慢慢笑了一下,还是站在湖边,也不过去。
这一下,轮到这瘦削的小姑娘疑惑了:“你也不过去吗?”
“不过是片湖泊而已,过去拜了有什么用?”
也不是不信佛就要死,更何况见愁一开始表现给所有人的态度就是“不配合”,谁让谢不臣杜撰了她来自阴宗的身份呢?她说话实没什么顾忌。
“旁人将你送入了囹圄,关进了地狱,还要感恩戴德吗?”
“……”
那小姑娘的脸色,顿时就有些变化。
一时显得畏缩,像是怕自己听到的话为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一时又显得感动,显然内心是很认同见愁这一番话的。
她就在一旁,犹豫了许久,才带着几分苦涩与无奈开了口:“我听她们说,你原来是阴宗的弟子,被他们掳到此处的。我娘以前也当过佛母,但就想带我爹躲得远远的,说向西走也好,向南走也好,或者去阴宗,或者去中域,叫什么明日星海。可惜没有去成。”
“没去成?”见愁疑惑。
小姑娘低垂了头,露出一段好看的、白皙的脖颈,只道:“半道上就被庙里的师父们追上了,爹爹为保护娘死了,娘也没有逃过。姐姐,你从阴宗来,那阴宗是什么样?那边也跟雪域一样吗?”
“……不一样。”
见愁还没去过阴宗,但典籍上所记载,阴阳两宗与中域左三千的宗门差距不大,只是相互之间的争斗多了一些而已,不争斗的时候,还算平静。
“那里没有寺庙,没有僧人,既不需要朝圣,女孩子们也不会成为明妃。”
“如果在那里,你可以和这里的僧人们一样,通过别的方法修行。阴宗的女弟子多一些,阳宗的男弟子多一些。他们之中有好人,有坏人,也有不好不坏的人,”
“比起在这里,那里就像是一片可以让鸟儿展翅的天空……”
她话音渐渐地沉落下来,像是天空中缥缈坠落的鸿羽。
小姑娘听了,两只眼睛却变得亮晶晶的,可当目光接触到前面那一片澄澈的圣湖时,又变得压抑而且忧郁。
“那可真好,应该是十九洲最好最好的地方了吧?”
“十九洲最好的地方?”
见愁听了,微微一怔,可下一刻,便注视着远方笑了起来。
“阴宗虽然好,可还算不上。”
“算不上?”
小姑娘有些惊讶起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显然,她还没有出过雪域,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否则也不会问出方才这种问题来了。
见愁心里面很清楚,回首看向她时,只有那种万物都能容纳的包容与温和,心底微微滚烫,用一种莫名地口吻,轻声回道:“十九洲最好的地方,名为‘崖山’。”
“崖山?”
对于小姑娘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见愁却点了点头,笑望着她,道:“以后,等你有机会走出雪域,出去看一看,就会知道了。”
“出去看一看……”
小姑娘怔然地回望着她,只觉得这一句话听来是如此地让人无法理解,可冥冥之中又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可以令人信服的力量。
还有这样的眼神……
隐约似乎含着一点微光,暖融融的,让人忍不住好奇,那传说中的“崖山”该是何等样好的地方。
这时候,她还不明白这个眼神。
直到很久以后,她成为了第一名主动踏出雪域的明妃,在中域见到了九头江支流边那巍峨的一座孤峰,才终于了然——
这个眼神,到底凝聚着什么。
“梅朵,梅朵,你不来拜吗?”
下方的湖岸边,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
是下面已经参拜完了的女孩子们看见小姑娘还站在那边,便出声唤她,但莫名地,没有人敢唤见愁。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先前惊慌与局促的样子又出现在脸上,似乎像是怕被人看出什么来一样,连忙应了一声:“我、我这就来!”
然后慌慌张张地给见愁躬身行了个礼,就急急跑了过去。
像她这样的年纪,即便心里面再不认同,也还没有不合群的勇气。
见愁站得远远的,看得很分明。
但她也不过去,只是想着这个叫梅朵的姑娘,又想起桑央,想起前者的恐惧与苦涩,想起后者的欢欣与雀跃……
“你喜欢她们吗?”
一道还带着几分稚嫩与青涩的少年嗓音,突兀地在身边响起。
这一瞬间,见愁竟然没有任何的察觉!
直到在听见这声音的时候,她才猛然一怔,护身的龙鳞道印和《人器》炼体功法,险些就这样直直从身体中迸出来!
还好她关键时刻险险地控制住,这才避免了暴露的危险。
但饶是如此,方才那刹那间的紧绷,也让她周身的气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见愁强行压抑住了内心的暗惊,转过了头去,竟然看见了一名穿着雪白僧袍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自己的身侧。
那一身僧袍,太干净了,如同这圣殿的白雪织就,不染半点尘埃。
看得出他年纪很轻,脸上的轮廓稍有棱角,还带着一种少年才有的青涩。雪白的兜帽,在湖面吹来的微风下有些鼓荡,反衬得他一双隐隐有些透蓝的清澈瞳孔,格外平静。
一双脚赤着,明明身上很干净,却仿佛半点不介意这地面上的脏污与灰尘。
像是一个普通人。
可什么普通人能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见愁心电急转间,竟一时没得出什么确定的结果来,只是顿了片刻后,顺着他的话回道:“都是很干净的小姑娘,挺喜欢的。”
“是吗?”
少年眼底顿时露出些许明媚的颜色来,看着竟然与前面那一片圣湖一样通透纯粹。
“我也挺喜欢你的。”
“……”
这话就有些听不懂了。
见愁知道对方不简单,只看着他,没说话。
那少年歪着头,还望着她,只将那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朝着她一递。竟然是一朵犹带着几分寒意的雪莲花,雪空阳光下,颤巍巍地带着没滚下来的几许积雪。
嘴角翘起,他双眼眯起来像是两弯月牙儿,声音好听极了。
“恰果苏巴。”
第385章 天上的湖泊
恰果苏巴……
这四个字,见愁这几天听得也不算少了, 并不陌生——正是谢不臣当日脱口为她找的“假名”。
只是此时此刻, 看着少年递到自己面前的这一朵雪莲, 她却一时迷惑起来。不知他说的这四个字,是这一朵花的名字, 还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微怔了片刻, 她也没避讳, 便将花接了过来。
然后问道:“这花叫做‘恰果苏巴’吗?”
“和你一样。”
少年的眼依旧清澈,笑意也依旧不含有任何杂质。
他将花递出之后,两手便重新背到了身后,就站在见愁身边, 身量也不很高,才到见愁肩膀的位置。
于是, 见愁便明白了。
恰果苏巴,雪莲花。
那一瞬间的感觉,竟然极为微妙:她是不懂太多雪域这边的文字和语言,可谢不臣仓促之间脱口取出的这个名字, 却是值得深思了。
人在仓促之间,容易下意识地做事。
在这种时候,往往会不经意地表露出内心一些真实的想法来, 暴露出很多平时不会暴露的细节。
有点小意思了。
她眉梢微微扬了扬, 看着夹在自己之间的这一朵大过巴掌的雪莲花, 感受着那洁白花瓣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寒意, 笑了一笑。
“连我化名都知道, 传说中的‘圣子’果真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圣子,什么圣子?”
那少年微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惊讶模样,可其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半点变化,一副慧黠到了极点的模样。
“我怎么不知道?”
哦。
不是啊。
见愁望着他的目光,顿时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但她也不对此再说什么,只是这般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寻常人被她这样注视着,即便没什么,只怕都要生出几分心虚来。
可此刻站在她身边的这少年,却依旧保持着那一种近乎不谙世事的干净纯粹,就这么用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回视着她。
见愁便觉得奇妙起来,一笑:“不知道便不知道,你说不是便不是吧。”
“你这个人比我想的还要有趣。”
那少年听了她这一句话,竟似越发高兴起来,两手背着,侧着身子,歪头看她,目中流露出几分毫不掩饰的好感和欣赏来,就要再说什么。
但这时候,他们身后的走廊中,那长长的一排转经筒忽然动了起来。清脆之中带着几分悠长的铃响透过长廊,伴着主殿之中僧人念诵佛经时模糊的声音,一道传了出来。
有人来了。
而且还是圣殿的僧人。
见愁微微皱了皱眉。
那少年朝着走廊中看了过去,待瞧见那几名红衣僧人的时候,便“哎呀”了一声,流露出几分遗憾的神情来,朝她俏皮地一吐舌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把恰果苏巴送给了恰果苏巴,那我们就是朋友了。你可不要跟他们说见过我啊!”
“什……”
见愁还没从他这语速颇快的一句话里回过神来,抬头就见少年向她挥了挥手,下一刻便原地消失不见。
不一会儿,从圣殿前面急匆匆穿过走廊来的僧人也到了。
可站在这殿后,朝着前方瞭望而去,只有那一片倒映着天空的圣湖,还有那围拢圣湖的一片茫茫没有边际的冰原。
哪里有他们要找的人的半点影子?
为首的一名僧人眉头狠狠皱了起来,看见愁就站在这近处,想也没有想便直接开口问道:“你,刚才可有看到圣……就一个穿白僧袍的年轻人?”
他原本是想问“圣子”的吗?
见愁想起刚才那少年面不改色说出“什么圣子”时候坦坦荡荡的神态,心底一时哂笑,本来想卖他一把,但想想竟不知他到底往何处去,所以竟没得卖。
于是,只好“老老实实”答道:“没看到。”
“怎么会?”
领头僧人那一张严肃的脸上,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其余几名僧人也是十分不解,显然正为这个事情苦恼不已:“可刚刚明明感受到了气息,一下又不见了。”
“分头再找。”
那领头的僧人也不过多纠缠,注意力也根本没放在见愁的身上。
毕竟,怎么看也就是个现在连修为都还没有的“明妃”,又在雪域这种地方,怎么敢对他们撒谎呢?
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略略将周围搜寻过一遍之后,他们便急匆匆地离开,显然是去别的地方寻找了。
从头到尾,见愁连脚步都没移动一下,就注视着他们离去,心里却在思考他们找人这个举动代表的含义。
圣子寂耶,传说中的“百世佛子”。
只要在雪域圣殿开启盛大的法事,就能将其从百世轮回之中唤出,让整个雪域拥有最强大的庇佑。
这一次,唤出圣子的乃是新密。
可后面发生的事情,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原本应该不偏不倚保护整个雪域的圣子寂耶,竟然意外地倒戈偏向了旧密,甚至在六十多年前的一场争斗中血腥屠戮了新密。
若非新密在雪域本就根基深厚,只怕从那之后便消沉下来。
而在前段时间听见的传闻中,见愁已经得知:自新密旧密分出了胜负之后,整个圣殿已经落入了新密的掌控,旧密被迫逃离。圣子寂耶,也从此失踪。
寂耶为什么要失踪?
或者说,为什么明明没有失踪,却偏要“玩”失踪?
圣殿的这些僧人,似乎也对圣子寂耶没有什么恶意,但如此急切地找寻又是为了什么?
雪域……
重重的谜团啊。
见愁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先将念头放下了。
“哇,好漂亮的雪莲花!”
这时候,先前去朝拜圣湖的姑娘们已经回来了,看见愁还站在这里,她们不意外。但看到见愁手中还拿着一朵漂亮的雪莲,便纷纷惊叹了起来。
桑央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恰果姐姐,你哪里采到的啊?我们怎么都没看到?”
哪里采到的?
问她她也不知道啊。
见愁只好摇了摇头,实话实说道:“刚才有人送的。”
“有人送?”
几个姑娘相互对望了一眼,只觉得见愁这话说得不很明白,但她们又一眨眼想到了那个名叫“怀介”的好看的僧人。
也许,是他偷偷给恰果送来的吧?
于是,她们都不好再多问了。
只是在心里面,难免生出几分艳羡来。毕竟,恰果这样美丽的人,有怀介这样好看的僧人念着,也是十分让人向往的一件事。
唯有桑央还有些纳闷,朝着四周看了看:“可是也很奇怪啊,雪域之中雪莲花只开在高处,但圣殿也太高了。来的路上我看到山脚下看到蓝翠雀,但也没有雪莲花。这怎么能采到?”
“……蓝翠雀?”
见愁本没有很在意这一朵雪莲的事情,可桑央话中提及的某几个字眼,却一下触动了她脑海深处那些已经有些久远的记忆。
那是一名老妪的声音。
她双眼浑浊,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清透了起来,见愁甚至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但还记得她的来历,记得遇到她的一切经过。
她曾是密宗的一位佛母,最终命丧于极域。
她的声音,分明苍老,可这一刻在见愁记忆里回荡时,却有一种渺茫的空灵之感。
“山下都是人家,但是高高的雪原上,都是常年不化的冰雪。上面总是很冷,但也总是很美小时候,我们总喜欢爬上去,想要去看看那个雪域最高处的圣湖。湖面很大,铺在雪白的冰原上,也不知道是倒映着天,还是它把天映成了蓝。”
“我记得,它说,它叫‘伽蓝’。”
“若有一日,姑娘能到雪域,但请为我摘下一束蓝翠雀,放在圣湖前……”
但请为我摘下一束蓝翠雀,放在圣湖前。
那是老妪弥留之际的请求。
见愁一时有些出神,目光放远,看向了前方雪空下那一片纯净的湖泊,眸底却终于透出了几分奇怪的疑惑出来。
没有记错的话,老妪说,这一片圣湖曾对她说,自己的名字叫做“伽蓝”,是一座会说话的湖泊。
到底是世间真有这样奇妙的事,还是老妪幻梦的错觉呢?
见愁并不清楚,她只是又问了桑央一句:“圣山的山脚下,有蓝翠雀吗?”
“是啊。”
桑央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起这个,但又想到她来自阴宗,应该不曾见过蓝翠雀,于是跟她描绘了起来。
“就小小的,一朵朵,看着像蓝色的鸟儿。你看到它,就一定知道它了。”
众人拜过了圣湖,又往回走。
见愁一面走,一面听着,应着桑央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随着众人一道走。
她们后来又去了很多圣殿别的地方转,看过了许多稀奇的东西。
直到中午,太阳高高照了起来,化得殿顶上的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她们才又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去。
圣殿有为她们备下一日的吃食。
大家用过了饭,下午还要出去,但这一次见愁回绝了。
她上午随着她们到处走动,也不过是想看看周围是什么情况,顺便知道谢不臣住在哪里。
如今情况已经摸清,自然没必要与她们一样在外面晃荡。
毕竟她不是真的普通人,而是来自中域的修士,若有个什么意外被人认出来,才叫得不偿失。
少出门,就会减少被认出来的几率。
万事小心为上。
所以,见愁出来“活动”的时间,是晚上。
她悄然地避过了圣殿中不多的巡夜僧人,便顺着山道一路下了山去,到了山脚处的时候,果然看到了一小片盛开的花丛。
这时候,残雪还未化干净。
天上的月挂着,照得山脚下这一片草地一片盈盈的白光。那蓝紫色的花朵,每一朵都有五片花瓣,舒展开来,果真生动得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小小雀鸟。
零零星星的,不很多。
可盛开在这星光下,雪地里,却让此刻看到的见愁,有一种十分纯然的触动。
蓝翠雀。
很贴合,也很美妙的名字。
她没有采很多,只是折下了其中最好看的一支,妥帖地收入了袖中,而后抬头看了看圣山,又看了看山脚下这一座繁华的坛城,便辨认了方向,准备重新回到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