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叫你上来的?”

“那……要小琪上来么?”

柳逾白瞥她一眼,懒得理她的表情。

车子倒出去,拐个弯,驶离酒店,上了通往市里的大路上。

梁司月偷偷地瞟他,“你吃饭了么?”

“不然你以为我们现在是去做什么?”

“要去市里?其实镇上也有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柳逾白似笑非笑,“白灼虾?”

“……”梁司月无言以对,转念突然意识到什么,“你关注我微博了?”

“想得美。”

“那就是莫莉姐关注的。莫莉姐好闲哦,这都跟你汇报。”

柳逾白:“……”

梁司月笑了笑,转头看着他,“柳先生见到我不高兴吗?我见到柳先生,倒是很高兴。”

只一句话,柳逾白便面色稍霁。

沉默片刻,他叫停了司机,往回开,回她住的酒店。

实话说,梁司月怕死了,怕被人偷拍。

这里的酒店没有地下停车场,她出门也没带戴口罩,要是被人拍到跟陌生男人一块进了酒店,不知道回头论坛上会是什么风向。

但好像柳逾白并没有要避嫌的意思——可能大佬根本不怕,大不了全网删帖。

这家酒店是专为了做武术培训基地的生意而建的,条件比较一般,比起市里同等级的差远了。但因为便宜,梁司月这回有幸住到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大床房,沙发、茶几和电脑桌一应俱全。

梁司月叫来小琪,让她帮忙去附近餐馆打包几个菜过来。

柳逾白懒得考虑吃什么,点菜的事,梁司月就代劳了。

柳逾白坐在沙发上,目光扫视一圈,首先看见她放在桌子上的,两盒还未开封的茶叶,微微蹙了蹙眉;紧跟着,看见旁边一个亚克力的敞口盒子,里面装了三枚鸡蛋,上面拿马克笔画了表情。

柳逾白一时乐了,“你直播的那只母鸡下的?”

梁司月这下肯定了:“你真的关注我的微博了。”

柳逾白一副“那又如何”的表情。

还真拿他没辙。

因为他没有大号,如果是小号,她有十万粉丝,怎么可能找得出来是哪一个。

她拿出手机,在他身旁坐下,转头看他:“账号告诉我吧,我回关一下。”

柳逾白轻哼一声,表示不会告诉她的,而且他没发过任何内容,“以为人人像你,什么鸡毛蒜皮的都发?你上的是变形计?”

梁司月笑了。

柳逾白目光一低,便看见她露在T恤和热裤之外的白皙皮肤上,满是打斗训练留下的淤青,尤以膝盖上磕得最为严重,基本,一块未愈,一块又叠上去。

他语气一时间温和许多:“看你天天发农家乐,以为你过得不错。”

看见林孟夏发的合影才发现,小朋友有点惨。

他伸手,捉住她手臂,微微地朝外一扳,露出靠近肘部的一处淤伤,“你这是净被别人揍,没还手吗?”

“我跟五岁就上少林学武的武术老师还手?我不要命了吗?”

柳逾白笑出一声。

“还好,习惯了也没觉得疼。只要想到训练完毕,我就能变成见招拆招的打女,就很激动。”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五官之间的那一点清冷气便消失殆尽,更像个单纯的,还没长大的小孩儿。

柳逾白不信她才训练了一个月,能出什么成绩,叫她往他掌心里砸一拳试试。

“不要。”

柳逾白挑挑眉,手掌张开,“怕什么。”

梁司月真被他怂恿得有点动摇了,“……砸出问题来我不负责哦。”

“嗯。”

她站起身,一条腿的膝盖跪在沙发边沿上,面朝着柳逾白,捏了捏拳头。

比起她的整装待发,他却是施施然。

她深吸口气,一拳砸下去。

以为自己力气够大了,然而柳逾白脸上毫无吃痛的表情。

她不服气,想再试一次,刚要抽回手,柳逾白手掌一合,将她手捉住了。

她下意识地挣扎,两下,都没挣脱。停下动作,抬眼对上柳逾白的目光,捉弄神色,难得一见的玩世不恭,叫她看出狩猎得逞的得意。

一下就慌了,再挣,他还是不松手。

耳后颈项都热起来,她忙说,“……我认输。”

他笑了一声,这才松手。

她着急忙慌地要站起来,小腿却在沙发腿上一绊,整个人往前栽倒,两手下意识去找平衡点,伸出去,却是撑在了他的肩膀上。

回神,发现自己几乎是半趴在他身上。

他从崇城赶过来,应当风尘仆仆,可身上的气息仍然是清爽的,最简单的肥皂水的味道。

梁司月整个僵住,一种具象化的,自己入侵了“柳逾白的领域”的感觉。本能是要逃,两手都从他肩头挪开,去撑他身旁的沙发靠背,想要立刻、马上站起来。

然而,他忽然伸手,手掌按在她后背,却是向着他所在的方向,再按了一把。

她慌到心脏飞出去,脑袋快呈九十度地低下,只求不要看见他的表情,她的目光。而即便不抬头,她也能感觉他是在笑,有点儿促狭的意思。

梁司月无法想象此刻自己多么的面红耳赤。

心肺明明剧烈运作,呼出的气却很轻很轻,她感觉到,隔着衣物布料的,五个指腹的触感,向着她肩头的方向逶迤而去。

她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因为热,或者因为缺氧而死掉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柳逾白一霎便松开了手,她飞快地站起身。

“……进来。”她极不自然地伸手碰了碰后颈,始终避开着柳逾白的视线,低头匆匆地朝洗手间走去了。

往脸上浇一捧水,洗了一把脸,等镜子里照出来的脸,不再红得那样明显之后,梁司月拿下毛巾将脸上的水珠擦干,这才走出洗手间。

点的那几个菜,打开了放在茶几上。

小琪远远地站着,和梁司月目光交汇之后,就点了点头,又离开房间了。

梁司月走过去,隔了一人宽的距离,在柳逾白旁边坐下。

这塑料打包盒承装的几个炒菜,卖相实在叫她问不出来“好吃吗”,叫他吃这些,实在太委屈了。

生活方面,柳逾白其实不难伺候,他虽然不满,但并不会折腾人一定要做到叫他满意。

于是,拿着一次性筷子,拣了点蔬菜尝尝,味道倒还过得去,也就就着米饭,少许地吃了一些。

梁司月主动将吃剩的收拾起来,装进袋子里,系好,放在垃圾桶旁边,准备等一下再扔出去。

问他:“要不要喝点茶?”

仅看他的脸色,她就知道不用了,于是去拿了一瓶纯净水过来,递给他。

柳逾白拧开喝了一口,问她:“邱老师住在这儿,还是市里?”

“在市里,具体哪个酒店我不清楚,要问他的助理。他好像明天下午就回香港。”

“我明早去拜访他。”

“你认识他么?”

“合作过。去香港的时候,在他家吃过饭。”

梁司月点点头,看他一眼,又问:“那你……明天就走么?”

“不然我有多少时间陪你耗着?”

“我也没时间呀,每天都要上课。”她觉得自己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敢跟他争一争高低。

如她所料的,柳逾白并不生气,反而笑了一声,紧跟着身体放松,往后靠去。这时候,她才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些疲惫。

梁司月歪着头看他片刻,“要我陪你下去散散步么?后面有条河,晚上空气很好。”

柳逾白手臂搭在眼睛上,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梁司月站起身,犹豫一下,伸手捉住他的手臂,轻轻一拽,“走啦。”

柳逾白侧头看她一眼,还是站起来了。

将出门的时候,梁司月问:“我需要戴口罩吗?”

“随你。”

“我怕被拍到。”

“我不允许,没人敢发。”

梁司月笑了一下,“……那我还是戴着吧。”

“别戴了,热。”

梁司月叫他等一下,紧跟着去翻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板贴纸样的东西,走过来问他,喜欢什么小动物。

柳逾白蹙眉:“这什么?”

“驱蚊贴。这里晚上蚊子很恐怖的。”她从上面撕下来一个长颈鹿图案的,就要往他衣领上粘。

柳逾白内心挣扎了一下,算了,随她了。

梁司月给自己贴了一个长耳兔的,剩下的放回包里,“走吧。”

她带着柳逾白下了楼,却不走前门,绕过大楼,后方砖砌的围墙有道铁门。

一推开,一条碎石子路,往前延伸出去,穿过两边荒草疯长的农田,在远处,隐约能看见月光下粼粼的小河。

第41章 3.19

梁司月脚步轻快, 不觉走得快了些,意识柳逾白已经落后她好几步,赶紧将脚步放慢, 和他并行。

她手臂背在身后,沿路拿穿着低帮帆布鞋的脚, 去踢路中间的小石子, 当柳逾白斜来一眼, 她立即不好意思地停下。

高高垒起的河岸是泥土地面,最近晴了好多天,一直没下雨, 路面被晒得硬邦邦的, 空气里都有一股白日里草木被烤焦的气息。

走一阵,就能看见一根歪斜的电线杆子。这一带是没有路灯的,所幸月光够亮, 倒映在河水里,也洒在两旁的青草上。

当眼睛渐渐地适应了这样的亮度, 周围环境基本能看得清楚。

梁司月问柳逾白, 这阵子都在忙些什么。

果真,柳逾白以目光告诉她, 这问题简直像是没话找话,但还是回答她:“能忙什么, 挣钱,养你们这一帮子赔钱货。”

“……《极夜》还没上映, 赔不赔还不好说呢。”梁司月没什么底气地替自己争辩两句。

柳逾白看她一眼, 笑了声,也就顺便跟她通报《极夜》的进展:“放映许可要下来了,计划排挡圣诞节前后。这么致郁一电影, 你还指望赚钱?”

“那不凑圣诞节的合家欢气氛呢?会不会好一点?”

“已经是协商后的结果,何讷原本坚持明年情人节上映。”

“……”梁司月笑了,“什么仇什么怨。”

岸边草丛里有虫叫,反而让夜更加阒静。

并肩而行的时候,不免,梁司月的手臂会碰上他挽起的衣袖,她自觉地避开半步,然而走着走着,又碰上,又避开……如此反复。

这种气氛之下,聊什么,或者不聊什么都行。

梁司月随口说些这段时间以来鸡毛蒜皮的琐事,很担心柳逾白会不会听得不耐烦,然而他并没有,间或的,回应或者揶揄她两句。

偶尔转头看他一眼,看见夜色勾勒而出的侧脸的轮廓,叫她觉得这种喜悦不是真实的。

夏天的末尾,夜里还有些热,只有风吹来的时候,才带来一些凉意。

风时有时无。

梁司月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其实她有点出汗了,她不知道柳逾白是不是也是如此,但难得的气氛让她无法提出折返,她想等柳逾白开口。

再走一段,前面开始出现几幢楼房,灯还亮着,梁司月惊喜看见红底白字的超市的灯箱招牌,忙问:“要买瓶水么?”

柳逾白还没说什么呢,她已经加快脚步,蹦蹦跳跳地跑过去了。

他看着她的背影,施施然跟上前。

自建的方方正正的三层楼房,城乡结合部的标准配置,一楼的门面是一间小超市,玻璃推拉门贴了些饮料的广告。门开着,里头没有开空调,稀稀拉拉的几排货架,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柜台后面,抱着睡着的小孩儿在看视频,拿方言告诉她,冰水在冰柜里,自己拿。

柳逾白没有进去,不远不近地站着。

看见她推开了冰柜门,微微踮着脚,弯腰去找,一头乌发随之垂落下去。

劣质的日光灯管,也似现实主义题材电影里的打光,让她只穿一件简简单单的白T,却也清瘦挺拔、气质出尘,仿佛电影里那些校园初恋的标准样本。

她拿了两瓶怡宝的纯净水,放在柜台上,拿手机扫码支付。

紧跟着拿着水瓶走出来,一迎上他的目光,便露出笑容。

月光一样皎洁漂亮的白皙脸庞,眼睛就应当是此刻的这条波光潋滟的小河。

柳逾白接了她递过来的水,忽地问道:“你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我妈。”梁司月低头,拧瓶盖,一下没拧开;再一下,还是没拧开。

不应该啊,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她都能跟一些男学员扳手腕儿了,怎么会被一个小小的水瓶子给难住。

她手掌在T恤上擦了擦汗,再拧……还是没开。

柳逾白笑出声。

她窘迫极了,还想较劲,他将自己手里那瓶拧开了还没喝的递过来,跟她换。

她小声说了句“谢谢”,却有些不服气。

不知道柳逾白是不是觉得她是装的,一想就更尴尬了,于是,还非要拧开不可了。

便接了他递来的水瓶,又把自己的递过去,说:“帮我拿一下。”

她借用他那瓶水,冲洗了一下手,再在T恤上擦干,递回他的,拿回自己的。

再拧,终于开了。

她喜笑颜开。

“……”柳逾白目光复杂,看她如看一个二百五。

梁司月品尝胜利成果,喝了一小口水,问他:“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你的名字谁帮你取的。”

“哦。”她微微垂下目光,随他转身往回走,轻声地说:“我阴历生日是二月十五,月圆的日子。进产房之前,我妈妈看见外面的月亮很漂亮,就跟我爸提议,不如名字里面带一个‘月’字吧。论排行,可以叫‘思月’,但她觉得‘思月’不好,太有乡愁之感了,不想我以后成为多愁善感的人。就说不如改成‘司’,‘司’是掌管的意思。然后……”

她语气和表情都随之低沉下去。

柳逾白看她一眼,“然后?”

梁司月顿了顿,才又说:“她怀我之前就生病了,治了好几年,家底掏空,债台高筑也没治好。可能也是知道自己好不了了,她执意要给我爸留下一个孩子,谁劝都不听。医生也告诉她,到时候分娩,大概率没法从产床上下来。最后,我爸和外婆还没能拗过她……然后,果真如医生所说,她进了产房,没再出来……”

柳逾白不知该说些什么,伸手,轻轻地拍一拍她的背。

她立刻就笑了,抬头看他,仿佛一点不意外他的反应,“有时候别人听说我妈妈生下我就走了,表情比我还要难过和遗憾,反而让我很有心理负担。所以,我一般不会轻易跟别人细说。”

不知道是在说他也落了俗,还是说他有机会听得这段详情,是他的荣幸。

柳逾白微微挑了挑眉。

“其实我没感觉有什么,毕竟没有跟她一起生活的记忆,对我来说,她只是存在照片里面的一个概念而已。她是小学语文老师,照片里很漂亮很有气质,放在今天,可能也可以当明星吧。”她语气里只有少许的惆怅,转而又笑,“我是不是有点啰嗦?”

柳逾白难得的宽容态度,“还好。你再多说两句,我就懒得听了。”

“真的么?”她歪头去看他,笑说,“我不信。”

“你试试?”

梁司月笑了,自觉做个嘴上拉拉链的动作。

走出去一会儿,梁司月转而问他:“你的名字,是来源于‘山青花欲燃,江碧鸟逾白’么?”

柳逾白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梁司月觉察出,柳逾白并不那么有兴致聊及家庭的事。

她也就不多问了。

继续往回走。

是过了片刻,梁司月才意识到其实两人沉默了很久,只是因为不觉得尴尬而未察觉。

以小超市为折返点,他们即将走到河堤和那条石子路的岔路口了,梁司月脚步一顿,“回去么,还是再走一下……”

人的心理如此,提供两个选择,真正想做的那件事,往往放在后面说,就像“然而”的转折后面,总接着真正重要的事。

柳逾白低头看她,她也在看他,等他决定的模样,手指却捏紧了矿泉水瓶,发出一点声响,她立即有点尴尬,就别过眼去,再低下头。

大部分的人,会有一个入镜的最佳角度,譬如有人左脸更完美,有人右脸更标准,有人适合三分之二侧脸。

梁司月最好看的角度,或许是低头的时候。

并不意味着臣服,只有叫人捉摸不透的,湮没于她眨眼之间的无穷心事。她最优越的,是一双有故事的眼睛,而半遮半掩,就是这双眼睛最美的样子。恐怕,导演会夸她,连睫毛都是戏。

柳逾白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不由自主地说:“再走一会儿吧。”

他们经过了这个岔路口,又沿着河堤的另一个方向,继续往前走。

柳逾白有种荒谬的昏头感,大晚上的,荒无人烟的地方,干走,喂蚊子——真要谴责她,什么狗屁驱蚊贴,有用吗?

梁司月一点不知道柳逾白此刻的腹诽,只觉这空气都因为沉默而显得黏稠。

风是什么时候停的,一阵都没再吹起过。

她觉得空气好热,近于一种焦躁的热。

偷偷看他一眼,他是没觉察到自己越走越快吗?

梁司月暗暗调整步幅,跟上柳逾白变快的脚步。

沉默中,又走出好一阵,夜色里只有沙沙的脚步声。

突然的,柳逾白一下停了脚步,身体一转,又猝然伸手,将她手臂一捉,低下看她,“跟你说句话。”

很是平静的语气,却让梁司月感觉心脏被顶了一下,“嗯……”

柳逾白看着她的眼睛,却没有立即出声。

犹豫,又似斟酌。

可能有三秒,或是五秒的时间,就在他张口即要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口袋里骤然手机振动起来。

微妙的气氛,破坏比建立容易多了。

柳逾白松了手,“我接个电话。”

她点点头,退后一步。

柳逾白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随即微微侧过身去,往旁边走了两步。

梁司月自觉回避,走出去数米。到河堤边缘,蹲下。

她从草丛里摸了两粒扁平的小石子,朝着河面掷去,想试试能不能打出水漂,然而很遗憾,石子一接触水面,即“咕咚”沉下去了。

她抱着膝盖,转头去看柳逾白。

隔着夜色,看不清楚他脸上表情,隐约觉得他情绪有些严肃。

看一眼,她即转回头,面朝着河面,继续一粒一粒地扔石子,看着石子落水的一瞬间,河水散开漂亮的、不规则的波纹,是月光的碎片。

别着急,别着急。

她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