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大大方方地应了声“是”。另有一名小厮从马圈牵过一匹高头大马来,柳碧寒将缰绳接过,一翻身便坐至马背上,技术娴熟,显然是常常骑马的好手,而后双腿一夹马腹,那马便小步跑起来,柳碧寒在马背上道:“跟着来罢。”说罢便驾马窜了出去。

我当场就傻在了原地——不、不是吧?难不成你要我跟在马屁股后边儿用跑的啊?这、这不是存心整人吗?柳碧寒!你这个大变态!此仇不报我誓不嫁人!

我一路咒骂一路气喘吁吁地跟在柳碧寒的马后狂奔,幸好那马速度不快,但也够我拚了老命追赶的。这柳府座落在陌阳城的城边儿,从府门出来一直往西去,不多时便出了城门,沿着城外栈道一路西行,远远地就能望见一大片山林,想必那就是柳家的林场了。

估摸着还没跑到一半的路程,我就已经吃不住劲儿了,停下来撑着膝盖猛喘,柳碧寒勒住马头回身看向我,口中冷冷道:“怎么,难道还要我这个做主子的等你不成?”

“你…你可以…不…不用等…等我…”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我不怪…怪你…”

“立刻跟来!”柳碧寒甩下这句话后调转马头继续往前跑,气得我抄起地上一块石头就丢了过去,正好打中了马屁股,那马吃了一惊,呜嘶嘶地抬起两只前蹄儿刹了闸,险些将柳碧寒给掀下马背来。

柳碧寒噌地跳下马,带着一脸暴怒就向我走了过来,吓得我立刻撒了丫子冲上前去,道:“我好了!咱们快走吧!”也不理他,径直沿着路往前跑。柳碧寒很快便驾了马重新赶到我的前头,重新恢复了我奴隶般的旅程。

跑跑停停,终于在我马上就累得魂归离恨天的时候,柳家的林场到了。林场是用木头栅栏围起来的一片广阔的山林,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柳家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领着两排家丁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迎接着柳碧寒,柳碧寒下马施礼道:“鲁叔!”

鲁叔将柳碧寒迎入寨内,笑道:“少主昨儿才寻视了林场,怎么今儿又过来了?”

柳碧寒道:“近日天干,容易失火,鲁叔你吩咐下去,让工匠们务必小心谨慎!”敢情儿这家伙是因为昨日失火之事提高了警惕。

鲁叔连忙应是,引着柳碧寒一路往工地行去。

我在后边儿边喘边跟着,这柳家的林场不是一般的大,乍一望过去几乎看不到边际,全是密密匝匝的绿林,每隔数百米就盖有一间大厂房,里面全是在对原木进行加工的工匠,那些被砍下来的树干被拉到这里进行刨光、烘烤、盖戳儿等流程,然后再运送到仓库储备起来,随时外发。

这些东西我以前在孟员外的木料厂也见过,大同小异,所以也没啥新鲜看头,没走多远我就累得不愿动弹了,柳碧寒也不理我,直管在鲁叔的陪同下往前走,我也不想理他,索性一屁股坐到路边一个树墩子上休息。柳碧寒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一般,头也不回地对我道:“到门口等我。”

“哦。”我应着,还算这小子天良未泯,没逼着我跟他一起逛这偌大的林场。反正等他逛完起码也得一个小时以后了,老子我先跟这树荫儿底下歇歇再说。

正歇得昏昏欲睡,突然头顶一疼——“哎哟!谁!?”定睛向地上看去,砸中我头顶的不是元宝也不是石头,竟是一块破木头!我闪电转头,见不远处的树后有个人影一缩头,我跳起身就追了过去,那人愣了愣,转身就跑,谁知此处林密树多,那人转身太猛来不及看路,“嗵!”地一下子就撞到了身后一株大树上,腾腾腾地往后退了几步,一下子坐到地上,等我赶过去的时候分明还能看到丫的眼前金星乱冒。

“你干嘛?”我蹲下看着他,“为什么撞树?”

“没…”那人疼得直揉额头,抬起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带着尴尬道:“小的本来不愿惊动叶当家的,所以只将纸条藏在木头里扔给当家的,谁想还是被叶当家的给发现了…”

我大吃一惊,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叶当家的?”

那人也压低声音道:“小的是云家堡的人,在柳家林场做木匠已经做了三年了。昨日我们堡主传下话来,要小的转告叶当家的您,堡主说,柳家要在中原降价一事他已尽知,要叶当家的您放心,直管小心自己安全,不必冒险出府传信。”

一席话说得我目瞪口呆外加问题满腹,只好想起哪个问哪个:“你们堡主怎么知道我会到林场来?”

那人道:“堡主说,昨日柳家失火,今日柳碧寒必定会到林场来视察,而叶当家的你做为最有嫌疑之人,也必定会被柳碧寒带来,以柳碧寒的性格,他将你带来是要‘引蛇出洞’,故意卖个破绽诱你出手,所以堡主命我设法与叶当家的你联络,堡主说:小叶行事逢大沉稳遇小冲动,且先由得柳碧寒试探,莫要被激怒而正中其下怀,凡事忍为先,勿以出府为最后手段,否则你我前功尽弃;然不能忍处,云某也相信小叶必能巧计化解。”

我不禁张大了嘴:这个云悠远是属神仙的还是属妖精的?怎么我的一举一动他都宛如亲眼所见一般?怎么我的思想轨迹行为模式全都能被他料中?他、他何时如此的了解我了?难道,仅仅是他做为“云清”待在我身边的那一段时间便已能令他看透我这个人了?听他语气,似是对柳碧寒为人也知之匪浅,可他也未曾在柳碧寒身旁待过啊?除非…他仅仅是从柳碧寒做生意的方式就能够捉摸出他的个性来,那样的话,这个云悠远可真的是够敏锐够心细的,看人看得准,布线布得远,这样一个对手…很可怕!想起他那双眼睛,清如水亮如星,完全像是胸无城府的纯情男子,然而若要反过来想的话,这样一对难以窥得心中所想的眸子,岂不是深不可测?

见我不住地发呆,那人轻咳了两声,道:“堡主的话已传到,小的先告退了,以免被人发现。叶当家的请!”说着便起身藉着树木的掩护一溜烟儿地消失在树林深处了。

我怔怔地往回走,心里面有种难以言喻的滋味儿。我的性格向来独立,还有着那么一点点不服输的劲儿,我一直认为女人不比男人差,没有男人,女人一样可以活得很好——事实证明,在古代我的确活得风生水起——虽然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

可云悠远的出现却完全将我这一点点小小的骄傲粉碎殆尽,让我由一个成功者的角色变为了另一个成功者手中的一步棋,我仿佛从来就没有脱离过这个棋盘,一直被他那两根修长的手指拈得牢牢。

我既生气又郁闷,若我是个男人,定会轰轰烈烈地跟云悠远拚个高下,即使失败亦不足惜。可惜,我只是个女人,只是个感情胜于理智的女人,我虽有着好胜的性格,却也不乏大多女人满足于安逸的柔性特征。我爱钱,因为有钱可以过得安逸,所以我之前的种种凌厉在换来了不错的生活之后就荡然无存。我世故,做为一个从复杂的现代社会穿过来的人,我已经懂得了收起犄角保守做人。我心软,仅仅做为一个女人。

所以我不可能拚得过云悠远,一个冷静、缜密、敏锐、智慧过人的男人。他生下来就富可敌国,所以他不会因追求安逸而激发或收敛斗志,他立于山巅,是众矢之地,所以他从来不会掉以轻心、心慈手软。重要的是,他是个男人。

这男人已经过了不服输的火爆年纪,比起仍像一匹野马的我,他更像是一位骑士,他的乐趣已不在于奔跑,而在于驾驭。

——征服野马是每位骑士最喜欢做的事,云悠远此时在享受他找到的乐趣,而我…我他妈的此时还在丫的屁股底下撒着欢儿的乱扑腾呢!(不雅!不雅!)

——更、更要命的是…我竟然、我竟然对他的驾驭有些许的欣喜…就像某些坏女人,故意去激怒男人再被男人征服,如同别人所说,男人天生就有着征服欲,女人天生就有着被征服欲,男人和女人就是在不断的征服和被征服的过程中寻求着心理与感官上的刺激。

当、当然了,我可不是想追求什么感官上的刺激,我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好胜心作怪,被云悠远踩在头上令我欣喜的原因是我觉得自己总算有了个对手…对,就是这样的,没有别的原因,谁都不许乱想!(谁想啊!)而我很快就会卷土重来,再将他驾驭在身下,这才是我最终的目的!一帆风顺的胜利总是不如一波三折的胜利来得激动人心,不是吗?!我就是要来个最终反转将云悠远那厮牢牢地踩在脚下,要令他一败涂地,这才无愧于我小强女主的称号!哇哈哈哈哈!

一番自我催眠自我安慰过后,我的心情总算有所好转,慢慢悠悠地回到刚才休息用的大树墩旁,捡起那位卧底砸在我头上的破木头,在木头上面的窟窿里找到了一张用黑炭写着字的纸,内容无非就是他刚才告诉我的那些话。我扔掉木头,把纸条塞进腰带里——本想放到嘴里嚼巴嚼巴咽了以毁掉证据,但是一想这张纸是被那家伙的脏手揉成一团塞到烂木头里的,心里就一恶,还是回头抽空悄悄烧了得了。

仔细想想,云悠远那家伙之所以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很可能是丫很早之前便在柳府内也安插了眼线,由此推彼,说不定这个奸诈的狐狸在我穿越时光内也有眼线!我日他个祖宗的!等我这趟回去,非得在他云家堡内安插一万个人!让他云悠远连上厕所蹲了多长时间都记录在案!哼哼!

一路在心里骂着云悠远我一路沿着来路往回走,行至大门处时那柳碧寒视察林场还没有回来,只好蹲在门口等他。他那匹大青马被拴在门前的柱子上埋头吃草,一条尾巴美滋滋地甩来甩去。

我忽然就想起自己来时这一路上的艰辛了,难不成回去的时候姓柳的还得让我跟着马屁股后边儿一路狂奔回去?干脆老子现在就先绝了他这一念头!——把马弄到那边树林子里拴起来,就说它自己跑丢了!叫你丫骑!

四下里望望,门口有五六个站岗的家丁,不管他,我是跟着柳碧寒来的,就是把马牵走了他们也不会起疑的!当下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把拴马的绳子解了,口中故意说道:“来,小乖乖,哥哥带你到那边儿去吃嫩草哈!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驮咱家主子回府呀!来,乖…”

那几个看门的家丁倒是没起疑,反而是这匹蠢马,吃草吃得正上瘾,见我过来扯它压根儿就不愿意动,用力将我手中的缰绳挣脱,大屁股一拧正冲着我的脸,接着低头吃它的草。

你丫的!你主子欺负我你也欺负我是不?我冲到它面前扯住缰绳用力拽,这马也不知道是天生脾气宁还是见不了生人,四只蹄子一戳竟然跟我犟上了,一人一马展开了拔河大赛,惹得站岗的那几个家丁哈哈大笑。

真真气死老子我了!我甩开缰绳,冷冷盯向该马,马瞥了我一眼接着低头吃草。你吃!你吃!老子拽不动你难道还拽不动草吗?我蹲下身去噌噌噌,以除草机的速度将该马嘴边的青草一气儿拔光。这马倒也不急,头一偏又去吃另一侧的草,我跟过去再拔,它再一转头,我再跟!再拔!它再一转,我再…

“呜嘶嘶…”

“嗷!”

动物也是有脾气的。

惨痛的教训换来了宝贵的经验。这匹马终于没了耐心,扬起前蹄一脚丫子就踩中了我的肩膀,直疼得我怪叫一声翻倒在一边,这马见伤了人自己也觉惭愧,竟然一甩脖子撒开四蹄儿跑向了密林深处。

也罢,也罢,虽然捱了这畜牲一脚,总算把丫给吓跑了,总好过一路再跟着它跑回去。我揉着肩膀靠在大门柱上接着等柳碧寒,约摸过了十来分钟,丫终于在鲁叔及众家丁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一照面就问我:“马呢?”

“跑了!”我翻个白眼。

“为何跑了?”柳碧寒冷冷问道。

“我喂它草,它不吃,踢了我一脚后就跑了。”反正那马不在,就是在它难道还能口吐人言说我说的是假话?

“缰绳是谁解开的?”柳碧寒盯向我。

“我啊!你看,它周围的草都吃光了,又够不着远处的草,所以我当然要把它的缰绳给解下来了,结果它踢了我就跑了。”我指着地上被我拔光的草地给柳碧寒看,以证明我所言属实。

柳碧寒当然不信我的话,但是又找不着证据反驳,所以他淡淡看了我一眼,转身对鲁叔道:“鲁叔,着人去马房再牵一匹马来。”

——什么?他在林场还设有马房?你大爷的!刚才那一场老子岂不是白费力了?肩膀还被那畜牲给白白踹了一脚!我真是欲哭无泪啊!忙道:“鲁叔!麻烦您老牵两匹来!”

结果自然只牵了一匹来,柳碧寒翻身上马,斜睨着我,唇角勾起一丝哂笑,道:“我们回罢。”

我忍!我忍!你就是想逼我是不?你就是想逼我现出原形是不?你就是想等我沉不住气开始出手跟你捣乱是不?你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我自动现身了是不?哼哼!哈哈!兮兮!哼哼哈兮!快使用双截棍…(乱了!)

老子就是不给你这机会!一个字:我他妈的忍!

我抬脸送给他一记灿烂微笑,将眼睛努力弯成黑月牙,道:“是,少主!咱回!”

柳碧寒一瞬间有些错愕,但很快恢复了死人脸,扯起缰绳拍马上路。我捂着兀自疼痛不已的左肩跟在后面,一路上哪怕跑得累到喘不过气来,我也绝不吱一声——今儿爷就让你柳碧寒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个性,什么叫做霸气,什么叫做东方不败!(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路跑回柳府,柳碧寒直接回到他的北院,没说让我不用伺候,所以我也只得跟着他屁股后边儿转。

“打水,我洗脸。”柳碧寒道。忍着肩疼跑去院井处打了一盆水给丫端至屋内,还没将盆放稳又听得他道:“沏杯茶。”取了屋内多宝格上一只镌着“碧螺春”三字的瓷罐,取些茶叶出来放至茶壶内,匆匆跑至北院伙房烧火的嬷嬷处要了开水,拎至柳碧寒的房间将茶沏了,还没等把开水壶送回伙房,又听得柳碧寒一边用帕子擦着脸一边慢悠悠地道:“给我沏些龙井来,放到书房几案上,另将墨磨好,我待会儿要写字。”好,好,把碧螺春倒掉,换上龙井,给你端到几案上,再给你磨墨,绝对够黑够浓,把你胳膊写断了你都用不完!

“打扇儿。”好,好,给你扇扇,我咋没见着你脑门上有一滴汗啊?

“去书架上将我那本《古木博物考》取来。”是, 是,在哪儿啊?我靠,那不是在最顶层吗?站椅子上都够不着,挨着房顶呢!…行了行了,要了把梯子来,这回能够着了,给你!

“…记错了,不是这本,放回去罢。”你…你行,您老记性真他妈的好!

“将晚饭端来书房,我在这里吃。”OK,OK,你坐着我站着,你吃着我看着。

“准备洗澡水,我沐浴。”咦?不会还让我帮你搓背吧?不晓得身材如何哈…

“你在门外伺候着。”…哦。

“好了,进来铺床。”是是是,还用不用我讲个故事哄你入睡啊?

“你可以回房了,明日卯初在我房外伺候。”成,您老慢睡,祝恶梦连连,小便失禁!

在伙房扒拉了一顿残羹剩饭后我一头倒在了床上,不小心压到了肩膀伤处,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坐起身脱下上衣查看——哎哟,青了一大片!那匹死马下蹄儿够狠的!

我赶紧跑到伙房弄了点热水给自己热敷,边热敷边琢磨:这柳碧寒看来看去也不像是个虐待狂啊,为什么今天要这么折腾我?就算对我有所怀疑,他也该知道我现在是贴身伺候他,不可能随随便便搞破坏。除非…除非他是在等,等我受不了了就跑去和线人接头——他的目的不是我!而是线人!看来他很清楚自己府中有对手安插下的卧底,虽然他不确定我是否与他的对手有关系,但是他在试探,他想通过我拔出身边的钉子!

汗哪!我怎么觉得自己像只乒乓球似的,被两个高手操纵着来打击对方?!真是岂有此理!老虎不发威你们当我是加菲猫啊!(好像是Hello Kitty吧?!)——当、当然了,就算我发威也不能把那两位高智商的家伙怎么地啊,但是我可不想被人牵着鼻子遛来遛去,这汪浑水老子愿意跟着你们搅搅呢就搅搅,老子要是不愿意搅了随时可以抽冷子走人,爱咋咋地!

一整晚上由于肩伤疼得厉害,脑袋里思路也比较纷杂混乱,所以压根儿没能睡好,第二天早上甩着两个大黑眼圈儿就起床了,草草洗漱完毕后就跑到柳碧寒的房外等候招唤。不多时就听得房里道:“吴明,进来伺候。”

我推门进去,见柳碧寒已经起了床,穿着中衣正在洗脸,洗脸水是昨晚打好的清水,晾了一晚上,免得一早从井里打上来的水里露气太重对身体不好。我过去替他将纱被叠起来,顺便趁他不注意,恶毒地在地上蹭了蹭,然后端端正正放回床上。柳碧寒洗罢脸,往床前一站,也不看我,道:“更衣。”

“还穿昨天那件墨绿的?”我问。

“脏了,换一套。”柳碧寒站在那儿闭目养神,完全一副大少爷的鬼样子。

衣服放在床侧的衣柜里,我打开柜门,嚯,这小子衣服还蛮多的,摆放也挺整齐,第一层放的是袍子,第二层是中衣,第三层,噢嗬嗬,是内衣,哎呀!真不好意思,怎么能让我看到这些呢!(装什么呢!)

取出一条大红的外套和一件大绿的长袍,我打算趁他闭着眼的机会给丫来个红配绿、狗臭屁,谁知还没来得及往身上套,他就睁了睁眼,只扫了一下,又闭上,道:“换那件靛青的。”

只得取了靛青的出来给他穿了,顺便将那条丝制腰带绑了个死结。

“梳头。”丝毫不知自己已经被死结困住的柳碧寒依旧简短地发着命令,坐至窗前桌旁,桌上摆着一架溜儿圆铜镜。打开妆奁抽屉,取出一把犀角梳,我心中奸笑:看老子不梳下你一半头发来!当下魔掌一伸,抄起梳子狠狠拢进柳碧寒那一把漆黑长发内,用力往下一扯——啊!险些抻着我自个儿的胳膊!丫的头发竟然顺滑通畅,仿佛用了*柔或*蕾或*飞丝,一点儿纠结的地方都没有!

真讨厌!一个大男人家,长这么好的头发干什么!(男的就不能长好头发啦?)

虽然我从小就留长头发,但是至多会梳个马尾辫或是夏天了在头上盘个高髻,再稍微复杂一点的发型就不会了。给别人梳头我这还是头一回,而且还是给个古代男人梳。梳哪种发型好呢…盘起来吧,夏天热,披在身后实在让我这个一天到晚看着他的人浑身不舒服。

用梳子将头发拢好,在头顶抓巴抓巴,然后系上绑头发用的绦子,盘上头顶,最后插根木簪用以固定,好了!

“重梳。“柳碧寒看了眼镜子里自己头顶正上方的那坨黑髻,面无表情地道。

翻工了三回,最后一回总算让柳碧寒稍感满意了,当然,我更满意,看着他脑袋后面被我故意留下没梳上去的几绺长发,我在心中奸笑不已。

趁柳碧寒用早餐的时候,我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少主,我想出府一趟。”

嘿嘿!云悠远,你不是不让我轻易出府吗?柳碧寒,你不是防着我出府接头吗?老子今儿还就大大方方的要出去了!让你们急去!让你们想去!

“找柳升要牌子吧。”柳碧寒压根儿没抬头,用勺子舀着小米粥喝。哼,装得还挺像,心里头不定怎么犯嘀咕呢!

柳府家丁的出府时间是有限制的,出府前必须去柳升处要写着出府时间的牌子,在规定时间内须赶回府内交回牌子,否则以玩忽职守论处。出府限制时间有长有短,一般不超过两个时辰,当然,办公事的例外。我找柳升要了两个时辰为限的牌子,大摇大摆地出了柳府。

吁…虽然进了柳府不过才三天,再回外界已是恍如隔世,站在热闹喧嚣的街道上我的心情一下子舒畅了起来,就连车马扬尘也都不觉得污浊可憎了。一个猛子扎进人流中,左手糖葫芦右手桂花糕,吃完东街吃西街,逛完南街逛北街。虽然知道柳碧寒必派人在身后不远处监视着我,我压根儿不理那套,光明正大地找了间云家堡在本城的布铺一脚就迈了进去。

“老板!你们铺子里有没有我身上这种布料啊?”我指着自己仍穿在身上的柳府家丁服问向柜台后的老板道。

老板凑上前来用手摸了摸我衣袖处的料子,连忙点头道:“有,有,不知客官要几尺?”

“几尺嘛…我也不大清楚,你们这儿做不做衣服?”我问。

“呵呵,客官,小店只卖布,不做衣服,您要是想做衣服的话,可以从小店买了布再找家裁缝店。”老板笑道。

“哦…那老板看我身上这衣服得用几尺布?我要做件一模一样的,以前那件被火烧了洞没法子穿了。”我瞟了眼一位刚跨进门的、立在柜台前看布的客人。

“这么着吧,让小老儿替客官量一下身上这件衣服的尺寸。”老板从柜台内拿出尺子道。

“成,量吧,可别多给我量啊!”我瞪眼道。

“哪能呢,哈哈,客官您说笑。”老板走出柜台开始替我量尺寸。

那位看布的客人随意扫了眼柜台上摆的布匹,而后转身慢慢悠悠地出了门。我拿着老板替我截的新布,付了钱,然后也跨出门去,沿着街东张西望的找裁缝店,正溜达着,就听见旁边有人叫:“这位客官!拿着新布敢是要做衣服?”

我扭脸看去,见一名店伙计打扮的人赶过来冲我哈腰,满脸堆笑地道:“客官可是要做新衣?我们绣衣裁缝店的制衣手艺可是全城最好的!”

“哦?那正好,我正找裁缝店呢!”我跟着伙计往前走了一段,正有一家不甚起眼的裁缝店立于街边众店铺之中,伙计便将我请进门去。

店老板在柜台后冲我作揖,笑道:“客官是要做新衣么?请至二楼,让我店裁缝给客官量一下身形尺寸。”

“好。”我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随后跟进来的一位客人,手里也拿着一块新布,貌似是方才在布铺里看到的那位。

伙计将我领至二楼一个房间,敲门道:“师傅,有客人要制衣。”

“请进。”房里一个声音道。

我推门进屋,伙计从外面将门关好。

“喂!你的行动也太慢了吧?害我在街上逛了一个多时辰,脚都逛肿了!”我毫不客气地往屋内桌旁一坐,瞪向早已坐在那儿的“裁缝师傅”——云悠远。

云悠远还是那张耙耙脸的妆,微微笑着望着我:“我才得到你在东街的消息,跑去接应,你便已经到了西街。这样的脚力若已是肿后的效果,那肿前岂不是一日千里?”

呃…那个,我是走得有点快了,这不是怕他的线人们注意不到我吗?这不是为了扩大接触面吗?我干咳两声,想起今天找他的目的,遂怒道:“你!你是不是在柳府里头安有卧底?”

云悠远丝毫不觉得对我有愧,竟然理所当然地把头一点:“有。”

“你你你!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既然你已经安了卧底了,为什么还要我观察柳碧寒的举动?”我愤而起身逼向前去。

“第一,你入柳府是意料之外的事,”云悠远不紧不慢地望着我道,“并不在我的计划内。第二,我的线人近不得柳碧寒,若冒然接近必定暴露无疑。第三,凭借小叶你可疑的身份以及独特的个性,必能引起柳碧寒的注意,以柳碧寒的行事方式,越是危险的人物越会放至自己身边,以身试险,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第一反应。如此一来,反而是你最有机会第一个获取柳家的机密。小叶以为如何?”

“我…”我没话说了,云悠远这番话句句在理,非要让我鸡蛋里挑骨头的话…“我怎么独特了?啊?我跟别人不一样啊?多长了眼睛啦?能用鼻子吃饭啦?”不知怎么的,在这个家伙面前我就是忍不住想耍点小无赖,谁叫他总是这么无懈可击了!真让我有挫败感!

云悠远一笑,道:“你这次出府不会仅是为了兴师问罪来的吧?”

你个臭家伙,转变话题!我进一步逼近他,瞪眼道:“你给老子从实招来:是不是在我的穿越时光里也安插了眼线?”

“疑心生暗鬼,叶当家的还是莫再追究这个问题的好。”云悠远轻描淡写地一笑,像只成了精的老狐狸,恨得我牙痒痒,他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反而还笑话我多疑,性格简直太恶劣了!

“好,好,那你总该告诉我柳府里头谁是你的眼线吧?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啊!”我叉腰接着瞪他。

“说来无用,反而还会令你行动不自然,知道不如不知。”云悠远仍然大仙儿似的说着偈语一样的话。

“我…我问了半天等于白问!你说我这趟出府是干嘛来了!”我气得一脚蹬在云悠远的座位上,故意在他天青色的袍摆上踩了个狰狞的脚印子。

云悠远一挑眉,好整以暇地抬眼看我,道:“这正是我想问叶当家的。”

“我…我在柳府里待着心里没底,前有狼后有虎的!”我嘲讽道,“你打算何时动手?”

“三日后。”云悠远淡笑。

“用我做什么吗?”我问。

“做你自己,”云悠远一笑,目光落在我踩着他椅子的腿上,害我有些发窘,连忙收回这不雅动作,见他微挑唇角,道:“这一场,交给我。”

交给他?意思是…我可以放心的坐壁上观?是用不着我帮忙还是就算我帮忙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你云悠远是太狂妄还是太深沉?

见我一声不语地盯着他看,云悠远忽地伸出手来将我贴在脸颊上的一缕发丝顺向耳后,然而又很快地收回手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淡淡笑道:“女人想太多事情是会掉头发的,叶当家自行保重。”

这,这个家伙!总用一副无害的表情说着令人着恼的话!我脸上有些烫,不知是因他的话还是因他的动作,胡乱找话说道:“中原木制品市场近来怎么样?”

云悠远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一双深深的眸子好像能看到我的心里来,害我不敢正视,假意端起桌上的杯子喝茶,一气儿饮尽,放下杯子时里面连根茶叶棒子都没了。

“柳家的木制品价格再度降下一成后,我们刚恢复元气的市场又受重创,昨日销量尚不及往日三成。”云悠远淡淡道。

“啊?!我们梦穿也这么惨?”我焦急地抓住云悠远的胳膊。

“我已致信平掌柜,请他将价格也降下一成来,另在全国范围内实行会员制,十两银以上的货品,买一件赠价值二两的货品,五两以上的买一件赠一两,五两以下的买一件赠木制餐具一套。以此或可挽救一时。”云悠远不紧不慢地道。

咦!这个云悠远果然有过人之处,买一赠一这种现代营销手段他竟然也能琢磨出来!

“那…你们云家堡呢?”我问。

“分文未降。”云悠远淡笑。

“为什么?”我睁大眼望住他。

“降价赠货是叶当家的手段,云某只是代为转达。一分不降是云某的手段,你我不过是各循套路罢了。”云悠远道。

没错…这个家伙果然已经把我的行事手段摸了个一清二楚!可怕!讨厌!令人不爽的受制感再度涌上心头,我就着抓着他胳膊的机会狠狠掐了他一把,然后才恨恨地放开手瞪着他。

云悠远无视我的歹毒目光,抻了抻被我抓皱的衣袖,而后抬眸道:“叶当家的该回去了罢?”

哎哟!差点忘了时间限制!我噌地跳起身来就往门外冲:“我走啦!等你好消息!——呃!”由于太着急,开门的时候我被马踢伤的左肩一下子就撞到了门框上,直疼得我脸皮共白纸一色,冷汗与眼泪齐飞,登时就蹲下身捂着肩膀缩成了一团。

“小叶!”云悠远两步就迈了过来,“你受伤了?”

我想说没事,但是钻心的疼痛令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伸出一只手不停地摇,突然手上一热,自己这只掌心中满是冷汗的手就被云悠远的干燥而温暖的大手给握住了。

我惊讶且惶惑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他一对焦急的眸子,见我看他,他便一眨眼,那焦急就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仍是一片清澈无波。

“左肩?”他问。

我点头,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却被他紧紧握着。

“柳碧寒对你用私刑?”他沉声又问,眸子里划过一道冷意。

“没…是我自己弄的。”我忍着疼呲牙咧嘴地站起身,“过两天就好了,没事儿!”

云悠远盯着我看了半晌,才又问道:“可曾找大夫看了?”

我嘿地一笑:“找大夫干什么?我这是磕伤,不用管它自己慢慢就好了!”我可没脸说我这是让马给踢的,云悠远还不得躲被窝里笑死!(人家为嘛躲被窝里笑啊?!)

云悠远垂眸沉吟片刻,蓦地抬眸望住我:“给我看看。”

“啊?”我一呆。

“我要看看你的伤。”云悠远语气平静。

“啊?”我心中一慌、脸上一红,看个肩膀这种事要是搁现代也无所谓,大夏天的女孩子们不都穿着吊带小背心满街乱跑吗?!可、可这是古代啊!在这儿生活了一年多的我多少也已经被同化了…这这这,被个大男人扒了衣服看□(你也太夸张了吧!)也太羞人了!

“你在柳府内为了保住女儿身的身份自是不方便请大夫,现在去请大夫却也是来不及,既是磕伤,我倒也略通些活血化淤的推拿术,权且为你简单处理一下伤处。”云悠远清水般的眸子望着我,不掺一丝杂质。

好…好吧,反正也是疼得厉害,能减轻一些也是好的…我红着脸低下头,看向他仍旧握着我的大手。唉!最近怎么变得这么爱脸红了?真是没面子!

见我默允了,云悠远便让我坐回椅子上,松开握着我的手,让我解开上衣,露出左肩青了一大片的伤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