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都一样。”我随口敷衍,接着问,“我看你功夫好像也不错,为什么不和荧一块儿去刺杀萧焕,这样胜算不是大些?”

“这个,”那人笑了笑,“我们两个不能交手。”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我懒懒打个哈欠,然后抬头笑眯眯看他,“我说这位大哥,你帮我个忙好不好?不要把我送到库莫尔的大军里做军妓了,反正这里也没别的人,你偷偷把我放了,然后跟别人说我路上自尽了。你把我放了后,我保证立刻销声匿迹,我自己能养活自己的,我再也不会在京城露面了,怎么样?”

“这种情况下,你不是应该恳求我杀了你,让你免受□吗?”那人笑着。

“人不能那么轻易就说死,”我叹了口气,“你不答应就算了。”

他已经帮我包扎好伤口,转身持起缰绳赶车,马车快了许多。

沉默了一阵,他忽然笑了笑:“虽然不能放了你,但我还是有办法帮你的,怎么样?”

“随你。”我眯着眼睛任由辽阔深远的暮秋景色在眼前倒退,这样什么都不用想的时刻,真是舒服。

我果然是讨厌禁宫,对于离开那个地方,或者说离开萧焕,有着莫可名状的期盼。

马车晃晃悠悠,在黄昏前来到了山海关。

按说当幸懿雍在宫中起事的同时,幸羽安排在山海关的内应也已经率军投敌,可当我们到达山海关的时候,山海关巍峨的城墙上还挂着大武红黑相间的火焰大旗,并没有换上承金国的金龙旗,远远看到关前狼烟不断,好像还在激战。

那个人一挥马鞭,老马吃痛,奋蹄向关前的战场奔去。

我连忙叫:“你干什么?那边杀得正眼红,我们不是冲过去送死?”

“不趁战事还未结束,两方混战的时候过去,等尘埃落定,你以为我们还出得了关?”那人长笑了一声,“小姑娘,你怕死人吗?”

我愣了愣,连忙说:“不怕。”

“那就好。”他话音未落,就有一骑女真骑兵纵马过来,这时双方已经激斗多时,那女真骑兵看到有人闯进来,连问都不问,就呼喝着挥刀砍来。

关外烈马雄健神骏,女真骑兵尤其擅长短途奔袭,霎时间,明晃晃的大刀就到了眼前。

“抓稳车板!”我还想要抱头蹲在车板上,那人就一声厉喝。

女真铁骑和残旧的马车瞬间错开,几滴温热的鲜血洒在我脸上,车轮下有什么东西翻滚过去,依稀是一颗戴着铁盔的头颅。

我连忙抬头,后方的骏马上,那女真骑兵的头颅早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手持大刀的躯干。血雾从脖腔冲天而出,那躯干犹自手握刚刀,保持着俯冲的姿势。

“别看了,往后要见得的多了。”那人呵呵笑一声,笑声里竟有着诡异的快意,他手里横提着的一柄正在滴血的长剑,正是我的杨柳风。

他说着,又赶了一鞭,老马拖着马车,车轮下碾着死尸,撞撞跌跌向前冲去,不远处又有三个骑兵挥舞长矛冲来。这次的骑兵身着玄色钢甲,是大武的将士。

我忙上去拉他:“这是我们大武的骑兵,你也要杀?”

“我的小姑娘,我们大武?你难道以为自己还是大武的人?”嗤笑中他忽然揽住我的腰,“准备好,要换马了。”

“什么人?”看到来者是布衣平民,那三个骑兵倒先大喝一声,没有直接杀来。

但就在这个空隙,那人手中的长剑挥舞成一道光屏,已将一名骑兵的咽喉刺穿。那人一脚踢在那骑兵的尸体上,接着纵身一跃,抱着我坐上空出的马背。

剩下的两名骑兵见突生变故,喝斥着冲过来。

那人倒不恋战,只将头轻轻一低,躲过他们的攻击,接着纵马奔出,将那两名骑兵远远甩在身后。

我害怕他又拨马回去把那两个大武骑兵也杀了,抢着握住缰绳:“马抢到了,我们快走吧。”

“好,谨遵皇后娘娘懿旨。”那人边驾马,边笑,“忘了告诉你,我叫归无常。”

“归无常?”

“对,人世无常,归途难觅,希望你能记住这个名字。”归无常说,把一柄正在滴血的大刀塞到我手里,“抓紧,不要丢了。”

我也不知道他的用意,连忙握紧刀柄。

说话间,我们已经冲到了山海关前。

关前的激战十分惨烈,半开的大门前尸横遍野,关隘里更是堆了有半人多高的尸体,血流浮尸,把护城河的水染得通红。

归无常也不管正在挥刀砍杀的双方人马,纵马从间隙里直冲到关前。

山海关城楼仍被大武将士占据,这时看到有人靠近,流星般的箭矢就射了下来,归无常把杨柳风挥舞成一个光圈,将羽箭滴水不露全数挡开。

但他武功再高强,也只能护得住他自己和我,还没奔到城门下,我们坐下的那匹枣红大马一声哀嘶,屈膝倒地,我们两人顺着前冲的力道跌了出去。

我正好跌在一具死尸上,鲜血黏糊糊沾了一手,抬起头,又正撞在一具尸体的头盔,死人的眼神空洞幽深,清晰映在我的眼睛里。

我惊叫了一声,还没爬起来,归无常就一把将我推开:“想办法自保。”

把我带到这鬼地方,叫我自保?顾不上骂他,我举起手中的大刀,斜眼看到身侧刀光一闪,来不及细想,举刀横砍上去。

刀锵然一声,砍在厚重的兵刃上,震得我手臂发麻。耳边风声呼呼,我抬起头,看到头顶有一双鹰一样的灰色眼睛,自上而下俯视过来。

此时漫天的羽箭都在我身侧弹开,我身前停着一匹纯黑骏马,骏马上一个披着金色盔甲的年轻人,正挥舞着手中的长刀,一边随手挡开满天的流矢,一边低头看我。

钢盔下的脸棱角分明,薄如剑锋般的唇挑起,挂着丝讥讽一样的笑容,两条浓眉直飞入鬓,这个人身上,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只是这样在流矢中笑着,却仿佛天下都已在他的马蹄之下。

“大汗,这就是大武的皇后。”归无常早跳到城门下,边躲避乱箭,边悠闲笑着。

大汗?难道这个年轻人就是库莫尔?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胡子拉碴的老男人,没想到他还这么年轻,单看脸的话,应该和萧焕的年龄相差不大。

“那个汉人皇帝的女人?”库莫尔很感兴趣般,把头俯得更低,嘴角笑意更浓,“女人,你刀法不错。”

“大汗,”有个军官边抵挡流箭,边打马聚拢过来,对库莫尔说,“军士们已经死伤过半,天快要黑了,还要继续打?”

库莫尔那双鹰一样的眼睛蓦得眯了起来:“戚承亮这头狐狸,不打了。”说着从俯身抓住我的手臂。

我试图挣开,但只是被他拿着手臂,却连半边身体僵疼得无法动弹。

将我拖到马背上,他长笑一声,“这次也不算没捉到猎物,撤退。”

那军官得令,从腰间摸出一只号角,长短不均地吹了几声,正在激战的女真骑兵纷纷拨马回转。

归无常也跳上一匹战马,跟随女真人退却,虽然败退,但女真骑兵撤退井然有序,并无溃败之相。

被困在库莫尔的马背上,眼看着山海关的城墙离我越来越远,我才真正意识到,此刻我真的是离开了大武。

容不得我多想,没用多久,女真的大营就出现在眼前,山坳中白色帐篷星罗棋布,正是晚饭,白色的营盘间亮着篝火,炊烟一股一股袅袅升起。

一眼望去,这片夹在山坳间的女真大营连绵成片,几乎看不到边,看来女真对外宣扬的四十万大军并不是徒有虚名。

库莫尔的帅帐被拱卫在营地正中,轩敞华丽,他一直抓着我的手,这时翻身下马,挟着我大步走进帐篷,将我扔到一张狼皮毯上。

取下头盔,他也不看我,坐在上首的虎皮大椅里向归无常笑了笑:“这次依归先生的计策行事,本来有望一举拿下山海关,可惜汉人早有准备,那个奸细还未投诚,就被戚承亮发觉。我们虽趁着汉人内乱打到了城下,但还是没能攻下。”

“大汗不必忧心,汉人坐享太平,早就锐气尽失,大汗攻克山海关,直捣汉人京城,是早晚的事。就算这次不行,下次也一定成功。”归无常在一边悠悠说,他似乎很被库莫尔敬重,当着其余军士的面,也不对库莫尔行礼,态度随意。

“先生说得对。”库莫尔朗声笑着,一点也为这次失利挂怀,“我们也不是全无收获,先生把汉人皇帝的女人带来了,那么今晚就把她充归女奴,归我们女真好汉享用,也好好羞辱那个汉人皇帝一番出气。”

今晚?这么快?我正想叫苦,归无常在一边笑着说:“大汗,其实我看,还是不要把这个女人充做军妓为好。”

“先生的意思是?”库莫尔对归无常的意见很重视,很快问。

“汉人号称以诗书治天下,最重地位尊卑,这女人是一国之后,身份尊崇,大汗如果让她充了人尽可夫的军妓,汉人知道这个消息,群情激奋,恐怕反而会加倍奋力抗敌。”归无常一面说,一面有意无意地瞟着我。

我让库莫尔抓了半天,还不敢反抗,正有气,就狠狠回瞪他了一眼。

“那依先生说,该怎么处置这个女人?”库莫尔笑问。

“大汗不妨把这女子收为姬妾,玩弄与她,这样羞辱汉人皇帝,不是更好?”归无常含笑回答。

他就是这样帮我的?让我做库莫尔的姬妾?我简直想寻死:这比做军妓好?只用让库莫尔享用就好?

“这法子不错。”那边库莫尔已经很有兴致地走下虎皮椅,俯身把我脸上的乱发抚开,扳起我的脸让我看着他的眼睛。

如果说萧焕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总是让我觉得无从把握,那库莫尔这双如鹰般的灰色眼睛就让我有些慌张,我忍住心虚,向他展颜一笑。

好像没有料到我会对他笑,库莫尔有些惊讶地笑出了声:“真是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归先生,这个提议我喜欢。”

你喜欢我不喜欢!我一面拼命忍住甩开他的手的冲动,一面瞥到归无常一脸看好戏似的表情。

我忽然明白了他递给我大刀和把我推到箭雨中的用意,他推开我时,一定是看到库莫尔就在附近,他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库莫尔在乱军中注意到我!

这样想着,我一把搂住库莫尔的脖子,放媚了声音:“大汗,一路奔波,我肩膀还受伤了,好累啊。”

“受伤了吗?”库莫尔摸了摸我的肩头,看那里果然渗出了鲜血,就把我抱起来,吩咐左近的随从,“赤库,让赫都带上创药过来。”

刚才在山海关前问库莫尔要不要撤退的那个军官,从那时起就一直跟在他身边,这时得令退出去,看来这个赤库,就是库莫尔的亲信。

库莫尔的大帐前后以一道帘幕隔开,走到帘幕后,就是他起居的地方,放置着寝具,库莫尔走进去把我放到正中的那张大床上。

我攀住他的肩膀媚笑:“大汗,你对我真好,你看,我有伤在身,你不会今晚就让我陪你吧?”

库莫尔突然呵呵笑了,他把嘴贴到我的耳朵上:“你很聪明,女人,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叫‘懂得审时度势’,你方才那样挑逗我,难道就想这么算了?”

他的气息吹得我耳朵痒痒的,我把胳膊架在胸前,挡住他的身子,强笑:“大汗怎么这么说?难道大汗喜欢看我哭哭啼啼寻死觅活?”

“我们女真人有句老话,想打老虎,就要能等老虎。”库莫尔忽然把嘴从我耳边移到我脸颊前,吻了吻我的嘴唇,“我想打老虎,所以我也能等。”

屏风后几声清咳,一个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老军医提着一只药箱走了出来,库莫尔起身坐到一旁的圈椅中。

我低着头,觉得自己的脸烧得厉害,我这会儿应该是脸红了吧,和萧焕接吻行房事从来都没有脸红过的我,现在竟然脸红了。

我抬头飞快瞥了库莫尔一眼,这个年轻的大汗抱胸坐在一边,鹰一样犀利的眼睛如同投向不知名的远方。

我用手背擦了擦被他吻过的嘴唇,很奇怪的,和这个异族男子接吻的感觉,我不讨厌。

第七章 再见

趁库莫尔把我丢在他的大帐里养伤的时候,依据从侍从婢女的嘴里套出的东西,再加上我原来所知,我大概弄清了女真大军的情况。

女真共分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北山女真三大部,北山女真远在黑塔哈卫以北,远离中土,对重振雄风,入主中原没什么兴趣,这次并没有直接参加叛乱。参与叛乱的只是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

库莫尔虽然是女真汗王,但却并没有即位很久,他父亲那哈赤在女真人中是神一样人人敬畏的天命大汗,战功煊赫,深受女真人爱戴。

可惜这位英明神武的大汗不怎么会教儿子,连库莫尔在内,膝下的六个儿子为了争夺汗位打得不可开交。

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后击败几位兄弟夺得汗位的是年纪最小的库莫尔,他先是联合大哥巴戈设计杀掉了二哥青护和三哥齐力舍,然后挑拨大哥和五哥哈沙内斗,最后巴戈被杀,哈沙被流放到冰海,只剩下了一个婢女所生的老四达苏里,自然不能跟侧福晋所生的库莫尔争位。

据说这场兄弟相残的血斗把那哈赤气的不轻,没多久就去世,库莫尔则名正言顺地继承了汗位。

库莫尔继位后有段时间,不怎么受女真各部族首领的拥戴,那些长老曾经试图召开叼狼大会选出新大汗,但自从库莫尔毫不留情地剿杀了两名首领,将他们的头颅挂在自己的汗王宫外,就再也没人敢提这个事。

把库莫尔的底细摸得越清楚,我就越沮丧,不管怎么看,这位年轻的大汗都是个很难应付的狠角色。

不过库莫尔这几天对我还算客气,虽然把我安置在他的大帐里,但没有强行要求我陪他入寝。

我乐得清闲,长白山中多得是珍贵药材,女真人自制的创药很管用,没过几天,我的肩伤就好了七八成。

然而即便足不出户的养伤,我也感到天气一点一点转凉,冷风从狼皮帐篷的缝隙里渗进来,有些彻骨的寒意,大概过不了几天,就会下雪了。

在女真大营里,我也大致想明白了我被绑来山海关的前因后果。

幸懿雍的父亲吏部尚书幸羽一直跟我父亲不和,大约是觉得只要有我父亲一日,他永远都不能位极人臣,又实在没有办法扳倒我父亲,所以索性就一边假意和我父亲密切来往,一边联络库莫尔准备反叛。

我被劫出的那天,恰好就是库莫尔和幸羽约好起事的那天,幸羽在京城安排人去刺杀萧焕,库莫尔联合幸羽安排在山海关的奸细攻破关门。

这条计策如果成功,女真人的大军不到一天就能攻到京城下,而此时新丧了皇帝的京师一团忙乱,大武百余年基业只怕顷刻就要毁于一旦。

本来计划看起来是还不错,可惜山海关内那个奸细在起事前就给戚承亮揪了出来,在京城的幸羽和幸懿雍失败也是定数,萧焕如果仅凭他们就能击倒,那我真是错看了他。

不过我能被掳到关外的女真大营,全拜幸懿雍所赐,是她嫉恨成性,不急着去杀萧焕,倒急着去折腾我。

想到这一点,我还是有些感叹,女人的嫉妒,真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我对自己毕竟是下不去狠手,我肩上的伤口看起来可怕,其实不过是皮外伤,这天午后,擦完药膏,我看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就没再缠绷带,裹好衣服躺下。

正准备睡一会儿,库莫尔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我觑着他的脸色不像往常那么好,就起身笑:“大汗,这会儿回来是有什么事?”

库莫尔把自己的佩刀甩在地上,忽然冷笑了一声:“你丈夫来了。”

“什么?”我一时没明白过来。

“你丈夫来了,御驾亲征的大军,现在到了山海关。”当着帐内婢女的面,库莫尔几步抢上来,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他终于来了!我等这一天等了这么多年,他总算来了!从他那个金光闪闪的大殿里走下来了!你说我是不是该高兴?”

库莫尔一声高过一声,震得我头皮发麻。

我强自镇定,笑着向他说:“大汗,还有别人在。”

库莫尔有些狂乱的眼神渐渐恢复正常,他抓着我肩膀的手却还是像铁箍一样紧,等他再开口,声音已经变回了一贯的沉稳冷冽:“你们退出去。”

婢女们小步退下,库莫尔把我推到床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床沿。

“我见过你丈夫。”冷不丁的,库莫尔开口说,他剑锋一样的薄唇微微挑起,英俊的脸上就添了一丝嘲讽。

“那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跟大哥去京师向皇帝进献岁供。你知道岁供吧?就是让我们女真人把当年收获最好的兽皮、老参、活兽、矿产,全都交给你们汉人。”库莫尔追述起往事,提到被他害死的大哥巴戈,他语气里竟然还有些怀念。

“我和大哥从部落出发,押着三十多辆大车的岁供,沿着刚下了大雪的路去京师。大雪有过膝那么深,很不好走,半路还有山贼想来抢岁供,幸亏大哥神勇,三十多车岁供才没有丢。要不然,交不足岁供,我们很可能就会被你们汉人鞭打。

“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京师,大哥害怕车里新鲜的兽肉坏掉,想赶快把货物交上去。但是收岁供的汉官却说,这几天要操办元旦庆典和汉人皇帝的生日,让我们等几天再交。”说到这里,库莫尔停了停,问,“你丈夫的生日,是在新年那一天?”

我点了点头,萧焕的确是在新年元旦当天出生的,说起来我和他大婚不到一年,还从来没赶上给他过万寿节。

库莫尔突然冷笑一声:“哪一天都是一样,既然他来了,我就不会让他还能再活着过明年的生日!”他顿了顿,接着讲下去,“我们在宫外等了一天又一天,那汉官始终不让我们进去,直到有个曾经来交过岁供的老叔说,想要进去,只怕得给汉官钱,你们汉人说这是疏通费,凡是求人办事,都要给的。

“我们只好从盘缠里省下来一些,给那些汉官。果然第二天,皇帝就召见了我们。那日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在皇宫外等着。你们汉人的皇宫门很多,也很大,但是你们偏偏不让人从正门走。我和大哥等得腿都酸了,才有人领我们进皇宫,领我们进去的那人先是对我们喝斥了一番,说什么不准擦鼻涕,不准丢东西,不准抬头走路之类的,然后才带我们走。

“你们的皇宫真大,走过了好几重门,经过了好几个院子,我们才被带进了一间房子,那房子也很高,不但房顶是金色的,就连房子里的柱子也是金色的,甚至地上铺着的砖,也有金子的颜色。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房子,人都要傻了,低头看脚下闪着金光的砖,我现在还记得那砖上映着我的影子,就像站在松花江的冰面上,冰上也会映出我的影子一样。

“带我们来的那人又大声喝斥起来,我这才想起,我们要给皇帝下跪的。我愣了,我们女真的好汉最看重膝头,除了奴隶给主子跪,其他任何人,谁也不会轻易下跪,我看了看大哥。我们几个兄弟中,大哥生性最是高傲,但大哥停了一下,就拉着我跪了下来,我跪下的时候,看到大哥额头的青筋都凸出来了。他也没有办法,谁叫我们女真人是你们汉人的奴隶,你们每年叫我们缴纳这些血汗换来的宝贝,也不过是要我们女真人记住,你们汉人才是这土地的主人。”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一下,才接着说:“起身的时候,我抬头偷偷看了看皇帝,他坐在一张很宽的黄椅子上,是个瘦瘦的、长得比女孩儿还秀气的少年,脸色有些苍白,他坐得很端正,我却觉得他似乎随时都可能晕倒。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没用透了,我竟然向这样一个人下跪。

“我这样想着,站在皇帝身边的那个年轻汉官就开口说:‘皇上体恤你们路途辛苦,准予在京盘庚两日再走。’我这才知道,原来缴纳岁供的人员交上了贡品之后,是马上就要走的,这是为了不让我们这些异族人在京城里生事。”说到这里,库莫尔再次停下,看着我,“跟我们说话的那个人,就是你父亲吧?内阁首辅凌雪峰,我知道你们国家的大权是握在他手里的,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说:“原来是这样,不过现在是皇帝主政了。”

库莫尔冷笑了一声:“我不管握着大权的是谁,也不想明白你们汉人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只相信我的铁骑。谁的力量大,谁能打败别人,谁就是英雄,土地就应该是谁的。为什么那么肥沃的土地就要是你们汉人的?为什么要让那些只懂伸手要钱的汉官作威作福?为什么养着那些狗汉官的皇帝,还能坐在龙椅上?为什么他的江山不能是我的?为什么他的东西不能是我的?”他的声音又高了起来,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摔到床上,一把扯开我的衣领。

他喷着热气的脸一下埋在我的脖子里,胡子茬刺得我脖子一阵痒疼,他的手从我的衣领里插了进来,长满老茧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后背。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看重贞操的女人,但当库莫尔的手开始向下游走时,那个瞬间,我想到了萧焕的手,那样一双修长苍白的手,指骨也不粗大,似乎只应该执起狼毫玉笔,在寒云玉版笺上落下几笔隽挺的小楷,那不是双属于兵刃的手。

他已经来了,御驾就在几里外的山海关内,但是他却不是来救我,而是来雪耻的。

在朝中官员的眼里,我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身陷敌营这么多天,大武的皇后,如果不能保全完璧之身,那么最好就已经是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