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青辰学着他,敲了敲桌子。

宋越回过神来,“嗯……”

“您还没有回答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您知道我跟您别的学生不同。”哪怕他是她的老师,对于自己疏忽的致命细节,她也需要搞清楚。

“刚给你们授课的时候,有一次下雨,我带你回府换衣裳,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

青辰望着香炉上升起的烟,仔细回忆那天的情景。她被淋湿了,抖得跟筛糠似的站在路边,然后他的马车就驶过来了。他说要与她论诗,让她上了他的车,其实是想让她换掉身上的湿衣裳。

然后,她到了他的书房里,在屏风后换衣服。他原是在伏案理政,后来就出去了。她唯一有可能暴露的时刻,就是在换衣服的时候。

青辰抿了抿嘴,“从哪里看出来?”

“你到屏风后换衣衫,墙上有一道你的影子。我原不知道你是女人,就没有避讳……对不起,失礼了。”

她略有些尴尬,“……没关系。”

“那……”沈青辰心理建设了一会儿,定定地看着他,冷静道,“老师既知道我是了女人,可会将我交给朝廷吗?”

宋越看着眼前的人,片刻前她还因秘密曝光而心潮起伏,只一会的功夫就又收拾好了情绪,以一种坦荡无畏的姿态看着他。

微扬的眉毛,清澈而绝决的眼神,一点也没想着凭借师生关系让他为她保守秘密,而是摆好了阵势,要与他谈判。聪明人之间的谈判。

很好。不论面对的是什么人,她已经能够很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幸运。在下一次不幸来临前,学会保护自己的,不等着谁来施以援手,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镇定、无畏、聪明,她果然是一到工部观政,就能抓住机会施展才华的人,是一朝面见天子,就能大放异彩平步青云的人。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就会紧紧地抓住它,像藤蔓一样,奋力地攀爬,成长。

他不得不承认,她很适合这个官场。

“交你如何,不交你又如何?”

青辰看了眼窗外,慢慢地端起眼前的斗彩茶壶,给两人倒了热茶。

屋内响起水流的汩汩声,茶烟袅袅升起。

“老师不能交我。”她镇定地凝视着他,道,“自古以来,师生就是自成一派的,您做了我三个月的老师,在别人的眼里,您与我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艘船上的人。老师是聪明的人,凡事当讲求个利弊,现在我就来为老师论一下此举的利与弊。”

宋越他喝了一口她倒的茶,静静地看着她,听她一点点抽丝剥茧地往下讲。

“老师交我出去,也许可以全了您大义灭徒的好名声,还能获得一些奖赏,可对已经身居次辅的您来说,这些微不足道的名声和奖赏一点意义也没有。您更在乎的,是如何辅佐君王治理天下,如何让全天下的百姓安居乐业,而不是用一个学生来成全什么美名。这‘利’对您来说,实在太小。”

她说着,端起茶来灌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宋越提醒了一声“慢点喝,慢点讲,不着急。”

屋外,细碎的雪花仍在飘洒,一点点落在了窗棂上。

“论弊,”沈青辰继续道,“如今我身兼四职,既是内阁储相,又有东宫可倚靠,老师是我的政治资源,我,又何尝不是老师的资源呢?”

“惶惶乱世,奸臣当道,引得无数人捶胸顿足,扼腕叹息,将肃清朝堂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您的身上。每一份力量都是此消彼长,至关重要的,但凡是多一个人,多一点力量,都有可能改变局势,扭转乾坤。您有什么理由不把握好已经握在手中的资源呢?将我交出去,非但让徐党嘲笑您与学生起了内讧,更会让刚升了我职的皇上面子过不去,您自己也会失去了一分助益。”

“所以,权衡利弊,老师若将我交出去,无疑是弊大于利的。聪明如您,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择。”

青辰说完了,静静地看着他,心平气和,目光如炬。

“分析得很好。” 他带着淡淡笑意道。她果然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来的,心思缜密,临危不乱,一针见血,很是了不得。

但是,她说的并不完整。虽然他在一场长期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很多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将他往前退,让他不得不在有限的时间内提高效率,所以很看重利弊。但他不会将她交出去,利弊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不是这个。

“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吗?”他的声音轻轻的,仿佛是怕触及了她的伤口。

青辰皱了皱眉,该从哪里说起呢?

“父亲打小就将我当男人养,一直希望我考取功名,中个状元,后来他得了癔症,我不想让他失望,也就一直把自己当成了男子。却没想到,有一天我真的中了进士,还进了翰林院。我在想,如果上天真的给了我机会,让我一个女子入朝为官,证明女子并非不如男,那我就不能辜负了这个机会。”

她选择了这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这条路又狭窄又坎坷,前方还看不到尽头,她不得不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但她努力地做好应该做的事情,不蹉跎和浪费生命,每一个脚印都走得很坚决,很踏实。哪怕这一排脚印在某一天忽然就断了,她也不需要后悔来时走得太仓促,没有留下痕迹。

宋越听罢,点了点头,看着她,“青辰,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揭发你的秘密。我是你的老师,会教你,责罚你,但是不会出卖你。因为你的隐瞒,不是出于不忠不义,恰恰相反,你的隐瞒,仅仅是因为当今社稷,欠所有女子一个大展抱负,为国尽忠的机会。所以……我非但不会揭发你,还会支持你,鼓励你,甚至是……照顾你,保护你。”

停了一下,他继续道:“既然上天选择了我做你的老师,造就了我们之间的缘分,那这条路,就让我来陪着你一起走吧。”

他字斟句酌地说着这些话,说完后,静静地看着她。雪光淡笼的面颊显得俊美端凝,密长的睫毛凝结了时光,落下两道极淡的影子。

青辰听了,只觉心潮起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她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拥住她,把头埋在他的肩头,“谢谢你。”

这一个自然而然的举动,跟随着感觉,发自内心。它超越了时代,超越了性别,意识中的应该与不应该,纲常中的可以或者不可以,被暂时抛到了一边。

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他不是她的老师,他们原本只是分别来自不同世界的陌生人,因为缘分才相聚在一起,才慢慢地变得不陌生。他愿意为她保守最大的秘密,甚至是支持她做自己想做的事,还说要照顾她,保护她。

与其说是老师对学生的许诺,更像是知己间的维护与惺惺相惜。

哪怕以后山崩地裂,沧海桑田,也无法取代这一刻她的感受。

她知道,在她心里,他是不一样的。也许,在他心里,她也是不一样的。

他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回抱她,过了一会儿才松开,道:“我有份礼物要送给你。庆贺你升职,沈大人。”

第72章

屋外, 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细碎轻盈, 洁白晶莹。一点点落在翘起的檐角上, 玉兰树虬曲的枝桠上, 孤绽的莲花形石制灯台上,还有一层层的青砖石台阶上,被淡金色的阳光照射,闪耀着青白的光芒。

与宋越说完话后, 青辰携着她的礼物,先离开了退居。才出了月洞门,就见顾少恒在跟一个小姑娘说话。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穿了一身桃红色的缠枝纹缂丝长袄,露出一点粉蓝色的百褶裙, 身后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

她的身上有股率性的朝气,很是活泼灵动, 青辰一时觉得这般气质很熟悉,像什么人, 仔细一想才想起来,西游记里闹海的哪吒!

顾少恒一脸抓狂状, “妙仪表妹!我不是同你说今日是我行冠礼的日子, 我是个大人了,里里外外这么多事,忙的很, 没功夫陪你这小孩玩。只如今园子里这么多的姑娘,好多都是与你相熟的,你随便寻一个玩去不就是了,莫要再跟着我了。”

小姑娘微微嘟起唇,“少恒表哥是与我订了娃娃亲的未来夫婿,你不陪我玩谁陪我玩呢。园子里的姑娘们只知道端着样子比诗赛画,争个才貌双全的名头,好叫公子们论起风雅来能多提两次她们的名字。我瞧不上这些虚名,真的无趣的很。”

“什、什么娃娃亲,不过就是随口一说罢了。再说你一个姑娘,如何能成天将夫婿二字挂在嘴边的。我今日是有正事的,正要跟我这同年去忙呢,你听话,自己玩去罢!”

原来已经指腹为婚了。沈青辰打量着这姑娘,虽是有点骄纵任性,但性子率直,倒也不失可爱。看她一身贵气的打扮,语态举止,想来她出身并不低。再看顾少恒对她的态度,虽是有点不耐烦,但也没有扭头就走,反倒还说了不少话,看样子对她也不厌烦,只是嫌弃她年纪小,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

倒是一对欢喜冤家。

青辰原本是打算跟顾少恒辞别的,但看他这样子,她不是很方便打扰,摇摇头,自己上了回廊。

手中的礼物颇有些分量,她换了只手抱,不由低头又看了看。

那是一个十分精致的檀木盒函,盖面上雕着精细的莲花纹案,四面光滑,泛着细腻的光泽,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

宋越说,这个盒子是用来给她装官印的。她现在已经有了四枚官印,以后必定还会有更多,就可以都收进这个盒子里。每一枚,都将见证她所付的努力,记录她的成长。

这个盒子,不但纪念了她的第一次升职,也预留了足够的空间,鼓励她一点点装进她所期望的未来。收下礼物的时候,青辰一时感慨,他真的是很用心。

后来,他又拿出了一把小巧的金锁,交到她手里,说:“什么时候你觉得足够了,倦了,累了,想离开朝堂了,就可以用这把锁,把盒子锁上了。”

小巧的金锁并非常见的方形或长形,而是略显圆润的如意形。

是一把同心锁。

相传,月老有一件宝物,叫同心锁,预示着相爱的两人生生世世永结同心。

雪花轻轻飘着,轻缓,安静,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冷。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梅香。

*

翰林院。

沈青辰一早来到号房后,便让分拨给自己的侍书捧了许多卷册来。

这侍书叫吴庸,只有正九品,主要负责些翰林院的杂务、整理典籍、管理卷宗等事务,拨给修撰以后,相当于是青辰的助理。

以前青辰还是庶吉士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还经常一起同桌在光禄寺用膳。这人尤爱吃光禄寺做的素炒蘑菇,青辰对蘑菇感觉一般,每次都把自己的蘑菇挑给他吃。

吴庸只来回跑了三趟,才从典簿厅将青辰要的东西全部搬齐,搁到桌上后就直喘气,“沈大人,按您的吩咐,已将您要的卷册都取来了。”

青辰见他累得气喘吁吁,搬书的手指被懂得通红,心里有些不忍。早知道东西有这么多,她就跟他一起去搬了。

“辛苦你了。”青辰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里,“喝口热茶暖暖吧。”

吴庸摇摇头,“不辛苦,都是下官应该做的。大人虽在翰林已有一年多,但毕竟初到任,对院内事务还不太熟悉,下官会尽力帮大人尽快熟悉的。”

她微微一笑,“谢谢。”

吴庸拍了拍桌上的三摞卷册,道:“这些是已修订好的实录,还有前任大人的修撰记录,这些是近一年翰林代笔草拟的文稿,有各种告敕谕旨,还有各种典礼的贺文。还有最后这一沓,是自太子六岁以来,翰林官们给太子讲学的记录,共有十二册,每册为半年份。都是大人要的。大人若还想看其他的什么,再吩咐下官去取便是。”

“不过……”吴庸犹豫了一下,道,“下官素知大人好学,以往做庶常的时候就是最勤奋的。如今大人才升了职,又是身兼四职,这些卷册已经是够多了,且要看一些时日呢。大人可得悠着点,别才上任就把身子熬垮了。”

青辰看了一眼堆得很高的卷册,点点头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吴庸躬身行了个礼,“那下官就先出去了,大人若有事再唤我。”

“去吧。”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他,“对了,这几日我得看这些卷册,可能要麻烦你到光禄寺帮我将午膳打来……若是有蘑菇,你就先挑着吃了。”

吴庸愣了一下,“是,谢谢大人。”

等他走以后,青辰就开始翻看这些卷册。

她是修撰,主要职责是修书、草拟部分文稿和准备经筳的相关书籍。这些卷册正好可以供她参考,了解具体的工作。

修书是件耗时耗力且略显乏味的工作,但是做的好了,就可以为后世留下丰富的史料文献,供人们阅读借鉴,了解各种科技文体发展的进程,会是一项十分有益于国家与百姓的事情。且参与修订者,往往会获得升迁嘉奖,并因此名声大噪,算是翰林官一项非常重要的政绩,拥有这项政绩者,往往会是入阁的优先人选。

青辰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大明朝诞生了一部中国最著名的古代典籍,它叫《永乐大典》。它包罗万象、涵盖古今,汇集了图书七八千种,内容涉及经史子集、天文、地理、阴阳、医术、占卜、释藏、道经、北剧、南戏、平话、工技、农艺等,是世界上最大的百科全书,尤胜著名的《不列颠百科全书》。

后来几经战火,这部书籍有很多都遗失了,只余下了八百多卷,且散落于世界各地。青辰上大学时粗略看过一遍,因为内容繁杂,有很多地方都还没有能消化。

而眼下的大明朝,还没有人提出过要修撰这一本书,皇帝朱瑞无心理政,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除了沈青辰,没有人知道,一部旷世巨典正等着被编写、修撰,被捧到世人的面前。

翻看着这些卷册,她就在想,要是找到机会,也许她要跟朱瑞建议一下,一个明君,应该要在他在位期间,为国家和后世留下些什么。正如身为一个大明官员,为皇上进言便是她的职责。

一部有用的书籍,当然是成书越早,受益的人越多。《永乐大典》,该修了。

灯盏上,烛火摇曳,“啪”地一声,烧了个灯花。

青辰收回思绪,找出一把剪子,掖着袖剪了下灯芯。

搁下剪刀的时候,余光正好扫过那摞翰林官们给太子讲学的记录,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册,翻了翻。

太子是一国储君,打小的教育都是朝廷要事。詹事府会联合翰林院一起辅导太子,为其讲述《尚书》、《春秋》、《资治通鉴》、《大学衍义》、《贞观政要》等书,此外还会涉及一些军国重事和社稷现状等,让太子从小开始就对治国理政有一定概念,并慢慢加深。

青辰的修撰一职还兼着左春坊的赞善,主要是负责辅佐太子学习,为他提适当建议,算是半个老师。所以她很有必要了解太子都学了些什么,这样才能根据他的进度和接受能力,更好地提出建议。

不过这些卷册实在是太多了,十二册摞在桌上,青辰都不能平视到对面的墙。明天她就要到詹事府报到了,一夜之间看完这些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能看多少算多少。

有一点幸运的是,她是当过老师的,给林屿和谢惠莹都授过课,算是在教学方面有一定的经验和心得。而且林屿九岁,太子十二岁,都是男孩又年龄相近,应该会有一些共同之处。

青辰边翻看卷册,边记下一些她觉得要注意的地方,不知不觉已是到了午膳的点。

陈岸揭了帘子探头找她,“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初上任,肯定是又给自己找了很多事忙。不过再忙也得用膳啊。沈大人,先一同用膳去吧。”

青辰搁下笔,摇了摇头,“你去吧陈岸,我已经跟吴庸说了,让他帮我把午膳端过来,我就不去了。”

“这样啊。”他想想,进了屋里坐下,“那我也不去了,一会也让他给我端来,跟你一起吃。我正有些话想跟你说。”

青辰给他烫了个杯子,倒了杯茶,微笑道:“陈大人请指教。”

“才短短两日,你这官当得越来越有模有样了。”陈岸喝了口茶,打趣道,“话说得简短了,行事感觉也更利落了。沈大人看来天生是做官的命。”

青辰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桌上堆着的卷册,“别吊我胃口了,我还有好多没看呢。什么准备也没有,只怕明天去了詹事府要给翰林院丢人。”

陈岸搁下茶杯,手指顺势叩了叩桌面,“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怕你丢人,我赶紧先来给你说说詹事府的情况。”

青辰听了微微一笑,纤细的手指执起茶壶,忙又给他添茶,“那太好了,谢谢陈大人。”

“不客气,一会儿你食盒里要是有蘑菇,都给我。”

“……这个只怕是办不到。我答应了吴庸,让他都挑走。”

陈岸扁了扁嘴,“也罢,说正事。从哪里说起呢……”

他想了想,道:“就从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说起吧。那个人姓王,叫王立顺,是詹事府主簿厅的主事。五年前,慈庆宫偏殿走水,是他把太子从火里背了出来,自此以后,太子就待他很是亲近,他也因此由从九品的司谏升为从七品的主簿。这个人的心眼很小,总是怕别人取代了他在太子跟前的地位,会使些不入流的伎俩。你是新人,又这么优秀,去了一定要小心这个人,尽量别与他生了摩擦,小鬼难缠嘛。”

姓王的主簿?青辰听了,只觉得这个称呼熟悉的很。

“对了,因为五年前那场火,他救太子的时候叫火烧到了手。所以他的手上有块疤,很好认。”

听到这里,青辰不由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你见过?”

何止见过,那人还在顾少恒的府邸里踩过她的脚,还被徐斯临逼着给她道过歉……

第73章

到下午散值时, 沈青辰用包袱装了几本卷册,都是翰林官们给太子讲学的记录, 打算晚上回家恶补。

这两日都下了雪, 院里的松树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纯净而洁白。枝头上,不知谁用红纸叠了艘小船,就搁在软绵绵的白雪上,很是显眼。

还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 大约是哪个外出的游子,归乡心切以此寄思。

走上回廊时,青辰与两人擦肩而过, 他们正在热议的,也是买年货和探亲团圆的事。

四周都是人们对过年的期盼, 青辰不由想起那日在顾少恒家里,宋越送了她礼物之后,还说:“今年天冷, 你若愿意,便到我家里来一起过年吧, 带上你的父亲。我的双亲不在京城,人多, 能热闹一点。”

他说话的时候, 眼睛里盛着烛光,摇曳而温暖,透着体贴和细致, 香炉里溢出的百合香弥漫了满屋。

其实,去年沈谦也曾想让青辰到林家一起守岁,可惜林氏嫌她父亲患有癔症,怎么也不同意。他如何讲道理,说好话,她就是不听,抱着儿子又吵又闹,一遍遍地强调他身处之地是姓林。姓林,所以要听她的。

最后,青辰还是没去成林家,年三十是与父亲一起过的。在简陋的小屋里,她自己煮了饺子,自己剪了窗花,自己贴了对联,屋外的鞭炮声噼里啪啦作响,他们家却很是安静。吃年夜饭时她对父亲说了句“新年快乐”,却是没有回应。

今年……想着想着,她不由微微舒了口气。

经过六部的时候,青辰看见庶常们陆续下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拐弯去了工部。

观政的号房里,她原来的书案已是空了,现在就剩了顾少恒和徐斯临两人。正巧今日两人都还没走,各自伏案写着什么。

只是谁也不理谁。

昨天在顾府起的冲突,看来他们都还装在心里。

顾少恒才搁下笔,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就见到青辰揭了帘子,顿时惊喜道:“青辰,你怎么来了?”

徐斯临闻声,心里微微一动,抬头看了她一眼,双唇抿了抿,又低下头。

“我……好像落了本书在这。”

“快进来啊,先喝口茶暖暖身子再找。”顾少恒说着,掏出一个雕花的小木盒子,舀了些茶叶给她泡了壶茶,“这叫银丝冰芽,是专取了茶心嫩芽,用山泉水洗净后制成的,冬天可少有,父亲昨天才给我的。你尝尝。”

青辰顺手接过茶喝了,道了声:“谢谢。”

顾少恒笑嘻嘻地回:“香不香?好不好喝?”

“好喝。”

“我就知道你喜欢,只给你喝。”说着,他瞥了徐斯临一眼,眼神中不无得意。

这就是顾少恒跟徐斯临不一样的地方。三人间,他可以畅所欲言地跟青辰说话,而徐斯临就不行。明知道顾少恒是在气他,可他好像就是开不了口,不知道当着别人的面该跟她说些什么。

青辰喝着茶,看了他一眼。他依旧一言不发,垂着头在写着什么,俊朗的面容漠然中带着点清冷,一双唇紧抿着,唇纹很密。

沈青辰想起了初见他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们刚进翰林,在翰林院东南角的榕树下,和风习习,绿叶成荫,他穿着一身青色袍服,抱着胸斜靠在树上,与别人有说有笑。见她来了,挑着眉斜睨她,有些慵懒道:“方才看了我那么久,喜欢我啊?”

后来青辰才知道,这个有点自恋的痞子,是出身尊贵的首辅嫡子。

他似乎对自己这第一名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捉弄她,吓唬她,欺负她,并以此为乐。他的身后经常簇拥着马仔,整个人又拽又傲,说话常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老是戏谑地看她。翰林院小霸王、天下第一官二代的尊荣气场尽显无遗。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话好像又变少了,那种自信慵懒的笑容也少了,有时甚至给人一种孤漠的感觉。在顾府百口莫辩转身离去的时候是,静静地坐在这里的此刻也是。

他与他们之间好像有道无形的隔阂,他就像是被剩下了的那个,让她觉得有些愧疚。

想了想,沈青辰主动道:“徐斯临,你桌上有一册《营造法式》,可以借我看看吗?我那册找不到了。”说着,她还走了过去,停在他的书案前。

昨天的事因她而起,她想打破他与顾少恒间的僵局,却又不能直说,只好先迂回试探。

徐斯临笔下微微一顿,目光自笔下移开,落到书案上最上面一册书上,余光正好扫过了沈青辰的袍子,却没有看她。

他搁下笔,轻轻掖着袖,正打算将取书给她,就看到眼前的人又被人拽了回去。

顾少恒笑嘻嘻地道:“青辰,那书我这儿也有,你何必舍近求远呢,喏,给你。”

她无奈地接下他塞过来的书,分明见到徐斯临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然后又落下,继续拾起了他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