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落落大方地褪下了外袍,只剩了里面夹棉的中衣,转身时就见到她脑袋歪着,一副“我不敢看”的模样。

“青辰。”程奕唤了一声。

青辰转过却垂下头,“嗯?”

他取了针袋,撩起袖子道:“我这还少一味地黄。你到旁边去帮我买回来。”

“好。”她点了点头,“我现在就去。老师就麻烦你了。”

青辰走后,程奕让宋越躺到了竹塌上,给他盖了层薄薄的棉被。

他自己则搬了个小圆凳坐到床边,摊开了他的蓝灰色针袋,手指一滑,从中选了一根针,看了看后似乎不满意,又插回针袋里。

宋越躺在床上,看他摆弄他的宝贝,也不说话。

“宋阁老,我程奕不过是一个小医馆的大夫,你怕吗?”程奕抽出一支针,举到他面前问。

宋越看着那支针,“我相信青辰。”

程奕斜了下眼睛,瞥他一眼,“我给你治病,不是因为你是阁老,也是看在青辰的面子上。这病不是一次两次就能治好的,麻烦着呢。”

“我知道。”

“百善孝为先,青辰是个孝顺的人。他爹得了癔症,治病可要花不少银子。他省吃俭用的,银子都用来给他爹治病了,不容易。”

“嗯……”

“你是他的老师,又是阁老这么大的官,我给你治好了病,你能不能对他好点?”程奕是个直肠子,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我不收你诊金。”

宋越看着他,片刻后回:“好。”

“答应了,可要说到做到。”程奕不放心地嘱咐,“不能对他要求太严格,他犯了小错误也不要严厉惩罚,说他两句就是。还有,他性子好,要是朝廷里受了别人欺负,你可得帮着他。你能做的到吗?”

医馆内片刻静默。

“做得到。”

程奕的俊脸上这才露出真心的笑容,“那好。你放心,我肯定帮你把病症治好。”

他收起了一个不羁青年的样子,终是拿出了医者的认真和严肃,“几岁患的病?”

“六岁。”

“因为什么?”

宋越的睫毛微微一眨,“见了死人。”

“一个?”程奕顿了顿,很快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几个?”

“很多个。”

程奕看得出,宋越在回答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胸膛不按规律地起伏了两下。显然,他的心里是有些挣扎的,是提取痛苦回忆时内心本能抗拒的那种挣扎。他身居高位,是个沉稳端凝的政客,习惯于掩藏自己的情绪,这回他的脸上也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

话说到这里,程奕已经大概了解了病因。鉴于这是他与宋越第一次见面,他们还没有完全建立起互相信任的关系,他也就不再细问。晕血之症既是身体上的病症,也是心理上的病症,需要从两个方面同时去医治。

程奕取出针,故意摇摇头,“跟青辰一样的小可怜啊。”

这句话倒是让宋越有些意外,“你说什么?”

“没什么。”程奕咂砸嘴,他本来就是要宋越转换一下情绪,看来是成功了,“我施针了啊。疼的话你可以哼哼,但不能叫。”

“为什么?”又是哪来的古怪说法。

程奕斜眼睨他,“你堂堂一个阁老,挨两下针就叫,丢不丢人。青辰他快回来了,会听到的。”

“……好。”

当朝阁老被民间大夫当面团一样随意揉捏……旁人听了,只怕会觉得新鲜。

程奕扯宽了宋越的衣领,撩起他的袖子,开始施针。自颈部的天突穴,到上臂的天府穴,又到肘部曲泽穴……针慢慢刺下后,宋越渐渐感到一阵说不上来的强烈酸麻感,但并不疼。这正是程奕的厉害之处,很快就刺激到了穴位。

青辰这时买了药材回来,才一进门就听到程奕唤她,“青辰,把地黄放到药锅里。然后过来帮我一下忙。”

“好。”她照做,然后洗了手,拭干走过去。只见宋越躺在竹塌上,被扯宽的衣领露出他的锁骨,平展的双肩显得更加宽阔,灯火下的睫毛密长,深刻的五官依旧是京城贵女们最憧憬的模样。

目光交汇,他的瞳孔漆黑明亮,视线平缓而幽长。

她略垂下头,“……老师,还好吗?”

“还好。”

程奕催促道:“青辰,你到我这边来,搬个凳子,坐这。”

“好。”

她照着做了,然后就又听他道:“一会儿我要施郄门穴,他的手指会忍不住蜷缩,你帮我按着他的手,别叫他乱动。”

“嗯。”青辰应着,不由看了下宋越的手。

他的手就搁在身子旁边,掌心朝下,手指自然地微蜷。他的手很大,手指细细长长的,指骨并不明显,白皙的皮肤上有几条淡蓝色的血管,从指缝一直延伸到手腕上。

这只手批过公文,写过奏疏,起过票拟,劝过皇帝,帮过好人,奏过贪官……未来他成了首辅,大明朝两京十三省的百姓的福祉就全在他的笔下。

“快点啊。”程奕又催促。

青辰正要伸手去触他的手,宋越却是把手掌翻了过来,掌心朝上,“这样才能刺到郄门穴吧?”

程奕点点头,“对,我这个急性子。”

宋越的掌心上掌纹很杂乱,除了三条很明显的长纹,还有许多短小的细纹,交错纵横。

青辰把自己手轻轻放了上去。他的掌心很暖。

“按好了啊,青辰,别叫他乱动。”程奕在他的手臂上比了比,准备施针。

“好的。”她轻轻应着,又稍微使了点劲。

程奕很仔细地下了针,轻轻捻着越刺越深,青辰很专注地盯着那根针,就怕他一不小心扎刺重了。

这时,她掌心下原本安静地手动了一下,宋越蜷起手指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

她以为他是被刺疼了,抬眼去看他,他却缓缓摇头,一副“我没事”的样子。后来程奕一路往下施针,他才松开了手,青辰的掌心都出了细汗。

程奕不知看没看到,反正没管。

……

“好了。”程奕施完了针,起身到炉子前去看药。

“怎么好像还少一味……”他凑到药壶前闻了闻,对青辰道:“我得去买点药,青辰,你帮我看着点火。”

“好。”

等程奕走了,青辰回过头来,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宋越。

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他的脸上显得很平静,鼻子很挺,从山根到笔尖都是完美的弧度,一双唇唇角天生有些上翘,淡淡地红着。

青辰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这样睡也许会着凉,帮他拉了拉薄被。

他却是忽然拉住她的手。

她怔了一下,“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他摇摇头,却没有睁开眼睛。

“眼睛不舒服吗?”青辰凑近了些,轻轻问。

“嗯。”

他大约是太累了,青辰想。她自己用眼过度时,眼睛也常会觉得很疲劳。

望着门口犹豫了一下,她将双手放到了他的脸上,轻轻地为他按摩起眼眶。

医馆内静静的,只有炉子里烧的柴火发出一点点声响。她的动作很温柔,指尖传来淡淡的香气。宋越没有说话,只依旧闭着眼,任她按着。

过了一会儿,他拉住她的手,“好了。”

“舒服些了吗?”

“很舒服。”他道,然后睁开眼睛看着她,眼神幽幽的。

被他这般看着,她只觉得心跳变得有些快了,才想要说去看看药,却是被他拉得离他很近很近。

“亲我。”他道。

第100章

……

青辰愣了片刻, 怔怔地看着他。

看出她有些困惑,宋越解释道:“青辰,你从来也没表达过你的心意。”

他说过喜欢她, 但是她一直没有给过他回应。刚才程奕追问他病因的时候, 把他内心深埋已久的不安全感勾了出来。

窗子透进来一些阳光,落在两人的身上, 细细的浮尘在空气中飘荡着,像是永远不知在哪里落脚。

沈青辰没有动作, 也不说话, 只是垂着头想着什么。

“是不喜欢我吗?”他又问,声音淡淡的。

“之前亲你的时候,你没有抗拒, 是不是因为我是阁老, 是你的老师。”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

“说对了?”他的头往枕边侧了一下,看着她的黑眸显得愈发深邃, 像是天上的星星沉入了海洋。

话音落后, 屋里静静的。

青辰的心早已揪在了一起。

她一直不敢回应他,没有别的原因, 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罢了。在女扮男装为官的这条路上, 她一直走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这条路狭窄而看不到尽头,她不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 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她揣着个欺君之罪,怕自己连累了他,也怕无法陪他一生,反而耽误了他与别的女人的姻缘。

但是,思念的感觉那么真实,骗不了,逃不过。她无法控制想与他靠近的心。

在他第一次吻她又消失了一天后,她的心情有多么复杂,多么患得患失,她自己很清楚。

她的老师,大明的救世名臣,早在她上大学期间疯狂了解他的史料时,她就已经喜欢上他了啊。

后来,经过缘分的牵引,宿命的安排,不同时代的两人间不可能的相遇竟然发生了。他成了她的老师,教导她,包容她,体贴她,为她担下罪责,理解和支持她实现抱负,还许下了始终等候与娶她为妻的诺言。

只要有他在,她就会觉得很安心,仿佛身后总有一个随时可以停泊的港湾。

这样的他,她怎么可能不喜欢。

半晌,宋越松开了拉着青辰的手,轻声道:“你喜欢的是徐斯临,还是陆慎云?……亲了你,抱歉。”

沈青辰眨了下眼,然后忽地低下头来,捧住他的脸,吻住了他的唇。

宋越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她有些笨拙地伸出舌头,舔着他的嘴唇,心里跳得很快很快。

他却只是静静地躺着,不为所动。

她舔了一会儿,发现似乎并不起作用,便循着过年时他给她的记忆,去吸吮他的下唇。他的下唇软软的,滑滑的,在她轻轻吮吸的瞬间,他的齿逢间好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

听了这声,青辰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心里仿佛更加受到了鼓励,于是贴着他的唇轻轻道:“喜欢你。我喜欢的是你,宋越。”

沉默片刻后,他低声回道:“那就不要停,亲我。”

她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却是又含住了他的唇,轻轻的,小心地吮吸。就算是他不提出这个要求,与他唇齿相依,呼吸交缠的感觉,也让她渴望,眷恋,颤栗,疯狂。

终于,宋越有了回应。

他仍是躺着,四肢不动,却是长开了嘴,将她柔软的唇瓣含进了嘴里。随后,他又用舌头温柔地挑开了她的齿逢,细细品尝着她的滋味。

缠绵的吻很快就无法让他感到满足了。他抬起手,轻轻按下她的头,以双臂将她整个人搂到了自己的怀里。

一时间,两人亲密无间,唇舌交缠,医馆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暧昧而清朦。

冬天的寒意,乱世的纷争,都被阻隔在了门窗之外。

最后,还是宋越先停了下来。看着她红肿的唇畔,他道:“再不停,就停不下来了。”

青辰听了,耳根刷地就红了。

不一会儿,程奕提着药,哼着小曲回来了。他先到炉子前看了看药锅,一看药汤都溢出来了,忙道:“青辰,你怎么没看火啊……”

“……我刚看的时候水还没开。”

“哦。”他扫了她一眼,停在他的嘴唇上,“你的嘴唇怎么了?”

她忙别过头,“刚才,揉了揉。”

此时,宋越已下了床,取了外袍穿好。

过了一会儿,药就煎好了,沈青辰帮着程奕滤好了药,端到了宋越的面前。

那碗药看着乌沉沉,味道也不好闻,她边吹着边问程奕,“这药苦不苦?”

“苦。”程奕理所当然道,“良药苦口,不苦的能是药吗?”

“那你这里有蜜饯吗?”

“没有。”

“那有糖吗?”她不甘心又问。

“也没有糖。青辰,我这儿是医馆……”

“那有……”她想了想,“有柿饼吗?”

宋越微微抿了下嘴,也不说话,任她追问程奕。

程奕被问得十分无奈,“没有柿饼……我记得应该还有点蜂蜜吧,你去看看那个罐子。”

青辰高兴地去了,打开罐子见里面果然还有些蜂蜜,便用勺子舀了两勺到瓷碗里,又倒了点温开水,搅了搅。

宋越在程奕的注视下喝完了药,微微皱了下眉。

青辰立刻捧上蜂蜜水。他看了一眼,没说要喝还是不喝,没接。她犹豫了下,干脆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宋越张嘴就把勺子含到了嘴里,等喝了水,才又吐出勺子,动作顺其自然一气呵成,两只胳膊特别闲地垂在身侧。

如此重复了几次,程奕都看不下去了,“好了青辰,你的老师又不是孩子,差不多得了。”

青辰这才搁下了碗,看着宋越,“还觉得苦吗?”

他的眼梢微微挑了一下,“嗯,这回好些了。”

等青辰捧着碗去洗,程奕撇撇嘴,对宋越道:“我说,你有个这么好的学生,你记得对他好啊。”

“我记得。”

两人临走前,程奕嘱咐,五日后要再来就诊,三五次才能好呢。宋越应了好。青辰当时就想,下次来,她一定要先买好些蜜饯备着。

等两人出了门,程奕又从屋里追出来,手里提了半块冻住了猪肉,将它塞给了沈青辰。然后他睨了宋越一眼,“你没有。”

……

马车跑在夕阳下的雪路上,道路两旁的积雪被照得晶莹发亮,闪着斑斓的光。

宋越坐在车里,看着身边的青辰和她手里的猪肉,“你喜欢吃猪肉?”

她愣了一下,“……不是。只是程奕他人好,是个热心肠。他也是个好大夫,相信一定可以治好老师的病的。”

“药苦。”他淡淡道。

“现在还苦吗?”

“你想尝尝吗?”

她看着他,忽然间觉得他有点坏,于是在他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不想。”

“阁老不是谁都能亲的,你要不要再试一试。”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