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青辰来了,朱祤洛才收了遐思,唤了声“沈师傅”。

师生二人今日除了课业,并没有其他太多的话可以讲。对于如此突然的凄变,两人心中均有不舍和哀痛,彼此也都明白,心照不宣。

顾家与陈皇后有亲缘关系,那就是皇亲国戚,而徐延连皇亲国戚都敢构陷,已是让年轻的朱祤洛将他列为了心目中的头号敌人。况且,他还胆敢令他的沈师傅如此伤心!

此仇,自当不共戴天。

年幼的储君在心中暗想,他日若叫他登顶皇位,他势必要让徐延付出惨痛的代价。

是他们把他逼到这个份上的。

*

与此同时,宋越随着定国公府的两辆马车,来到了定国公的府邸。

下车后,定国公有意停了一下,等他的女儿,为他的女儿贺云嫣争取到了一次与宋越说话的机会。

贺云嫣客气地对宋越见了礼,举止从容恭谨,端庄有礼,实是大家闺秀应有的模样。面对心上人,她的神色却是不卑不亢,不悲不喜,倒是看不出来如何深爱着宋越。

八年了,也许她早已擅于将深情掩藏,不显露于人前。

宋越只依旧叫她,贺姑娘。

之后,定国公便将宋越带到了书房,命人给火盆里添了新炭,奉了茶,然后屏退了下人。

“听闻阁老连夜赶到了顾府,为他们讨了黄公公的人情。”他对着茶盏比了个‘请’的手势,道,“可见阁老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天太冷了,我只是怕他们受不住这么冷的天,走不到边关。”

“阁老可知道,老夫与那顾汝也颇有些交情,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我们是一起上过战场的。”

“略有耳闻。”

“今日请阁老来,老夫是有一句话想问。”定国公停顿了一下,看着宋越道,“阁老可想扳倒徐首辅吗?”

宋越的眉梢微微一挑,水波不兴道:“徐阁老是乃是两朝元老,数十年为国尽忠,殚精竭虑,可谓功在社稷,大明朝理应由其统领朝纲。不知国公何出此言?”

身为公门中人,更是内阁次辅,他向来言辞谨慎。在不确定对方的来意前,情意坦露自己立场,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阁老啊,我对你的心意,我女儿对你的心意,难道你都看不见吗?”定国公似乎有点心急,拍了拍他的手,“如此节骨眼上,你要相信老夫才是啊。”

“国公要让我相信什么?”

“如今的局势,倒也不难看清。顾家与太子要是出了事,谁最能受益?无非徐党而已。太子固然侥幸脱险,储君之位保住了,但顾家他们肯定是不会轻易放过的。果不其然,连堂堂一个侯爷他都下了手,没有半分心慈手软。可见,他已经等不及要扶郑贵妃的五皇子上位了啊。阁老以为呢?”

宋越看着眼前的定国公,揣摩他这些话背后的意思。此人向来不爱卷进是非中,更是不愿牵扯到徐延,虽非徐党,却也与徐延井水不犯河水。今日顾家蒙难,他却忽然说了这一堆立场鲜明的话,看样子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而这个决心,似乎与自己有关。

思虑片刻,他不置可否,只轻描淡写地问:“国公的意思是?”

“如果老夫没有记错的话,阁老当年是榜眼吧?这政治斗争中,可没有榜眼啊。输了,就会一败涂地,就要看着更多的顾家一个个在徐延面前倒下。”定国公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看着他,忽而话锋一转,“我年纪大了,只怕在这世上也留不了几年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我那女儿。”

“老夫冒昧再问一句,阁老可愿娶我的女儿?”

静默片刻,宋越才回道:“国公知道,我对贺姑娘并无意,亦不会娶一个我不爱的人。”

“唉,我知道。只是阁老还年轻啊。听我这过来人的一句话,感情这东西,相处久了自然也就有了。”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宋越停了一下,道,“不瞒国公,我已有心上人,此生只愿得其为妻。若不是此结果,只怕三人的余生都不会如意。”

“唉——”定国公长叹一声,“没想到阁老一个如此能谋善断的治世能臣,竟也会被儿女情长所累。那女子是好福气,只怕于江山社稷……也罢,老夫实话告诉阁老,我这有……”

“父亲!”一个女声自屋外传来。

定国公正想说些什么,贺云嫣却是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父亲该喝药了。时辰也不早了,内阁事忙,还是让阁老回去吧。”

宋越从贺府离开的时候,贺云嫣望着他的背影,在冷风中站立了很久。

马车上,他一路沉思,表情严肃。

回到朝中,官员们与他打招呼,他也并不若以往耐心回应,只径直朝内阁值房走去。昨夜是徐延当值,今天便轮到了他。

不久后,在内阁值房外值守的官兵听到了一个茶盏破碎的声音。

*

过了两日,逢官员们休沐,宋越带着青辰来到了京郊的一个小村子里。

他在此地有间房舍,坐落在青山环绕间,颇为隐秘而幽静。

近日世事繁杂,京城太压抑了,他便带了青辰出来散散心,准备过一夜再回去。

马车一早就从京城出发了。

旅途中,青辰的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参加心学集会的那天。那时还是初秋,时光很慢,岁月无忧,他们在车上也懒懒的。一路上都是银杏树,落叶缤纷,在风中飞舞。还有车夫,会在前面唱响家乡的小调。

那个时候,她与宋越还不熟,擦一下肩或是碰一下手,都让她脸红心跳。

此刻,她依偎在他的臂弯中,与他之间少了些试探与紧张,多了些默契与坦然。

时已至二月初,一个冬天的积雪虽已消融,树木也抽了新芽,但山林间还是显得有些萧瑟。虽是如此,青辰的心情也比在京城要好多了。

晌午前,马车驶就到了目的地,在屋舍前停了下来。宋越与青辰取下随身带的一些换洗衣物和用品,车夫便架着马车走了。

眼前房舍看起来很普通,掩隐在松柏绿竹间,不是很起眼。

进了屋子里,青辰才知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屋里全是木制和竹制的家具,圆台、椅子、柜子、床……制式简单却是一应俱全,在主屋的旁边,还有厨房和净室。

屋里被收拾的很整洁,角落里已是备好了炉子和木炭,桌子上摆着的茶壶和几个杯子也都干干净净。

大致看了一圈,青辰便走到窗户前,推开了窗子。屋外是一小块草地,此刻地上的草刚刚泛青,此外还有几株枣树,也是才抽了新芽。树杈上还有个鸟巢,就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鸟。

这样的环境,让人的心情不自觉就好了起来,甚至是希望就这样守着这简简单单的一方宁静。

“这是你的屋子吗?”她问。

“嗯,几年前买下的,偶尔我会来这里住两天。”宋越在她身后道,“有人会定期过来打扫。昨天我也让人买了些东西过来。今天我们就住这里。你喜欢吗?”

青辰点了点头,“很喜欢。”

“坐了这么久的马车,你先歇息一下吧。我去生火做点吃的。”

青辰转过身看着他,摇了摇头,“还是我来做吧。”

他一个男人,还是个阁老,怎么能让他做。况且,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做的东西能不能吃。

青辰才要往厨房去,却是被宋越一下拉到了怀里。

她抬着头看他,“我怕你做的不能吃……”

话还没说完,却是被他封住了嘴唇。

他很快就撬开了她的嘴,舌尖探入了她的口中,霸道地吸吮,固执地纠缠,强悍而又炽热……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完全地占有。

第114章

在青辰喘不上来气前, 宋越放开了她, 喘着气看着她被自己吸红的唇瓣。

“你……”青辰浑身瘫软,脸颊都泛起了红晕。她有些害羞地想, 大早上的, 他们才独处了一会儿,他怎么就忍不住……

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 温柔道:“还是我给你做饭吧。你看你,身子都没有力气了。在屋里歇会,等我。”

说罢,他便取了包袱,到净室里面换了身寻常的棉布衣裳,然后边卷着袖子边走了出来。

青辰看着他, 只觉得他少了分阁老的清贵高华,却是多了分温柔与稳重,看着别有一番迷人的魅力。

她的目光追随他, 在他进厨房前, 她忍不住问:“你真的会做饭吗?”

他回过头来,挑了下眉,“你就准备好,做第一个吃阁老做的饭的人吧……”

青辰微微眨了下眼,这句话乍听起来, 她还挺幸运的。可仔细一想,她怎么觉得她成了他的试验品呢?虽然他的模样很是自信,但她还是心里打鼓。

某人进了厨房, 青辰却感到有些百无聊赖,于是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又走到了窗前。

窗外有青山、绿树、晴朗的天空、温暖的阳光……只看着这一切,她的心里便觉得很宁静。静静地闲望了一会儿后,厨房便有劈柴的声音响起。

阁老亲自劈柴、洗菜、做饭,提供的是一条龙服务,她这么闲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只是屋里都被提前收拾过了,没什么可整理的。青辰看了看,只好收拾起自己的包袱。她把书册和笔墨取出来,搁到桌子上,然后准备把剩下的换洗衣物搁到柜子里,不想打开柜子一看,里面却是放了床褥和被子。

总算找到一点事情做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木床,然后便将被褥从柜子里取出来,铺到床上。被褥被展开,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清香,显然是才洗过的。

看着这屋里唯一的一张床,青辰边铺床却是边不由脸红。今夜他们要住在这里,而这里只有一张床……后来她转念一想,也罢,早就不是第一次同床了,上次还是她让他陪她睡的。这会还害羞,未免多余了些。

铺好了床,青辰又看到了屋角的炉子和木炭,便打算烧炭取暖。

二月初,空气中还有几许寒意,屋里晒不到阳光,比外面还要更冷一些。到了夜里,只怕会更冷。

她到屋外取了些干草,然后又把木炭塞进了炉子,结果在屋里找了半天,却是没找到点火的火石。

“宋老师,您看到火石了吗?”青辰对着厨房的方向叫了一声。

宋越却没有回应,大约是劈柴的声音太大,他没有听到。

“宋阁老?”青辰又叫了一声,听了一下,然后干脆道,“老宋……”

宋越这才抱着一捆柴出现在门口,他看着她,口气中似乎有那么一丝埋怨,“为什么要叫老宋。我老吗?”

青辰笑了笑,“赵其然赵大人都这么叫你。我只是学他。”

“你别学他,他比你笨得多。”说着,他便转身进厨房做饭去了。阳光自高大的身子旁弥漫进屋里,地面上落下了一道淡淡的影子,真实而又飘渺。

后来,青辰把炉子升起来了,又将烧水的铜壶搁到了炉子上烧,一会好为宋越泡茶。做完了这些,她便拿出一本书册来看。

礼部事务既多又杂,她才到礼部,还需要学很多东西,才能更好地为他分忧。工部和户部那边她都留了职,应该也要尽力。尤其是户部,主管一国的赋税财事,事关国计民生,前些日子她就将自己对部分事宜的改进想法拟了个单子,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完善。这会正好与宋越独处,她也可以问问他。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枣树上鸟巢里的鸟儿飞回来了,吱吱叫了两声。宋越炒菜的香味也飘了过来。青辰从书册中抬起头来,嗅了两下,只觉得肚子是真的饿了。

她搁下笔,走到厨房外叫了他一声,“老师,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厨房“重地”,大约有很多人是不喜欢让别人看的,所以还是先问问的好。

“你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他的声音传来,果然委婉地拒绝了她。

他不给她看,但是她能想到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他打小出生在巡抚之家,十七岁就站上了金銮殿,三十岁不到就入了内阁,哪有什么机会做饭,只怕是此生都没做过。况且,他都进厨房这么久了……

这么一想,青辰开始有些担忧,“我还是帮帮你吧?”虽然他是能耐了得的阁老,可他总得承认,这个世界上肯定是有他不会的事情的啊。

“不必,就快好了。”宋越的声音很平静,倒是听不出来有慌乱之感,“你等着吃便是。”

“真的不要吗?”她不甘心,又问了一句。

那边传回来一声,“不必。”

青辰叹了口气,无奈又走回了屋里。

身为阁老,他有必要对自己的厨艺如此逞能吗……也罢,阁老下厨,那她只能继续处理国事了。

如此分工,传了出去倒要让人惊掉下巴。

过了一会儿,宋越的饭菜终于上桌了。

葱烧羊肉、蘑菇炖鸡、南瓜烩豆腐,还有清水面,竟是芳香四溢,色泽诱人,很是有模有样!

青辰早已摆好了碗筷,等两人坐好后,她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然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如何连饭都会?”

他做的菜,竟是比她这个日日做的还要好吃。果真老天偏心,叫他如此天赋异禀么?

宋越却只是嘴角微微勾起,自顾夹了口菜吃,不说话,样子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得意。

青辰追问无果,也不愿叫他太得意,便不再追问,只埋头吃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宋越看着那盆几乎没被青辰垂青的蘑菇炖鸡,终于有点不自信地问:“这个不好吃吗?”他原是对这道菜最寄予厚望的。

“唔……不是。”青辰原是想逗逗他,可看他那么辛苦的份上还是算了,“我只是不喜欢吃蘑菇。”以往她的蘑菇都是挑给别人吃的。

宋越恍然,于是开始挑那盘菜里的蘑菇。

他的手指细细长长的,执筷子的模样尤其好看。小小的蘑菇被他很有耐心地一颗颗挑出来,搁到一旁,然后他把一盘完全没有蘑菇的鸡肉推到她面前。

青辰看了,静默片刻,然后夹了块鸡肉递到他嘴边,看着他把鸡肉连筷子一起含到了嘴里。

这样的感觉,奇妙而美好。

吃完了饭,青辰为两人泡了些茶,不想喝了几口后,她自己就有些犯困了。

这时,宋越去烧了壶热水,又从净室里取了个木盆子,将热水混合冷水倒进了木盆。青辰昏昏欲睡,看着他忙活,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过了会只见他把盆子端到了自己的面前。

“干什么?”

“你不是困了吗,洗了脚再睡,会舒服一点。”

青辰点点头,脱了鞋袜,用足尖试了试水温,才把双脚都放进水里。热水包裹脚的感觉,让她不由舒服地喟叹了一声,这么一泡,更是让她舒服地想睡了。

她的脚白白的,很纤瘦,皮肤很细嫩,水波荡漾之下就像是白莲一样可爱。

宋越在一旁看了片刻,忍不住就弯下腰来,一只手伸进水中,捉住了她的脚。

青辰不由倒吸了一口气,因为害羞本能地挣扎了一下,“老师……”

他却是更紧地握住她的脚,不让她后退,“别动,我帮你洗。”

说着,他便将她的裤管又卷高了些,然后捧了些水,自她小腿肚往下淋。然后他两只手握住她的一只脚,轻轻抚摸她的脚踝,脚背,脚趾……

虽是两人的关系已很亲近,这样也很舒服,但青辰还是很不好意思。很快她便轻声催促道:“老师,好了。”

他抬起头看着她,眸子如星空大海般深邃,“还没有好。听话,别动。”说完,他的双手又换到她另一只脚上,将她的脚轻轻捧起。

看着他低垂的俊逸眉眼,她忽然道:“老师。”

“嗯?”

“为什么是我?”他是如此出色的一个人,为什么肯对她这么好。

他专注地揉着她的脚,淡淡道:“喜欢,哪有什么为什么。”

“那什么是喜欢?”她又问。

他抬起头来看她,“喜欢就是,不管为你做什么,更高兴的那个人,都是我。”

“可我一开始只是你的学生,一个从来都是以男装示人的庶吉士,既不温柔也不妩媚……”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抓起一旁的棉布擦了擦手,打横将她抱起来,走到床边将她放到了床上。

青辰还没有反应过来,宋越已是俯下身来,鼻尖与她的近在咫尺。

如此近距离地对视,让她有些紧张,心跳也更快了。她看着他,唇瓣微张,声音却是细得连自己都快听不清,“老师……”

“谁说你不温柔,不妩媚。你是我最迷人的学生。”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说着,嘴唇更加贴近她的唇,却并不吻上去。

片刻后,他倏地直起了身子,替她拉上被子,“想这么多问题,你还怎么睡。快闭上眼睛睡一会儿,起来了,我带你看一个东西。”

第115章

沈青辰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起来后, 已是未时末了, 她睡有了一个多时辰。

整理好了被褥,青辰走到门边, 推开门看了看, 只见日头已有些西斜。阳光落入了山林间,明媚却不刺眼, 山林寂静而葱茏,空气中有一圈圈七彩的光晕。

很美。

宋越不在屋子里,不知道哪里去了,看样子,他中午并没有像她一样午歇。炉子还烧着,溅出一点点火星, 上面搁着茶壶,壶口正袅袅冒着热气。

青辰回到桌前,倒了杯水来喝, 才放下杯子, 就听到屋外传来叮叮铛铛的敲打声。

她想仔细听一下,声音却是没有了。青辰有些纳闷,正想到院子里去看看,宋越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他的手里拿着一把小锤子,还有几颗钉子, 一小捆麻绳。高大的身子沐浴在斜阳中,额角处细微的汗珠晶莹发亮。

“睡醒了?”他问。

青辰点点头,“你到哪儿去了?”

他边走进屋子边道:“就在这附近。睡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