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忽然有人在外面敲门。

青辰一时有些紧张。

宋越轻轻拍着她的被,安慰道:“别怕。这里只有相熟的人才会来。”

然后,他替她盖好被子,起来批了件衣服,开了门。

门外的人正是他的车夫。

他道:“大人,皇上急召大人进宫。宫里的人到府上来寻大人了,说是皇上今夜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大人……很急的事。”

第117章

“知道了。”

宋越回了车夫, 让他先到门外等着, 然后来到床边,对青辰道:“皇上召我回京。”

青辰点了点头, 边从被窝里爬起来, 边问:“可是有什么事吗?”

“还不知道。”

两人收拾好了东西,坐上马车往京城赶。宋越先将青辰送回了家, 然后再让车夫往宫里去。

他回到宫里的时候,已是子时了。他急忙换了官袍,然后去了乾清宫,到了乾清宫却是未见到皇帝朱瑞。

朱瑞已经睡下了,并没有等他。宫里的内侍去通禀了掌印太监黄珩,不一会儿, 黄珩才披着绯色的锦缎毛皮披风,打着灯笼来了。

“黄公公。”

“宋阁老。”黄珩看了看他身后的月亮,“皇上等乏了, 先歇息了, 吩咐阁老在偏殿候着,以备皇上醒来随时召见。”

宋越点了点头,“多谢公公。公公可知,皇上因何事连夜召见?”

“出了个案子,事关定国公与郑贵妃, 皇上难以决断,原是想请徐阁老帮着拿主意,不想徐阁老身子不适, 向皇上推荐了阁老您。再多,我就不便说了。”黄珩打量了一下宋越,又道,“阁老这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是出了趟远门?”

“不过是到京郊小住了一日。”

“最近宫里的事不少,阁老向来忙于政务,没想到也有忙里偷闲的时候。”

确实如黄珩所说,平时的他连政务都忙不过来,更何况是在这种敏感时期。做了特别的事,自然是因为特别的人。宋越不禁想,黄珩之所以这样问,也许是要提醒他什么。

说完了话,黄珩便走了,宋越则继续在偏殿等候。

夜里天冷,他不能休息,也不能离开,只能干等着。根据黄珩的描述,他猜想定国公与郑贵妃之间大约是有了什么矛盾,这个矛盾还不小。只是不知道徐延此时为何病得这么巧,是不愿意淌这趟浑水,还是另有什么其他的打算。

天兆一事,徐延肯定已经看出来,朝廷上没什么人替太子说话,是自己有意为之。也就是说,他已经确定自己是不可能被笼络的了。如此,他大概不会再让他那么舒服地坐在次辅的位置上。

只是内阁还有那么多政务要处理,少了个能干的人,徐延身为内阁首辅就要疲于应付各种事情,并不会很舒服。所以,他大约需要好好权衡一番,会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尚不得而知。

过了很久,天才终于亮了。

宋越一夜未歇,加上昨天又为青辰忙前忙后,已是感到身子有些疲惫。在透进窗子的微弱晨光中,他让内侍端来一盆水,简单梳洗了一下,理了理衣冠,准备等着朱瑞召见。

谁知等了半个多时辰,皇帝陛下的旨意还是没有传来。这回来的,依然是公公黄珩。

“陛下还没起来。阁老再等等吧。”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

当朱瑞差人来召见他的时候,宋越已是一天多都没有合眼了,眼里泛起了一些红丝,嗓子也有些不舒服。

乾清宫书房。

朱瑞坐在书案后,见宋越来了便问:“你可是回来了。听黄珩说,你去了京郊小住?”

“回皇上,是的。”

“你倒是有闲情逸致,朕这头可是寝食难安啊。”

*

与此同时,沈青辰在礼部处理公务。

礼部的事务忙完后,她又忙着起草户部财事变革方案。

提笔落字的时候,青辰想起了昨天在秋千上与宋越的对话。

吏治混乱是政事糜烂的根本原因,而吏治混乱的原因,则在徐延身上。只有扳倒了徐延,才有可能肃清吏治,大明的痼疾才有可能得到好转,否则一切都将是空谈。

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功夫。

宋越的这番话让她思虑良久。

不一会儿,司务过来通传,说是有人要见她。

“是什么人?”

那司务答:“翰林院的庶吉士,徐斯临。”

青辰皱了皱眉头,思绪霎时回到在徐府的那天晚上。那天夜里下着雪,他满身酒气,以强劲的双臂将她禁锢在他怀中,拔掉了她的簪子,还吻了她。

她犹豫了一下,道:“就说我在忙,让他等一会儿吧。”

才想到了他父亲,现在他便来了,眼下她不是很想见他,可是又不能不见。

对于沈大人说的话,司务自然要遵从。他很快就去回复了徐斯临,说是沈大人事务繁忙,从今天一早回到部里,就没停歇过,连午膳都是草草用的,“大人说了,让您等一会儿。”

徐斯临听了点点头。

对于青辰让他等待,他心里一点怨气也没有。她本来就是心系朝政的人,就算是女人,也有不输于男子的志向,他是打心里佩服她的。她的这种有别于其他女子的特殊气质,本来就是让他喜欢上她的原因之一。

只是偶尔他会感到按捺不住,按捺不住想早一日将她娶回家里,疼她,宠她,给她最好的一切,以及属于自己的完整唯一的爱。

这让他感到有些矛盾,就像是在放一个漂亮的风筝。他即想将那风筝捧在手心里好好珍视,又想让它飞得高高的,一展风采。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那司务才再次过来,说是沈大人请他过去。

徐斯临进了青辰的官廨,行礼道了一声“沈大人”。这一声称呼,让他心里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青辰也皱了皱眉,“这里只有我们两人,还是不要拘泥这些虚礼了。你今天来找我是……”

徐斯临看着她,不答反问:“累吗?”

青辰愣了一下。

他又道:“我听司务说,你从早晨忙到现在了。累吗?”

她摇了摇头,“我还好。”

“那日我喝多了……抱歉。”他看着她突然道。

青辰犹豫了一番,还没来得及开口,徐斯临又道:“我不是好色的登徒子。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她叹了口气,避开了他的目光,“徐斯临,这里是朝堂。我们不要说这些了。”

看出了她有些不快,他抿了抿嘴,小声道:“你能原谅我吗?”

青辰的心里有些复杂,复杂得用原谅或者不原谅完全不足以概括。她很清楚,说了原谅,可她心里并不会真的释怀,而要说不原谅,又好像没有到那个程度。她只能避而不谈。

“你今日来就要说这些事吗?”她看着他淡淡道,“这里是朝堂,若想说这些,能不能不在这里说?”

徐斯临的睫毛眨了眨,俊逸的脸上原本装腔作势的从容和淡漠一下就被击散了。

二十多年来,他的感情世界可谓一片空白,没有经验。唯一能让他了解真正的男相处模式的途径,只有他父母的感情生活。

夫为妻纲,就算他父亲再疼爱她母亲也好,但凡是两人闹了矛盾,他父亲不需要说什么,母亲最终还是会遵从于父亲。

可是这一模式,在他与青辰之间好像完全不适用,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依照和参考,手足无措。

青辰的模样让他感觉到,她还在生气。于是他马上就想,不怪她,这才过去了几天,她确实应该还要继续生气的,是自己着急了。

微微吐了口气,徐斯临道:“那就不说那些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你二叔能下地了。只是……”

她很快抬起头来,有些紧张地看着他道:“只是什么?”

“他的右腿不太好,走路有些困难。”他说,“李时珍大夫说他已经尽力了,只是这骨头方面的病,并非他所擅长。”

“二叔他……”那个“跛”字,她说不出口。

“青辰,你别担心。在山东有个名医叫千山,很是擅长治疗此类病症。”徐斯临安慰道,“我已经以父亲的名义派人去请了。”

以徐延的名义?

她刚才甚至还在想,扳倒了徐延才能肃清吏治,改革政事。

见她若有所思,徐斯临道:“这千山有些怪,轻易不肯离开山东,我只能以父亲的名义……”

“谢谢你。”

青辰发现,她越想跟他们划清界限,就越划不清界限。如果受伤的人换成了自己,她大可以对他们父子俩说一声“不必了”。可偏偏受伤的人是将她抚养长大的二叔,她至亲的恩人,她有什么权利以二叔的身体健康去成全自己的骨气,说一句“不必”呢?

这一团乱麻,该从哪里开始理?

等徐斯临走后,有人送来了一封信,信封上没有署名。

青辰打开看了以后,捏着信纸久久不语。

那信竟是徐延写的,他邀请她单独到酒馆一聚。

徐延找她,究竟是什么事?

第118章

乾清宫。

“不知令皇上忧虑的是什么事?”对着天子朱瑞, 宋越只垂首问道。

“坐, ”朱瑞指了指身边的椅子,道, “朕告诉你。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朕。”

朱瑞一说, 宋越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定国公有个小儿子叫贺渶,任职户部主事, 主管钱粮税赋,为人在算术与记账方面颇有天赋,在这方面很是精通。前两天他翻查去年旧账的时候,发现几册账有些问题,还是一般人轻易看不出的问题。

经过一番追查,他发现是有人做了假账, 入缴国库的税银根本没有账面上那么多。显然,这是有人在中饱私囊,而且数目还不小, 足有三万两银子。

国库空虚的时候, 修个堤坝的三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这里一贪就是三万两,正直的贺渶立刻就向自己的上司进行了汇报。他的上司是个姓郑的郎中,郑郎中应下会处理此事,还嘱咐他不得再继续追查, 也不得向其他人提起。

可是此后贺渶等了两个月,都没有等到与此有关的任何消息。假账的事没有呈报给内阁,中饱私囊蠹害大明的蛀虫更没有被揪出来。

于是他又去找了郑郎中, 询问事情的进展,不甘心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这一次郑郎中的态度很是不耐烦,对这个一直逼问他的定国公府公子,他已经懒得再找什么理由解释,只敷衍了几句便打发他走。

贺渶这下总算是明白了,凭这位的身份,想要追查的事断不会是这样的结果,除非是他根本就没打算办。

这个姓郑的郎中叫郑弘,正是郑贵妃的亲弟弟的,大明的国舅爷。

贺渶是个刚正耿直之人,心知此人倚靠不得,便想取回账册绕过他再向上一级报告,不想郑弘却不同意将账册还回。

为此,两人便争执了起来,后来甚至动手争抢账册。这两人一个出自定国公府,一个是国舅爷,身份都不低,且又都血气方刚,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最后便发生了严重的肢体冲突。郑弘以剪灯芯的剪刀刺伤了贺渶的手臂,自己却因常年服用壮.阳药,患上了胸痹之症,心脏骤痛而突然暴毙了。

这件事对于这两人来说,是一起意外。可从当今朝堂的体质和吏治的混乱程度来看,又不是一起意外。天子掌君权,首辅掌相权,两大掌权者俱都如此放纵自己,在风气每况愈下的朝廷里,迟早会有不幸的事发生。

“郑贵妃问朕讨个说法,在朕这哭了一天,朕实在是没办法。贺渶虽没杀郑弘,可郑弘到底是因他而死。”朱瑞托着下巴,一张脸被地龙熏得微微发红,也有些浮肿,“你去找定国公,让他把儿子交出来。此事,朕不便出面……”

对于这位要替自己办事的有能之人,朱瑞也知自己不便隐瞒,便把内情与宋越和盘托出。

贺渶发现的三万两亏空,正是郑弘监守自盗贪墨的。这些钱除了有部分入了郑弘自己的口袋,剩下的大部分,其实是郑弘用来替朱瑞办事了——买药。

这药也不是寻常药,乃是一种名贵的壮.阳药。朱瑞近些日子能够夜夜与妃子们缠绵床榻,靠的正是这些药。郑弘自己也服壮.阳药,朱瑞正是因为从郑贵妃那听说她弟弟刚劲生猛,这才起意让他为自己办药。

按说这天下的一切都是皇帝的,皇帝要花钱,其实本不必如此。只因为今年的确是国库空虚,连修堤的钱都没有,再加上钱花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朱瑞最是爱面子,唯恐遭群臣议论且有失脸面,便只能通过郑弘来处理这些事。

现在郑弘死了,郑贵妃要为自己的亲弟弟讨个说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郑弘是因替他办事而死的,所以朱瑞不能不给她个说法。但他还是不敢让直接下令问定国公拿人。因为事情一闹大,大家势必还是会知道,皇帝陛下贪污国库银两,还用来买壮.阳药,这名声着实是太难听了。

当初,沈青辰先后为他献策治水、赢下察合台汗国两万匹战马,朱瑞还因离“明君”这好听的称号越来越近而沾沾自喜,且有了一种虚幻的成就感,他很享受其中。现在他怎么可能让郑弘的死将他打回原形,所以他才亟需找人帮他解决这件事。

“第一,他是个老臣,也是先帝当年最信赖的臣子,曾数次为先帝出生入死。朕打小与他的儿子们也有不少来往,总是有些情分在,不便闹僵。”

面子问题是最大的问题,但朱瑞毕竟是皇帝,在宋越这个臣子面前还是想要点脸,于是他就为自己找到了两个很好的理由,“第二,你也知道,最近顾家的事已是闹得满朝风雨,朕不想再让朝堂起大风波,动摇根基。所以此事,需得你去说服定国公。”

朱瑞希望能够秘密解决贺渶,给郑贵妃一个交待,又希望定国公不要闹事纠缠。这实在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因为毕竟没有哪个父亲愿意亲手送儿子去死。朱瑞原是想寻徐延来替他想办法的,可徐延早就从郑贵妃那得了消息,提前告了病,还顺手将此事推给了宋越。朱瑞一想,有能力解决这等事情的人,好像确实只剩下了宋越。

“你十七岁便得了榜眼,是我大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阁老,再加上那定国公又有意与你结亲,此事由你出马,再合适不过了。朕相信,你一定能为朕排忧解难,彰显你的忠君爱国之心。”

垂首立于天子阶下,宋越的睫毛微微一眨。

香炉里的烟袅袅升起,在屋内弥散开来,天子的脸看着有些模糊。

这是一道催命的谕旨。他让他去当一个说客,说服一个父亲送自己的儿子去死。

半晌,朱瑞打了个呵欠,搓了搓眼睛,又道:“此事你若办不成,内阁今后便没有你的位置了。”

宋越抬起头来,看向赤.裸裸威胁他的天子。

徐延病了,病得很巧。不管真病也好,假病也好,徐延是可以病的,但是他自己却不行。

哪怕他是真的生了病,爬也得爬起来,为天子、为朝廷继续效力。因为他还不是首辅。不是首辅就妄谈肃清吏治,破旧立新。

“臣,遵旨。”

朱瑞笑了笑,“很好。朕就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朕失望的。”

*

散值后,宋越乘坐马车回府。

在低垂的夜幕下,乍暖还寒的冷风中,马车跑得辚辚作响,却是在半途被人拦了下来。车夫递进来一张条子,宋越展开看了一眼,然后下了车,走进旁边的一条小胡同。

胡同里冷冷清清的,在星辰寥落、月色黯淡的夜里,显得静谧而萧索。一辆看着很寻常的马车早已停在了里面,马车上悬着一盏羊角灯,发出幽幽的光芒。

宋越在胡同口停顿片刻,拢了拢身后的黑缎披风,走向了那辆马车。

一个打扮得像是近侍的壮硕男子迎向了他,朝马车比了个手势,“我家主子就在车里,阁老请。”

随后,他便退到了十步之外。

马车里的人揭开了帘子,纤纤玉指,嫩如柔荑。帘子后露出一张精致而娇艳的脸,颈间裹着柔软的毛皮,一双桃花眼眼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间透出一股养尊处优的贵气。窗帘揭开的时候,还有一阵香气飘了出来。

“贵妃娘娘。”站在马车边,宋越对她微微颔首道。

郑贵妃唇边漾起一抹笑,红润的唇瓣在灯光下微微泛着光泽,眸光盈盈,透着一种能够轻易就迷惑人的天生魅力,“宋阁老。冒昧拦下阁老的马车,还请阁老见谅。”

她这副模样,倒是看不出来有一点丧弟之悲。

宋越从未与她私下见过面,眼下天色已晚,四下没什么人,他也不想与她多说,只恭敬地开门见山道:“贵妃娘娘拦下臣的马车,不知有何吩咐?”

郑贵妃以玉指揭开了一点点车帘,道:“外面冷,车里有炉火,阁老进马车里来,我们一起坐着说吧。”

宋越生得光润玉颜,神采不凡,她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子,要说对他不动心那是骗人的。只是平时碍于身份,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没什么来往。

今日寻他,既是有正事要办,她也正好可以与他亲近一下,以慰藉她常年身处深宫的寂寞之心。

“不必了。”他淡淡回道,“冷一些,人才会更清醒。对于贵妃娘娘接下来的吩咐,臣才能好好考虑。”

“好聪明的人啊。”她笑了笑,收回替他揭帘的手,“那就不勉强你了。”

俊朗、聪明、清贵、还有这一副冷漠而禁欲的样子……她最是喜欢这样的人了。不过她不着急,总归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娘娘有事,请讲。”

“我知道因为我弟弟的事,皇上为难你了。”她微微挑眉,眼神幽漫地看着她,红唇轻启道,“你知不知道,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就一直替你担心,所以我才急忙出宫来找你。我是来替你消除烦恼的。”

“哦?”听不出情绪的淡淡一声。

“贺渶的命,我可以不要。只要你答应我,成为我的人,助我儿子登上皇位。”她停了一下,继续道,“你若愿意……我也可以是你的。”

第119章

说话的时候, 郑贵妃的眼角透着一种风情, 妩媚而多情,像极了紫禁城墙头迎风招展的杏花。

“郑弘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 娘娘甘愿就这么算了?”宋越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