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辰让人送来了账册,亲自清点了一遍元江府官方粮仓的存粮,看有多少粮食能应急。结果却非常不尽人意——粮仓里哪还有什么粮食,去年就不够吃,就更别说留到今年了。

元江府,穷得十分彻底。

她不由皱了皱眉头。如此看来,借粮是势在必行了。她又唤来人,问了一遍附近几府往年的粮食产量,好到富庶一些的府去借。结果管钱粮的官员只是垂首摇摇头。

“怎么了?如实说来。”

那人随即又捧上一本账册,“大人,这是近年来借粮的账册和欠条。”

青辰翻了一遍,才明白从三年前开始,随着弃田入教的人越来越多,元江府的粮食就已经不够吃了。前任知府已是向附近几府都借了一遍粮,一年借的比一年多,这些欠下的账都还没还,他人就归西了。

也就是说,元江府不仅穷,还背了一堆的债。在前债未还清的情况下,谁还会借新的粮食给她呢?

青辰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对着这些账册和欠条凝眉不语。

这时,谢文元叩门进来了,汇报了一些灾后事宜。青辰听完了,想起什么,又问:“那孩子送回去了吗?”

“已差人去跟白莲教联系了,只联系上了便按大人的吩咐送回去。不过那孩子不肯走,说是身子不舒服。”

“他怎么了?”青辰搁下手上的账册,问。

“我摸了他的头,有些发烫,大约是有些发烧罢了,应该不打紧的。”

“请大夫了吗?”

谢文元摇摇头,“只都要送回去了,便没请大夫。况且,他哥哥还那般对您……”

“去请大夫吧。”青辰边道边起身,“我去看看他。”

孟歌行的弟弟被安置在后堂一间小屋里,青辰去看他的时候,他整个人蜷缩在床上,显得很是不舒服。

青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很烫。

果然是发烧了。

小孩见了来人,虚弱地睁了一下眼,又闭上了,只嘴里喃喃道:“我病了,走不动。求你们帮我请个大夫吧。”

青辰为他拉了下被子,“放心吧,我已经命人去请了。很难受吗?”

那孩子点了点头,随即又睁开眼睛看向青辰,“你是沈青辰吗?”

“我是。”

“怪不得你们会放我走,原来是我哥哥放你回来了。”他听说哥哥捉了新上任的知府,模样还很俊,原来就是眼前这人。

青辰不置可否,只问:“除了浑身发热,你还觉得有哪些地方不舒服?”

那孩子刚要说话,便咳嗽了两声。青辰听他嗓音沙哑,有些干咳,便问:“你这咳嗽之症打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几天了……”

“好几天?可有头昏身子发软之症?”

“有……”

青辰皱了皱眉头。这孩子怕不是简单的发烧,而是患了肺炎。这种病在大明朝是十分棘手的病症,若得不到不及时的医治,他性命不保……

青辰唤了名衙役,问他谢文元去请大夫回来没有,那衙役只摇摇头,说没见到谢大人和大夫,但府衙门外却忽然间聚集了不少人,都嚷嚷着让官府开仓放粮。

元江府遭受了雹灾,大多数百姓们的稻子都被砸死了,余粮也吃不了多久,他们大约是担心无粮过冬,便都聚集到府衙门前来了。

青辰早料到要面对这些,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

“怎么这么快……”她喃喃道。

那衙役道:“大人,卑职在那些百姓里好像看见了几个白莲教的人,卑职猜想,会不会是这些百姓是受了白莲教的怂恿煽动……”

又是孟歌行。

青辰望着床上病恹恹的孩子,脑海中浮现出孟歌行那张轻慢的笑脸。笑面狼果然是笑面狼,出手又快又准,真是弄的她很难受。元江府的官仓里一点粮食的都没有,她哪里来什么粮可以放?

只是他弟弟如今病情严重,他知道吗?

青辰叹了口气,吩咐道:“先去煮一碗桔梗汤来。快去。”

那衙役愣了一下,“桔梗汤?”

桔梗汤可以缓解肺炎的症状,在大夫来之前,先给这孩子喝些桔梗汤,以免他病情加重。

那衙役领命退下后,另一个衙役却是匆匆前来。

“大人,谢大人将大夫请来了,只是府衙门口叫百姓们堵住了,卑职们不敢开门,一开门百姓就要往里挤,大夫进不来。”

“后门呢?”

“所有的门口都有百姓围着,个个都在叫苦连天,要大人开仓放粮。”

“开门。”青辰果断道,“让大夫进来。”

孟歌行有此一举,除了是对她的打击和示威外,也是一种暗示和威胁,他是想让她明白,如果她敢对他弟弟不利,他有的是办法对付她。

可是他不知道,他的这一招,反而耽误了他弟弟病情的医治。

“大人三思,若是开了门,百姓们便会涌入府衙,扰了大人清静事小,若是有人趁乱伤了大人……”

“救人要紧。”青辰摸了摸那孩子的额头,“开门吧。”

第138章

衙役按沈青辰的吩咐开了门, 百姓们果然便蜂拥而入。

庄严肃静的公堂一下就变得人声鼎沸,闹闹哄哄的。谢文元皱着眉头,带着大夫进了门, 然后吩咐衙役守住了通往后堂的廊道。衙役们自然领命, 执仗死守着知府衙门最后的尊严, 只是架不住百姓们人数太多, 显得十分吃力。

沈府台早就下过命令,不得对百姓们动粗,不得伤了他们。对待贪官污吏, 沈大人向来严刑执法, 对待百姓却是截然相反。照这阵势, 用不了多久百姓们就要冲到后堂去了。

偏这些人里还有白莲教徒煽风点火, 说什么“路有饿殍,新来的知府大人却躲在朱门后酒肉,罔顾百姓死活”, 闹着非要青辰跟他们个说法, 不开仓放粮, 哪怕血溅公堂也势不回去。

谢文元怎么敢让青辰到了这群人面前,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他可没法交待, 便吩咐了不能告诉青辰,只心中也没有个把人打发走的好办法。

而此时的府衙外, 离了七八步的路口处, 停了辆马车。

马车里的人正揭着帘子, 透过帘缝注视着府衙门口的景况。当看到大门被打开,百姓们蜂拥而入时,孟歌行不由微微一愣,睫毛眨了两下。

这是演的,哪一出啊?

他指使手下煽动百姓们来闹事,为的是给沈青辰施加压力,好让她明白他孟歌行不是好对付的,早点交出自己的弟弟。

不过他也料到了新来的知府大人势必会龟缩在府衙里,不肯开门,官仓无粮,任谁也无法面对百姓。

僵持下去,那也是对她不利。

可是他没有想到,她居然把府衙的大门打开了?!

让向来肃穆庄严的公堂变成了闹哄哄任意来去的菜市口,衙役们一个个都铁青着脸,却也不敢动手……这个沈青辰……莫不是彻底放弃挣扎了吗?

孟歌行拧着眉头,俊脸上一脸疑惑,随即他歪了下脑袋,勾唇一笑。

这么有意思的吗。

见过很怂的知府,没见过这么怂的知府……看来,是他把这人想得过于高深了?到了真正兵戎相见的时候,她还是束手无策啊。

如此,那他就在这慢慢等着吧,等百姓们把府衙的屋瓦都掀了,再看这位知府大人的哭相有多难看。

打定了主意,孟歌行便取了身旁的酒袋,打开瓶口啜了两口,然后他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身子歪在椅背上,目光正好落在知府衙门的门口。

八月的天,不冷不热的,阳光也正好,还有热闹可以看,真是好不惬意。

与此同时,谢文元请来的大夫好不容易进了府衙后院,卸下药箱后,便开始给孟歌行的弟弟看病。

切了脉后,大夫的表情不是太好,诊断结果果然印证了青辰的想法,这孩子是患上了肺炎。

“拜托大夫,一定要救下这孩子。”青辰有些紧张道。

大夫便拟着药方边道:“不瞒大人,这孩子患的不是一般的发热之症,所幸大人您发现及时,喂他喝了些桔梗汤,这才缓解了些。否则便是神医李时珍在这,怕也是回天乏术。眼下这情形,草民也只能尽力而为,好不好得了,便要看他的命了。”

“孩子还小,拜托大夫务必尽力而为。”青辰说罢,又吩咐了衙役去辅助他熬药,然后便将谢文元拉到了一旁,轻声问:“外头情形如何?百姓们可是都进来了?”

谢文元犹豫了一下,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都在堂里赖着不肯走,非要大人开仓放粮……”

“我去看看。”

谢文元忙拦到她面前,“大人莫去!人群中怕是有些不怀好意的……”

青辰按了按他的肩膀,声音平静而坚定,“我是元江知府,是这些百姓的父母官,岂能害怕直面百姓?”

说罢,她理了理官袍,然后便往公堂去。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投下一道纤瘦却显得坚定的影子。

青辰到了公堂,衙役们立刻便挡到了她的身前。她站到了案台之后,明镜高悬的牌匾下,面对着百姓。

人群中有几人见知府大人终于现了身,嚷嚷道:“元江受了雹灾,官府如何还不发放赈粮,难道要眼睁睁地看我们这些百姓饿死吗?”

“是啊是啊,身为元江知府,却不理我等死活,算什么父母官?”

“我们要开仓放粮!开仓放粮!”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青辰见此情景,只忽地拍了一下惊堂木,道:“大家先静一静,听我说。”

百姓到底是百姓,只听这一声惊堂木,本能地便安静了下来。青辰便顺势道:“元江府出了事,虽是天灾,但只要是发生在元江府,就是我元江知府的责任。是我的责任,我就会给大家一个交待。不管用什么办法,你们相信我,我都会尽最大的努力,不让你们饿肚子。但是,请你们给我一些时间。”

此时,人群中有冒出一个声音,“听说知府大人是靠巴结宋阁老才坐上这个位置的,你有什么能力不让我们饿肚子?”

话音落,百姓们窃窃私语声立刻响起。大家齐齐看向眼前这位清隽的知府大人,目光中透出疑惑和不信任之色。

青辰的睫毛微微一眨。她猜到了直面百姓并不容易,尤其还有白莲教徒从中作梗,但她没有想到,他们会如此直接地出言羞辱她,从她的人格和能力上对她做出最直接的打击。

孟歌行,果然是够狠。

谢文元一听就急了,“住嘴。公堂之上的岂容你等胡言乱语,造谣诬陷。给我将这些造谣生事的人拖出来,杖责五十!”

“等一等。”青辰却是开口拦住了他。她不愿意以权势和武器来迫使他们屈服。

“宋阁老是我的老师。”她微微吸了口气,而后继续道,“但他也是大明的内阁次辅。他的能力和品性毋庸置疑,这一点全天下皆知,饶是有一万张口,也诬陷不得。本官受朝廷之命,赴这元江任知府,能不能治理好此地,本官也不必与你们以口舌相争。只你们有千千万万双眼睛都可以看着,倘若我治不好这元江府,叫你们大多数人饿了肚子,我必当着你们面,摘下头上这一顶乌纱帽。”

停了一下,青辰继续道:“我不瞒大家,官仓里三年前就没有粮食了。但是现在没有粮食,并不意味着以后没有粮食。我答应你们,会尽最大的努力让大家有粮过冬。”

人群中的大多数人被说动了。

一个人说的话是不是打心底发出来的,从她的目光其实很容易看出来。

可还是有人要继续闹事,“大家莫要听信他的缓兵之言,总之今日见不到粮食,我们就不走!”

“我不是让各位走,只是担心你们站久了会累。大家就地坐下吧。”青辰说罢,竟下令让人端来了水,分给百姓们喝。而她就坐在公堂上,开始处理她的政务。

眼前的这一幕,不仅百姓们看傻了,闹事的白莲教徒看傻了,府衙里的连谢文元在内的官员都看傻了。

百姓们坐下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保持了安静,他们虽对这位知府大人是否能让他们吃饱过冬还心存疑问,但他们开始愿意相信她了。因为他们没有忘记,在田埂间,他们总能看到这位知府大人的身影。

如果她不是心系百姓,又怎么会三天两头跑到田里去呢。

府衙内的情景,白莲教的人很快便转述给了在门外悠哉喝酒的孟歌行。

孟歌行听了,眼睛都有些直了。

这个沈青辰异于常人他是知道的,但不知道她是如此异于常人。

开了门让大家进去不说,竟还让大家都在公堂里坐着,她甚至还能够安心地办理公务?

官仓里没有粮食他是知道的。早在去年他就打过官仓的主意,没想到一探之下竟发现一颗粮食也没有。所以他知道沈青辰是放不出粮来的。

放不出粮来,她就没法向百姓交待。

他原以为她会以其他理由来狡辩拖延的,可没想到,她竟然对百姓们都说了实话……堂堂一个知府,跟全府的人说自己没有粮食,那他这官威还往哪搁?

不过,他倒是佩服她敢说真话的勇气。比起那些欺上瞒下,谎言误国的官要好多了。

有点意思。

日头渐渐西斜。

知府衙门内,打后院来了人来向青辰报,孟歌行的弟弟,治好了!

青辰点了点头,搁下笔,对着堂下的人群道:“我知道你们当中有白莲教的人,去告诉门外的孟歌行,他弟弟生了病,现在治好了。我会把他送到府外,让他把他接回去吧。”

凭孟歌行喜欢闹腾的性格,这么热闹的场面,他应该是不会错过的。此刻必是在门外某处看热闹呢吧。

谢文元很是不忿地补了一句,“再一并告诉他,他今日所为,叫大夫进不了府衙,差点耽搁了他弟弟的命!”

门外的孟歌行很快就收到了消息,脸上的笑意瞬间便收了起来。

她打开了大门,原来是为了让大夫进去给他弟弟治病?

“吩咐下去,让百姓们散了吧。”孟歌行沉思片刻后,凝眉道。

不久后,公堂内的百姓们终于散去。

随后,按青辰的吩咐,一个身材强健的衙役背着孟歌行的弟弟出了门,将那孩子还给了孟歌行的手下。

孟歌行扶着弟弟上了马车。临走前,他在马车里回头看了一眼知府衙门。

人潮退散后,通过大门终于能看到里面的情景,只是他看不清里面的人。夕阳斜斜地落在屋瓦上,吊起的兽首檐角微微泛着金光。

沈青辰,算我孟歌行欠你一条命。

依旧坐在案几后的青辰看着府衙由喧闹恢复平静,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

“大人劳累了。”谢文元边说着,边奉上一杯热茶。

青辰接过茶,啜了一口。今日却是真是太疲惫了。为官不易,她今日可算是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

讨要粮食的百姓们虽然走了,可是缺粮的问题依然存在,亟待解决。

没有存粮,又借不到粮,眼前的难题,就只剩下最后的一条路。

“去帮我把袁松请来。”

谢文元知道她本就在为粮食的事烦心,经过今天这事后,她心里一定更加着急,“大人还是先歇歇吧,这粮食的事总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莫要累坏了身子……”

青辰摇摇头,看向他,“我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谢文元疑惑地看向她。

“一年,两稻。”

第139章

所谓一年两稻,即是在同一块土地上一年内种两次稻子, 能得到两次收获。稻子的生长和成熟, 与日照关系很大, 日照时间越长, 成熟越快。如今的大明朝, 在最南端的海南岛地区已经实现了一年收获两次甚至是三次稻子。

而在云南省, 百姓们虽也有尝试,但很少有成功的。这与稻子的品种、气候、种植方式等等都有关系。因为成功是偶然现象,所以大多数百姓并不指望一年能收获两稻, 因此也并不选择成熟期较短的稻子品种,之前他们所种的稻子,就是得等到秋末才收获的品种。

而现在青辰要做的,是要保证一年两稻在元江府的土地上都取得成功, 而不是只有偶然。只有这样, 元江府的百姓们今年才有粮过冬。

一年两稻,通常是夏天收获一次,到了秋天再收获一次。可如今已是快到九月了, 离过冬仅剩三个多月的时间。也就是说, 现在播下去的种子若是不能在入冬前成熟, 那等气温低到了一定程度, 稻子依然会被冻死。

青辰面对的难题是, 她必须说服百姓们再种一次稻, 而且要保证这一次种植可以获得收成, 否则元江府的百姓就将再一次经历绝望, 这将是比遭受雹灾还要巨大的打击。

因为人的信心,是经不起再三的摧残的。

若真的到了那一步,青辰这个知府,就很难再取得百姓的信任了。以后想要在治理这个地方,那便是难上加难。

打定了主意,青辰便请了两位擅于观看气象的人来问询,得知今年云南的冬天来的不早也不晚,但所幸气温应该不会很低。有了这个前提,接下来便要尽人事了。

谢文元很快就把袁松领来了。

青辰跟袁松说了自己的想法,“一年两稻势在必行,只是我们的时间有限。所以,我要你尽快改良稻子的品种和种植方案,务必在九月初让秧苗下地。”

袁松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元江府这么多百姓今年有没有粮过冬,就看这一条路走不走得通了。他低下头,声音沉稳地应了句:“是,大人!”

云南的四季不似京城那么分明。

到了九月中,草木的叶子也都还是绿的,秋风也并不那么萧瑟。云南的时光流转好像比京城要慢,季节的过渡也是慢悠悠的。

元江府本年的第二茬秧苗已经下地了,袁松到底没有辜负青辰的期望。

元江府的稻田放眼望去,又是绿油油的一片。雹灾时没有被砸死的稻子也进入了最后的成熟期,稻穗一条条结得十分饱满,杆子都被坠得弯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