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们离开幽国,他和陈雅便一直以侍从自居。陈雅拗不过我,最终唤我一声姐姐,何原却始终将自己放在下人的角色里,谦卑顺从,从不逾矩。

从前他虽也对我示好,却被我当成是畏惧我的身份刻意为之,但如今我已然落魄,还能得他如此忠心相待,甚至于不惜离开自己的家乡亲人,离开自己所仰慕的心上人,这种种作为我铭记于心,十分感激,早已将他视作亲近的朋友。所以他问起时,我便也唤他坐下,想与他说说话。

“阿原,你说人究竟是看得见好,还是看不见好?”

他沉默片刻。“小姐不必担忧,吉人自有天相,你的眼睛一定能重见光明。”

“若重见光明之后,便不得不去看那些自己不想看见的东西,那还应该看吗?”

“当然。”他毫不迟疑地说。“越是有不想看的东西,便越要看个明白。活在虚妄之中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悲,因为人不能骗自己一辈子。”

“是啊。”我慢慢地笑了起来。“阿原倒是心如明镜。既然如此,还请你陪我去个地方。”

金翅龙王萧泽虽然行踪不定,但好歹是个受过封的王,他的王府正在东夏王都内。凭借那一个锈着腾蛇图案的荷包,我再一次见到了金翅龙王。

说见也不太合适,应该是“闻”和“听”才对。

在王府之中,那股馥郁的甜香更加浓郁,伴随着各种香粉和花露的气味,不时袭上我鼻端。联想到金翅龙王那三百女侍的传闻,我不由得皱了皱眉。这龙王行事轻浮,究竟能否信任还待考量,但如今我已别无他法。

“你终于来了。”他的声线依然魅惑勾魂,只是此刻我完全无心欣赏。

“你知道我会来。”他临走时将这荷包还给我,还留下那一句话,他说如果我改了主意想抛弃蔚临跟随他,可以随时来金翅王府。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了吗?”身处如此温暖的房间,他的手指却不带丝毫温度,倒真像条水里的鱼。“决定要跟着本王了?”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脸庞。“放心吧,本王必定会好好待你。”

我抓住他的手指。

“我来此地,是请龙王解惑。”

他的手指一屈,又在我手背上挠挠。“小毓儿,你心中已有透悟,何必再来问我?”

我垂下眼。

“你不愿看见,难道不是因为你已经知道了真相?”

他低笑了几声。“既然你已经选择了金珠,不妨将错就错,这样也过得平静。”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我朝他声音传来的方向凝神看去。“萧泽,你明明知道一切,却只作壁上观,想渔翁得利吗?”

萧泽啧啧两声。“我早就提醒过你,只可惜你没听进去,难道怪得了我?”

那两句提醒也算数吗?我隐忍怒意,又平静了下来。他本是东夏国人,并没有拯救我于水火的责任,好意提醒已是不易,我又何谈怪责?

“为什么要帮我?”

“怪只怪我天生心软,看不得美人受伤。”他幽幽地叹息了一声。“所以说小毓儿还是跟着我罢,我这王府正好还少个女主人。”

我冷笑一声。“泽君不必出言试探。我已做出决定,若泽君能助我一臂之力,他日若有机会,必当百倍奉还。”

我感觉到他的视线,收敛了调笑,带着凛冽和考量。

“若你要我帮你复国,那可没得谈。”卸去魅惑之后的声线,居然还有几分清冷。

“放心,昭毓虽然糊涂,也不会提出这等无理要求。”我苦笑。一无所有还想将东夏国拉下水,这显然是天方夜谭。若萧泽轻易许诺,我倒还多几分疑虑,他拒绝得如此彻底,我反而放下了心。

因为千年前的那个龙女苦恋祖神却被拒绝的传说,东夏国与幽国的关系始终有些微妙。不算对立,也算不得亲近,东夏国似乎一直在试图与幽国建交,但幽国习惯了蜗居幽山,对东夏的屡次行动视而不见。如今幽国遭遇大难,东夏国究竟是何立场我还摸不透彻,但既然东夏国并没有加入大越和白秦的联军,就说明他们暂时还不想插手这件事,且算个中立。

只要是中立,便有争取为盟的可能。东夏国富饶强盛,早已令大越虎视眈眈,大越国君野心勃勃,两国早晚会重新燃起战火,但现在还不是争取东夏的时候,我必须耐心等待。

“那么,小毓儿要我做什么?”他又恢复了玩笑不羁的态度。

“我要你助我离开。”

“离开?”他玩味地重复了这两个字。“你真决定了?不悔?”

“我已经决定要睁开眼睛,绝不后悔。”

他忽然上前,一把扶住我的腰身。“真的不考虑跟随本王吗?若你睁开眼后看看我,必定会改了主意。”

我将手抵在他的胸膛,微微一笑。

“金珠虽美,却能迷人心窍。昭毓已吃过一次亏,就算泽君有天人之貌,也再不能动我心弦。”

“真是越来越滑头了…”萧泽的气息近在咫尺,却反而吹散了那抹甜香,露出一丝清冽的水息。“那么小毓儿准备给我什么做回报?”

我取下脖子里的那枚云纹玉环。它与金珠一起返回我手里,此刻却要被我当作信物转赠他人。

“泽君多次相助,我已感激不尽。”我向他行了个大礼,双手奉上玉环。“以此物为信,泽君但凡有所求,昭毓必应。”

他朗笑数声,松手放开我,却接下了玉环。

“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小毓儿心性已改,足可见境遇造人。”他这番话倒透出了几分真心实意。“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强求。你所求之事,本王应下了,就算为你得罪那人,也算值得。”

第72章 痛下杀手

七十二章

婚礼前一夜,我们所居住的小院落已被布置一新。虽然我看不见,却能感受到一种喜庆的气氛正在这院落里蔓延。

陈雅叽叽喳喳地为我讲解着明日的流程,必须注意的事项,我心不在焉地听了半天,直到好几天没有露面的蔚临终于来了我的房间。陈雅很有眼色地立刻起身,为我们腾出了独处的空间。蔚临在我身边坐下,随即便将我搂在怀中,他怀里还带着夜露的凉气,立刻令我打了个哆嗦。

见我如此,他连忙松开手,打算去换件衣裳。我立刻拉住他,摇了摇头。

“喝一杯吧。”我的手指摸到桌上放着的酒盏。

“是酒?”他的语气有些惊讶。“明天可是大日子,饮酒误事,不如不饮。”

“不是酒。”我微微一笑。“是东夏国的椰子汁,不会醉。”

他这才放心地饮了一杯。我亲昵地在他怀中蹭了蹭。“临哥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他的喉咙里传来悦耳的轻笑。“怎么不记得?我当时在想,这个女人也太凶悍了,为了抢食把好好一个姑娘给折磨成那样…”

我窘然,没想到难得撒个泼就被他给看见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揪住他散落在我脸侧的头发。“我在想,这个人长得真好看,应该抢回去做压寨夫君!”

他的笑意更浓。“你如愿以偿了。”

“是啊。”我闭上眼,舒了一口气。“只不过,我还想看看你的样子。”

他默了默。“来日方长,等你眼睛好了,想怎么看都可以。”

“真的吗?”

我的手指抚上他的胸膛,感觉到他的呼吸急促了几分。“我想看看你的心。”

他的手按在我的手上,紧了紧。

“我的心,难道你还看不明白?”他似笑似叹。

我勾了勾唇角,又将头埋进他怀中。“从前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我听着他的心跳,一直到它变得平缓规律。他的呼吸渐渐绵长,没有再说话。

“临哥哥。”我轻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唤你。”

我慢慢从他怀中直起身,又慢慢将他倾倒在塌上。“我要走了。虽然我想过就这么一直闭上眼,但终究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阿原说得没错,人不能骗自己一辈子。”

我的手抚过他的轮廓,抚过他紧闭的双眼,嘴唇。

“真想再看你一眼啊,但我知道,再见你时,一切都会大不相同。”我垂下头,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一吻。“就这样让你留在我的回忆里也好。”

我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一种如被蚕食的疼痛,在我的心口隐隐发作。这疼痛慢慢吞噬了我的心窍,让我的心口一片空虚。空虚带来无尽的悲凉,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将我慢慢淹没。

临哥哥,失去了你,我果然痛彻心扉。

何原在门口等我,见我出来,立刻前来搀扶。

“陈雅呢?”

“已经在车里了。”他迟疑了片刻。“真的就这么走了?那公子怎么办?”

“他与我们本是陌路,如今也该各走各路了。”

“小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扶上马车,再跟着坐了进来。马车之内的软毯上,陈雅正在昏睡。

“阿原,我可以信你吗?”

他沉默片刻。“何原这一辈子绝不会背弃小姐。”

“我信你。”我微微一笑,心中的空洞中生出野火燎燎,灼痛我身心。从前我以目取人,迷恋美丽的金珠,恐惧狰狞的凶兽,殊不知金珠虽美,却从不属于我;凶兽虽陋,却与我心灵相牵。这一双眼睛看不清世间真相,倒不如索性弃之,重开心眼,看看这回能否透彻万物,明辨是非。

马车渐渐起步而驰,车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脆的敲击声。驾车的车夫低声道:“姑娘,一切都已布置妥当,五日之后就能到达极东之城。主上祝姑娘万事顺遂,心愿得偿。”

“请替我向你家主上转达谢意,龙王此恩,昭毓铭记于心,他朝必将回报。”

陈雅醒来后,先是大惊失色以为我们遭人绑架,听何原说明原委之后又气鼓鼓地坐在原地,一句话也不肯跟我说。我知道她记恨我伙同何原策划了这次出走,却丝毫没有对她透露口风,然而她向来心直口快瞒不住事,若告诉了她,我们还走得掉吗?我好说歹说地解释了许久,她才稍稍缓和了态度。

“就算我嘴不牢,也不用把我迷晕了再装进去吧!向来是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难道你还担心我不跟你走吗?”她嘟囔着。“再说你什么时候又和金翅龙王勾结上了?”

我咬了咬牙。“陈雅!”

她扑通一跪。“姐姐息怒,我错了!”

我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无奈软声:“今时不同往日,务必谨言慎行,万不可再再胡言乱语了。”

陈雅扶着我的手,在我身旁坐下。

她闷闷地说。“只是我心疼你跟公子,本来好好的,都要成婚了,为什么突然又要走?难道你真不要公子了吗?”

“不是我不要,而是我要不起。”我摇了摇头。“你们可知他是谁?”

正在此时,马车忽地一急停。我听见风声簌簌,从车顶两侧掠过。

难道是追上来了?我正狐疑,却听见刀刃交接之声,缠斗之声。车夫急声道:“有人拦车,姑娘不必担忧,主上已布置三十六龙王卫暗中保护,很快便能打发了这些人。”

我心情微舒,凝神听着窗外动静,却听得有破空之声朝我所在处急急而来。我虽目不能辨,但自小习武耳力过人,刚欲侧身躲开这羽箭,忽然想到陈雅正在我身旁,若我躲开羽箭,她必定躲闪不过。就迟疑了这么一下子,突然有人将我猛地一拽,羽箭破入血肉,响起一声低哼。

“有人放箭!”车夫高声一呼,有人跃上车顶,挡去飞来的箭矢。

“何原!”陈雅的声音满是焦急。

“箭射中了哪里?”我连忙问。“快扯开他的衣衫,为他止血。”我摸索着找到包袱,取出几瓶丹药。“陈雅,快看看哪一瓶是金疮药!”

陈雅手忙脚乱的动作声与何原忽轻忽重的喘息声纠结一处,令我心紧了又紧。为何又是他?算起来这已是他第二次奋不顾身地救我,而我却只能在一侧干坐,丝毫帮不上忙。

正在这时,我听到他虚弱的声音。“小-小姐…”

我连忙俯身在他身旁,托起他的头颈。“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

我忙不迭地点头。“你说,我听着。”

“瑶光殿…其实我…我没有说谎…”他断断续续地说着。“陛下的样子…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我心中忧虑,虽然听他说着,却完全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阿原,别说了。”他中箭流血,哪里还经得起这般费神。“等你好了,再慢慢说给我听,好不好?”

“血止不住!”陈雅的声音带了一丝哭腔。“姐姐,怎么办?”

必定是伤了心脉!“万灵丹呢?快取出来给他服下!”

“可是…”

“快取!”

我知道她在犹豫什么,这万灵丹本是藕衣长老所赠,无论多大的外伤,只要服下灵丹便能保住一命,我们统共只有一颗。但如今形势紧急,怎能看着何原因我丧命?

第73章 邺城城主

七十三章

陈雅不再迟疑,开始翻找丹药。我怀中的何原却还在自顾自地说话。

“小姐…可还记得…我的模样?”

他的模样…我仔细地努力地想着,心头拨开一阵阵的迷雾,露出了他的样子。眉清目秀,一身吹弹可破的好皮肤。

“当然记得。”

他笑了。“这样…就好。何原已没有遗憾…”

“你以为在交代遗言吗?”我怒道:“我可不会让你死。”

“找不到,在哪里在哪里…”陈雅已是满头大汗。

“不就是那个朱红色的瓶子么?”我指了指药瓶中的一个。“快点拿过来!”

陈雅赶紧拿了过来,我打开瓶塞,倒出一粒丹药,毫不迟疑地塞进了他的嘴巴,看他骨碌咽了下去,这才放下心来。

何原胸口的血慢慢止了下来,他闭上眼陷入了昏迷。

“匕首给我。”

我撕开何原的衣裳,从陈雅手中接下匕首,割断箭头,将羽箭猛地一拔,一股血箭立刻沾上我的脸。顾不得擦拭,我打开金疮药,将药粉倒在他的伤口上,再简单地做了包扎,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毫不停顿。

陈雅呆呆地看着我的脸,额头上挂满汗珠。

“怎么了?”

我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吓到你了?陈雅,此趟过程凶险,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姐姐。”

“怎么?”我回头看她。

“你的眼睛…”她呢喃着。“看得见了?”

我愕然。斜阳从车帘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在陈雅俏丽的脸庞留下三两道光带,她脸上的汗珠被这光带一沾,显得晶莹剔透。

“好像是。”我揉了揉眼睛。“我又看见了。”

陈雅的嘴唇颤抖着,脸上的表情半喜半悲。我才想与她拥抱感慨一番,却见她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却是在不停地朝阳光射来的方向磕头。

“多谢祖神悲悯!”

我望着她,眼眶一阵发热,却硬是止了下来。

“这些日子,让你们担心了。”我摸摸她的头发。“今后的事,就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