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我挑了挑眉。“国师大人,小女生来是个直肠子,学不来那些弯弯绕绕的,有话还是直说得好。”

女官更怒。“你这姑娘不知好歹!若不是因为你是周小姐的朋友,怎么可能能得见国师大人尊容?能得国师大人指点,那是昌原每一个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你居然对大人屡次三番不敬,就不怕遭天罚吗?”

天罚?

我不由得气笑了。

“你也知道天罚?我倒是奇怪了,这欺世盗名的老天爷不罚,偏偏要罚我这心直口快说实话的,这还公平吗?”

女官怒气冲冲地就差上前赶人了。

我又道:“国师大人尚且一语不发,你这女官倒是聒噪,难不成你才是真正的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忽然轻轻拍了一下掌。

女官立刻噤声,作恭顺状。国师大人又朝她做了一个手势,她有些不甘有些忿忿地瞪了我一眼,不得不退了出去。

终于只剩下了我们二人。

国师又向我做了个“有话请说”的手势。

我正襟道:“其实小女这次前来,是心中长久以来有个疑问未解。”

国师挥毫写下两字。“何问?”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会有人背叛自己的族人,将自己的家国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国师执笔的手一顿。

“为什么会有人借假死遁走他乡,利用自己的儿子算计国之秘宝?”我与他对视,笑意不改。“难道是因为她爱上了他国皇帝,才出卖自己的国家来讨好那个男人?“

国师手中的笔,断成两截。

“不必再装了。”我正色道:“崇樱大人,你不是问我为何要来大越?如今我便给你一个答案。来大越,我只为了见你一面,了清我心中疑惑。”

他静静地听着,慢慢地将手中断裂的笔端端正地放于桌前,又慢慢取下了面具,露出一张老态龙钟的脸。

“你是怎么猜到我的身份的?”

“其实不难。”

齐瑞临曾说过,每一年他娘亲都会带他去丽水镇住一段时间,因为丽水镇离幽山灵源近,可以巩固加强他们身上的异能;后来我也打听过关于国师的事,巧的是每年那一段时间,国师也恰好在闭关,再加上国师被越皇重用的时间与齐瑞临被接回大越的时间相差无几,稍加推断便怀疑上了国师的身份。

齐瑞临带我去见崇樱时,曾说过他与周明蓁的婚事是她一手促成,如果崇樱真的只是居住在绿竹林的一介平凡老妇,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影响力?

至于那件木屋,根本就不是她的真正居所。为什么?因为这件屋子没有厨房。

一个人再怎么超凡脱俗,也不可能餐风饮露。所以我推断出这屋子只是他们碰头的一个据点,后来我也让从苒再去绿竹林探查过,果然不见有人居住。

这么多的线索指向一个真相。

“国师,就是崇樱。”

我伸手取过那枚面具看了看,微笑道:“还是那夔龙面具更配你,少祭司大人。”

“这个称呼,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唤过了。”

崇樱垂着眼。“这么说,你刚刚故意来那么一出,是为了支开我的女官?”

“也不完全是故意。”我冷冷地看她。“崇樱大人,我是真的想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齐瑞临为何会知道黄金花的秘密?为何会掌握它的使用方法?为何能找到神兽?这些,难道不是你告诉他的?我只不明白,你为何要生下大越皇帝的儿子,还要用他的儿子来对付幽国?幽族到底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慢慢抬眼看我,笑了起来。

“好,好。不愧是博允的孩子。”她伸出一根手指,点向我的眼睛。“这么说来,想必神目也已经打开了吧。神兽眼睛里的两枚黄金珠,也已经到你身体里了吗?”

我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神兽眼睛里有珠子?”

“好,太好了!”她忽然一阵大笑。“新的灵源已经诞生,我幽族再无后顾之忧!不枉费我此番苦心设计,多年忍辱,总算一朝心愿得偿!”

第99章 窥天之术

七十八章

我有些糊涂。我只知道齐瑞临会对幽族秘辛如此了解,又知道连我也不知道的那些秘密,必定是出自于崇樱的教授,但崇樱再如何了得,也不可能会知道神目和黄金珠到了我身体之内的事。若她真的知道了那么多,为何连自己的儿子也要隐瞒?

我一直不明白崇樱背叛幽族的原因,如今看来,她不仅不是想背叛幽族,反倒另有计划,似乎正跟幽族的未来息息相关。

“用你的神目看看我。”她正视着我,锐利审视的眼神之中又多了一丝欣喜。“我的异能已沉寂得够久了,为我重新开启吧。”

我下意识地看向她额间的纹路,却是一惊。

之前只对她苍老的容貌惊讶,没有留意到她的异能印记,如今才发现她的双眉之间一无所有,根本没有任何纹路存在的迹象。如果她真的是崇樱,那么只能说她的异能已经不知为何被彻底剥去了。

崇樱看见我的神色,怔忡片刻,忽然猛地闭上眼。

她一直挺得笔直的肩膀,就这么软了软,像山之将塌,水之将泻,再阻拦不住那迟暮之年的颓丧。

“真的没有了——吗?”她愣愣地抬头望向天空,喃喃道:“祖神,是您将我驱逐了吗?难道我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个错误?”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终于忍耐不住。“崇樱大人,请您原原本本地对我说明。”

她的眼睛却一直望着天。

“你知道这池水中的莲花叫什么名字吗?”

我没有作声,因为知道此刻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这是佛莲。”她接着说。“传说佛祖出生时行七步,步步生莲。莲有佛性,而佛莲,可观三千界,知天命,通晓人世。”

“但没有人知道,我为了令这一池佛莲开放,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少祭司崇樱,是个少有的奇才。作为幽族大祭司之女,她自然而然也继承了两种异能,除了被幽族人所熟知的幻境之能,她还有另一种独特的能力。

那就是通晓文字之能。

无论是怎样的文字,她都能够解读,并且轻而易举地理解其中的意思。也正因为如此,她研读了许多书籍,将祭司一族收藏的古籍几乎都一一阅遍,就是这样她还觉得不满足,便从各国搜集那些从远古流传下来的古物,常常从中找到一些有趣的东西。

终于有一次,她在东夏得到了一只铜匣。铜匣之中,藏着一把白玉杖和一枚奇特的玉简。打开之后才发现,其中记载的竟是一种窥天之术。

根据玉简的记载,这把白玉杖在数千年前本是属于一位名为隗姬的女子。她以窥天之术算出数千年之后西北方隐于山麓之中的小国将会遭遇灭族之难,此难将波及诸国,引起世间一片动荡。所以她留下玉简和玉杖,希望这些东西能到有缘人的手中,为这小国解开这灭族之难。

西北方山麓之中的小国,除了幽国还能是谁?这隗姬推断的时间,分明正是数十年之后。若单单如此,还不值得崇樱将它放在心上。但她身为少祭司,早就知道关于幽族之难的那个预言,再加上她博览群书,早知道预言和窥天之能并非虚妄,若隗姬所言当真,幽族之难已迫在眉睫。

崇樱将此事上禀父亲,却并没有得到大祭司的重视。幽族安稳了千年,早已渐渐遗忘当初那位先知的告诫,大家都抱着侥幸的心里,谁都不认为这场灾难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也正因为如此,崇樱决定学习窥天之术,找到证据。

然而窥天之术晦涩难明,即使是天资聪颖如崇樱,苦心修习之下也只会了一些皮毛。但就是这些皮毛,竟真让她看见了一些“天数”。

她看见幽族生灵涂炭,异国的铁蹄踏遍幽国的每一寸土地,烧杀劫掠。到最后,幽山只剩下断壁残垣和一片焦土,整整一族人,竟无一人幸免。

幽族自此彻底成为历史。

她看得胆战心惊,恐慌席卷了她心中的每一个角落。于是她绞尽脑汁,终于利用窥天之术看到了一丝希望。根据她所看到的,唯一一个能改变这命运的变数,竟是她自己的儿子。

一个与外乡人的儿子。

崇樱犹豫了很久。她知道身为少祭司,一旦她做出这样的选择,意味着将永远不能再回到幽族。没有人会理解她,没有人会支持她,她必须一个人,将这条不归路一直走下去。

大概所有天赋惊人的人都有一种难以抗拒的使命感,他们总是承受与众不同的,令人纠结不安的宿命,并最终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所以她最终还是踏上了这一步。

趁着一次跟访外使外出的机会,她去了丽水镇,天数之中她在这里遇到那个与她结合的外乡人。当时幽族对访外使的限制还不是那么严格,再加上她身份尊贵,自然没人敢过问她的行踪。

她在丽水镇等了三天,终于等到了那个人。他年轻俊朗,眉宇之间带着一股英气。也许出于刻意的安排,也许是出于天意,一场邂逅成就了一场露水姻缘。

于是顺理成章地,她怀上了那个命运之子。

大祭司知道此事后暴跳如雷,但他却再也无力改变事实。少祭司与外人相通有子,将在幽族带来怎样的轰动?为了瞒下这桩丑事,他只能顺了崇樱的心意,安排了她的假死。

从此之后,崇樱便生活在了丽水镇,也因此结识了幽南域主的爱人,与她一同居住在了那个种着桃花树的小院子里,直到她生下了齐瑞临。

生下齐瑞临之后,她更加潜心钻研窥天之术,却久久不得进益。窥天之术若要进阶,需得配合白玉杖之中的灵息,但她却总是无法找到导出灵息的方法。随着齐瑞临一天天长大,她心中焦虑不已。

她只知道齐瑞临会是将来的那个变数,却不知道他会怎样改变幽族的命运。如果出了差错怎么办?如果一切都不如她所想怎么办?

为了改变幽族的命运,她已付出了太多。正因为如此,她不能容许丝毫的失误,也正因为如此,她更加迫切地想要知道命运的走向。

终于,她使用了最后一个办法。

以命换命。以已身之命,换天之命。

一颗佛莲,耗费她一个月的寿命。佛莲绽放之时,便能让她窥见些许天命。

最终,她跟随佛莲之中天命的指引,将齐瑞临送回了他的父亲身边。又利用窥天之能为越皇解决了几次危机,最终被奉为国师。

为什么她会知道那么多?

我想这个问题已不必再问。再看这一池金莲,颗颗都是她的寿命凝结而成,我心中震颤,又涌上悲怆。

只是这天命,为何来得如此诡谲莫测?

“罢了,罢了。”她闭上眼,又露出一丝笑容。“只要能解救族人,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心中百般滋味,再看她时,不由得带了一丝敬意。

“崇樱大人。”我依然心存疑惑。“为何你就那么肯定从窥天之术看到的幽族蒙难一事是真实存在的?会不会这些只是你心中的恐惧,只是被它放大了?我很难相信好端端地,幽族会就这么简单地被人灭族。”

就算是这一回,若不是齐瑞临破坏了灵源,幽族也不可能被外国入侵。

“我知道很难让人相信。”她淡淡地说:“但我知道那是真的。因为灵源,本来就快要枯竭了。”

枯竭?!

“怎么,你以为灵源永远不会用完吗?”她苦笑了一声。“难道你不觉得近些年来,幽山之中很有些不太平吗?”

我忽然想到四域呈上的急报。

连日的大雨,突然出现的怪兽,甚至还有族人们世代减弱的异能…

难道这些都是灵源将要枯竭的征兆?

若真有一日灵源枯竭,族人们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失去了所有的保护,还真只能任人宰割。大越,白秦,甚至还有看来中立实际上却立场不定的东夏,还有那些在草原和沙漠中游走的部族们…

到了那个时候,的确很可能面临被劫掠践踏瓜分的局面。如今落在大越手中,看起来倒的确是更好的结局。

“不过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崇樱微微一笑。“我推算出只有瑞临毁掉灵源才能令你开启神眼,所以才向越皇提议让瑞临前往幽山。如今神眼,黄金花和两颗黄金珠在你身体之内结合,如今已经成了新的灵源。只要你活着,族人的异能便永远存在,你死去,灵源便会传到另一个幽族人体内。只要有一个幽族人活着,幽族便依然拥有异能。只要还拥有异能,幽族便无灭族之忧。”

我愣了愣。

“如果——如果我体内只有一颗黄金珠呢?”

第100章 一场交易

一百章

“怎么可能?!”

崇樱脸色一变。“你以为黄金珠是随便谁都能得到的吗?只有——”她激动的神情忽然滞了滞。“另一颗在哪里?除非…”

我静候下文。

“是我那侄儿崇锦西?”

她露出了然又无奈的神色。“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除了你之外,也就唯有他能被黄金珠认可了,毕竟他是你命定的伴侣。”

命定的…伴侣…

我的脑中轰然一片,混乱之后,突然想起那日赵宣俯首于我耳边说的话。

他说陛下,当初神选时,他曾与神鱼心灵相通,得知被祖神选中的人是崇锦西,为什么最后变成了齐瑞临,这件事实在令人费解。

我又想到神选那日,我心神不宁间忽然得到一种启示。那启示告诉我,祖神已经做出了选择,却不是我想要的。

原来一切早已注定,只是我迟迟未能发觉罢了。

这便是那日在山洞之中,崇锦西想对我说的话吧。是他与齐瑞临交换了神鱼,欺瞒所有人,亵渎了神明。

他明知道齐瑞临成为我的王君可能会为幽族带来灾难,明知道违背祖神的意思将会受到惩罚,他原本正是为了阻止我与齐瑞临在一起才参加幽神祭,最后却做了这么一个决定。神选前一天,陈雅去找崇锦西,崇锦西问她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我吧?

他违背了对祖神的忠诚,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只是不想让我失望,不想让我伤心罢了。

原来祖神为我选择的人,从一开始就是崇锦西。

他任性,骄傲,有时无理取闹,心眼儿比针尖还小,让我一直将他当弟弟一般吵着闹着也宠着让着。他的容貌虽然皎洁美丽如同月光,却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一切,他明明是知道的,却偏偏还是不管不顾地要跟在我身边,不管不顾地想撞破我的心防,想钻进我的心里来。

他是想抓住我的心哪…

只是他怕我伤心失望,难道他自己就不会痛吗?

我的心中,那些原本以为已经麻木死去的情感,像是又慢慢地动了动,但只是这么动了一动,便已让我疼痛不已。这疼痛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崇锦西。

“若当真如此…”崇樱却沉声一叹。“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我一愣。“什么意思?”

她抬眼,看我的眼神终于露出一丝柔和和怜悯。

“昭儿,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伸出手,轻轻盖在我的手背上。“但我知道你跟我一样,能够为了幽族牺牲一切,对不对?”

我凝视着她的眼。

“黄金珠一旦入体,只有一个办法才能让它出来。”她深深地望着我。“那就是让宿主死去。只要宿主死去,黄金珠便会脱体,到那时它自然会来到你的体内,毕竟你体内有另一颗黄金珠。”

“你要让我…”我颤抖着嗓子。“杀了崇锦西?他可是你的侄儿,你怎么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的话?”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她提高了声音,厉声道:“你看看这一池金莲,看看我!”

她指着自己的脸,失控地大叫。

“你以为我想年纪轻轻背井离乡吗?你以为我想跟一个陌生人生儿育女吗?你以为我想与心爱之人背离吗?你以为我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衰老吗?”

她的眼眶终于落下泪来。多年的委屈,多年的忍耐,多年无奈的计算和付出,终于在这一刻令她崩溃。

“崇樱大人。”我深深地呼吸,试图令自己平静下来。“难道真的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崇樱定定地看我。

“别无他法。”

我沉默着,她也沉默着,两人对峙了一会儿,她又开口。

“灵源若不能重生,幽族迟早还会面临困境。崇昭,我知道你不忍心,但一个人的性命和一族人的性命相比,哪个更加重要?如今你体内的黄金珠已吸收了黄金花,只待与另一颗结合,便能生出灵源。难道要在这一刻功亏一篑?”

“崇樱大人。”我朝她一拜,正色道:“此事我心中自有计较。请放心,既然我知道了真相,必定会找到方法令灵源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