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月娥跟姚良便安稳住在客栈内,掌柜的因沾了姚良跟月娥的便宜,对待她们姐弟两越发尽心,伺候的无微不至。

苏青第二日来到客栈,说是顺路,特地来看看小郎的手。姚良正同月娥说话,掌柜的便直接请了苏青上楼来,月娥避也不及,只好坐了。

苏青替姚良检查了一番,期间姚良便同他闲谈起来这件事,苏青听罢了,只是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言语。月娥在边上静静听着,本以为他会指点一二,没想到他的反应竟是如此平淡。

苏青将姚良的手重新包起,又嘱咐他在这段时间内千万不能伤到,又写了个方子,写罢之后,刚要交给掌柜,让他派人去药铺子取东西,姚良却伸手接过,说道:“苏大夫,这个我去交给掌柜的就是。”

苏青点了点头。姚良起身,说道:“姐姐,我暂且出去一会。”月娥“嗯”了一声。姚良便开门出去了,临出门之时,不忘见门扇虚虚掩上。

房间内,一时之间静了下来。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还是苏青先开口说道:“月娘,是你答应了要去的?”

月娥抬眼看向他,说道:“是。”

苏青垂了眼睛,说道:“我没有想到,你竟会答应。”月娥问道:“为何这么说?”苏青说道:“只是…觉得你的性子似是变了许多。”

他踌躇着,慢慢说罢。月娥的心却暗地里一跳,面上仍旧做若无其事的,只问道:“变了许多?”苏青沉思了片刻,才重新看向月娥,说道:“是…我不明白…你的性子,真的变了许多。譬如,王家休妻这件事,”他的脸上露出难过神色,慢慢说道,“你先前曾对我说过,入了王家的门,就如死了一般,此生再无指望,只等死就罢了。当时你说这话之事,我记得清楚,…可是,可是现在…”

苏青想着。当日他听说了王家休妻的消息,大惊之下,便自药铺里跑了出来。想立刻冲到王家去看月娘是否还好。月娘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她是个外柔内刚的性情,倘若真个被休,恐怕会立刻做出傻事来。却没想到,竟撞见了月娥带着姚良,她的样子虽然仍旧柔弱如昔,但是脸上毫无惊悸无措的表情,不似当初初次见面时候那个只会垂着头流泪的娇弱女子。

这样的月娘,让苏青心头又惊,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似乎隐隐地察觉,昔日那个只会蜷缩着身子哭泣的女子已经有所不同…就好像卧在了茧中的毛虫,破茧而出将化为蝴蝶。

苏青心中,对这样的月娘,又是陌生,又是难以言说。尤其是她竟然丝毫都不肯依赖他,一味的只是要走,他几乎茫然的望着面前那张依旧美丽如昔的脸,是什么让月娘发生了这样的转变?

昔日他一步踏错,让她坠入深渊。他心底永远记得那个大雨中彷徨无措的纤柔身影,永远记得她垂泪时候楚楚可怜的眼睛,当初他为了月娘动心,连爹娘都以为他是为了姚月娘的美色所迷,只有苏青知道,自己是想救她的,他天生心慈,又是医者,就算是见到受伤的小猫小狗,都不吝伸出援手,何况是月娘,只是他差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月娘被王四鹄拉回家中。

对于她,他的心中,永远怀着一份愧疚,一份难言的情愫。他无法言说。

而在昨日月娘被休,他将她拦住的时候,望着她多了某种东西的双眸,那一句话,终于说了出来。

“你留下来,我娶你。”这样的话,他一辈子,只能说这么一次吧?

是对面前那人。

若是先前的她,走投无路之下,面对自己伸出的援手,应该会哭的梨花带雨吧…但是,却被她拒绝了,当她说出那样一番话的时候,当她迈步欲走的瞬间,他心头的震惊跟不信,可想而知。

苏青沉思地看着月娥,他的眼睛很好看,有一种看透人心的力量。月娥心头忐忑,虽然知道苏青看不出什么来…但以苏青对月娘的理解,若是察觉自己身上跟月娘的不同,也是轻而易举的,只不过感觉这种东西,是最虚无缥缈的,更何况,人都是会变的,她就一口咬定自己性格变了,他又能怎样?

月娥正想着要不要顺势说上几句,让苏青知道自己“性情大变”,从而叫他彻底死心。却听得苏青又说道:“月娘,我昨夜,将你被王家所休的事情,说给父亲知道了。”

月娥一怔,却没想到苏青会说这个,便问道:“这…你说这个做什么?”苏青说道:“月娘,我是想让你知道,我是真心想娶你的。”饶是月娥心如铁石,这时侯也不由地呆了,怔怔看向苏青,说道:“你…”字字句句梗在喉咙里。

苏青说道:“月娘,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着想,你无须担心其他,我说过的话,一定会作数的。”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说道,“我说娶你,便一定会娶你。”

苏青说着,人便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住脚,只望着月娥,月娥也抬头看着他,半晌才涩声说道:“你说什么?你方才也说过,我的性情已变,你不觉得…我已经不是昔日的姚月娘了么?”这话,已经说的足够清楚吧。

苏青缓缓摇了摇头,嘴角笑容一闪而过,说道:“我所娶之人,就是眼前之人罢了,说什么昔日今日。”

月娥望着他清澈的眼睛,忽然觉得,他似乎真能看穿人心一般。

第二日,客栈外面吹吹打打,果然有人送了文书来客栈,掌柜的哈哈欢喜,吊起了鞭炮先放了一挂,鞭炮声一起,加上镇长来相送文书的派遣,顿时四周众人都知道了,纷纷来恭喜。一时间客栈内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片刻,张桥派了轿子来接月娥,姚良陪着月娥,怕走前门招摇,便自后门出了,一路到了镇上,试过了法轿,便又重新回转客栈。只等待三日之后的紫微大帝圣诞庆典。

这几日内,月娥心头反复思量,琢磨苏青那天临走之前对自己说的话。看苏青的意志坚定,好似真的不会轻易放手。他这份深情,却让她又是感叹,又是心动,就宛如一个肚饿的孩子,面前放着一份美味的糕点,她饿得饥肠辘辘,但是却又不敢就伸手取过来享用。

转眼之间,三日已过,第三天的大早,天还乌黑,张桥派来的人已经到了,将月娥抬了到了镇上镇长府邸,立刻有负责的婆子接了去,镇长知道月娥身边无人伺候,早就特地准备了两个聪明能干的丫鬟帮月娥收拾打点。

足足有四个人迎着月娥进了房间内,将那一身赶工特制而出的白衣观音娘娘的衣裳替月娥穿戴整齐,又将她满头的乌发高高地挽起,梳了个端庄的发髻,其他的首饰一概都没有,只在发冠的中央,镶嵌了一块亮灿灿的宝玉。

那伺候的婆子,看着月娥的脸只管啧啧赞叹,也并没有替她浓妆艳抹,只是略微将她的脸上敷了一层粉,樱桃双唇上淡淡抹了一层胭脂,又扫了扫眉毛,最后,又用朱砂混合胭脂调弄好了,在月娥的眉心点了个红通通的圆点。

众人望着端然坐着的月娥,两个丫鬟看的呆了不说,连那见惯各色美人的化妆婆子也连连赞叹:“老身活了这么久,还真没有见过如娘子这般的美人,这一张脸何须胭脂和粉,连这妆点的功夫也都剩下了…真是活脱脱一个白衣观音娘娘。”说着,双手合什默默地点头。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天已经放光,窗棂纸上透出了金色的阳光,预兆今日必定是个大好晴天。

外面也逐渐地起了吆喝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敲动铜锣,嚷了几声,才又有人叫道:“时辰快要到了,有请各位仙家驾临!”

一言说完,院落当中那各个房间内,已经妆点好了的十七位神仙角色等候了许久,此刻闻言便在仆人的陪同下,开门而出,一刹那,镇长的院子里仿佛神仙从天而降,手中托着宝塔的威武天王,金冠灿烂的玉皇,端庄雍容的王母,白胡子白头发仙风道骨的太白金星…各路仙家,美滋滋,亮灿灿,争奇斗妍,辉煌华丽,说不出的令人震撼,赏心悦目。

镇长在上看了,欢喜的不停捋着胡子笑,众人面面相觑,这些富贵之人平素也是认识的,正在彼此拱手欢喜,寒暄声不绝于耳,忽然见那阁门又开,一身白衣的观音娘娘迈步出来,微风徐徐吹过,那观音娘娘白衣浮动,迎风而立,仿佛站在云端之上,那样雾鬓风鬟,丽质出众,不用百般费心妆点,也是无人能比。

谢小侯无心村戏

且说六镇镇长各自用心竭力,要在这一场北极紫微大帝圣诞之中博得头彩,其中却是有缘故的。一来是因为每年如此,已经形成惯例,争奇斗妍是免不了的;二来,却是因为一个人。

京都谢家,名满天下,先祖是开国功臣,受封“定国公”,子孙们才俊倍出,到这一代,谢家有一嫡子,名唤谢敬安,自小生的貌美,更兼才华出众,文武兼备,有“神童”之誉,因父早死,谢敬安早早地就袭了爵,本是前途无量。然而最近却因为在京中发生一事,闹得实在太大了,谢敬安才被发到这紫云县来,当了紫云六镇的安远将军。

只因为这个混世霸王的来到,让县官战战兢兢,谢敬安官居五品,官大一级压死人不说,只是背后的谢家,抬出来就够吓死人的。谢家在朝中根深蒂固,处处有人,倘若做的有丝毫差错,这小侯爷脾性发作起来,任是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自从谢敬安来了之后,县老爷就一直如履薄冰。谢敬安时常嚷嚷说这紫云县枯燥无味,是以借着这一次的北极紫微大帝圣诞,知县老爷在谢敬安面前夸下海口,说的天花乱坠,想在谢小侯的面前争争脸面。

那边谢敬安本是不把这种乡野玩意儿当回事的,他自小在京城之中长大,渲染的是一身富贵奢靡气,什么光怪陆离的没有见过,哪里瞧得上这些粗鄙光景。

听着知县撺掇,他心中不以为意,只想:这紫云县白瞎了一个高雅别致的名字,当初来的时候,还以为是温柔锦绣花花地方,没想到处处黄沙遮面,森林里便是猛兽横行,就算是骑个马出来散心,都会堵一嘴沙子。苦壤土处的,又有什么好玩意可见?无非是无知粗野乡民们凑趣玩乐,做一些花花绿绿之物来应数。哪里比得上京城富贵之地,那种繁华静止气象?

知县知道谢敬安的意思,越发赌了这口气,便特意将紫云六镇的镇长唤来,好好地训斥了一番,这一次紫微大帝圣诞,务必要做的比以往更好数倍,事后论功行赏,论罪责罚。

如此疾言厉色,雷厉风行的下来,六镇镇长自然彷徨无措,手忙脚乱。各自去找师爷等寻思杰出的点子来筹划不提。

且说到了今日,谢敬安在知县的陪同下,上了楼头,此地光景最好,底下就是最宽敞的一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都从底下过,街市的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乡民,忽然听到远远地一声炮响,又传来鞭炮的响声,谢敬安背着手,装腔作势的站在栏杆旁,两只半迷半离丹凤眼徐徐往下一看,果然见大街的尽头,有一队人马缓缓地出现了。

这一看,却看出了是非出来。

谢敬安一看就想笑,见那前路果然是些花花绿绿的纸糊人偶,鸳鸯,鹭鸶,并些童男童女,狰狞鬼怪。最前面是几十个乡民,打扮的土里土气,正在扭腰舞蹈,腰间各自带着小鼓,蹦跳着向前,动作倒也整齐,随着舞动,手不停地拍打腰间的小鼓,发出齐齐的响声来,还算可观。

谢敬安点点头,又往后看,却见来了一路人,用得是彩纸簇成的花车,扮演成各种各样的传说故事,谢敬安看了一会,依稀可看出其中有一幕是根据自己的先祖定国公的事迹演说出来的故事,倒也演得像模像样,心头一动,嘴角不由冷笑,想到:这些人竟连这个也作出了,果然用心良苦。

他耐了性子看,这一镇子过去之后,又来了新的队伍,有人装扮起来,脸上抹的花里胡哨,浓墨重彩的,作出各种天兵天将,各路神仙的样貌,一路而来,根据各人的身份不同,底下乘坐的法驾也是不同的,琳琅满目,也还有些趣味,周围有人吹吹打打的,更添热闹。

谢敬安略点了点头,心想这也是难得了,只不过这贺知县未免把自己太小看了,这些乡民虽然用心,但这些光景,哪里看不到?当自己是井底之蛙不成。

谢敬安正想要转头嘲讽一番知县,嘴里的话也已经说了出去,道:“我看这…”

话到此处,眼睛忽然一怔,眼角上余光所至,似乎有什么光团在底下的街道上闪了闪,谢安收了声,缓缓地转头看过去。

紫云县统共这一条最长最为宽阔的街道,从街头到结尾,这些做戏游行的村民,加上主演之人,零零总总,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谢安先前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然而现在,他的目光直指,却只看着一处。

只见在游行队伍之中,吹吹打打,八个人抬出了一套敞亮的法驾,跟其他法驾装饰的金碧辉煌不同,这法驾简单的很,上面都是以白色轻纱覆盖垂落,风吹过来,撩起轻纱细碎飘渺,颇有几分仙气飘飘,这也倒罢了,只看里面那个断然稳坐,宝相庄严的佳人。

谢敬安不由地上前一步,靠在栏杆边上望过去,只见里头那人,盘膝坐着,一身白衣素装,长发在头顶挽了个高髻,余下的发丝披落肩头,也覆着同色的白纱,高髻上端端正正插了一根碧色簪子,簪子两边垂下两股璎珞,一直到她胸前,但见她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的,不动声色,不睁眼,亦无笑无嗔,好一番的端庄秀丽。

她的纤纤素手,一手握着一个羊脂白玉的玉净瓶,里面斜插两只嫩嫩的垂杨柳枝,另一只手却打莲花状,风流婀娜立在胸前。

这般遥遥看来,这端坐轻纱内的美人好似并不是活人,看起来就如同一个玉雕琢的美人,隐隐地竟然身上有光,实在完美无可挑剔的紧,虽然丝毫表情都无,但是看起来,那是一个说不尽的妩媚端庄,风流娟娟。

周围的乡民们亦同赞叹,有人便跪倒在地,虔诚膜拜。

“这是什么?”谢敬安看了一会,一直目送那白色的法驾自眼前过去,才转头,愕然出声问道。刚转头去看,却见同行的一帮子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下面,显然也是在看那玉美人。

贺知县本也在呆看,忽然听谢小侯终于出声来问,心头一刹那得意,表面却仍不动声色,恭敬回答说道:“侯爷莫非看不出来么,——这是素衣观音娘娘。”到底是心中不服的,于是又加一句,“这些人的把戏,可还入侯爷的眼?”

谢敬安全不以为意,微笑着频频点头,说道:“原来是素衣观音娘娘,好一个素衣观音。真是美的紧呐。”

贺知县本在得意,听谢小侯的语调有些古怪,猛抬头见谢小侯脸上的笑,那一双丹凤眼紧紧地盯着下面正抬着路过的素衣观音,眼睛里透出的那种灼人的光芒,好似火焰一般跳亮,真个眼里带了火,跟先前的慵懒不以为意全然不同。

这张脸本是风流秀美的,这样一来,却带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贺知县头皮一阵发麻,想到关于这谢小侯的一些流言,忍不住心头突地一跳。

谢敬安目不转睛地送了那素衣观音过去,最后才嘴角微挑叹了一声:“都说天水镇乃是个美人窝,我只道是无知村民,胡说八道,如今见了这观音娘娘,才觉得名不虚传!”

贺知县仍旧赔着笑,脸上的笑却越发勉强起来。

玉观音一见成孽

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有那些纨绔子弟,骄纵惯了的,仗着富贵出身,有权爹娘,便无法无天。倘若见天下美色,恨不得就立刻揽进怀中,以足饱一时之欲,也不知糟蹋了多少美人犯下多少业障。然而这种事情,却是古往今来,屡见不鲜。比如头前的王四鹄,再比如前回的谢敬安。

只为着紫云县县令这一番虚荣,六镇镇长的劳师动众,才惹出一番是非,让谢敬安这混世魔王,遇上了毕生难得的对头。

一番劫数,大抵也是上天注定。

北极紫微大帝圣诞这一场庆典轰轰烈烈过去,谢敬安心心念念记着那白衣美人,虽然仍旧在座,心神却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贺知县有意相劝,谢敬安心神不属,也多喝了两杯,未几有些头晕,只好让人扶了,回府休息去了。

一直等此人离开,这一桌作陪的乡绅们才松了口气,气氛放松下来,大家交杯换盏,才喝的开心起来。

有人便问:“大人,敝人听闻这谢侯爷出身名门,却是为何离开京都,到了我们这里?”贺知县叹一口气,说道:“我原先也是一头雾水,亏得在朝的恩师先透了消息过来,说是小侯似同人有什么争端,才落得如此,具体未提…恩师只让我小心伺候,说这位小侯爷年纪虽小,却是个尤其古怪,喜怒无常的性子,倘若得罪了他,莫说是前程,连性命也堪忧了。”

其实贺知县是知道些内情的,不过只是传说,说是这小侯爷在京都跟人争风吃醋,伤了一名权贵弟子,谢家长辈一怒之下,才命他来远地历练,明着做给众人看,也是博人心的意思。——也不知是真是假。

众人听了贺知县的话,都凛然动容。这才知道为何贺知县如今着紧此次的庆典。原来是为了讨好这人。

当下,天水镇的镇长便又说道:“不知今日的庆典,小侯爷可满意么?”

贺知县双眉微皱,说道:“此子看似年小,性情却多变,心机也颇深沉。我也不知他觉得如何,只小心伺候着,盼他安安稳稳在此,不闹事也就罢了…谢家在京都深有根基,最多不过一年,就会调他回去吧。”

“如此便好。”众人都点头叹息。

贺知县喝了两杯,才又举杯说道:“这一次众人都辛苦了,等谢侯爷酒醒,做了点评,便可选出六镇夺魁者是谁。在此之前,大家且都放怀畅饮就是。”众人便都齐齐举杯,对面的戏台上也开始敲鼓奏乐,好戏连连。

紫微大帝庆典连续三日,幸亏只第一日有游行,日后两天,月娥便宽了心留在客栈内,姚良却跟掌柜的去了两次“富贵会”,掌柜的回来,便对店内的客人讲述富贵会上的事宜,众人皆都听的津津有味,咋舌赞叹。

第三日,镇长派了张桥来送了两百两银子给月娥,张桥笑吟吟,说道:“县老爷很是满意,尤其赞赏姚娘子的白衣观音,特地命我送来自出的一百两跟抽彩头的百两,请姚娘子笑纳。”月娥并没推让,只让姚良收了。张桥并不就走,说道:“另有一事同姚娘子商议。”

月娥只好问道:“不知书记大人要说何事?”

张桥正色便说:“我看小郎生性聪明,若只在民间乱混,未免屈才,我心想不如让小郎在我身边,做个记录事宜,活计也清闲不至于太累,镇上的人情世故都熟悉了,愿意的,便又可去县衙门做工,岂不比在乡野中出苦力要强?”

月娥心动,看了一眼姚良,见他神色略有些怔,又想到这几日自己的所见所闻,便说道:“如此是好事一件,只不过,民女心中有个想法,请问书记大人,倘若阿良跟着大人,将来可还有机会科考?”

张桥略微一惊,问道:“姚娘子有意让小郎参加科考?”

连姚良也呆呆地看着月娥,这也是他第一次听月娥说出这个想法来。月娥点头,说道:“正如书记大人所说,我也不忍心阿良只在乡野间混,倘若能够立志读书,将来考个功名的话,也算光宗耀祖…”她参加大帝庆典的时候,接触的都是些富贵人家,他们闲谈之间,也曾说过谁家之子考了功名之类,言谈间很是羡慕,才触发了月娥心底的想法。她先前主张出头接了这个角色,只是为了赚点银两,如今却不是正好?倘若这笔银子能够供养姚良重新读书,考个功名…却比要他白手起家的做苦工要强多了。毕竟在这个古代,身为男子,最大的出路就是科举,人人寒窗苦读,只为一朝成名,这也是最直接的法子。

张桥这才明白月娥的打算,只到她立志不凡,又看小郎,少年眉眼坚毅,透着一股灵秀之气,的确是个可造之材。这张桥早先也曾参加过科考,只不过命不当时,几番都落第,此事也是他心底郁结难平的事,如今听了月娥这么说,顿时心中一动,说道:“姚娘子既然有这个志向,却也正好。不瞒姚娘子说,我早先也考了几次科举,不幸落第,后来便又教了两年私塾,不敢说满腹经纶,也算是饱读诗书,倘若让小郎跟着我,我定会好生地教导他…”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姚月娥。

月娥何等机灵,不等他说完,立刻说道:“小良,还不快快拜见恩师?”

姚良也是个聪明人,顿时明白过来,快步走到张桥身边,双膝跪倒,行了个大礼,口里说道:“姚良拜见老师!”

张桥踌躇着说出这番话,一来是惜才的心,二来想栽培小郎,倘若一朝他有出息,他也是面上有光,且弥补心底原本的不足,只不知道月娥怎么想…心想她毕竟是妇道人家,眼界浅显,倘若不愿让姚良跟着自己混,那也就罢了。却没想到月娥如此识做。

张桥见姚良行了大礼,一时乐的喜不自禁,伸手捋着胡子,哈哈笑了两声,才又双手向前伸出,说道:“快快请起。”

姚良行完了礼,顺势起身,张桥笑着点头看面前的少年,越看越爱,不住口的说道:“好好好,我浪迹半生,总算也收了个弟子了。”又说,“我受你这样大礼,自然要倾尽所能,教导于你,小郎是个聪明人,假以时日,必定有一番出息,也不负姚娘子一番望弟成龙之意。”

张桥心满意足离开之后。苏青便到了店内,照例看了看姚良他的手,又听得他说拜张桥为师的事情,点了点头,说道:“书记官是个老道的性子,小郎若跟了他身边,定会学到不少东西。”姚良也自高兴,说道:“苏小大夫你且坐一坐,我下去取一壶热茶上来。”

苏青点头,姚良自去了,苏青这才看着月娥,说道:“月娘,这几日劳累你了,不知身子可好?”月娥点了点头,说道:“承蒙记挂,并没有事。”

苏青又说道:“我前两日,已经将要娶你之事,说给家父听了。”月娥的心一紧,面上却做出淡淡的神情来,只问道:“苏老先生想必又是一番大怒吧…苏大夫,你这是何苦来着?”苏青说道:“你这番想错了,家父听了,只是叹息了一声,并无大怒。”月娥一怔,看向苏青。苏青说道:“他想是也无奈了,然而…唉。”微微皱起眉来。

月娥看着苏青,问道:“苏老先生未曾发怒,为何你反而不开心?”苏青摇头,说道:“他不发怒,我是要开心的,而且他也答应了许我娶你过门…”他欲言又止。

月娥的心一阵乱跳,好像有一只小鹿在里面四处乱撞,不由地紧张,看着苏青只不说话。苏青却仍皱着眉,说道:“这件事我还得同他计较一番。”月娥忍不住,终于说道:“这是为什么?他答应了,那么…”急忙收声。

苏青却说:“你不明白,总之我是半点不能委屈了你的。”说着,手轻轻地在桌子上一按,说道:“我再同他争执两天,总要他心甘情愿的…”又徐徐缓了面色,转头看向月娥,说道:“月娘,你耐心等我几日,不出半月,我定会来娶你过门。”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纵然月娥心底疑虑重重,也忍不住点了点头,一点头之下醒悟过来,急忙将头低下,暗暗恼自己竟然失态。

苏青微微一笑,迈步出门去了。月娥心底却只是想:“究竟是怎么了?苏青说苏老先生已经答应,但为何苏青却又不满?不让自己受委屈…又是个什么意思。”

且不说月娥在思量不提。将近傍晚,客栈里忽然来了一帮不速之客,闹哄哄,个个邪气,有人拍着桌子,厉声叫道:“王家小媳妇人在哪里?快快出来。”掌柜的见状不好,一边派人去给苏青报信,一边上前,问道:“请问是谁找姚娘子?”那群人之中,顿时走出一个人来,满眼戾气,厉声喝道:“谁找?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老子就是她的夫君!”

火遮眼浪子大闹

你猜这前来闹事的是何人?原来正是月娥的前度丈夫王四鹄。这王四鹄自休了月娥之后,心头兀自不舍,想到月娥的形容样貌,那等温柔性情,念念不忘,日夜牵挂,无可奈何时候,不免借酒浇愁。

这一日又去聚众赌博,众狐朋狗友闲谈之间,便说起来。不住口的取笑王四鹄白白的放一个美人走了,又说月娥最近被镇长邀请参与北极紫微大帝圣诞。王四鹄只是不信,等昨两日圣诞开始,王四鹄挤在人群之中,眼前庆典队伍一一过去,忽然见足八人抬的大轿子,徐徐而来,风吹轻纱舞动,露出里面美轮美奂的白衣观音娘娘来。

王四鹄一见,心神也飞得无情无踪,看样貌似是昔日的娘子月娥,只是那种端庄圣洁之气,却又远在千里,身边众人也只是仰望而已。王四鹄身在人群之中,伸手向那边,只勾不到。他心底纠结挣扎,又震慑住,只字不能出。事后一帮人便议论纷纷,都说姚娘子扮相绝美,真如那观音降世一样。啧啧赞叹,又不免嘲弄四鹄白白放走了宝贝。

王四鹄心底又是想念,又是懊悔,这也罢了,自己回家,不免将那王家两个老的骂骂咧咧了一顿。反复两日,一股火气仍旧无法发泄,索性日日直奔酒馆,喝的烂醉。

今日王四鹄仍在喝闷酒,和他素日里厮混的几个狐朋狗友见了,情知王四鹄心底在郁结什么,又恼他几日里不去赌馆里混了,便有心看他热闹,纷纷围了上来,旁敲侧击,又说:“听说姚娘子住在镇上客栈之中,乃是苏小大夫安排。”

王四鹄听了这个,眼睛都瞪大了。那些人又说:“正是如此,当年被王四哥先一步夺了姚娘子,只以为苏小大夫从此绝意了,不料,苏小大夫竟不顾身份,也不嫌弃那婆娘已经是下堂妻,巴巴地贴着,分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王四鹄牙齿咬的格格作响,问道:“你们说的可是真的?”

那些人就又撺掇说:“这又有什么假,人人都看的清的,那苏小大夫一天几趟的往客栈里跑,去了便留在姚娘子房中,也不知道做成了那好事没有…”

说着,便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无限的猥琐气息。

王四鹄哪里受得了这个,不由地使劲拍了一把桌子,愤然站起来,大声骂道:“贱人,怪不得当时走的那么快,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

众闲人就说:“王四哥且又要怎地?现在你们王家却是把姚娘子给休了,王四哥要近她的身也不能够,只能眼巴巴看着流口水也就是了。”

王四鹄大怒,骂道:“谁说我不能够,她身上上上下下,哪里我不是清楚明白的?贱人,刚刚被休掉就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纠缠不清,这口气我如何咽得下?!”

那些闲人见状,正中下怀,便纷纷鼓噪,说道:“王四哥说的对,这口气务必要讨回来。”

王四鹄看了看众人,说道:“不错,各位兄弟,跟我一起去,给那贱人跟奸夫好看!”

众闲人正是巴不得看一场大热闹的,便一拥而上,王四鹄借着酒劲跟一时的激愤,带着这一群人匆匆地向着客栈上来。

王四鹄在客栈之中发作,掌柜的莫名,心想:姚娘子已经被休了,又从哪里来了个夫君?

周围的闲人便帮腔,对掌柜的说道:“看清楚了,这位是王四哥,是姚娘子的前夫。让姚娘子出来!”一个个也垂涎月娥,各是不安好心的。

那掌柜的见王四鹄横眉怒眼,不好摆布的样子,心头暗暗叫苦,于是赔着笑说道:“原来是王家少爷,只不过,小人听说王家已经将姚娘子休了,日后各自婚配,互不相干,为何王少爷又过来闹呢?照小人说,不如且消消火,免得闹出事情来,叫人笑话。”

王四鹄听了“日后各自婚配,互不相干”几个字,顿时火冲上头,手臂抡圆了,登时一个巴掌打了过去,把掌柜的打得头晕目眩,撞到旁边桌上,顿时碎了一地的茶杯茶壶,差点跌在地上,店小二急忙过来搀扶。

王四鹄余怒未休,指着掌柜的骂道:“你给我闭上你那张鸟嘴,那苏青给了你多少银子,让你给他牵线搭桥?姚月娥是我王四鹄的妻子,她今生今世都是我的人,谁碰也不行,你若是不想死,趁早给我滚得远远地!”

掌柜的被他狠狠一掌,牙齿也似打活了,被店小二搀扶着,一时不知所措,在场的食客们也都惊了,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那店小二见状十分义愤,不由地小声说:“有话好好说就是了,做什么打人呢?”

王四鹄骂道:“有你这小畜生说话的份儿?”伸出拳头,向着那店小二胸前捶去。掌柜的不顾疼,急忙拦阻:“王少爷请勿动手。”王四鹄只是不听。周围闲人便也冲上来,拉拉扯扯,一时闹成一团。

且说王四鹄正在耀武扬威,想连店小二也打,忽然听到楼上有人厉声喝道:“都住手!”

王四鹄一怔,那伸出的拳头停在空中,而后慢慢地垂下来,仰头看向上面。

其他闲人一刹那也屏声静气,却见月娥开了房门,此刻正站在二楼栏杆处,冷冷的眼睛看着下面。

王四鹄一见她的脸,顿时心也活了,舔着脸叫道:“月娘。”

姚月娥淡淡说道:“王少爷,我同你早就没什么干系了,现如今休书也好端端在我手上,四周八里都也知道,我已经是下堂之人。如今你跑来闹又是怎么回事?”

王四鹄听她说的绝情,说道:“月娘,虽然我抗不过爹娘,休了你,但是我是打算日后再找机会重新娶你的,只要你等着我…你知道,我心中是从未忘了你的。”

月娥只觉得胸口作呕,皱眉说道:“这些混话,在不用提,我今生今世是不会再进你王家的门了,你也不用多想,自去找那些门当户对的好女子,且勿再厮缠,惹人笑话。”

王四鹄听她如此说,神情又异常冷然,愣了半晌。

旁边那些闲人见状,便有人说道:“姚娘子,话不是这么说,王四哥是个有情有意的,就算休了你,也不是他本意,心底还是无比牵挂姚娘子的,姚娘子这么说,有点不留情面吧,毕竟也算是夫妻一场,同床共枕过啊。”说到最后,已经变了流里流气的声调。

姚月娥看着那些人恶形恶状的,知道他们是故意来找茬的,也明白王四鹄如此,恐怕跟他们的挑唆脱不了关系,自己若是搭了他们的腔,他们七嘴八舌,不知要说什么难听的,便眉头一皱不言语。

不料王四鹄听了这话,顿时也火了,说道:“姚月娘,当初你一家无家可归,是我收留了你们,如今你倒是硬气了,肯舍了我的?当初任我怎么折腾都只会哭着求饶而已,今番是怎么了,真个有人撑腰了?”

姚月娥听他这一番话说的更不像话,便说道:“王少爷,逞一时口舌之快又能如何?你这无非是在自取其辱,我劝你好生的回去,不要再整日里跟人厮混不务正业,对你有害无益。”

月娥说完,又扫了周围的人一眼,说道:“片刻官差就来了,各位若是不怕那县衙监牢的,就只管留下来罢了。”

周围的闲人一停,顿时都心底大惊,不料这姚娘子竟如此镇定厉害,敢情她方才没出面,是安排了人去报官了,一时之间有些惶惶然。

王四鹄听月娥说了这番内含劝慰的好话,他若是个聪明的,便能当即回头,从此改邪归正,或许月娥还会高看他一眼,然而他此刻已经是个火遮眼的,又因为昔日里月娥对他真个是百依百顺,如今这番冷若冰霜的样子,却很少见,只以为是真的跟了苏青,所以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王四鹄一时又想到昨日她扮观音娘娘,那副模样,绝倾天下,难道从此之后,这样的美人自己就再也不能上手了?想想也觉得实在不甘心。

王四鹄不由地大怒,厉喝一声,说道:“你这淫-妇,想的倒好,你想跟那苏青从此双宿双飞是不是?我偏偏不如你的意!”说着,便又叫道,“各位兄弟,今日我要把这贱妇带回家中好好教导,是好兄弟的就帮我!”

姚月娥听了,心头一惊,手一握栏杆,说道:“王四鹄,你眼中没有王法了么?”

王四鹄什么也顾不得了,说道:“什么王法!老子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知你定是我的人!”说着,便要向楼去,掌柜的跟小二见状,急忙上前拦挡,王四鹄如疯虎一样,甩开两人,其他闲人乱糟糟地趁机作乱。

月娥没想到他竟敢如此,表面还镇定着,心底只盼着官差快些来,将他拦下。

王四鹄一干人等正在大闹客栈,不可开交,忽然之间,有个声音冷冷清清地响起,说的是:“怎么,难道这里的人都不知道什么是王法么?”

惹阎罗小侯动手

那一声冷静威严,顿时令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愣,连同王四鹄在内,所有人都看向声音所来的方向,却见在靠门口的一个座儿上,背对着众人,端坐着一位少年公子。在那张桌子两边,站着五六个随从,都是黑色劲装打扮的彪形大汉,且个个腰中带刀,而这少年公子一袭白衣,金冠绾发,余下长发披肩,徐徐往下,腰间玉带勒着,更显腰身劲瘦一抹,腰间垂着一条丝絩,挂着个琳琅晶莹的玉佩。

只恨他背对着众人,竟看不到是何等容颜,但只看这通身的打扮,已经是不凡,让人既敬且畏。

掌柜的跟店小二都愣了,不记得自家店内什么时候来过这样一位出色的人物,又看他周围的那些个侍从,个个带刀,眉眼煞气十足的,掌柜的更觉得惶恐,一时抖了抖,心内苦苦想道:“总不成也是跟着这王少爷来闹得吧?要真个如此,那今日我这店岂不是要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