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程微不提起程瑶,韩止还不会这么快就没了耐心,可一旦想起温婉大度的程瑶,再看眼前倔强别扭的程微,他就实在不愿把时间消磨在这里了。

今日是他的小成年礼,晚上,母亲为他千挑万选出的侍女就会候在房中,教会他怎样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可是,他还没告诉她,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想和她一起经历的,不想在这中间加入任何多余的东西,只要她愿意,他情愿等着。

“微表妹,你这样可对表哥不公平,表哥都道歉了你还恼,怎么不见你恼容昕呢?”韩止不愿把气氛弄得太僵,玩笑般道。

这话却让程微更加委屈,脱口而出道:“你们怎么能一样呢,我——”

话说了半截儿,才想起,这话她曾说过一次,却换来了满城嘲笑和一人冷漠,她再不能说第二次。

可韩止却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下意识后退数步,拉开了半丈多的距离,语气冷淡:“微表妹,其实这话我一直想对你说的,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

“什么话?”程微再迟钝,这个时候也意识到韩止的态度有些不对了,他似乎又恢复了不久前的态度,不,甚至比先前还要冷漠!

“微表妹,我…一直是把你当妹妹看的,就像是对秋梦她们一样…从小到大,咱们一直要好,或许这让你有了误会,表哥在这里向你道歉。”

程微猛地睁大了眼,仿佛是在心尖最柔嫩的地方挨了一刀,痛得吐不出一个字来。

对一个姑娘家说这样令人难堪的话,还是从小玩到大的表妹,韩止也并不好受,心一横把后面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微表妹,我知道你心中难过,但此事长痛不如短痛,我不想害了你。以后,希望咱们还像以前那样,若是…若是微表妹暂时做不到,那就先少见面。微表妹你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喜欢,等以后,总会放下的。”

说完这话,韩止不敢看程微的眼睛,转身就走,程微下意识伸手去抓,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抓到。

直到韩止走的不见踪影了,程微才终于找回了声音,喃喃道:“哪有这样道歉的呢?”

他冤枉她,误解她,真相大白了,她一直在等他道歉。可是,他只是不喜欢她,干嘛要对她道歉呢?

在她明白他心意的那一刻,她就再没想过如何了,死乞白赖求来的,她才不想要!由始至终,她其实只是想两人的关系恢复如初而已。

可是,说希望恢复如初的是他,做不到恢复如初的也是他!

程微默默抽出帕子掸了掸木桩上的积雪,坐了下来,自嘲地想,她可真是亏大了,违了誓言,也没开心起来。

远处的侍女急忙奔了过来:“表姑娘,这木桩上凉,不能坐呢。”

“我把雪扫走了。”

“哎呀,那也不成呢,女孩子受不得凉。”

“为什么?”

按理说,女孩家的一些事,到了程微这个年纪,做母亲的就该仔细提点了,奈何她们母女关系疏远,程微原本有个乳母,后来也被打发了,是以到现在,她对这些事都是懵懵懂懂的。

侍女脸一红,不好意思解释太多,只得道:“总之是不成的,女孩子受了凉,将来会生病受罪的。”

程微被韩止那番话惹得伤心不已,自然没有力气与一个侍女多说,见她脸上是真切的关心,便默默站了起来,胡乱地选了个方向,缓缓走着。

侍女见状,忙默默跟上。

不知走了多久,程微回神,才惊觉四周是熟悉的

听雪林梅树数百棵,清一色的绿蕊白梅,唯有一处不知怎的生了一棵红梅,煞是美丽。

小时候,程微最喜欢在听雪林中寻这棵红梅,时日久了,红梅生长之处虽不起眼,她却总能找到。

几乎是出于习惯,程微抬脚就向那处走去,却在走了数丈后忽然停下,隔着一株繁茂白梅,怔怔望着红梅旁的两个人。

第十七章 红梅树下诉衷情

虬枝盘曲,疏影横斜,一众白梅中,那株红梅无需摆出太多姿态,只是静悄悄立在那里,就俏生生如绝世佳人,总是在第一时间吸引住闯入这里的人们的目光。

可是这时,梅树下的少年如明珠美玉,光晕生辉,少女似出水芙蓉,清丽动人,一对璧人相对而立,硬生生把红梅的光彩夺了过去,至少在程微的眼里,此时见不到红梅,只看得见那二人。

这时候,雪小了些,像是柳絮漫天飞舞,落在了程微的发梢裙角。

侍女跟上来,“姑娘”两个字还没脱口,看到梅树下的二人,就下意识的住了口,小心翼翼打量着程微的神色。

她看见先前那个还能够自嘲苦笑的小姑娘此刻却面无表情,一双黑得吓人的眼睛直愣愣望着前方,像是被山妖勾走了魂。

侍女忽然就有些不忍心,悄悄挪动了一下脚步,把伞举得更高了些,不让雪沫子落在程微身上。

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吹雪落梅影婆娑的声音,红梅树下少年少女的对话清晰地传来。

“瑶表妹,我…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我就是想问一问,你是如何想的?”

程瑶半低着头背对程微,程微看不到她的表情,可声音却听得真切:“我…我哪有怎么想…”

“瑶表妹!”韩止似乎有些急了,上前一步,二人靠的更近了一些,许是觉得四周无人,声音比先前还要高了些,“这个时候,你还要装傻么?你应该明白,行过小成人礼后,我母亲就开始替我物色合适的姑娘了!”

程瑶后退半步,声音平静,可是那一丝勉强还是被程微敏锐的捕捉到了:“那就恭喜止表哥了,祝你早日觅得佳偶。”

“程瑶!”

程微能清楚地看到韩止脸上又气又怒的表情,然后她一直面无表情的武装终于龟裂,一瞬间显出极度的诧异来。

韩止忽然上前,一把抓住了程瑶的手。

程微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

少年的手修长纤细,骨节分明,少女的手白皙娇嫩,柔若无骨,这么握在一起,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可程微却觉得分外刺眼,令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出现了另一番情景。

她小心翼翼抓了少年轻薄飘逸的衣袖,鼓足了勇气问:“止表哥,我以后嫁你,我们两个人一直陪着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舅、舅母,可好?”

少年像见了鬼般,使足了力气匆匆把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声音冷若寒冰,一字一顿道:“微表妹,请自重!”

程微回了神,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心中有些困惑。

同一个人,怎么会如此不同呢,止表哥那样义正言辞的斥责她“请自重”,可是眼下,他却死死抓着二姐的手不放。

这个时候,程微甚至忘了所有心情,只剩下好奇。

二姐会不会说“止表哥,请自重”呢?

程微看到程瑶挣扎了几下,没有挣扎开,韩止反而抓得更紧了些,二人靠的更近了,而程瑶许是见挣扎不开,放弃了挣扎,嗔道:“止表哥,请放手!”

“不,今日你若是避而不答,我是不会放手的。”

听了这话,程瑶居然一动不动了。

程微眼睛顿时睁大了些,脑海中划过一个很诡异的念头。

原来,还可以这样啊——

那个时候,止表哥斥责她时,她要是也死死抓着不放,结果又会如何呢?

程瑶的声音响了起来:“止表哥,你又何必这个样子,你明明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我虽有个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平日旁人再怎么称赞,可是真的谈婚论嫁时,谁都会记得,我只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庶女!”

“庶女又如何?”

程瑶苦笑一声:“庶女如何,多看一看就知道了。止表哥,你是一等国公府的世子,将来的卫国公,老夫人,还有世子夫人,又怎么会同意让你娶一个庶女为妻?莫非,你是要纳我做妾不成?我程瑶虽身份卑微,却绝不当妾的!”

“你不要胡说,我怎么会这样委屈你!”韩止似是有些急了。

“止表哥,你有这个心意,我很感激,只是我们之间既然不可能,以后,请你莫要招惹我了。我小心翼翼,平日里话不敢多说一句,事不敢做错一件,好不容易有了今天这样的日子,不想因为你一时的情不自禁,就生生毁了!”

“瑶表妹,我知道你过得不容易,舅母脾气急躁,澈表哥眼里只有微表妹一个人,而微表妹…她性子倔强又任性,这些年你一味的迁就包容,定然受了不少委屈。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舍不得你再委屈下去,我想照顾你一生一世,给你最好的,你也值得最好的!”韩止说到激动处,伸手一拉,把程瑶拉入了怀里。

他后面的声音低了下来,却字字如雷,落入程微耳中:“何况,母亲也曾说过,论脾气秉性,微表妹远不及你,可见母亲也是喜欢你的。至于祖母,她年纪大了,有时候像小孩子般闹脾气,其实多哄一哄就好了。她只是偏疼微表妹,对孙媳的出身反倒不像寻常人家的老太太那般看重,以你的品性,相处久了她定会喜欢的。我们国公府已经是树大招风,不需要一个出身高贵的世子夫人锦上添花了。等回来我去求一求姑母,把你记在名下,再加上你才德兼备的名声,长辈们应下这门亲事,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程瑶声音忽然哽咽起来:“止表哥,求你莫说这些了,我不想被你说的有了不该有的念头,害人害己。”

韩止认真看着程瑶,忽然露出一抹微笑:“瑶表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且等等,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最易冲动的时候,韩止本性还算稳重,自以为明白了心上人的心意,当下就主动放开了程瑶,嘴角含笑,转了身大步离去。

那听了十余年,无比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了,因为地上有了积雪,很快就听不见。

程微凝视着红梅树下若有所思的程瑶,忽然像是木偶注入了生命力,一把推开了撑伞的侍女,旋风般跑到了程瑶面前。

 

第十八章 青梅竹马有尽头

“三妹?”程瑶愕然看着出现在面前的程微,脸上惊慌一闪而逝,快得令人捕捉不见,随后急切地道,“你听我解释!”

“好。”程微咬了唇,控制着微颤的手,艰难吐出了这个字。

程瑶眨了眨眼,有片刻的失神。

这情况怎么和想象的不一样?程微不该疯狂的说着“我不听!我不听!”掉头跑掉吗?

“二姐,我在听。”程微说得又快又轻,说完吸了吸鼻子,她怕说得慢了,就忍不住哭出来,可是,她已经够狼狈,不需要再哭鼻子让自己更狼狈了。

程瑶回了神,抿了抿唇道:“三妹,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我对止表哥并无男女之情,我只是把他当哥哥…”

程微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就在刚才,止表哥亲口对她说,只把她当妹妹,现在,二姐又对她说,只把止表哥当哥哥。可是,他们两个说的这些话,都不是她想听的!

“二姐。”程微轻轻喊了一声,凝视着她的眼睛,“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程微的语气很轻柔,很认真,完全不像她平日直来直去的样子,程瑶不由慎重起来,语气里隐藏着小心戒备:“三妹要问什么?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和你说。”

程微匆忙低下了头,把涌到眼角的泪意逼退,声音低的几乎难以分辨,程瑶却听得清清楚楚:“二姐,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好脾气?只要我想要的,你就一定会答应?”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察觉到程瑶把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浑身一颤,咬了牙继续道:“所以,我才骄纵任性又霸道,让你受了很多委屈么?”

韩止那些话,一字一句,字字如刀。程微想,她今生今世是忘不了了。

“没有,我不委屈!”程瑶忙道,按在程微肩膀上的手更加用力了些。

程微觉得有些吃痛,却并不在意,抬了头直视着程瑶:“那二姐告诉我,我是不是很骄纵,是个让人讨厌的女孩子?”

那一刻,望着这双清澈如水晶的眸子,程瑶许久以来坚如磐石的心忽然晃动了那么一下下。

她想,若是她生来不是怀仁伯府的庶女,不需要争,不需要抢,就有高贵的出身,显赫的外祖家,或许,她和程微,也是能成为朋友的吧?

她刚刚做好了被痛骂质问的准备,却没想到,程微问的和韩止半点无关。程微在意的事,永远是别的女孩子嗤之以鼻的事,而别的女孩子在意的事,却是程微从未放在心上的事。

程瑶忽然悚然而惊。

所以,容颜鄙陋的程微,名声败坏的程微,却永远不愁没有人疼惜吗?

程瑶一下子清醒过来,无视了那双盛满信任和忐忑的眸子,温柔笑着道:“不是的,就算别人都觉得三妹骄纵,我却清楚,三妹不是骄纵的人。”

程微嘴角微翘,笑得有些难看:“那就好。”

姐妹二人相对站着,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程瑶听到程微一字一顿地问:“既然这样,二姐知道止表哥心悦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呢?”

“三妹?”程瑶有些愕然。

那双面对她时一贯充满信任的眸子骤然冷了下来,冷得令她有些不适应。

“二姐,既然你知道我不是骄纵的人,为何不早早告诉我呢?我是很喜欢止表哥,从小到现在,一直很喜欢很喜欢。可是,我若是知道止表哥心悦你,就如我心悦他的心情一样,我是绝不会去和他说那些话的。”说到这里,程微有些激动起来。

程瑶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有些无措地道:“三妹,是我错了,我…我只是怕你知道了会难过…”

“我不怕难过!”程微又气又委屈,气的是自己蠢笨不堪,止表哥对二姐都已经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可笑她还看不穿,巴巴把一颗心捧到人家面前,让人打落到泥土里狠狠地踩。委屈的是她这样信任二姐,那么多次悄悄和她诉说女儿心事,而二姐,但凡提醒一句,都不会让她夹在两个最亲近的人之间,成了天大的笑话!

“二姐,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怕难过,只怕丢脸!其实他们说得对,我就是这样骄纵任性,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止表哥不喜欢我,我就不要再喜欢他了,一日做不到,就一年,一年做不到,就一辈子,反正我一定能做到的。可是,我以为我一直能喜欢二姐的,却忘了自己的坏脾气原来让二姐受了这样多的委屈。”

程微往后退了退,程瑶心中一慌,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讷讷道:“不是的,我没有委屈…”

程微自嘲一笑:“二姐定然是委屈的,不然怎么会这样迁就我。怕我难过,就情愿装作不知道止表哥的心意,还鼓励我,给我出主意,尽力撮合我和止表哥。”

“三妹,你想说什么?”程瑶忽然有些摸不清程微的意思了,抓着她的手不由紧了紧。

程微微微扬头,笑了笑:“我是说,既然和我在一起总是在委屈二姐,那以后咱们就离得远远的吧。”

程微说完转了身便要逃离这让她今生再不想来的地方,程瑶拉住她的手,急急喊道:“三妹——”

程微使劲抽回手,忽然觉得手一松,惯性让她退了数步,紧跟着听到一声惊呼,就见程瑶摔在了地上。

“二——”程微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扶,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不知从何处冲出一个人来,把她往旁边猛然一推。

程微重重摔在了地上,那一瞬间用手去撑地,却因为右手肘有伤,手腕猛地一歪砸在了地上,钻心的疼痛传来。

她艰难偏了头去瞧剧痛的右手腕,就见手腕处正好有一根枯枝斜斜刺穿了肌肤,鲜血汩汩而出,把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那只花纹独特的镯子完全浸没了。

也许是剧痛失血产生的错觉,程微觉得那镯子似乎在发光。

“瑶表妹,你没事吧?”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

程微抬眼去看,就见韩止一脸的急切心痛,小心翼翼去扶程瑶。

那一瞬间的心情,程微无法形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

可是忽然间,眼前的二人变了样子。

第十九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程瑶还是躺在地上,只是她看起来像是长了几岁,如果说程微平日见到的程瑶是初露风华的小荷,那么此时的程瑶,就是完全绽放的青莲。

只是她一脸痛苦捂着腹部,宽大的青衣襦裙如荷叶四散而开,鲜血迅速蔓延,涨潮般把裙子染上了暮色,上面精致鲜艳的孔雀纹瞬间黯淡下来。

白梅换成了花团锦簇,冬日转成了明媚春光,在这截然不同的景色里,程微看到一位个子高挑的年轻女子背对着她,与地上的程瑶只有半丈之遥。

程微看不到年轻女子的面貌,可那背影带来的熟悉感令她莫名不寒而栗,肌肤瞬间泛起了一层细小疙瘩。

程微用力以手撑地,想要看清年轻女子的模样,可是那女子微微弓着身,似是受到了很大惊吓般步步后退,却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人声嘈杂,但程微像是看无声的木偶戏,听不清那些人说了什么,也看不清那些人的模样。在这方天地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成了写意的水墨画,只有一躺一站的两个女子有着鲜明的色彩。

这时,一个男子忽然出现,对着年轻女子的腹部狠狠踹了一脚,年轻女子被踹的直直飞起,然后狠狠落在了地上。

程微似是被蛊惑般,早已忘了地上鲜血直流的程瑶,目光紧紧追随着年轻女子,等年轻女子摔在地上,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那个一脸痛苦、嘴角溢出血丝的女子,正是她自己!

不,说是她自己也不全然准确,那女子是她,却比现在的她大了几岁!

程微一下子捂住了嘴,才克制住尖叫的冲动,随后掉过头去瞧那男子。

说来也怪,那男子竟然消失了,而地上的程瑶和另一个自己,全都不见了踪影。

程微眨眨眼,眼前空气泛起水纹般的波动,随后又有两个人出现在面前。

其中一人,正是十七八岁模样的自己,而另一个人,赫然是韩止几年后的样子,他们相对而立,似乎在争执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