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知道啦,小娘子要想得到青梅竹马的表哥喜欢,首先要花容月貌。”程微从未见过向来云淡风轻的二哥这般模样,故意道。

“微微!”程澈隐隐觉得妹妹对故事的关注点和别人不大一样,可他从未给别的女孩子讲过故事,更没注意过她们的想法,现在想说出哪里不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贯的聪慧冷静没了用武之地,竟把程微的话当了真,有些心疼地道,“微微,不是这样的,只看女子外貌而不重品性的男子,对那女子并不算真的喜欢,这样的男子也不值得你稀罕。”

程微知道,二哥这是在安慰她年初被止表哥拒绝的事,可是现在,时过境迁,韩止一次次的举动早已让小姑娘冷了心,对二哥这安慰的话并没有伤怀,反而觉得无比暖心,当下伸出手挽住程澈胳膊:“像六郎那样的男子,是不是就值得稀罕了?”

“是。”程澈点了点头。

能为未婚妻守孝三年痴心不改的男子,将来微微若能遇到这样的良人,他也就放心了。

“那要是十四娘没有生得花容月貌,六郎会这样喜欢吗?”程微忽闪着清澈明亮的眼睛,狭长微翘的眼尾使她褪去几分稚气,有了少女的明媚。

程澈一时之间就答不上来了。

为什么妹妹没有为六郎和十四娘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感动,而是纠结这么实际的问题?

韩止那个混蛋,到底把妹妹伤得有多深,等下次见了,定要好好收拾他!

见二哥许久不说话,程微觉得时机到了,像只温顺的猫蹭过来:“二哥,我有个秘密想告诉你。”

程澈今日在幼妹这里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闻言神情颇为复杂,干笑道:“微微,其实每个小姑娘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小秘密。”

程微想了想,颔首:“二哥说的也对,那我还是先不说了,反正将来,大家都会知道的。”

什么秘密将来大家都会知道?

程澈心悬了起来,以手抵唇轻咳一声:“既然这样,那微微还是先告诉二哥吧。”

要是有哪里不对,最起码他还能提前拯救一下!

“我以后不嫁人了,二哥你说好不好?”

什么!

程澈手一抖,把床帐一侧垂下的镂空香薰球碰得乱晃,只觉活了十九年都没这么失态过。

“微微,二哥刚刚没听清,你能不能再说一遍?不,不,不必再说了…”这样惊悚的话,他还是不要再听第二遍了。

程微嘴角轻扬,一双眼笑成了月牙:“我就知道,二哥听了定会高兴的,所以才提前告诉你了。”

程澈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微微,你是什么时候有了…呃,这么特别的想法的?”

程微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前些日子就有了呀,刚刚听了二哥讲的故事,就觉得这决定没错了。男子十有八九都爱女子容貌,不像二哥,无论我怎么样,都对我好。”

程澈忽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恐怕将来难脱被母亲拿鞋底抽死的下场,暗吸了口气道:“微微,这不一样,二哥对你好,是因为你是二哥的妹妹。”

“可是大姐、二…二姐、程彤,还有程莹,都是你妹妹呢,她们还都比微微漂亮,但二哥只对我好,我干嘛要离开疼我的二哥,嫁给嫌弃我的男子?”

程微口中提到的程莹,是程家旁支的姑娘,论起来,程微要叫其父一声九堂伯的,而程澈,便是从九堂伯家过继而来。是以程家旁支的众多姑娘们,程微别人不提,独独提了程莹。

一提起程莹,程微忽然对将来多了几分茫然,仰头望着程澈软语相求:“二哥,我不稀罕金银首饰,也不稀罕华裳美服,就只是…有一点点喜欢吃肉,其实很好养活的。等将来分了家,让我跟着你好不好,我还可以给小侄儿讲故事的。”

望着妹妹澄净如小鹿般的眼神,程澈发觉自己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沉默片刻,抬手抚了抚她柔顺黑亮的秀发,温声道:“微微放心,只要你愿意,二哥就一直养着你。”

罢了,此时妹妹还小,情窦初开就被韩止那臭小子伤了心,一时想不通也是难免的,等将来,怕是他想留,还留不住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程澈莫名有些心堵,竟真的不再苦口婆心劝妹子回头是岸了。

等程澈走了,程微没让丫鬟们近前伺候,伸手解下纱帐,躲进了一方小天地里。

这时的她,早没了在二哥面前的爱娇调皮,冷静得近乎冷酷:“阿慧,你出来吧。”

良久,那个声音才响起:“怎么,我说的话验证了?”

“不错。”程微简洁的吐出两个字,就不再开口。

还是阿慧先沉不住气:“那你是打算跟着我学制符水了?”

“对。”

阿慧抓狂:“蠢丫头,这是求人传授绝技的态度吗?”

程微声音越发冷淡:“我一直以为,是你求我要学,现在,我同意跟你学了。”

二哥曾说过,越是有所求,越不要表现的太热切,不然,对方就会抬得高高的,让你一退再退,最终退无可退,只得任人揉捏。

二哥,不知道微微做得如何,这一次,换微微来保护你!

“同意跟我学?”阿慧气得咬牙,“蠢丫头,你到底开不开窍啊,现在是你求着我,懂不懂!”

“不懂。”

“不懂?”阿慧声音陡然高了起来,“那我告诉你,姑奶奶不教了,你就眼睁睁瞧着那些噩梦一一应验吧,到时候,你就懂什么叫求人了!”

见程微一言不发,阿慧毫不留情地补充一句:“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你看到的那些死于非命的亲人,第一个就是你二哥。”

程微死死压下心中的骇然和剧痛,不露出半点情绪波动,探着身子从床头柜子里翻出一柄嵌着红宝石的匕首来。

“我拿在手里的,你可以瞧见吧,这是去年二哥送的。”程微先前就察觉到,这妖孽虽不知外界的情形,可凡是她触摸到的东西,只要她愿意,它是能感应到的。

“呵呵,你二哥确实对你好极了。”阿慧阴阳怪气地道。

程微冷笑,举了举匕首:“那是自然,所以你是没有机会等我亲眼瞧着二哥出事了。等到了那一日,我就先去黄泉路上等着二哥。”

“天真,你以为人死了还能有魂魄存在吗?”

“那你又是什么?”

阿慧词穷。

程微隐隐明白抓住了阿慧的弱点,乘胜追击道:“以前我是怕死的,怕灰飞烟灭,和亲人再无团聚之日,不过自从认识了你,便不怕啦,反正早晚都会团聚嘛。咦,就是不知道阿慧到时候会在哪里呀?”

要是从一开始,程微就和寻常人一样,面对诱惑有动心、有贪婪,阿慧自信能把她吃得死死的,偏偏近一年的时间,程微给她的印象就是倔强,不会衡量得失,只按自己认定的路走到黑,这个时候,她是真的相信,这个傻不拉几偏偏又骄傲到底的小姑娘是情愿和亲人一起死也不愿意求人的,郁闷了许久终于败退,有气无力地道:“就这样吧,从明日开始,跟着我学!”

“好吧。”程微勉为其难,心中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第四十三章 符医入门

“你可听说过符医?”

翌日,程微怀着忐忑的心情听阿慧授课时,阿慧头一句就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程微当然是听说过符医的,他们怀仁伯府就是以符医起家,只是高祖并没有把符水治病之法传授下来,传承百年的济生堂如今只是京城众多医馆中不上不下的一个,找不到半点高祖当年以符医身份挽救皇储,令天下名医侧目折服的风光,一直是程家族人心中的憾事。

逃避了这么久,这妖孽要传授的居然是自家起家的本事,程微心情顿时有些微妙。

她这一迟疑,阿慧就自顾道:“莫非现今符医已经没落至此了?那也无妨,我讲给你听就是了。符医属医术的一种流派,古已有之…我要教你的符法,比道家流传的更加复杂,分大方脉科、诸风科、胎产科、小儿科…等共计十三科,每一科有符上百种,几可涵盖所有病症…”

符医一道,神秘广袤,瀚若星辰,程微渐渐听得入神。

“世人所知符箓,以黄纸为载体,朱砂画之,我教你的却有不同。朱砂黄纸制符只是基础,当你能以朱砂凌空画符、注气入水时,才算小成。”

程微只觉难以理解:“凌空画符,注气入水?这怎么可能?”

阿慧嘲讽冷笑:“你觉得不可能,那是因为你无知!不过若想凌空画符,朱砂中需有你一滴鲜血为引。你且记着,将来对寻常病症无视即可,遇急、绝、奇、杂四症方可出手,不然频繁耗损精血,你恐难逃早夭之运。”

听到这里,程微心中一沉,她自小听来的志异故事里,与鲜血有关的大都是邪门歪道,不过如今别无选择,只得且行且看了。

想到这里,程微心中又有疑惑,她原认定这妖孽想取而代之,可它这时又好意出言提醒,委实令人费解。

“我知道了,那你要从哪一科开始教我制符?”

“哪一科?”阿慧冷笑,“你连续昏迷,身体虚弱,以这样的状态哪一科都学不得!何况这符医治病,制符与望诊缺一不可,不然你即便学会了制符,又如何知道该以何种符水治人?”

随着阿慧的讲解,程微越发认真,问道:“望诊又是何意?”

阿慧语气虽不好,耐心却十足,解释道:“望闻问切,是寻常医者四诊之法,而我教你的与此不同,只需要‘望’便足矣。这‘望’,就是通过观一个人面部各处的气色,来断定此人五脏六腑有无病灶,而想掌握此法,需观摩大量病人积累经验,方不会出差错。你说,以你现在的状态,能有机会见到大量的病人?”

程微被她说的气闷,反问道:“昨日说要我今日跟着学的不是你么,怎么现在又说这也不能学,那也不能学了?口说无凭,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这些是真是假?”

阿慧若是有眼睛,白眼早就翻到天上去了,阴阳怪气道:“你以为,上千种符,每一种的用法要背下来是几天的事?还有望诊,面部细微变化对应的病症就有所不同,单是先掌握理论,就不是短时间能行的。”

怕这缺心眼的丫头被说得吓跑了,阿慧认命地补充道:“不过呢,你可以在十三科中选一科你最想学的,这些日子我先从理论教起。怎样,你想先学哪一科?”

“哪一科?”程微闭上了眼睛,一个个亲人离去的场景重现,十三岁的小姑娘强逼着自己跳出无用的悲伤绝望,以旁观者的角度认真思考着。

幻象中只提到了祖母病故,但不知是何病,大表姐触柱而亡,母亲烈火焚身,止表哥成了人彘,二哥万箭穿心,大姐姐…大姐姐难产而亡,然后被开膛破肚…

程微想,她知道自己首先要学什么了。

如果说其他亲人的死,她暂时无能为力,至少大姐姐这里,她可以试一试。

阿慧说,二哥是第一个死于非命的人,但是幻象里,她看到和二哥在一起的自己已是长大后的样子,而大姐姐生产却在明年,这说明大姐姐难产而亡与祖母的病故一样,算不上死于非命,

她牵挂的这些亲人里,第一个故去的应该是大姐姐!

而大姐姐是太子妃,若是能够活下来,是不是,将来那些厄运都不会发生?

“我想好了,我要先学胎产科。”程微一字一顿地道。

“还不算笨的无可救药。”阿慧罕见的夸赞一声,声音忽然变得神秘起来,“你刚刚说口说无凭,那我便先教你一个简单的,趁年前休养这段时间,你就可以一边学习胎产科的符法理论,一边练习画符。”

“什么符?”程微眼睛亮了起来。

“美白符。”阿慧得意地道。

程微目光黯淡下去,兴致寥寥:“这和胎产科有什么关系?”

阿慧恨不得揪住这不开窍的丫头衣襟猛摇:“是没关系,可这和‘美’有关系!你再小,也是个女人!”

“在我亲人不久后就要连遭厄运时,你觉得,美不美和我有关系么?”程微说着,心中忽然一动。

和她有没有关系且不说,至少和别的女子都有关系呀!

太子的生母华贵妃一直不喜欢大姐姐,而容貌出众的华贵妃有一个众人心照不宣的小缺点,肤色微黑。

她若是用这美白符得了华贵妃欢喜,大姐姐的日子或许会好过一些,大姐姐心情好了,说不定都用不到她所学,就不会难产了。

程微心中已然想通,阿慧却以为这丫头又犯呆病了,忍气劝道:“胎产科因是一体双命,最为复杂,即便是最简单的符你学起来都很吃力,先用这美白符练手岂不是更好?也正好让你瞧瞧,我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程微心中暗笑,面上却不情不愿地应了,于是此后一直足不出户,只遣了欢颜偷偷出去买了朱砂和黄纸来,躲在屋里学画美白符。

等她总算把美白符一笔一划都烂熟于心,这才在阿慧指导下用朱砂混了指尖鲜血,对着水杯凌空画出完整的符来。

如此失败了十数次,终于有一次画完最后一笔时水面上空有淡淡绯光一闪而逝,原本干净透明的水呈现出一种极淡的粉色,阿慧就难掩兴奋地道了一声:“成了!”

尽管已经学习了一段时日的符法,饮下这杯水时,程微依然有种视死如归的感觉。

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睡下,第二日一早,程微就在镜中看到了一个冰肌雪肤的小姑娘。

她目瞪口呆之时,阿慧同样惊讶不已:“奇怪,这美白符要见成效,至少需半月时光,你怎么一日之间就有了这般变化?”

“你都不知,我怎么知道。”程微像做梦似的捏了捏自己的脸颊,以为还没睡醒。

阿慧觉得自己的专长受到了侮辱,努力思索片刻,恍然道:“我明白了,不是这美白符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

“我,我有什么问题?”

“你的问题——就是你肌肤原本没有问题,你不是天生肤黑!”

程微望着镜中肌肤胜雪甚至隐隐散发着光晕的小姑娘,喃喃反问:“那我先前又怎会那般黑的?”

 

第四十四章 礼尚往来

“如果是后天造成,一般是晒多了太阳没有好好护理,或者饮食问题,比如韭菜、赤豆、花生、葡萄干,还有动物肝脏和蟹类等,这些东西长期吃都会让肌肤渐渐变黑,哦,对了,还有用油炸出来的吃食,常吃的人易发胖不说,脸上还会层出不穷的起痘痘,特别是从你这个年纪开始。”阿慧借着程微的眼看到镜中貌美无瑕的小姑娘,啧啧两声,“真是想不出,以前你怎么有勇气顶着那样一张脸活着的。”

程微却没心思理会阿慧的讽刺,心头翻江倒海,像是刮过了一场风暴,只剩一片乱石的狼藉与刺痛。

程瑶说:“三妹,我研究出来一种韭菜盒子,还放了鸡蛋和嫩豆腐,你不喜欢韭菜饺子,试试这个怎么样?”

“这个呀,是红豆饼,还放了葡萄干的,吃起来味道极好。三妹不是讨厌花生吗,尝尝这花生酥怎么样?”

“三妹别急,这叫蟹酿橙,刚出锅最是鲜美的,慢慢吃。”

“你刚刚吃了蟹,这香酥鸡腿就改日吃好了,免得肚子不舒服。好,好,我保证,明日还给你做…”

程微出神地望着雕花西洋镜。

镜中的少女稚气未脱,一双上挑的眸子清澈通透,鼻梁高挺,唇薄色朱,消瘦下来后不见寻常闺阁少女的柔弱,有种淸贵冷艳、傲视群芳的美丽。

容光摄人,举世无双,这一刻,程微才承认,她与和舒表弟确实是相像的。

少女眨了眨眼,把涌到眼角的泪意逼了回去。

这一刻,她才懂了,吃起来甜的不一定全是蜜糖,还可能是包裹着蜜糖的砒霜,只是她吞的太快,还没来得及尝到里面的毒,就已经落入腹中了。那毒在她体内肆虐,直至把她变得面目全非,人见人厌。

“姑娘,二姑娘又过来了。”欢颜的声音在一丈开外响起。

程微回了头,有些迟疑地喊了一声欢颜,心道她这么大的变化,可别被人当成妖孽才好。

欢颜愣了愣,漂亮的眸子闪过迷茫,然后转了身,晕乎乎就出去了,走出门口才反应过来,猛然折回身子跑到程微身边,欢喜地道:“姑娘,您变得太好看了,婢子以为走错门了!”

“呃…”程微脸颊微热,“欢颜,你觉得…我变化很大?”

欢颜认真打量了一番:“乍然一看变化很大,仔细一瞧,又觉得姑娘本就是这个样子,只是比以前白净许多。就像是…嗯,对了,就像是黑李子剥了皮,让人一下子认不出来,但是再看看,其实还是李子嘛。”

小丫鬟自以为打了个很好的比喻,一脸得意洋洋。

程微捂着心口,沉默片刻道:“欢颜,以后你还是多做事,少说话。”

欢颜捂着嘴,乖巧地猛点头。

程微转过身,继续盯着西洋镜,镜中那个容光照人的少女也在望着她,直到这时,她心中才生出由衷的欢喜来。

那妖孽说的,果然是真的!

她只要不怕吃苦,努力学会它教授的一切,至少,能尽最大的努力去改变亲人们的命运。

“姑娘——”

程微回眸,欢颜捂着嘴道:“婢子再说最后一句。”

“你说。”程微好笑地道。

“二姑娘又来了,要不要请进来呢?婢子不出去回话,她恐怕不走呢。”

程微皱了皱眉。

闭门不出的这些日子,程瑶每日一早都要过来,她一直避而不见。

止表哥钟情于二姐,甚至在幻象里,身为自己的夫君维护的还是二姐,她都可以不在乎,可是,当看到二姐那样冷静的把大姐姐开膛破肚,取出血淋淋的婴儿,她就无法迈过去那个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