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娥匍匐在地痛哭:“太后,是娘娘不许奴婢对任何人吐露半个字,娘娘她也是没法子啊。”

青娥陷入了回忆:“当年娘娘被幽禁关雎宫,终于明白过来是情同姐妹的华贵妃动的手脚。娘娘恨过、怨过,甚至想过一死了之,可是后来,娘娘发觉竟有了身孕。娘娘当时又喜又怕,喜的是从此有了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哪怕是在冷宫之中亦有了努力活下去的动力。怕的是一旦让皇上或华贵妃知道孩子的存在,一定不会允许这个孩子活在世上的。”

太后听得额角青筋直冒:“皇上他——”

她再也说不下去。

当年,皇上误会皇后与其他男人私会,皇后担心皇上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当成孽种除去是很正常的。

而她虽贵为太后,可在皇上盛怒之下,为了避免引起皇上更大的怒火,在那个关口只能选择冷处理,思量着等皇上冷静下来后再作打算。

却没想到,还不出一年,关雎宫就传来皇后疯了的消息。

青娥哭道:“娘娘说,皇上不信她,那自然会怀疑她腹中孩子是孽种,就算向您求救,一旦被皇上知道也保不住孩子的,还会连累了您。谁知娘娘千方百计隐瞒,小皇孙生下没多久还是被华贵妃知晓了。她派邓安来带走了小皇孙,娘娘自此就开始神志不清。太后,皇后娘娘这些年真的太苦了——”

“你是说,皇后在冷宫生下了小皇孙?”太后眼角湿润。

青娥连连点头:“是小皇孙没错,小皇孙的脐带还是奴婢亲手剪断的。”

“那小皇孙去哪了呢?”太后喃喃自语,只觉胸口窒息发痛,险些要喘不上气来。

邓安…

太后在心里念了这两个字,挥手让青娥退下,对程微道:“玄微道长,今日之事,哀家希望你出了这个门口,就忘了吧。”

“太后放心,我是符医,只会治病救人,别的左耳进右耳出,不会记在心上。”

太后一脸疲惫,深深叹了一口气。

慈宁宫那场问话好似风吹过湖面,过而无痕,宫里一派风平浪静。

很快就是四月过半,北齐、西姜两处打得如火如荼,战事越发紧张。

这一日昌庆帝来了长春宫,对华贵妃道:“今年母后比往年喜欢热闹些。朕想着一个多月后就是她老人家六十大寿,不好如往年那样悄无声息过了。这样吧,贵妃管着后宫,此事朕就交给你了,你可要依着母后喜好把这件事办妥了。”

华贵妃满口应下来,回头就命邓安前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第四百四十八章 逼问往事

在邓安印象里,他已经许久未曾踏入慈宁宫了,久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太后虽久不管事,深居简出,可慈宁宫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依然透着股生机勃勃的劲头,特别是牡丹花丛里那一株豆绿,饶是跟着华贵妃早已对奢华之物习以为常的邓安,依然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大梁人好牡丹,尤以娇贵难以开花的“豆绿”为最,如慈宁宫园子里这株豆绿牡丹,绿色如此纯正,可以算得上稀世之宝了。

“邓公公?”领路的内侍见邓安驻足,忍不住喊道。

邓安回神,态度客气了许多:“走吧。”

由此可见,太后虽不是皇上生母,又多年很少见面,皇上对太后还是很上心的。

进了殿里往内走,光线渐暗,层层叠叠的纱帐因开了门窗而轻轻拂动着,把一阵阵淡淡香味送来,熏人欲醉。

邓安恍惚记起,太后与皇后都好熏香。

不知为何,这层叠如雾的纱帐,袅袅不绝的暗香,都令他心头莫名有些不安,脚步不由迟缓起来。

“邓公公,太后就在里面等您呢,请吧。”一位头梳高髻的宫娥迎上来,款款引路。

邓安把心头莫名的紧张挥去,默默跟着往里走,便见到了太后。

见到太后时,邓安有些吃惊。

宫里女人,哪怕身份再尊贵,到了六十来岁的年纪,又郁郁深居多年,瞧着都会有几分暮气。

可太后非但没有给人迟暮之感,眼神反而格外明亮,就像是一株老松。虽然历经风雨,却苍翠如初。

“奴婢拜见太后。”

太后眯了眼,仔细打量着邓安。

四十左右的年纪,身材高大,一点不似宫中常见的内侍,身材纤细矮小不说,还常常佝偻着身子。那股卑微从骨子里就透了出来。

这个邓安。相貌堂堂,若是在外面遇到,哪里会想到他是一名内侍。说是侍卫反而更让人相信些。

这就是他成为华贵妃心腹,哪怕参与了那般惊天的秘密,依然安稳活到现在的原因么?

尽管太后知道这种想法有些迁怒,可眼底依然闪过一抹厌恶。

太后迟迟不语。邓安一派沉稳,规规矩矩低着头。

许久后。太后轻叹:“你就是华贵妃身边的总管吧?哀家记得,华贵妃还是婕妤时你就跟着她了吧?”

邓安恭敬回道:“太后好记性,奴婢一进宫就跟着贵妃娘娘了。”

“一进宫?”太后拧眉,“你是哪一年进的宫?”

“奴婢是承平元年进的宫。”

“承平元年?你那时应该是少年了吧?宫里像你那个年纪才进宫的可不多。”

邓安摸不透太后的想法。但是有一点他明白,能当上太后的女人当然不是那么简单,恐怕不会与他一个内侍闲话家常。

无论心中如何猜想。邓安还是老老实实回道:“您说的没错,奴婢那年十四岁了。”

“十四岁?是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吗?”太后淡淡问道。

邓安悄悄皱了皱眉。回道:“奴婢进宫之前,父亲过世了,母亲重病卧床,家中尚有几个幼弟幼妹要养活,没有出路,恰好赶上宫中招内侍,就进了宫。”

太后深深看了邓安一眼,忽地笑了:“是,哀家知道,你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如今两个妹妹嫁人多年,一个嫁给了京郊富户,一个嫁给了宫中侍卫,呃,现在那位妹夫已经是侍卫长了吧?”

“太后?”邓安终于忍不住抬头,心中一跳。

太后仿佛没有察觉邓安的异样,继续道:“你三个弟弟前程也不错,其中一个还做了官,好像是在户部当主事吧?官职虽不高,却是个好差事。邓安,你很会为弟弟们安排啊。”

邓安扑通一声跪下来,冷汗淋漓。

到这时他再不知道太后是冲着他来的,就真是白在宫里混这么些年了。

甚至,太后低调了这么多年,皇上忽地提起要为太后庆寿,贵妃娘娘自然而然接手了这件差事从而派他前来,都很可能是太后为了顺理成章见到他。

还有什么比贵妃娘娘主动派他前来更不引人怀疑呢?

邓安细思恐极,终于忍不住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紧绷着唇角,从这个角度看去,两颊法令纹有些明显,终于显出几分老态来。

这老态,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冷厉与坚韧。

太后缓缓笑了:“看来邓公公是聪明人。只是不知,你可否舍得用自己换几位弟弟妹妹及其一家老小的安危呢?”

从太后一提起他的家人,邓安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种结果,此刻心头惊骇不亚于狂风暴雨。

不过他能成为华贵妃的左右手,遇事的镇定果断是常人不及的,当即双手伸出,以额贴地,颤声道:“奴婢哪里犯了错,请太后明鉴。奴婢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后满意笑了:“很好,哀家喜欢识时务的人。那邓公公就说说,二十二年前你从关雎宫抱走的小皇子,后来怎么样了吧?”

邓安颓然倒地,愕然抬头紧盯着太后:“太后,您——”

“哀家只想知道,当年的小皇孙如何了!”太后嘴唇微颤,尽管心中明白那个本该是大梁嫡皇子的可怜孩子恐怕早已化作枯骨,可还是执着地想要亲耳听到。

邓安心念急转,一时沉默。

“说!”太后狠狠一拍桌子,陡然站起。

那一刻,邓安忽地明白,有些人哪怕一直沉睡,依然是猛兽,你若是把他当成柔弱的羔羊,那就错了。

“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太后声音扬起,“邓安,不要考验哀家的耐性。该疯的疯了,该死的死了,比起撬开你的嘴图个死心,哀家亦不介意先出口恶气。”

邓安闭了闭眼,缓缓道:“太后,奴婢真的不知道小皇孙是生是死。当年奴婢从关雎宫把小皇孙抱走,就把他放入木桶,偷偷放进了护城河里。”

太后绝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要知道这后宫里的女人一旦出手,哪有斩草不除根的道理。

“邓安,你别告诉哀家,你的主子会有这等好心,给小皇孙留一线生机。”

邓安抬头,轻声道:“太后,奴婢是燕州人。”

第四百四十九章 五两银子换来的一线生机

太后眼神猛然一紧。

燕州冯家,正是她的娘家。

“说下去!”太后重重道。

邓安垂眸,袅袅熏香中,声音几乎听不出来内侍特有的尖细,而是带着一种轻柔,仿佛把人带到了他年少的时光里。

“那一年母亲久病不起,父亲为了给母亲治病,带着奴婢起早贪黑去河边砸开冰窟窿捞鱼去集市上卖。结果有一天父亲滑了一跤跌进冰窟窿里,等奴婢把他救起来时已经昏迷不醒了。卖鱼的钱换成了父母的药费,很快就所剩无几,父亲没过多久就去了。奴婢不忍心父亲裹着一张草席走,便去路边卖身葬父。”

说到这里邓安一声苦笑:“奴婢当时还小,是个傻的,不知道这买卖下人自有去处,在路边跪了很久都无人问津,甚至被路过的顽童砸过雪块。就在奴婢快绝望时,恰有一辆大户人家的马车路过,车里下来一个丫鬟,给了奴婢五两银子,说是她家姑娘给的。那个丫鬟给完扭身就上了车,等奴婢反应过来去追时已经追不上了,只隐隐看到车子上一个“冯”字。“

听到此处,太后挑了挑眉。

邓安接着道:“奴婢花二两银子买了一口薄棺葬了父亲,没过多久母亲也去了,又用剩下的钱葬了母亲。奴婢记得很清楚,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雪下了整整半月,许多熟悉的面孔就悄无声息冻死在街头。而奴婢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却凭着剩下的一点银钱挺过了那场大雪,等到了官府富户施粥的时候。因为在当地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转年春天,奴婢就带着弟弟妹妹们来了京城。谁知京城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好讨生活,凭着奴婢一人根本无法养活五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后来赶上宫中招内侍,奴婢就一咬牙进了宫。”

邓安深深看太后一眼,眼角微湿:“这么多年过去,奴婢永远不会忘了,当年那位姓冯的好心姑娘给的五两银子救了奴婢一家六口人的命。”

“那位姓冯的姑娘,就是皇后吗?”太后问。

邓安缓缓点头。

太后咬牙:“既如此。你为何恩将仇报。替华贵妃做事?”

邓安匍匐在地:“奴婢一开始不知道的。奴婢一进宫就被分到了华贵妃身边,因为识几个字,又有着在外面讨生活的经历。比一般小太监要机灵些,渐渐就得了华贵妃的赏识。那时候,华贵妃就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只有好好听主子的话。弟弟妹妹们才能过上好日子…直到小公主没的那一年,皇后伤心过度。当时的承恩伯夫人专程进京来探望皇后,身边还带了一位年轻妇人,机缘巧合被奴婢看到了,一下子认出来那位年轻妇人就是当年给奴婢银子的那个丫鬟。奴婢悄悄打听。这才知道她曾是皇后娘娘的贴身丫鬟,因为年纪大了没有跟着皇后进宫,留在了燕州。奴婢这才知道。贵妃娘娘最想扳倒的人就是奴婢的恩人!”

太后直直盯着邓安:“当年皇后被诬与人有染,华贵妃指使你做了什么?”

邓安摇头:“这件事奴婢没有参与。当时贵妃娘娘更信任大太监杨江。一些很私密的事都是让杨江去办。等到后来皇后被幽禁,贵妃娘娘才命奴婢监视着关雎宫。不久后奴婢发现皇后娘娘有了身孕,也曾试图隐瞒过,一直到小皇子出生,终究没有瞒住。那个时候奴婢就知道,小皇子凶多吉少了,贵妃娘娘定会派杨江对小皇子下手。”

太后眯了眼,幽幽道:“哀家记得,华贵妃身边那位叫杨江的大太监,突然得了急病死了?”

“是。”邓安牵了牵嘴角,“那个时候,贵妃娘娘最信任的内侍除了杨江便是奴婢了。一旦杨江出事,贵妃定然会派奴婢去办那件事,毕竟在宫里行走,宫婢远没有内侍方便。于是奴婢就使计揭露了杨江与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对食的事。那个宫女是替贵妃管库藏的,杨江胆大包天,竟勾结那宫女拿出贵妃鲜少用到的物件卖到宫外去。此事一暴露,贵妃娘娘自然大怒,杖毙了他们二人,对外宣称暴毙身亡。而后,贵妃娘娘果然就把那个差事交给了奴婢。”

“那个贱人当时如何说的?”

邓安迟疑了一下。

“说!”

邓安咬咬牙道:“贵妃娘娘要奴婢把小皇子从关雎宫抱走,闷死后寻个偏僻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埋了。”

太后坐回矮榻上,闭了闭眼。

“奴婢表面应下,把小皇子抱走后就放进一个较深的木桶里,悄悄放进护城河里去了。奴婢想着,护城河水势平稳,那个季节木桶不会被冲到离江里去,说不准小皇子福大命大,就能被河边的人发现救了去,也算是奴婢为皇后娘娘尽一点心了。”

邓安说完,以额贴地:“太后,奴婢知道罪无可恕,只望您能高抬贵手,放过奴婢的弟弟妹妹们。”

熏人欲醉的香气里,端坐在矮榻上的太后仿佛睡着了,一言不发。

邓安一直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终于睁开了眼睛,一双眸子亮得吓人,盯着邓安摇摇头:“不,哀家不打算要你的命。”

“太后?”

太后抬抬手:“你且安心,你弟弟妹妹们的命暂时也是安全的。哀家留着你的命,想要你替哀家做一件事。若是做得好,无论你怎么样,哀家至少保证不会动你的弟弟妹妹们。”

邓安缓缓跪直身子:“请太后吩咐。”

太后忽然笑了,望向挂着薄纱的窗子,喃喃道:“这个时候,长春宫园子里的夹竹桃开得很不错吧?”

邓安心头一震,脱口而出道:“太后知道那花——”

“有毒是不是?”太后傲然一笑,“哀家是冯氏一族嫡支嫡长女,你以为只懂绣花弹琴不成?”

“奴婢不敢。奴婢是说,贵妃娘娘小心得很,凡是入口的东西,一定要人试吃的。”

太后嗤笑:“谁说让你给华贵妃下毒了?”

“那您的意思是——”

“给哀家下!”

第四百五十章 梁军中计

邓安大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打华贵妃入主长春宫,种下那片夹竹桃,华贵妃就再也没杖毙过激怒她的下人。

有那不长眼的,华贵妃想要他的命,就命心腹取夹竹桃汁液,神不知鬼不觉处理掉碍眼的人。

长春宫的内侍与宫婢们不明所以,久而久之,对华贵妃的敬畏就越发深刻,一个个老老实实格外听话。

“太后,那夹竹桃是从朗国传来,数量稀少,鲜少有人知道它是剧毒之物,您万万不能以身试毒啊!”

太后面色平静:“邓安,你且过来说话。”

邓安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太后低声交代着,邓安越听面上神色越惊,等到太后说完,他几乎要重新认识这位低调多年的太后了。

对敌人狠不可怕,对自己狠才让旁人心惊胆战,难怪太后能坐到今天的位置。

所以说,太后以他几个弟弟妹妹全家数十口性命相威胁,绝对不是吓吓他就算了吧?

邓安心里大哭。

“邓安,哀家说的,你可听明白了?”太后淡淡问道。

邓安神色一凛,忙道:“奴婢听明白了。”

“听明白就好,你且下去吧,哀家等着华贵妃给我办一场热闹的寿宴!”说到最后,太后神色狠厉无比。

邓安躬身退下,出了房门才敢悄悄擦去额头渗出的冷汗,待他走出慈宁宫大门,已是面色平静,和往常别无二样。

“太后,您这样太危险了。”慈宁宫里。乔嬷嬷跪下来哀求,“就算您想要皇上责罚华贵妃,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