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微微一笑,举杯与安阳公主相碰:“皇姐请。”

他以袖遮掩,把酒饮尽,风度极佳。

安阳公主暗暗松了一口气,举杯对着程微:“太子妃,这一杯酒我敬你,愿你与太子和美恩爱。”

“多谢大皇姐。”程微举杯饮尽。

这种场合,她一身宽袍大袖的礼衣,举杯时衣袖自然滑落,露出青翠手镯。

那镯子虽是青蛇造型,若不细看却会忽略过去,恰好安阳公主正用心打量着她,那造型奇特的镯子自然没逃过她的眼睛。

“太子妃这镯子真是有趣,竟是青蛇造型。我仔细一看,险些吓了一跳呢。”安阳公主笑道。

“是有些特别。”程微顺口道。

啪嗒一声轻响,在觥筹交错的大殿里并不惹人注意。

程澈听力极好,那声音传来处离他又不远,循声望去,原来是南安王不小心掉落了筷子,正有宫人替他重新换过。

想着和舒那日的请求,程澈心中一动。

韩玉珠当年出门踏青被歹人所害,失了清白,诞下孩子后含辱自缢,这么多年过后,想要找到那个歹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莫非,南安王知道些什么?

第五百二十一章 迷雾重重

冬至宴后,程澈从程微那里拿走了青蛇镯子。

数日后,程澈约南安王在不忆楼相见。

天开始冷了,草木上凝结成霜,地面踩上去硬邦邦的,不忆楼中却暖如春日,有盛开的茶花把楼里点缀的更加宜人。

程澈与南安王相对而坐,袅袅茶香弥散在二人周围。

南安王温雅如昔,颇为感慨:“没有想到,以往来这里时,你我朋友相交,如今我却成了你的王叔。”

程澈浅笑:“是,我亦没想到。”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物,推至南安王面前,开门见山问道:“王叔认识此物吧?”

南安王眼神一缩,静静看着程澈。

程澈耐心等他开口。

他知道,以这位王叔的性情与城府,若是不想说的事,强逼也没用的。

时间一点点流逝,连茶香都淡了,南安王终于笑着道:“太子心思敏锐,冬至家宴上,我就在想,若是你对这镯子来历有兴趣,或许会来问我的。我确实认识此物,这么造型奇特的镯子,哪怕过了十几年,依然很难让人忘却。它是曾经的京城第一美人,也就是你岳母的妹妹韩玉珠之物。”

听南安王承认了,程澈又问:“王叔,请恕侄儿冒昧,敢问这镯子于您,有何特别?”

南安王一怔,不明所以:“太子为何这么问?”

程澈干脆指明:“王叔亦说,这样造型奇特的镯子很难令人忘记。那日回门,姨母韩玉珠之子和舒表弟把此物给了太子妃,太子妃当时就戴在了手上,可国公府无一人对此物流露出异样。这便说明,此物虽然是姨母所留,当年却不是姨母常戴之物。”

说到此处,程澈深深看南安王一眼,继续道:“当年姨母还未出阁,一个不常戴的物件,却能被王叔一眼认了出来,甚至失态掉落筷子,这不是很奇怪吗?还请王叔替侄儿解惑。您与姨母韩玉珠…当年可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南安王认真听着,目露欣赏:“我就说,太子是心思缜密之人。不过,我与那韩玉珠都算你的长辈,如果这段过往不想多提,太子可会怪罪?”

程澈忽然起身,在南安王微诧的眼神下,深深一揖。

“太子——”

程澈直起身,语气真挚:“王叔说哪里话,我怎么会怪罪您。璟今日前来,是恳请您把知道的情况告诉我,绝不是逼迫王叔。”

南安王这样的人,任何逼迫都是无用的,他只能凭以往的交情与现在的叔侄情分,请他开口。

而南安王会不会说,程澈没有一点把握。

就在他已经觉得无望时,南安王笑了笑:“这镯子,我确实在韩玉珠那里偶然见过。我只能说,我与韩玉珠,并无什么特别的关系。”

他顿了顿,略微犹豫,接着道:“若一定说有,我曾仰慕过韩玉珠,仅此而已,她甚至都不知道。”

程澈挑了挑眉。

韩玉珠,曾经的第一美人,文武双全,性情爽朗,这样的女子被一位男子仰慕,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过程澈还是敏锐抓住了南安王话里的异常,问道:“王叔说曾仰慕过姨母,那后来又因何放下那份仰慕之情呢?”

他知道这样问很无礼,可今日话题已经进行到这里,若不顺势问下去,以后就再无可能问明究竟了。

南安王一怔,并没有流露出不悦,只是淡淡道:“韩玉珠过世,无情可寄,自然就放下了。”

“并不是这样。”程澈直接否定南安王的话,“对于仰慕的女子,只有在她生前改变了心意,才会下意识用‘曾’这个字。姨母当年虽遭不幸,但我了解王叔,您不会因为那事改变心意的。”

在南安王的沉默中,他紧跟着抛出一则信息:“璟查了一下,姨母遭遇不幸之前的那一年,恰逢小选,姨母曾在宫中小住过几日。还是说,王叔是因为父皇的关系——”

南安王眸光一沉,沉吟了一下,叹道:“罢了,太子既然连当年小选都知道了,我若不说清楚,恐你父子二人将来心存芥蒂,于大梁江山社稷有害无益。”

他抬袖,轻轻咳嗽几声,脸色瞧着更苍白了,在程澈略带关切的目光下缓缓开口:“当年,我确实很欣赏韩玉珠那样的女子,不过因为那份倾慕还很淡,刚刚超过了好感的限度,是以并不曾挑明。后来——”

南安王瞥了青蛇镯子一眼,苦笑:“后来我无意中看到她拿出此镯送给皇兄,那份心思就淡了。”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了程澈意料。

他紧接着问:“既然姨母当年把镯子送给父皇,那又怎么会被作为遗物留给和舒表弟呢?”

南安王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当时我只觉尴尬难堪,秉着非礼勿视的心思,看到她赠镯就悄悄走了。镯子既然出现在你表弟手中,想来当年皇兄并没有收吧。”

茶已彻底冷了,程澈却端起来喝了一口。

不忆楼这次会面,他从南安王这里得到了不少信息,却反而陷入了更大的疑惑中,就好似前方大雾迷茫,穿过一层后雾气更浓,越发令人摸不着头脑。

可有一点他能感觉得到,南安王就算依然隐瞒了什么,至少告诉他的这些情况,应该都是真的。

这样说来,韩玉珠遭遇不幸,就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与皇室毫无牵连?

凭着直觉,程澈认为没有这么简单。

京城贵女踏青郊游是常事,所去之处只是京郊附近,前呼后拥,随从者众。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怎么会有那般穷凶极恶的歹人,敢对一位贵女下手?

要知道,贵女可不是那小家碧玉,这样恶劣的事情家家自危,定会大力彻查。而从他掌握的情况来看,当年衙门确实是这么做的,结果却一无所获。

那强掳走韩玉珠并侮辱她的歹人就如他的凭空出现一样,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仿佛他的出现,只为毁了韩玉珠。

回到东宫,程澈无意识摩挲着镯子,深深思索。

他决意与程微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第五百二十二章 婉秀之死

商讨的结果,程微请韩氏进宫了解韩玉珠的情况,而程澈则着手调查青蛇镯子的来源。

青蛇的造型,注定不会是出自普通银楼。

韩氏来到东宫,一见程微的面就笑了:“我还担心你在宫中不习惯,没想到脸色比以往还要好了。”

程微抬手抚了抚面颊,笑道:“我早就说了请母亲放心,有二哥在,不会委屈我的。”

韩氏嗔她一眼:“怎么还二哥二哥的叫,让别人听了不像话。”

程微抿唇笑笑,岔开话题:“和舒身体好些了吗?”

韩氏脸上露出喜色:“吃了你送过去的符水,已经能起身了。你外祖母这几日心情颇好,饭都多吃了半碗。”

“那便好。”程微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把手腕伸到韩氏面前,“小姨当年很喜欢这个镯子吗?”

韩氏眯眼仔细瞧了那镯子一眼,嫌恶地皱起眉:“我还道你从哪里弄来这么稀奇古怪的镯子,原来竟是你小姨的遗物。”

“母亲没见过?”

韩氏摇摇头:“先前从没见你小姨戴过,最后那两年我极少回国公府,连你小姨的面都少见,如果这是你小姨的遗物,想来是当年她新得的。”

“那——”程微抚摸着镯子,把话问了出来,“小姨当年是不是很想…入宫为妃呢?”

“怎么可能!”韩氏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迎上女儿询问的目光,道,“你小姨性情洒脱,最厌烦皇宫这样的地方。”

程微垂眸盯着青蛇镯子,淡淡道:“也可能是小姨仰慕的男子恰好是皇宫的主人呢?就如我一样,若不是二哥,怎么会钻进这笼子里来。”

韩氏脸一沉:“微儿,你今日是怎么了,对你小姨有这般揣测!”

程微抬手握住韩氏的手,语气真挚:“母亲,这件事真的很重要。请您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韩氏一脸犹疑打量着程微,终究是把一切疑惑慢慢咽了下去。

女儿长大了,又是在这种地方,许多事情都不好明说,她不是擅长争斗的内宅妇人,若能帮上女儿的忙,又何必深究呢。

韩氏同样一脸郑重:“不用想了,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你小姨绝不可能倾慕皇上。”

“为何?”

“当年冯皇后被幽禁,你小姨私下里对皇上是颇多不屑的。皇上后来又没脱胎换骨,她那样的性子,如何会改了心意?”

程微颇有些尴尬。

听母亲这么说,总感觉她公公混得有些惨。

话已说到这里,自然没必要绕着这个话题再多说,程微便问道:“程彤与瑜哥儿如何了?”

韩氏脸上就露出了笑:“已经在京郊给她们落了户,前不久才派人去看过。瑜哥儿挺好,白白壮壮的,程彤…也算安分。你就放心吧。”

“程彤待瑜哥儿尽心尽力,母亲就不要对她有看法了。我想着若是她愿意,找一个好男人嫁了也好。”

韩氏白她一眼:“你就忘了以前在那丫头身上吃的亏了?她身为废太子良娣,本该随废太子一道去了的,能保她一命已是不易了,居然还要替她操心终身大事?”

程微笑笑:“母亲想到哪里去了,我可没有当媒人的喜好。只是程彤比我还小些,将来若遇到合心意的男子,咱们也不要拦着。”

“行了,我才懒得管她的闲事。”韩氏说了一句,压低声音道,“倒是你自己,可要争气些。趁着这一年半载东宫不会进新人,早早诞下麟儿才是正经。”

见程微没什么表情,韩氏叹气:“你要是嫁到普通人家,男人敢纳妾,我就敢打上门去。可这皇宫不行,你这傻丫头莫非想着太子以后能只守着你一个?就是他愿意,有些人也不答应啊。”

这个话题程微并不想多说,顺着点了点头,等韩氏走了,便走到园子里透气。

从母亲这里得到的信息与二哥从南安王那里得到的是矛盾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是有人给出了错误的信息,还是姨母当年的遭遇只是一场意外,那害她的歹人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程微想着心事默默往前走,欢颜安静跟在后面,渐渐走到花木繁茂处,忽然听到小宫女的私语声。

“你听说了吗,婉秀姐姐自杀了。”

“怎么会,婉秀姐姐不是才被发落到浣衣局去吗?”

“正是这样,才受不了这种落差吧。反正我听说,婉秀姐姐死的可惨了。”

“怎么死的?”

“听说,是在长春宫碰壁死的。”

听到“长春宫”三个字,程微冲欢颜使了个眼色。

欢颜上前一步,扬声道:“太子妃在这里,谁在议论,出来吧。”

片刻后,两个小宫女一脸惊恐走了出来,战战兢兢跪在程微面前。

程微居高临下看着一脸惶恐的两个小宫女,沉默良久,待她们脸色越发难看,才开口问:“你们说婉秀死在了长春宫,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两个小宫女面面相觑。

程微温和一笑:“我并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只是你们在东宫里,如何会知道浣衣局那边的消息?”

一个小宫女见程微笑容亲切,大着胆子道:“回太子妃,这消息其实已经传了好几日了,不过因为婉秀只是浣衣局的宫婢,她的死是不必上报的。”

往往一些流传在下人之间的消息主人们并不知道,程微对此不奇怪,遂点点头,又道:“我是说,婉秀只是浣衣局一名宫婢,消息如何会传得沸沸扬扬?”

这宫里,每年不知道有多少正值芳龄的宫婢悄悄逝去,能被这样议论,并不多见。

两个小宫女又沉默了。

程微脸一沉:“是不方便对我说?”

先前开口的小宫女头皮一紧,忙道:“奴婢不敢。只是说了,怕太子妃责罚。”

程微不再说话,只是沉默盯着二人。

那小宫女受不住,硬着头皮道:“是因为…因为婉秀死在了长春宫。他们都说自从婉秀死后,长春宫开始闹鬼——”

程微诧异挑眉,随后恢复平静神色:“原来如此。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你们且下去吧,以后不要再乱传。”

等两个小宫女如蒙大赦退下,她想了想,吩咐画眉去打探婉秀之事。

第五百二十三章 镯子来历

事情很快就打探清楚了。

婉秀失势被发落到浣衣局,新人难免受些刁难,这种情形下她不小心洗坏了贵人送来的衣裳,被管事一顿责骂后,晚饭就不见了踪影,等被发现时,人已经碰死在长春宫了。

无论婉秀死因如何,她死的地点太过奇怪。

自从华贵妃死后,长春宫就空了下来,只留了洒扫看守的宫人。这样的宫殿,往往是其他宫人避之不及的,她好端端怎么会去了那里?

程微隐隐觉得蹊跷,趁着傍晚去给太后、皇后请安的机会,回程时有意绕经长春宫。

她站在门口往内眺望。

曾经繁花似锦的宫殿,这才不过数月时间,就一派萧索颓败,没有了一丝烟火气。

与守门宫人打过招呼,程微抬脚往里走。

经过一个夏日,又入了冬,园子里因疏于打理而疯长的草木枯萎成一片萧条的黄,那片被烧过的夹竹桃留下大块的黑色,满目荒凉。

程微忍不住摸了摸胳膊上泛起的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