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只是暂住。今日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的。”

程微一怔。

阿慧笑了:“你以为随便一具阿猫阿狗的身子我都能夺了吗?若是如此,我何必吊死在你这棵树上。”

“你敢!”程微下意识护住腹部。

阿慧声音忽然软了下来:“程微,咱们相识也有好些年了吧?”

“嗯。”

“不管怎么说,我也帮了你不少忙,尤其是你犯傻殉情那一次。”

“那次你——”

阿慧一笑:“你以为,没有我,你是如何醒过来的?若不是为助你醒来耗费我大半魂力,我又怎么会休养几年找上七公主,吞噬了华贵妃的怨魂才能开口。”

“谢…谢。”程微开口,声音发涩。

她与阿慧,纠缠这些年,恩恩怨怨真是难以说清了。

“那怨魂果然是华贵妃?”|

“是呢。她死在后宫,怨气冲天,占了天时地利人和转为怨魂,没想到最终便宜了我。”

程微冷笑:“她有何可怨,坏事都被她做绝了!”

“那你就不知道了。华贵妃是被养育了二十年的儿子逼死的。她费尽心机给娘家侄子铺了一条通天路,到头来却是那般下场,怎能不怨?更何况她到最后被摧骨扬灰,留恋人间的这缕怨魂失去依托,连转世成人的机会都没有了。说起来,这才是真正的悲惨啊。”

程微默默听着,心底却升不起丝毫同情,问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阿慧点点自己眉心:“我吞噬了她的怨魂,她一生最深刻的那些记忆就存在我脑子里啦。”

程微心中一喜:“那你知不知道,我小姨的死是否与她有关?”

“等我翻一翻。”

片刻后阿慧开口道:“啧啧,这华氏果然是心狠手辣。你小姨被歹人毁了清白,就是她请娘家兄长派人做的。结果你小姨比寻常女子坚强得多,丢尽国公府脸面后没有如华氏预料的那般一死了之,竟然还坚持生下了孩子。于是她趁你小姨之子洗三礼的时候,让景王世子妃把一样礼物悄悄混了进去。你小姨看到那件礼物,便自尽了。”

“那是什么礼物?”程微忍着怒气问。

“一张美人图。”阿慧望着程微,一字一顿道,“画的是你小姨,浑身****,胸口处有一朵桃花样的胎记。图旁还提了一行字: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程微猛然后退,怒气让她双目都开始红了。

好歹毒的心,好无耻的人!

毁了小姨清白不说,竟这样逼小姨去死。

试问,有哪个女子被人侮辱后,还被威胁把那样的画像公之于众,能够承受得住?

“挫骨扬灰,无法转世为人,对她这种人来说也不为过!”程微忿忿道。

“好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程微摇摇头。

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让活人更痛的过往。

小姨的死因已经明了,就让这一切都随着华贵妃的烟消云散而埋没吧。

“那你也最后帮我一个忙吧。”

“阿慧?”

阿慧笑了:“我知道,你其实嘴硬心软,定然不会拒绝的。”

“你先说说看。”

不错,她是嘴硬心软,更感激阿慧的帮助,可她将要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做事不得不更加谨慎。

“还记得我占据你身子那次吧?”

程微点头。

“当时我不是去了程家庄,从祖宅里取出一样物件吗?那是我的灵骨,后来被我藏在了你的住处飞絮居里。”阿慧把详细位置讲给程微,轻叹道,“我占不了七公主的身体几日,麻烦你找人取来我的灵骨,这样,我就可以去该去的地方了,而不是在这镯子里呆上成百上千年当孤魂野鬼。”

“好,我答应你。”

怀仁伯府已经被封,至今无人居住,想取一样东西,对如今的程微来说没有任何困难。

她把情况对程澈说了,程澈当晚便派暗卫把阿慧灵骨取了来。

转日太阳落山后,程微又打着替七公主治疗的名义来了淑妃住处。

暗室里,程微与阿慧相对而坐,室内鸦雀无声,只有阿慧手中那截近乎剔透的灵骨闪烁着点点幽光。

幽光从阿慧心口涌入,又从眉心逸出,如此往复,七公主的眼睛渐渐变成幽蓝色。

当幽光在七公主眉心处凝结成一朵淡蓝色的花瓣时,阿慧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望着程微,轻声道:“程微,我该走啦。”

“阿慧——”程微讷讷无言。

“这不是好事么?”阿慧握住程微的手,微笑道,“我也想试一试,来生能不能和你一样,遇到那样的人。”

当幽光凝结的花瓣即将消散时,程微依稀听到阿慧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想到会有一对男女,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真能解了我的血咒。是你们给了我再世为人的信心…笨丫头,你可真是傻人有傻福呢…”

一刻钟后,程微走了出去,对淑妃道:“七公主恢复了神智,可以开口了。”

“七公主真的好了?”

“是,都好了。”

她相信,即将拥有新生的阿慧,也会好好的。

番外九 少年心事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些很重要的人,也许是爱人,也许是亲人,也许是友人。

对和舒来说,这样的人有两个。

一个是他的外祖母段老夫人,一个是他的小表姐程微。

他是来历不明的野种,是母亲受辱结出的苦果,可他的外祖母从未因此而嫌弃他。

每一个生日与节日,他都能得到蕴含着外祖母一片慈心的礼物。

仿佛对外祖母来说,他是与韩止、韩平那些表兄弟们没有任何区别的孙辈,不需要因为他的出身遮遮掩掩,认为他见不得人。

有时候他会想,怎么会不介意呢?他的父亲,是害死母亲的凶手啊!

他自己都会深深嫌弃自己。

可外祖母一次次告诉他,他的母亲是爱他的。他还在母亲腹中时,母亲就对外祖母说,她被人毁了清白,再不可能嫁人了,能有个血脉相连的孩子陪伴一生,是不幸中的幸事。

外祖母说,每一个孩子都是天上的星落入母亲的腹中诞生的,他就是母亲的那颗幸运星。

他很感动,却从来不信。

他的外祖母多么善良慈爱,对着害死自己女儿之人的儿子,编织出这样动人的话来。

母亲若真这么想,又怎么会在生下他后不久就自尽了呢。

母亲和外祖母一样善良,无论多么嫌弃他这个野种,都不忍扼杀他罢了。

“所以,母亲自尽,不是因为嫌弃我,而是为了保护我?”和舒听完程微的讲述,眼中有泪光一闪而过。

他十八岁了,身体也变得与常人无异,可此刻还是脆弱的想哭。

“是这样的。和舒,小姨当然是爱你的,若是可以,她定然愿意看着你长大。可那时候她受到了威胁,若是不自尽,那些恶人就要害你的性命。无奈之下,她只有选择牺牲自己,保护你。”程微很认真讲给和舒听。

她想,很多时候,人都是需要善意的谎言的。

和舒的身体好了,可他的心一直没有好。

他知道了害死小姨的真正幕后黑手,看到了她们的下场,可还有一个人他无法原谅,就是他自己。

看着和舒悲痛中流露出的释然,程微知道,他的心结总算解了。

这是和舒决定离开京城前最后一次与程微见面。

他又一次去了国公府在京郊的温泉庄子。

正是天冷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不需要来这里了,在那年程微治好了他的先天体弱之后,他确实再没来过。

尽管从小到大没有表现出任何羡慕,可他喜欢过年的喜庆,更喜欢上元节时的热闹。

这些热闹,从前他没有机会参与,以后他不舍得错过。

不过这一年的上元节,不顾外祖母他们的阻拦,他还是来了这里。

行走在烟雾缭绕的温泉庄子里,和舒嘴角一直噙着淡淡笑意。

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曾经恨不得逃离的地方,以后真的不再来,竟这样留恋。

脚步声传来,和舒抬眼望去,唇畔笑意冷凝下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他暗暗捏着拳,冷声问。

骤然的见面,容昕同样有些无措:“我…我以为今年你不会过来的…”

“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和舒——”容昕上前,抓住了和舒手腕。

和舒猛然甩开:“别碰我!怎么,你母亲假惺惺与我母亲做好友,你也有样学样吗?”

容昕一怔,随后脸色渐渐变得惨白,嘴唇翕动:“和舒,你不能这么说…”

“那我该怎么样?像那年一样,与你一起泡温泉,吃羊肉锅子?可惜,过去的事与人,再也回不来了!”

这话像一支利箭,狠狠插进容昕心口。

他踉跄后退一步,惨笑道:“和舒,这话不用你说,我有自知之明。过去的事与…人,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丑丫头,早就只能存在于回忆与梦境里了。

他甚至不知道该恨谁。恨谁,能把他的丑丫头还给他?

他不奢望娶她为妻,至少她还能如小时候那样,与他吵吵闹闹,说说笑笑。而今,他却连与她见上一面都不敢,所有的皇室宴席全都推辞不去。

他怕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一个全然的陌生人。

容昕的狼狈让和舒语气稍软:“既然如此,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我已经求了皇伯父,开春便去北地历练,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我想了想,没有什么可牵挂,就是想来这里走一走。”

和舒垂眸沉默着。

容昕上前一步:“和舒,我知道你恨我。你干脆打我一顿吧,出出气。”

和舒偏头:“若是打你一顿有用,我早就打了。”

容昕咬咬牙:“所以,你就要一辈子恨我,把我当仇人吗?”

和舒看向他,淡淡道:“至少现在我无法做到原谅。至于将来,等将来再看吧。你走吧,我还有事。”

和舒说完抬脚往前走去,留下容昕一直停在那里。

庄子尽头有一株月桂树,比之那年长得越发好。

和舒站在树下仰头望了许久,才找到几年前与程微他们一同抛上去的许愿彩带。

他那一条,居然挂在最高处。

和舒不由笑了。

他想起那时他体弱力微,抛了几次抛不上去,最后彩带上写的愿望还被程微与澈表哥瞧了去。

后来在澈表哥的鼓励下,他在彩带上写下更好的愿望抛了上去。

而今,彩带上的愿望都实现了呢。

和舒在月桂树下驻足良久,从怀中取出一条全新的彩带,运足力气抛了上去。

树枝晃了晃,挂着彩带迎风飘扬。

和舒转身,步伐坚定往外走去。

天地那么大,他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去看一看,只能拖着孱弱的身躯遗憾而逝,是程微给了他看遍世间风景的机会。

不错,他心中另一个很重要的人,无疑是程微。

小时候是,少年时是,或许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依然是。

不过他希望有一天,在茫茫人海中会遇到一个像小表姐那样的好姑娘。

应该会遇到的吧,毕竟他把那些想而不能说的愿望挂在月桂树上了呢。

许愿的人渐渐远去了,月桂树枝依然在摇晃,容昕悄悄来到近前,同样摸出一条彩带抛了上去。

人都已经远去,二人各自走向新的人生,或许在磨练中他们会变得更成熟,更理智,而只有那棵繁茂长青的月桂树,知道那些被深深掩藏的所有少年心事。

番外十 无关风月

京城不忆楼,是那些满肚风流又追求高雅的男子消遣的好去处。

不忆楼的花魁青青在金主们的追捧下,这两年越发盛名。

而这一日,不忆楼的妈妈冬娘提起青青,却俏脸含冰。

“青青,我问你,你真拿定了主意,要赎身随那张公子去?”

青青一脸坚定:“冬妈妈,我已拿定了主意。”

冬娘闭闭眼睛,颇有些心灰意冷,摆摆手道:“那你去吧,祝你好运。”

青青冲冬娘深深一福,提着裙摆往外走去,行至门口处,被冬娘喊住:“青青,若是过得不如意,随时可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