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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诧异地道:“这就是你的遗言?”

“这是师父的嘱托。”

“你们那什么……伏羲教,为什么要抢宫主的衣女?”

“你既然知道自己是衣女,就必然知道,若再回去会面临被夺去性命和躯体的状况。难道你不愿逃走,愿意回去吗?”

她沉默一阵,点点头:“我要回去的。”说罢抽回手站起身来,道:“我会设法传话给你的同伴,让他们过来给你收尸。”

陆栖寒举起手想要挽留阿裳,却被她最后一句话砸得差点背过气去。

她同情地俯视他一眼,正要走,却发现有些不对劲。陆栖寒抬着手想要抓她,手指只在空气中乱划,面色焦急,目光却涣散着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她忽然意识到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这才记起宫主的小金毒性特异,被咬中的人在死去之前会先双目失明。心中一软,弯腰握住他乱划的手,又坐回他的身边,无论如何也不忍将一个濒死又失明的人丢在这里,独自离开了。

再三许诺自己不会丢下他跑走后,她去附近找了点水,折叠了一片大树叶做成杯状端回来。走回来的时候,见陆栖寒已摸索着在自己的手腕伤处敷了药,又往嘴里塞了什么药,就着她端过来的水,将药咽下。

看他不甘心顺从命运,垂死挣扎,越发觉得可怜。他喝完了水就忙忙地伸手来找她,她就顺从地把自己的手塞进他的手心,也好让他去得安心一些。

想了一想,又挪了一下位置,把他的脑袋扶起来,让他枕在她的膝上,躺得舒服一些。毕竟是将死之人,于自己也算有恩,男女之别什么的,也不计较这些小节了。

他枕着她的膝,握着她的手,面色依然苍白,却是安祥了许多。歇了一会儿问道:“你为什么甘愿回去做衣女?”

她叹一口气:“这个么……”刚想把心中极看重和惦记的那些人说给他听,却见他眼睫一阖一阖,已渐睁不开。心中一酸:这是要咽气了。手抚在他的额上,轻声道:“困了就睡吧。”

额上的碰触太过温柔,他的嘴角洇开一丝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长叹一声,忍不住落下一滴同情的泪。

然而接着她就发现这眼泪落得过早了。这人眼睛闭是闭上了,可是呼吸均匀,分明是睡着了,而不是咽气了。她尴尬地抹去眼泪。心道,看样子他还能撑一阵。

一个时辰以后,她被枕得腿都麻了。

反复试了几次他的呼吸,一个罪恶的念头浮上心头:这人怎么还不死呢?

急忙又念了声罪过罪过,怎么能盼人家死呢?死得慢一些总归是好事。

两个时辰以后,天黑了,他醒了。她也终于明白一件事:这人死不了了。

黑暗中,醒过来的陆栖寒忙忙地抬手就乱摸,她急忙抓住他的手:“在这呢在这呢,没走。”

他松了口气。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道。

“好多了。”

“你居然没死!”

“……你很失望吗?”

“没有没有。”她不好意思了,“我只是没见过被小金咬到还能活着的人。”

陆栖寒在黑暗中笑了,带着笑意的嗓音尤其好听:“并不是你们的小金蛇不厉害,只是没有比我们伏羲教的人更了解朱雀宫主的本事了。在来之前师父就嘱咐我们事先服了解□□,各种解药也带得足够,再加上我被咬中后勒住手腕、割开伤口放血,所以捡回一条性命。”

“原来是这样。”阿裳道,“怪不得宫主说伏羲教是朱雀宫的死对头,你们果然是一门心思地对付我们。你们想劫我走,到底是有何图谋?是不是你的师父需要一个衣女?”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道,“我们绝非有所图谋。衣女术为邪术,夺衣女之身续命,是抢人阳寿的恶行,为天地所不容,必会有恶果报应。师父这样做,既是为了救你一条无辜的性命,也是为了阻止你们宫主堕入邪魔之道啊。”

阿裳沉默一阵,道:“听着很有道理,也很义正严辞。可是,伏羲教不是与朱雀宫是敌对的关系吗?我不相信你们是为了宫主好。”

陆栖寒道:“那敌意是宫主单方面的,我们伏羲教对朱雀宫一向是忍让的。如果你们宫主愿嫁,我们掌教必是愿娶的。”

她又一次被这江湖恩怨和男婚女嫁的奇异组合震到了:“这到底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无奈道:“两个门派间从前有段说不清的恩怨,也没办法跟你解释得清。只是……”他顿了一下,手指微微收紧,“你不要回去。不能再回去。”

“我要回去的……”

他的声音焦灼起来:“好不容易跑出来,为什么你还要回去做她的衣女,做衣女等于死,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的啊,可是……”她的下巴搁在了膝盖上,“刚刚,暮声哥,就是被你伤到的那个人,好像故意受伤,任你将我带走的。以宫主的眼力,必能看出端倪,不会放过他。还有我屋里的十名婢女,宫主盛怒这下会连她们一起杀了的。我一条小命,不值得搭上这么多人……”

黑暗的深草中,少年和少女拖着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风掠过草梢,虫鸣隐隐响起。

少年手指感觉到她的手上浅浅的温度,听着女孩甜美的声音响在耳边,努力地想看清她的脸,可是他身上蛇毒未尽,目力尚未恢复,夜色又太黑,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

阿裳忽然感觉他的手轻轻抚在了她的面颊上。她愣了一下,停止了絮絮叨叨,却也没有躲闪。对于失明的人的摸索,下意识地宽容了。

“今天夜色太昏暗了,跑得又匆忙。”他说,“我一直没看清你的模样。”

她失笑,心中凄凉:“看清看不清不重要了,反正不会再见了。这一两年间,宫主就要把我的躯壳拿去了。就算是再见,那也可能……已经不是我了。”

他摇着头,手指沿着她的五官描摩,心中有些急切:“不,你不要回去。暮声还有那些婢女,让我们的人去救。你不要回去。”

阿裳心中凄苦。从朱雀宫救人,哪有那么简单?也不忍打断他,由着他在脸上摸索。

远处突然传来人声,还有火把的光亮。

“去那边再找找!”……“树林草丛都细细地搜!”……

阿裳伸头望了望,看到了火把下熟悉的穿黑衣的人。是朱雀宫的人找来了。如果被他们搜到陆栖寒,怕是难逃一死!她急忙把他往草深处一推,低声道:“你在这里不要出去,我领他们离开,你等天亮了再走!”

陆栖寒紧抓着她的手不许她走。

“你别说话,当心被发现。”她用力挣脱了他。

身后他低而急切的话声:“阿裳……”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陆栖寒。”他说。

“陆栖寒——”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尾音拖长,仿佛这样可以记得更牢固些。

说了一声“保重”,低着身子弯腰走开,心中酸楚不已。这一别,是再不会相见了。

阿裳猫着腰走出去一段才站直身子,冲着寻人队伍挥手道:“我在这里!”

众人大喜过望,急忙上前询问她是否受伤,是如何逃出来的。

“抓我走的那个人蛇毒发作死啦,我就自己跑回来,不小心滚到山坡下面来了。”她说。

众人暗自庆幸找到衣女,不必在宫主面前以死谢罪了,欢天喜地地用小轿子抬着她往回走。临去前她悄悄回望了一眼草丛,那里静静的,她暗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第5章

回到朱雀宫,她跳下轿子,不等人通报,就提着裙子急匆匆地跑去见虞错。不料虞错不在正殿,也不在寝宫,她到处乱找,慌张间与一人撞了满怀。

定睛一看,原来是虞错座前一名女弟子,名叫玄鱼。玄鱼长她两岁,身材早早地长开,高挑而丰满,容貌明艳,是个美人儿。

玄鱼看清是阿裳,面露怒意,上前一步掐住她的手腕,咬牙道:“你还知道回来!”

她知道玄鱼与暮声关系不错,急忙拉着她低声问道:“玄鱼姐姐,暮声哥他……”

“还用问?”玄鱼咬牙带泪,“还不是因为你这个衣女跟人跑了,暮声伤得那么重还被投入大牢……也不知是死是活。”

饶是阿裳早料到会这样,还是心中抽痛。身子晃了晃,问道:“宫主呢?我要见宫主。”

“在宫门东边的崖边坐了一下午了。”

阿裳一路奔到崖边一块翘然大石前,仰望着临风而坐的虞错,喘息着道:“宫主,我回来了。”

虞错淡淡瞥了她一眼。

没有她想像中焦灼的神情或是得意的冷笑,虞错只用平平的语调道:“回来就好,去歇息吧。”仿佛对此事并不在意。

阿裳用满是忐忑的声音道:“宫主,暮声他……”

“暮声有意纵容敌人劫走你,我已令人将他投入死牢。”虞错的语调平淡而冷酷。

“暮声他并非……”阿裳想要辩解说暮声并非有意,却见虞错的眼锋凉凉划过来,顿时气馁。虞错是何等精明,暮声的那点心思怎么能瞒得了她?阿裳知道辩解无益,还是有话直说来得有诚意。遂跪在了石下:“求宫主饶恕暮声。”

嘴里说着求情的话,语气却没有求情时应有的哀凄,扬起的脸上反而带了倔强的神气。

虞错横她一眼,哼了一声,冷笑道:“我如果不允呢?你就要从这崖上跳下去吗?”

阿裳就是这个意思。被虞错先说了出来,她强硬的态度反而萎了一萎,道:“我知道暮声罪过之重。我也是为了不连累他人才甩掉伏羲教的人跑回来的。还请宫主……”

虞错冷冷笑起来:“明知道回来是死路一条,因为不连累他人,还是回来了……情义这种东西,真是累人不浅啊。”虞错挥了挥手,透着疲惫之色,道:“你去牢里把他接出来,去吧。”

阿裳原是做好了以死抗争的准备,虞错答应得这般爽快,倒让她觉得十分意外,愣了一会儿才记起谢恩:“是。多谢宫主。”拜了一拜,小心翼翼走了几步,偷偷看一眼虞错,生怕她突然变卦。忽地加快脚步,拎着裙子一溜烟跑走。

虞错转过头来,目送着少女的身影,苦苦笑了一笑,低声道:“一个拚着死罪放她逃生,一个不顾性命回来赎他。小小儿女,尚且如此有情有义。”

沉默一阵,才把话接着说下去:“你……却做出那等冷血绝情之事!”她这话是对着眼前无尽黑暗虚空所说,却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阿裳知道朱雀宫的人手段一向毒辣,亲眼看到牢狱内的各色刑具和斑斑血渍,还是心惊腿软。两名看守在前方领路,沿着阴森森的通道走到深处,在一间牢房里找到了暮声。

她站在栅栏外只看了一眼,喉咙就梗住,发不出声音。

漆黑铁钩穿透他的锁骨,将他整个悬挂在壁上。颈上被陆栖寒所伤的伤口也没有处理,上半身的衣裳已被血浸湿。若不是没有伤在要害,早就失血而死了。他的脑袋无力耷拉着,看上去像死了一般。

她颤抖着走进去,好久才艰难地冒出一句:“暮声哥。”

悬挂着的人略微抽搐了一下,仿佛被惊醒,又没有力气把头抬起来。

她想上前放他下来,穿透他身体的铁钩如此狰狞,使她没有勇气碰他,带着哭腔对看守道:“快放他下来!”

看守转动绞盘,把人放下来。他靠着墙坐在地上,半睁的眼睛茫然失焦。阿裳跪在他面前声声呼唤,终于唤醒他的意识,视线慢慢落在她泪湿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是她。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眼中闪过怒意。干涸的唇角喃喃飘出一句:“为什么要回来……”

她发怔的时候,守卫拔出他肩部的铁钩,剧痛使得他登时昏迷过去。阿裳急忙让他们把他抬去医治。

暮声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来。听到他醒来的消息,阿裳一路小跑着去看他,跑到门外却停住了,犹豫着不敢进去。暮声他拚上一条命放她走,她却辜负了他的心意,他一定很生她的气。

在门外踌躇许久,门里传来沙哑的话音:“来了又不进来,在外面磨蹭什么?”

她心口一热,快步走进去,望了一眼着床上虚弱躺着的人,又垂下目光落在自己脚尖,小声道:“对不起……”暮声睨她一眼:“来看我又站那么远,什么意思?”

虽还是斥责,语调却无力而柔软。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几步来到床前,看着他肩颈处缠着的绷带渗出的血色,揪着自己的衣角,道:“我知道你生我的气。”

“我生气有什么用?又奈何不了你这个倔丫头。”他无奈地道。

她心头一松,拿袖子揩去眼角泪痕,道:“暮声哥,以后你……”

“我知道。”他微微抬眼扫了她一眼,“你既然死心塌地,我便再不劝你,也不会做助你逃跑那种事了,你放心。”

他的语气平静淡然,嘴角仍噙着微笑,眼底却是冰凉的。她觉得他们二人中间多了隐约的疏离感,像一层透明的纱隔着,柔软而无法穿过。

告辞后,慢慢走回自己屋子时,她想,他是对她失望透了吧。好像有什么东西逝去了……是少年的热血鲁莽,还是手心温度的滚烫?她想不清楚,只知道有些东西或许是永不会回来了。

她在这世上更孤单,也更无牵无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