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赵嬷嬷低声应了,待宁端转了身后,她才隐晦地抬头扫过对方那颀长的背影。

难怪老夫人如此忌惮,再三试探……莫说宁端孤家寡人,家里一个长辈亲人也没有,光他这一身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气势,就不是任何姑娘家考虑的夫婿首选。

不过见他对大姑娘的样子……似乎也有几分特殊。

赵嬷嬷在心底叹了口气,将视线收了回来。

“观音庙虽然只许女子入庙,但也留了一条常日不开放的道路以供不时之需。”壮汉在宁端的示意下开口洋洋洒洒解释道,“东北角不远处,正好就是那条通道和观音庙的连接口,我带人往那处一搜,就发现有两人鬼鬼祟祟地躲在树丛后面,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们擒下。原本是要就这么将这二人带回来的,却见他们神情紧张,不断地往山下的方向张望,我顿时灵光一闪……”

壮汉习惯了大步走路,健步如飞,席向晚为了追上他,不得不加快步伐,有碧兰扶着也稍显局促,不由得不自觉地微微拧起了细细的眉毛。

宁端看她一眼,将冰冷视线落在了壮汉的背上。

壮汉顿时打了个寒颤,疑惑地回头看向宁端,又看看出了汗的席向晚,顿时恍然大悟,识趣地移开目光的同时将脚步放慢了许多,接着道,“……我灵光一闪!想到这二人也许还有同伙,立刻带了两人悄悄沿着通道一路下山,果然在靠山脚处又发现了一辆破马车和一个在车上等着的人,车上搜到今夜出汴京城的放行文书,如今这三人都捉了回来,等候大人下令如何处置!”

席向晚细细听完了壮汉的话,和她先前所想象的也没有太大的出入,便转头问宁端,“你准备如何处置?”

“先问话。”宁端简短道。

若是其他的,他直接送去大理寺便是,可今日的情况却复杂一些。

观音庙里,现在除了席老夫人外,还坐着一位不得了的大人物。牵涉到那位之后,无论是多么简单的阴谋,都变得不能是那么简单了。

再者……

宁端望了席向晚一眼,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收回。

“大人问话时,我能在一旁观看吗?”席向晚笑问道。

壮汉敬佩地看看席向晚,生怕这娇滴滴的小姑娘转眼就被宁端的冷言冷语吓得哭鼻子。

可紧接着,他就听见了宁端毫不犹豫的回答,“我带你来,是让你问他们话。”

席向晚讶然,随即笑了,她已经能听见不远处传来男人闷声喊痛的动静,想来那三人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如果今日这三人就这么被带走,她虽然知道八成是包氏在暗中找人害她,却很容易就会丢掉细节。

毕竟,进了大理寺的普通案子,席明德还是有些能耐摆平的。

宁端如今网开一面,给席向晚开了道后门,倒是给她节省了很多麻烦。

“看来给宁大人送一碗豆花是还不上这次恩情的了。”席向晚抿着嘴唇半开玩笑地接了下去,“那就送两碗吧。”

壮汉牙疼地嘶了一声。除了四皇子,他还没见过谁皮实到能在宁端面前和他开玩笑的——不要命了吗?

别说这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就是壮汉他自己,被宁端冷冷瞪上一眼都腿肚子发抖。

见识过宁端实力手腕的人,都不外如是。这小姑娘大概就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壮汉竖起了两只耳朵,生怕错过宁端的回应。

“……好。”半晌,宁端才低低答道。

壮汉脚下一个趔趄差点直接摔在地上。这真是都察院的左副都御使宁端?莫不是被人掉包了吧?

“腿折了?”宁端毫无波澜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壮汉顿时稳住下盘,老老实实低头,“没有!”

得,还是平时的宁大人。

壮汉偷偷擦了把冷汗。

席向晚第一次来这观音庙,也不知道眼前究竟是什么洞天,跟着宁端的脚步进到里面,顿时就看见了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的三个男人。

她细细地打量过去,发现两张都是生面孔,只有其中的一张脸,似乎令她觉得有些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又不是那么肯定。

盯着那人看了半晌,席向晚才想了起来。秦妈妈确实是有个亲生兄长,叫秦昊天,在街头替人做打手的营生,生得恶声恶气人高马大,私底下帮包氏干了不少坏事。

不过这人的面,席向晚还是第一次见到。秦昊天长得和秦妈妈五六分相似,她才会觉得面熟。

既然是秦妈妈的兄弟,想来也就和包氏脱不了干系,毕竟秦妈妈如今已经供认不讳、投入牢中,想来秦妈妈的兄弟大约是想要替她报仇?

席向晚转了转眼睛,抬头对宁端笑了笑,“那我……问他们几句话?”

宁端一瞬间的犹豫也没有,他做了个自便的手势。

壮汉对一旁的兄弟们抹脖子瞪眼睛地示意他们收敛脸上过于惊恐的表情——不就是副都御使带了个又娇又软的姑娘来看嫌犯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得了宁端的同意,席向晚笑盈盈地上前两步,走到了秦昊天面前,“看你的面色,似乎认识我?”

“这么漂亮的小娘子,认不认得都要好好看仔细的。”秦昊天生得凶神恶煞,见到席向晚过来,挤出一脸色眯眯的□□,“多看几眼,就跟多活几年一样,舒坦得很!”

壮汉这回学了乖,他都没敢看宁端的表情,一脚就踢在了秦昊天的背上,“嘴巴放干净点!”

秦昊天脸色一变,啐了一口不说话了。

席向晚却不以为意,她提了提裙摆蹲到这恶棍面前,笑靥如花,“我知道你是谁找来的,也知道你要对我做什么,可惜……你没抓着。”

无论包氏是让秦昊天来抓了她之后想要干什么的,这阴谋已经夭折。

而席向晚如今,正好有最好、最方便的将这罪名翻转过来变得十倍严重的办法。只不过,那得要宁端点头才行得通。

于是席向晚掉过头朝宁端笑,“我可真问啦?”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这两章时脑子里有个画面:阿晚笑眯眯地说咱们把这人活埋了吧,宁端在旁默不作声地接过壮汉递来的铲子低头就地挖起坑来……

不!宁端他逼格很高的!!

第31章

宁端凝视席向晚半晌,知道她二度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只管问。”

这就是许可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

席向晚转回脸来,对秦昊天毫无心机地一笑,“包氏难道没有告诉你,今日这观音庙里面有什么人在吗?”

秦昊天皱了皱眉,唾骂道,“我们兄弟几个只是上山来想看看这只有娘们能进的观音庙长什么样子,哪晓得只看见一群臭烘烘的男人!”

席向晚站了起来,淡淡道,“照你刚才这么说,没人指使你今日上山,你只是来逛一逛,那为何特地驾了一辆只能坐一人的小马车,又带了草绳在身上?”

“马车旧了,怕在路上什么玩意儿掉了,就地用绳子一绑就能接着走了!”秦昊天随口胡诌道,“那马儿不也得用缰绳,我带了卷备用的,怎么,犯法?”

“自然不犯法。”席向晚摇了摇头,不慌不忙地绕着三人转了一圈,将他们脸上的神情看了个清,除了秦昊天外,另外两人现在已经吓得面色如土。

显然秦昊天才是此事的主谋,另两人不过是他手底下的喽啰罢了。

若是从那两人下手,恐怕很快就能令他们供认是受了包氏之令,为了绑她而来……可这家中嫡庶斗争时的手段和罪名,席明德是万万不会允许传出去的。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嘛。

席向晚微微冷笑,绕了一圈后又回到秦昊天面前,“那麻袋呢?是用来装什么的?”

“装米!”秦昊天哼了一声,“家里米吃完了,下了山,我就准备去米铺扛一袋米回家,成不成?”

“可我见你……”席向晚打量着他,“也没有带钱。”

“我忘带了,问米铺赊账!”秦昊天又一次将席向晚的话堵了回去,有些不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也想从他嘴里套出真话来?

席向晚点点头,脸上仍然不慌不忙,“哪家米铺?”

秦昊天这回答得没先前那么快了,他压根没想到席向晚会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梁记!”

“梁记的米贵得很,看来你手头余钱不少。”席向晚面无异状,又接着问,“梁记在汴京城内有三家铺子,你预备去的是哪一家?”

秦昊天哪里真的去过米铺?他平日里要么是到处打秋风,要么就是靠席府养着——包氏用他用得顺手,衣食住行上从不短缺,米都是直接派下人送到秦家,根本用不着秦家人自己去买。

他语塞了片刻,凶神恶煞地翻脸骂道,“哪家顺路就去哪家!问这么多干什么!”

壮汉生怕秦昊天吓到席向晚,又在后头照着他后脑勺重重抽了一巴掌,“肃静!”

席向晚却是一点儿没被唬住。她在岭南那些年,吃人不眨眼的人见得多了去了,哪里会惧怕秦昊天这样扶不上墙的地痞流氓,“你的马车上,还放了今夜宵禁时出城的通行文书,是预备买完米之后送到外地去吗?”

“是又怎么……”秦昊天脱口而出了几个字,突然后悔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他忘了方才随口扯谎时说的是自家的米不够用了!

“送去谁家?”席向晚笑了笑,继续追问,“我倒想认识一下那家缺米缺得非要今天晚上宵禁出城去送的人家。”

秦昊天这时已经显然没有之前那般死猪不怕开水烫,他飞快地转动着铜铃大的眼睛,舔舔自己发干的嘴唇,“不,我刚才说错了,到米铺买了米后,我直接让米铺伙计送到我家,然后再出城去。”

“你打算去哪里?”席向晚慢条斯理地顺着秦昊天的话往下问。

人越是说谎,就越是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填充之前的假话。在这样反复的谎言重叠之中,再疏密的人也会漏出破绽。而从再平常不过的谈话中获得这些一闪而过的破绽和漏洞,正是席向晚最擅长不过的事情。

秦昊天支吾着不想回答,壮汉没给他这机会,又是一巴掌呼了过来,“舌头被嚼了?”

“我……我去看远方亲戚。”秦昊天实在没辙,只能扯道,“有个亲戚病重……不是!许久未见了,我去探望他。”

“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宁端在旁突然道。

席向晚扭头看他一眼,顿时觉得自己有些狐假虎威的架势,不由得莞尔。

秦昊天倒是真的报了个人名和地名出来,一旁自有人记下去对证。

席向晚知道秦昊天必然是在说谎,但她也并不慌张,而是又心平气和地问道,“去你说的盐城,要大半天的路径,你身上一文钱也没带,是预备饿死在半路上?”

“我连夜赶路,到了亲戚家里就能吃东西了!”

“去看自家亲戚,还带着两个兄弟?”

“对对对!”

“你驾着马车,他们两个大男人挤在马车里?”

“对……呃,不是,李四今日就要回家的!我只带王麻子一道去看我亲戚。”

“哦……”席向晚含笑看向脸上长满了麻子那人,“是他说的这样吗?”

王麻子瑟瑟发抖,连舌头都不听使唤起来,“不……不是……我今晚没打算和他一道出城!”

秦昊天大怒,“你说什么?!”

他突然扯这一嗓子,近在咫尺的席向晚耳朵都被他震得嗡嗡起来,赶紧后退了两步。

宁端冰冷的目光立刻刺在了秦昊天身上,后者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畏惧地望向宁端,就像见了猫的老鼠似的将身体缩了缩。

宁端深居简出,只听从皇帝的命令,论理秦昊天是不该认识他的,可偏巧他替包氏卖命,便从席家三爷席存学的口中听了那么一耳朵都察院和宁端的事情。

当年宁端刚奉皇命进入都察院才三日,就接连将三名朝中大员弹劾下马,每个都是证据确凿,各方势力再怎么盘旋也没把人救回来,皇帝大怒之下令宁端彻查,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里株连斩了几百号人,都察院三字自那时候就带上了血色,文武百官心里只要有那么点腌臜,都恨不得绕着都察院走。

秦昊天也没想到,绑个小丫头的事情,居然栽到了都察院的手里。

都察院也就罢了,偏偏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宁端!

而且那宁端,居然还对席府的丫头言听计从,听之任之。

想到这里,秦昊天的心已经凉了半截,他原先还打算打死不认,现下却已经转着脑筋揣摩自己是不是该将错都推到包氏头上、好给自己要个轻点的罪名了。

要不是包氏那婆娘说他妹妹下了大牢都是席向晚害的,撺掇他来抓席向晚报复,他至于落到现在这般境地?

秦昊天恨恨地磨着牙下了决心:他要是不好过,包氏也别想继续逍遥下去!

第32章

席向晚轻揉了两下自己的耳朵,方才觉得那嗡嗡声小了一点。

她垂眼看向坐在地上的秦昊天,见他正咬着牙陷入沉思,目光游移不定,好似死之前都要从敌人身上撕扯下一块肉的豺狼一样。

席向晚明了:看来秦昊天死也要找个垫背的。

但她可不准备让秦昊天就这么如愿,既然一家人都不学好,那就一家人一起去牢里作伴吧。

“那迷药呢?”席向晚开口问道,“你怎么解释?”

秦昊天一惊,抬起头来时终于咬牙下了决心,“我招了!其实我是收了别人的钱,知道今日……”

“你知道今日你要绑走的人就会来观音庙?”席向晚抢白。

“是。”秦昊天迟疑了一瞬便点头,“我是受了那包氏的蒙蔽,她想借刀杀人,我就是她的那把刀!”

“你带着麻绳,迷药,马车,还有两个帮手,原打算将人绑走之后怎么做?”席向晚接着问。

秦昊天虽然有些疑惑席向晚的问话方式,但还是避重就轻地答道,“先打晕绑起来,要是路上醒过来就用些麻药,用出城文书连夜离开汴京,然后……”

“然后卖到深山老林的穷人家去给他们当媳妇?”席向晚又一次打断了秦昊天的话。

这招供的事情一开头,后面就很容易了。秦昊天点头,“对,我们也没打算真把人怎么着,杀人是犯法的,这我知道。”

席向晚抿紧的嘴角边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细微的笑意,快得像是错觉。她很快直起了身子,掷地有声道,“你再说一遍,谁告诉你今天到这里来就能绑到人的?”

“席府三夫人包氏……”秦昊天不由自主地回答了席向晚的问题,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席向晚为什么要问这个多此一举的问题——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就是包氏要报复的人?难道她还认识别的包氏?

“三叔母一个妇人家,怎么会知晓这等机密!”席向晚轻斥,“你定是隐瞒实情,想将罪名栽到我三叔母头上去!”

秦昊天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不明白了,“明明就是包氏指使我——迷药的主意都是她出的!”

“一派胡言!”席向晚气得涨红了脸,她往后退了一步,指着秦昊天道,“我三叔母怎会做这等目中无人、欺君犯上的事情!简直欺人太甚!”

秦昊天吓了一大跳,“欺君?!”

他毕竟是在汴京城里混过三教九流的人,这时候转动脑筋一想,终于意识到了一点矛盾:观音庙,女人才能来的地方,宁端怎么会带着大批官兵出现在这里?

“宁大人,这贼人的家人在席府当差,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才被投入监牢,此事大理寺已做了判决,此人必定是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席府,才会将这等莫须有的罪名栽到我三叔母的头上!”席向晚回头对宁端就是一顿颠倒黑白,“我三叔母绝无可能对皇……贵人存有歹念!”

秦昊天背后的两个同伙还云里雾里的时候,秦昊天终于反应了过来席向晚在说什么。

宁端带官兵守在这里,必定是因为有需要护卫的女眷上了观音庙参拜,席向晚一路诱导他招供,硬是要将他掰成胆大包天、敢来绑架皇亲国戚的罪名!

如果这罪名落实,那不管是不是受了指使和蒙蔽,都十成十地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好个心思狠毒的小丫头,他不过是想绑了她玩玩便卖到瓦肆勾栏,她居然想要他的命?

秦昊天瞪着眼前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如果不是绳子绑着,他简直想跳起来狠狠扇她一巴掌。

见秦昊天好像要用目光将自己撕成碎片,席向晚心底嗤笑一声,面上却害怕地往后退了两步到宁端的身旁。

宁端略微侧了半步,就挡住了席向晚的身体,他甚至隐约还有些中意这种将她护在身后的感觉,“将他单独带下去问话。”

“是!”领头的大汉洪声应道。

“等、等一等!”秦昊天立刻使出吃奶的劲挣扎起来,“我没有!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什么贵人,老子都没听说今天有贵人会在这破庙里!”

“你还想冤枉我三叔母?”席向晚探出半颗脑袋,气冲冲道,“你血口喷人!”

“我是听了包氏的谗言才来此,”秦昊天生怕宁端真信了这小丫头的鬼话,连气都没喘,一口气说完,“但我要来绑的人是席府的大姑娘!”

席向晚听起来更气了,她从宁端身后步了出来,“三叔母和我是一家人,她为什么会找人来绑我?你明明就是——”

秦昊天见席向晚每每一说话,宁端都会立刻将视线转到她的身上,立刻忙不迭地提高嗓音吼道,“我现在就招供签字画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