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谁让谢玄辰出现在她面前时候,意气风发,光芒万丈呢。有些人看一辈子心里也生不出波澜,可是有些人,仅仅一面,就足够惊艳。

然而惊艳不能当饭吃,那些似有还无的心动和憧憬,还不足以让蒋明薇放弃注定称帝的谢玄济,而被活不了几天的谢玄辰耽误终身。蒋明薇再见到谢玄辰的时候,心里依然有波澜,但也只是如此罢了。婚姻是婚姻,心动是心动,不可混为一谈。

蒋明薇发自真心地把晋王妃当做自己的事业,不止如此,她还要成皇后、太后。蒋明薇雄心勃勃,她自认为自己做出了很多成绩,但是皇后的所作所为却仿佛泼头凉水,让蒋明薇十分心寒。

蒋明薇闭门不出,故意赌气了一段时间,她等了许久,却发现无论是宫里还是谢玄济,都没有人关注她。

蒋明薇痛上加痛,反而慢慢清醒了。她在做什么,她重生一次,莫非是为了和几个丫鬟争风吃醋吗?

以谢玄济的身份,他身边少不了女人,防得住现在,也防不了以后。不如大大方方地敞开,让谢玄济看到她的贤惠,更加念着她的好。她是要母仪天下的人,像市井毒妇悍妇一样为了妾室闹腾,成何体统?

蒋明薇告诫自己不能这么小家子气,之后就不再强行拦着爬床的丫鬟了。如此一来宛如放闸泄洪,妖魔鬼怪层出不穷。最开始几天谢玄济还顾忌着蒋明薇,不曾理会,但是昨夜,他叫水了。

蒋明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如刀绞,她才意识到,无论她说得多好听,看得多开,等真正发生这种事时,她根本没法不在乎。

蒋明薇昨夜基本一夜没睡,眼前不断重复谢玄济和另一个女人在屋里做什么。尤其讽刺的是,谢玄济房里要了水,还不止一次。

这简直是在当众打她这个正妻的脸。因为谢玄济和她即便是新婚洞房时,也不曾做过第二次。

蒋明薇今天本来就心烦意乱,偏偏还有不长眼的,故意提这一茬。蒋明薇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忍不住冷声嘲讽。那个没了男人就睡不着觉的,自然是昨夜勾引谢玄济的贱蹄子了。

蒋明薇表情明显不好,其他人即便看出来蒋明薇状态不对,也不敢再问了。她们笑着转移话题,故意咋咋呼呼地说笑,想让气氛热起来。其中一个太太说起京城这几天的新鲜事,笑道:“京城最近稀奇的事不少,锦绣一日日跌,金价却一天比一天高。我看再涨下去,我们竟然连支金簪子都用不起了。”

这个太太本意是说笑,说完后才反应过来蒋明薇也在。慕明棠一掷千金的事已经传遍京城,金价攀高便全是她一人的功劳。以前私下和密友笑笑便罢了,今日当着晋王妃的面,怎么提起那位来了?

果然这句话说完后场面一下子冷了,说话的太太极为尴尬,其他人察言观色,赶紧岔开话题。没想到打岔没几句,蒋明薇自己把话题接回来了:“嫂嫂最喜欢金银之物,金子做首饰又新又亮,也挺好的。”

此时京师名流追求的乃是雅和淡,要的就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瘦弱美,黄白之物实在太俗。蒋明薇这句话听起来在替慕明棠说话,其实在暗暗讽刺慕明棠品位庸俗。

提起了话头,众夫人你一句我一句,免不了讨论起慕明棠来。一个太太笑道:“安王妃实在是神秘,空闻其名,不见其人,我还没见过安王妃呢。”

另一个人接道:“我参加晋王妃婚礼时,侥幸见过一面。但也只是远远望了一面,没说上话,不知道安王妃是什么样的性情。不过看那时的情景,安王妃浑身上下无一不精,确实是不差钱的样子。”

众人听到不由齐齐地叹了一声。再嘲笑人家庸俗,也不能改变真金白银都进了人家的口袋啊。相比之下,高雅能卖几个钱。

如今全京城贵妇的话题都绕不开慕明棠,那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女人,买东西从来不论个,论街。有人嫌弃慕明棠品位俗,可是更多的人,是羡慕。

前有夫君为了她把一条街搬空,后有皇帝大肆赏赐,如此豪奢,谁不羡慕?

有人说道:“安王本来就身家不菲,宫里还时不时赏赐。如今安王府后院里就王妃一个女子,所有钱财都花在她身上,她可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行事无所顾忌么。”

蒋明薇素来以自己高嫁为傲,听到众人说慕明棠,她本来是十分鄙视的。可是没想到,这句话说完后,在座半数人竟然露出赞同的神色。

蒋明薇意外地挑了挑眉,当即说道:“嫂嫂嫁过去后清净,既不需要管理府邸,也不需要伺候公婆,自然是非常轻松的。安王府后院中只有她一个人,日后想必也不会多,实在最适合嫂嫂的性格不过了。我就是个劳碌命,比不得嫂嫂。”

这话说完,众人都沉默了。蒋明薇说完后举起茶杯,掩饰住唇边的冷笑。

虽然蒋明薇用的是羡慕的语气,实际上心里感到却一阵阵恶意的痛快。她前不久还在为丈夫有了别的女人而心痛,转瞬就嘲讽起慕明棠守活寡。就慕明棠那种婚姻,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只能靠花钱来掩盖内心的空虚。她花了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

实在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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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

蒋明薇说完后, 陪坐的人许久不敢接话。最后, 蒋明薇的好友们笑了笑,一接一替地说道:“没错,安王对安王妃虽然纵容,但是他俩素昧平生,婚前连面都没见过, 比不上晋王和明薇知根知底, 感情深厚。”

“对呢,要我说, 嫁人还是像明薇这样的好。夫妇两人有感情, 也有共同的高雅爱好,吟诗作对不亦乐哉。毕竟娶妻娶齐, 若是丈夫不管不顾,只扔下一堆钱财让花, 这像什么样子?”

“我也这样觉得。明薇和丈夫感情好,把家宅也治理的井井有条, 连亲朋长辈也处处夸张明薇。明薇, 你有什么秘诀, 不妨传授我们些许?”

剩下几个不是建安巷的太太们对视一眼,都挑眉笑笑,不再插话了。

这是被踩到了什么痛脚, 居然跳得这样高?若真是如蒋明薇所说,她一点都不在意,为什么长篇累牍地说了那么多?

想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别人呢。

那边唱了会双簧, 蒋明薇的脸色慢慢好看了,众人便得知差不多了。有人耐不住好奇,问道:“晋王妃,听说你时常往安王府走?”

“没错。”蒋明薇应道,其实也没多经常,远没有他们宣称的那样频繁。尤其最近蒋明薇病了,更是理直气壮地不再去“请安”。然而慕明棠不出门交际,外人不知道实际情况,还不是由着蒋明薇说?

蒋明薇道:“官家不放心二哥的病,让我们时常去照应着。王爷也是纯孝之人,对兄长极为敬重,每日无论多么忙,总要亲自去问疾。”

“晋王和晋王妃实在纯良孝敬。”众人听着连声称赞,蒋明薇面不改色,嘴里还要故意谦虚。有一个夫人话音一转,说道:“晋王妃时常和安王妃见面,不知,安王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蒋明薇语气一滞,没想到话题怎么转到这个方向去了。蒋明薇用帕子掩了下嘴,语焉不详道:“这…这话我不好说,我毕竟是晚辈,不敢妄议嫂夫人。”

“哦,是吗。”说话的那个夫人低声喃喃了一句,又道,“说来惭愧,我还没有见过安王妃呢。过几日我想在家里设宴,不知,有没有荣幸请安王妃到场?我和安王妃无亲无故,不好贸然拜访,还请晋王妃代为牵线。有劳晋王妃,臣妇感激不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蒋明薇不好拒绝,只能应下。这个夫人向慕明棠抛去邀约后,没过多久,其他人也纷纷效仿,请帖如雪片般飞向安王府。

慕明棠实在太出名了,京城众人想装不知道都不行。她几次三番一掷千金,动不动买空一栋楼,早就有人对她十分好奇。只是慕明棠深居简出,很少露面,她越是这样神秘,其他人的好奇心越重。

一旦有人开头,请帖立刻蜂拥而至,有赏花的,有游园的,有上山进香的…名目繁多,应有尽有。

慕明棠端着果盘进屋,发现殿里静静的。她一直走到西梢间,看见谢玄辰站在窗前看外面的树。听见声音,他回头,看到慕明棠怔了一下:“你怎么还在?”

这话慕明棠没听懂,她把果盘放在乌木桌上,一边摆一边问:“我不在这里,那该在哪儿啊?”

“你今日不是要去大相国寺进香吗?”

“不去了,大相国寺人太多了,一来一回,一天就折腾没了。这样你醒来的时候我肯定回不来,我想了想,还是回绝了。”

大相国寺不只是佛寺,同时那一带极其繁华,寺外一整条街都是商贩,周围还有许多戏台、勾栏,十分热闹。

外面的女眷约慕明棠去相国寺,就是一个可攻可守、分寸拿捏极好的位置。去上香不必担心名声有碍,而且去相国寺,总不能当真上一炷香就走,少不了要在寺内观赏一会。若是交谈投缘,之后就能顺理成章去外面的酒楼茶肆,大相国寺周围那样热闹,根本不愁打发不了时间。

谢玄辰转过头,又看向外面萧条光秃的枝桠:“我的病不碍事,不至于离了人就死。你想出去就出去吧,这几个月你一直待在府里,时间长了,恐怕要憋出病来。”

“我又不嫌闷。”慕明棠挑了个新橙,慢慢剥开,“我不认识这些女子,这些女子请我也未必是好意,我才不想当猴子一样被人围观。与其陪她们消遣,不如在家里陪你。”

慕明棠一边剥橙子,一边走到窗前,说:“外面风大,你仔细被风吹着。先关上窗户吧。”

谢玄辰依然看着远方,一动不动。过了片刻,他似是自嘲,说道:“连风都吹不得。他们用锁链困住我,现在,我又反过来困住你。其实,我本来就是枷锁的一部分吧。”

“不要这样说。”慕明棠把剥了一半的橙子放到窗边的小高几上,对谢玄辰说,“里面的人不愿意被关住那才叫禁锢,如果愿意,那就是她自己的生活。我并不觉得闷,也不想出门,看着你我才能安心。”

“你才十五,在你这个年纪,应该去赏花游园,穿着华衣锦服出入一场场诗会宴会,或者去看同龄少年郎打马球。而不是陪着一个病人,被禁锢在死气沉沉的府邸里。”

慕明棠瞪圆了眼睛,一直盯着谢玄辰,可是他始终看着窗外,只留下一个冷冰冰的侧脸弧度。慕明棠指尖上还有新鲜橙子的味道,她擦去指尖残留的汁液,说:“你转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谢玄辰只是闭上了眼睛,不配合之意显然。慕明棠抓上他的衣服,说:“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已有夫婿,看别的少年打马球做什么?”

谢玄辰闭着眼睛,眼前是一片苍凉的黑暗。慕明棠现在还小,她其实只是一个半大孩子,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也不懂什么是柴米油盐。她现在,包括之前对他说的话,其实都是救命之恩蒙蔽了感官,她以为那是喜欢,其实只是感激而已。

生活和憧憬,是不一样的。她现在还小,所以围着他跑前跑后,可是这根本不是健康的感情。真正正常的,十四五的感情,应该是冲动又羞涩。少男为了心上人逞能作恶,处处表现自己,少女矜持站在远处,不好意思走近,也不舍得走开。

而不是他们这样畸形的,感激、幻想和报恩混杂在一起的感情。当初他救下慕明棠时生死一线,她劫后余生,紧张、害怕又依赖,自然而然地将这种情绪移植在他身上。她以为这是喜欢,其实根本不是。

她还年轻,分不清这其中的差别,等她真的懂了,一定会感到痛苦。他不能给她正常夫妻的温存和陪伴,甚至不能陪着她出门,她却要反过来照顾他,为一个无底洞赔上自己一生。

等她真正遇到自己喜欢的人时,有了那种不可抑制的冲动和向往时,恐怕就能明白他今天的话了。谢玄辰有时候遗憾慕明棠不懂,又庆幸她不懂,他都不敢想象,等日后慕明棠发觉她上当被骗了的时候,会如何看他?

一个卑劣的骗婚者,一个仗着女子年少不知事而占便宜的卑鄙之人。

慕明棠说完之后,见谢玄辰还不动,就知道他并没有被说服。她不知道谢玄辰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她扶上谢玄辰的手臂,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从我们刚成婚开始,你一直在说这样的话,最开始让我带着东西逃走,然后又劝我改嫁,现在,还觉得我应该去外面游园,好结识年轻的男子?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你现在还小,并不懂。谢玄济那个孙子虽然不是东西,但他的话并没有错。婚姻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不是有感激就够了。你现在小,所以不在乎,等你长大了,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我并不小!”慕明棠听着都要爆发了,“你为什么觉得我不知人间疾苦,不懂得自己在做什么?我早就明白了,我比你年纪小,并不代表心智也小。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后要怎么办。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不能不相信我的感情!”

“感情?”谢玄辰终于肯看向她了,嘴边挂着淡淡的笑,“你知道什么是感情吗?”

“我知道。”慕明棠说完,定定地看进谢玄辰的眼睛,“不懂的,是你。”

谢玄辰本来是以一种大人看小孩胡闹一样的心态看她,五岁小孩海誓山盟,当事人也信誓旦旦,但是会有人当真吗?谢玄辰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他看到了慕明棠的眼睛,那双眼明亮又坚定,仿佛说的是再确定不过的事情。谢玄辰忽然就慌了。

他觉得慕明棠的话可笑,她才多大,才见过多少人,去过多少地方,哪有资格说他不懂?谢玄辰骤然退后一步,像躲避什么东西一般,转身就往外走。

“我说的话字字当真。”慕明棠对着谢玄辰的背影,说道,“是你不懂。”

谢玄辰不想听,他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觉得心烦意乱,躁动不安。他原来以为是慕明棠的话扰乱了他的心绪,可是很快发现,不是。

慕明棠本来也很生气,她拿过一旁的橙子,用力剥皮,结果沾了自己一手汁水。谢玄辰有脾气,她就没有吗?她也要甩袖而去,狠狠晾他一会。

他们两人说话时站在西梢间,谢玄辰往里走,慕明棠就故意去外面。她负气拿着橙子,一边走一边掰,觉得新送来的橙子难吃极了,这分明是生的吧。

慕明棠快步走了几步,快出门时心里嘀咕,谢玄辰应当知错了吧?他一个人待着到底不安全,他若是态度良好,慕明棠就顺势下台了。

她这样想着,不经意地回头看。结果一回头,慕明棠见谢玄辰站在空地中央,用力捂着头,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被剥的坑坑洼洼的橙子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慕明棠提起裙子就往回跑,那一瞬间,她恨不得自己生出一对翅膀来:“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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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

“王爷!”

慕明棠立即朝谢玄辰跑过去, 哪里还顾得着管其他。谢玄辰按着眉头, 似乎在忍耐什么不可抗争的疼痛。慕明棠看着又急又慌:“你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刚才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这样了,是因为吵架吗?”

慕明棠都不觉得刚才那样算吵架,她围在谢玄辰身边,眼睁睁看着他痛苦非常却无计可施, 眼泪都急地落下来:“我不该和你说急话的, 你怎么样了?”

谢玄辰几乎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他体内有一种横冲直撞的疯狂, 逼得他五感模糊, 头疼欲裂,恨不得立刻将身边的一切都摧毁。

这个感觉太熟悉了, 谢玄辰知道,他的疯病又发作了。

没有因由, 没有征兆,没有解决办法。

慕明棠眼泪簌簌而落, 她也认出来谢玄辰这是又陷入狂乱了, 上次便是如此。太医说了, 他现在的身体只能慢慢恢复,决不能承受任何剧烈消耗,只要病不发作, 他就能好起来。

然而在慕明棠以为一切都好转的时候,上天突然将所有美好打碎,并几乎将他们推至深渊。明明谢玄辰这几天身体已经好了许多, 他可以清醒很长一段时间,并且小范围地自由活动了。偏偏在这个时候,谢玄辰犯病了。

慕明棠和谢玄辰的动静并不小,很快就有丫鬟被吸引过来。她们看到谢玄辰通红的眼睛,不正常的动作,以及眼睛中隐隐压抑的疯狂,都吓了一跳,许多丫鬟立刻尖声叫嚷:“不好了,王爷又发疯杀人了!”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屋外也传来众人惊恐的叫声。谢玄辰被这些声音刺激,仿佛勾起什么不美好的回忆,情绪状况明显躁动起来。

慕明棠听到外面那些人的叫声气得发恨,谢玄辰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他甚至都没有乱摔东西,然而他这样难受,外面的人还是看都不看,一口咬定他杀人。

“住嘴!”慕明棠忍无可忍地喊了一句,屋内屋外乱跑的人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就看到王妃站在距离谢玄辰很近的地方,长裙及地,眉目含怒。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可是说话时眼睛发亮,字字有力:“他一直好好地站在这里,你们那只眼睛看到他攻击人了?他只是生病了,还不快去请太医!”

慕明棠说到后面已经是在喊了,她吼的毫不客气,无头苍蝇一样的丫鬟被吼了一顿,都不敢再乱叫,手忙脚乱地往外跑。把聒噪的丫鬟赶走后,慕明棠用力擦干泪,想都不想走到谢玄辰身边,仿佛一点都没听过谢玄辰发疯时杀人不眨眼的传言:“王爷,你感觉怎么样了?太医马上就来了,你不要怕。”

谢玄辰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被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安慰不要怕。谢玄辰现在确实怕,但是他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控制不住伤了慕明棠。

他用尽全部力气,说道:“我忍不了多久了,你离我远点。”

谢玄辰都说忍不了多久,那就是真的到了没办法的境地。慕明棠又想流泪了,她用力眨了眨眼睛,说:“我不走。我都走了,你怎么办?”

谢玄辰眼前的世界已经扭曲旋转,体内有一股暴烈无处宣泄,脑子里每一寸神经都叫嚣着杀戮。谢玄辰最开始试图压制住这股疯狂,可是他慢慢也变得烦躁起来,手几乎控制不住想要破坏什么。

谢玄辰忽然伸手打落了屋角的玉瓶,玉器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慕明棠都没反应过来,谢玄辰已经握了一块碎片在手里,直接刺入自己手臂。

慕明棠惊叫了一声,连忙追过去:“你做什么!”

谢玄辰下手一点余地都没有留,他这一下扎到了深处,血液汩汩流出来,顷刻间就染红了衣服。血液顺着胳膊流下来,蜿蜒在谢玄辰手上,滴滴答答坠落在地。

疼痛刺激了神志,谢玄辰短暂地恢复了理智,他立刻就远远离开慕明棠,不等慕明棠动作,他就说道:“这里不安全,你出去,马上。”

慕明棠含着泪,说道:“明明一切都变好了,不是吗?你答应了明年陪我看海棠,我们还要一起去外面游园看球,你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去外面游园看球是他们方才争执时引出来的话题,明明才是瞬息之前的事情,可是现在听到,仿佛隔世。

不久之前谢玄辰还觉得,他或许有机会融入那些平实的、充满了烟火气的生活,现在,一切又变成了奢望。

谢玄辰隐隐觉得手不受控,立即又在另一只手臂刺了一下。这回他两只手上都在滴血,鲜红的血液在白皙的手上蜿蜒,宛如冰瓷中的血红纹路,美艳又凶煞。

慕明棠看着比扎在自己身上都痛,她再也忍不住,不顾地上的碎片扑到谢玄辰身边,用力按住他手臂上的伤口:“你不能再这样了,我们一定有别的办法,再这样下去你会失血过多的。”

谢玄辰现在精神极度不稳定,他手指攥着碎玉片,手指已经被割出血痕来。为了提防谢玄辰,玉麟堂内所有锐器都被撤走了,连瓷器也少见,就怕谢玄辰用碎片杀人。玉瓶被打碎后切口是钝的,就这样都能被谢玄辰攥出血来,可想而知他用了多大力气。

然而他用这么大力气不是为了自救,而是为了不让自己失去理智,以免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来。他忍着头中锥刺一样的痛,说:“我知道有一个办法可以控制,你去取净厄丹来。”

“是吗?”慕明棠听到又惊又喜,“药在哪儿?”

谢玄辰说了地方,慕明棠立刻往外跑去。她跑出去没多久,谢玄辰就浑身脱力,半跪在地上。

血滴滴答答滴到地板上,谢玄辰本来打算将门堵住的,但是现在他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法站起来。

他就知道慕明棠不肯轻易离开,所以编了一个找丹药的理由将她支走。净厄丹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它可以短暂地让人恢复清醒,但是会加剧下一次狂躁。这样一来,下次只能服用更多,精神和身体会越来越依赖丹药,谢玄辰很早就知道自己不能吃这个东西。

想必现在,来关他的人马上就要到了吧,慕明棠半路上会遇到外面的人,有那些人拦着,她就不会再跑进来了。

真是可笑,他竟然觉得慕明棠肯定不会主动离开他,他怎么敢有这样的自信?他的这一切,可能根本就是自作多情。

但是谢玄辰又希望是他自作多情,慕明棠跑出去后,不要再回来了。

·

慕明棠实在不明白,急救药为什么不放在身边,而要放在药房。这里一整面墙都是木抽屉,里面存放着各式各样的药材。谢玄辰只说在药房,却没说在哪个盒子里,慕明棠只能一个个抽开找。

慕明棠着急地手都在抖,等到后来,她完全没有心思原样恢复,胡乱拉出抽屉,不是的话就直接扔开。地上很快散落了一堆药材,慕明棠胡乱扔了一地东西后,终于找到了谢玄辰所说的净厄丹。

慕明棠急匆匆跑回玉麟堂,却发现,此刻门前围满了人。

玉麟堂中堂的门窗已经被铁钩暴力拆卸,士兵结阵围了三层,最外层拿盾,第二层握刀,最后一层持着□□,攻守兼备,可远攻可近战,组合在一起后成了巨型绞杀机,将玉麟堂围的密不透风。

重重守卫之后,站着一身锦衣的谢玄济和蒋明薇。蒋明薇依偎在谢玄济身边,看起来柔弱又高贵,一副和丈夫共同进退的贤内助模样。

慕明棠让丫鬟去请太医,可是丫鬟请来的根本不是太医,而是士兵。

慕明棠想起上次的事,浑身血都冷了。上次,这些人拿来了弓箭、铁钩、□□,他们根本不想治好谢玄辰,只想杀了他。

慕明棠再也顾及不了,提着裙子朝里跑去。谢玄济正在安排军队进攻,忽然听到身后有跑步的声音,倏地回头。

他看到是慕明棠,都惊讶了一下。

“怎么是你?”谢玄济说完后,见慕明棠毫无停止的意思,皱眉道,“快将她拦下。”

慕明棠被他们拦住后,新仇旧恩一起涌上心头,咬牙道:“滚开!”

听到声音,蒋明薇也转过身了。她看到是慕明棠,也惊讶地挑了挑眉:“二嫂?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听起来在关心慕明棠,其实蒋明薇想的是,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还活着?

谢玄辰不负众望再次发疯,丫鬟们惊慌地跑到晋王府求助,谢玄济听到禀报转身就走,蒋明薇想要为日后自己的传记中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所以也跟着来了。

蒋明薇早就从蒋太太那里听到了太医的诊断,只要谢玄辰再发一次疯,他就撑不住要死了。多半,这便是他们最后一次见谢玄辰了。

这样重要的,关乎未来史书中如何写的场合,谢玄济当然一定要在场。蒋明薇也不想错过这么好的时机,衣服都没换,就匆匆跟来了。

他们来时玉麟堂的侍从已经跑没了,没有跑出来的,便默认死了。蒋明薇没有在人群中见到慕明棠,还以为慕明棠已经被谢玄辰发疯杀死了。

原来竟然没有吗?

蒋明薇多少有点失望,但是她想到谢玄辰马上就要死了,慕明棠多活这一时半会根本没有差别。不死在谢玄辰手里,正好能留给蒋明薇出气。

谢玄济站在上首,居高临下地看着慕明棠义无反顾地跑近,又被甲胄拦住。他明知道现在谢玄辰的状态很危险,他们必须分秒必争,可是谢玄济还是忍不住看了一会。慕明棠从外面跑来,那就是说,她被谢玄辰支开了?

她现在不管不顾地往里跑,是想回到谢玄辰身边吗?

谢玄济看了一会,冷冷道:“安王妃受惊,将王妃请下去。安王发疯伤人,我等要控制安王,请二嫂勿要妨碍公务。”

慕明棠听到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霍地抬头,眼睛中的锋芒几乎如有实质:“他根本没伤人,他也没有疯。你现在拦着我,是想趁机下黑手吗?”

谢玄济或许想,但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他黑了脸,道:“二嫂,话不能乱讲,你冷静。”

“我现在就很冷静。”慕明棠冷冰冰看着谢玄济,“里面的人是我的夫君,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要在他身边。让开!”

谢玄济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她那样坚定地喊谢玄辰“夫君”,仿佛已是经年夫妇,对自己的夫君深信不疑,情深不悔。可是,她不过认识谢玄辰几个月而已。

慕明棠最开始看着谢玄济时,也曾流露出那样温柔坚定的眼神,谢玄济以为,那是独属于他的。也正是因此,谢玄济坚信慕明棠很喜欢很喜欢他,以致于他根本不需要浪费精力维系这段关系。所以他想都不想放弃了慕明棠,重新娶了蒋明薇。

要不是场合不对,谢玄济都想讽刺地笑了。所以,慕明棠原来对他那样死心塌地,不过是因为婚约吗?现在,她的夫君换成了别人,她的心意,便一并换走了。

这种认知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决不是件愉快的事,谢玄济莫名觉得自己被慕明棠戴了绿帽子。他也知道这个想法很荒谬,然而再荒谬都比不过心里的气愤。谢玄济没控制住,故意刺慕明棠:“二嫂,我能理解你心情悲痛,可是二哥已疯,你要认清事实。”

谢玄辰只是个杀人狂和疯子,就凭他,也配被慕明棠一心一意地爱着,崇拜着?

“他没有疯,他也不会疯。”慕明棠目光通明,莫名让人不敢逼视,“我们刚才还在说话,他口齿清晰,逻辑分明,怎么会是疯子?他答应了我许多事情,他不会就这样不负责任地抛下一切。”

慕明棠说完后,一双明亮惊人的眼睛从周围士兵身上扫过:“他为了大邺江山南征北战,奋不顾身,以致染疾,如今英雄尚未老去,你们就这样对待他吗?”

士兵本来就不是很敢拦着慕明棠,听到慕明棠的话,越发退缩。慕明棠一言不发地从刀剑林立中穿过,走到蒋明薇和谢玄济身边时,蒋明薇想要展示自己的国母风范,伸手道:“嫂嫂,夫君他是为了你好。我们进去只能添乱,不妨在这里好好站着。嫂嫂要是不舒服,不如去我家喝杯茶,压压惊吧。”

慕明棠手腕被人握住,她对那个力道感到恶心,头也不回,冷冷道:“滚。”

蒋明薇自觉自己的话温婉大方又知书达理,是一个标准的贤内助。但是听到慕明棠的回答,蒋明薇狠狠一怔。

蒋明薇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当着面骂过“滚”。她一直被人捧着,便是在北戎那些年,因为她是耶律焱的宠妃,也从来没有人敢当面让她“滚”。

慕明棠看都不看蒋明薇的反应,越过她朝里面走去。蒋明薇是什么表现,谢玄济又是什么表现,管她什么事?她只关心谢玄辰。

擦身而过时,谢玄济看到了慕明棠手中的锦盒。一见到那个锦盒谢玄济就明白了,这是装净厄丹的盒子,净厄丹是专为谢玄辰配置的,可以压制谢玄辰的凶性,但是也只是压制,后面反弹会更加严重。

并且,服用的次数多了,还会形成依赖。

所以谢玄辰自从发现成瘾性后就再也不碰这个药,安王府仅有的净厄丹,全是两年前刚研制出来时存在库房的。慕明棠嫁入王府都不到三个月,她断不可能知道净厄丹放在哪儿。

那就是,谢玄辰让她去拿,或者骗她去拿的?谢玄济有时候都怀疑,谢玄辰到底有没有疯。说他疯了,他却好几次踩着底线活了下来,说他没疯,又会干一些让人没法理解的事情。

诸如今日,明知自己死期将近,还要费心思支开慕明棠。

谢玄济更烦躁了,呵,敢情这两人还情比金坚,相互为对方考虑?从头到尾,他谢玄济只是一个跳梁小丑吗?

结阵在前面的士兵发现慕明棠后不知道该怎么办,都回头来看谢玄济。谢玄济面无表情,他深知今日场合的重要性,今天必然是谢玄辰之死的重要一幕,谢玄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被记录到史书中。谢玄济断不能有任何不妥的举动,以免被谢玄辰、谢毅的旧臣,乃至后人借题发挥。

谢玄济明知道自己该作秀,做出一副至诚至信弟弟的模样,这其中便最好将自寻死路的嫂嫂拦下。谢玄济一直觉得政治是一场又一场的作秀,每个政客都在演戏,得利又得名,何乐而不为?但是此刻谢玄济看着慕明棠义无反顾、近乎飞蛾扑火的动作,忽然觉得自己准备好的表演非常卑劣,竟让他不愿拿出来。

亲卫走到谢玄济身边,一脸凝重地请示:“晋王,安王妃她…”

谢玄济沉默,淡淡道:“一个女子而已,让她过去吧。他们难得夫妻一场,让他们见见最后一面吧。”

谢玄济发话,亲卫只能应下:“是。”

谢玄济眼睁睁看着慕明棠在铁甲中分出一条路,头也不回地穿过保护圈。刚刚走出人群,她就立刻提起裙子,快步越过门槛,往屋里跑去。

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怕呢?她为什么敢觉得谢玄辰不会杀她?

谢玄济一边想着,一边举起手,毫无感情地下令道:“全体警戒,围上去。必要时候以公务为先,不必讲究身份之别,总之务必让安王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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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辰单手撑在地上,血顺着他的胳膊滴在地上,已经在地上积了一小滩。他的手指正按在血上,血腥中带着艳。

就这片刻的功夫,他又划了自己好几下。

他早就知道谢玄济带着人来了,他也知道一会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太医的话依然历历在耳,可是事到如今他没有选择,谢玄济和皇帝不会让他活下去,而谢玄辰一生骄傲,受不了被人围攻而不还手。

今日,他多半要殒命在此了。没想到他南征北战,杀人无数,最后没有死在战场,却死于这种原因。

实在窝囊。

谢玄辰自嘲地笑了笑,他并不怕死,但是死前却有些遗憾。离四月还早,他还是不知道海棠花是什么模样。

谢玄辰抬起一只手,修长的手指上全是血迹,他慢慢握拳,看着猩红的血从自己掌心流出,顺着掌纹蜿蜒成一条红线。可惜,赤手空拳终究不如武器趁手,以后,他的那些武器不知道要便宜了谁。

谢玄辰正要准备蓄力,忽然听到哒哒的跑步声。外面全部都是身披重甲的士兵,这样轻得过分的脚步声尤其明显。

谢玄辰一怔,不可置信地抬头:“慕明棠?”

“是我!”慕明棠跑进大殿,本来正在辨认方向,听到谢玄辰的声音后立即跑了过来,“我取药回来了。”

慕明棠拎着裙子跑近,她也不顾地上的血迹,跪在地上给谢玄辰递药。她打开锦盒后才想起来喝药要水,又匆匆站起来去找水。

谢玄辰看着眼前这一切,简直无法想象。

“你疯了?你为什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