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起这个慕明棠就来气,她倒了杯冷茶出来,咬牙切齿地递到谢玄辰身前:“我本来原谅你了,但是后面你居然又骗我。我跟你说,我们吵架这件事没完!”

谢玄辰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怎么一抽,自然而然地接口:“我们什么时候吵架了?”

众多严阵以待的士兵一进门,就听到这样一段话。抱了必死决心的先行队听到安王妃数落安王的时候就觉得迷惑,紧接着他们听到,杀名在外安王竟然还以十分无辜的语气问,他们什么时候吵架了。

军中最健壮强悍、最悍不畏死的精英们都愣住了,谢玄济随后跟进门,就听到慕明棠骂:“你少装,一直都是你在无理取闹,是你主动挑事。你现在把自己伤成这样,威胁谁呢?包扎伤口还不是我来吗?”

这下就连谢玄济都愣住了,殿里的情况…好像和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谢玄济本来以为会面临一场死斗,结果,这对夫妻在吵嘴?

不,听起来是谢玄辰单方面被骂,不存在吵嘴。

谢玄辰被骂懵了,他无理取闹?他主动挑事?根本没有的事情,这是哪里来的说法?

谢玄辰猛地反应过来不对,他哪有时间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他现在状况很不稳定,他放了很多血,疼痛加上失血,所以他还能维持些许理智,可是不代表他能一直如此。

如果没有慕明棠,谢玄辰根本无所顾忌,但是现在有了她,谢玄辰不得不考虑会不会误伤慕明棠。眼看外面的人已经进来了,谢玄辰试图把己方拖油瓶送走:“我下手有轻重的,你先出去。”

“你已经用这种理由骗过我一次了,你以为我还会信吗?”

两军对垒,叫阵十分重要,谢玄辰本来想好了见着谢玄济等人要说什么,结果猝不及防被慕明棠质疑人品。他觉得奇冤无比,忍不住又脱口而出:“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谢玄济都忍不住咳嗽了,他们已经列阵以待,可是谢玄辰究竟在做什么?这么看不起他们吗?

慕明棠置若罔闻,她马上就发现谢玄辰的手上多了好几道伤,她又心疼又气,伸手握住谢玄辰的手,用力掰他的手指,想从他手里把碎片抢出来。

慕明棠的丁点力气哪里比得上谢玄辰,谢玄辰青筋直暴,几乎忍受不住:“你想死吗?松手!”

“我不松,想死的一直是你!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了,与其死在别人手里,不如死在你手里。你若是铁了心求死,那就把我也一起杀了吧。”

谢玄辰手里的血流到慕明棠身上,没过多久,慕明棠也是一手鲜血,看着触目惊心。谢玄辰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他到底还是让慕明棠从他手里夺过了凶器,慕明棠用尽全身力气,把碎片远远扔开,可是最后,也不过是落到了三步外的地方。

这个距离对于谢玄辰来说,形同虚设。但是慕明棠在身边,比沉重坚硬的玄铁链更加不可挣脱。慕明棠依然毫不顾忌地将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想要堵住谢玄辰身上的血:“你流了好多血,你先喝药,然后我去找太医来给你包扎。”

谢玄辰感到自己身上的血又是冰冷又是滚烫,他现在已经控制不好自己的力气了,他不敢碰慕明棠,又怕慕明棠留在这里受伤。他失血良久,此刻嘴唇苍白,连声音也变低哑了:“拿水来。”

谢玄济再一次感到震惊,他不由紧紧盯着谢玄辰的动作,净厄丹服用后会有依赖性,久而成瘾,谢玄济知道,皇帝知道,谢玄辰也知道。

明知药不对,谢玄辰怎么可能真的喝下去?谢玄济怀疑谢玄辰想做假动作麻痹他们,然而直到谢玄辰仰脖子将药吞下,谢玄济眼睛都没眨,也没等到预料之中的暴击。

谢玄辰真的吃了药,一种他分明知道有问题的药物。

在场中,恐怕唯有慕明棠一人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她给谢玄辰顺背,然后问:“你还要水吗?”

谢玄辰摇头,慢慢站起来。进门这么久,谢玄辰第一次把视线放在一众兵甲身上。众人不由握紧了盾牌和刀剑,感到无言的紧张。

然而,谢玄辰只是冷淡又不耐烦地说:“我和王妃吵架,关你们什么事?滚!”

蒋明薇好容易鼓起勇气进门,刚跨过门槛就又听到一个“滚”字,只不过,这次换成了谢玄辰。

蒋明薇脚步顿住,她抬头找了找,发现谢玄济的表情非常难看。除此之外,其他几个亲卫神态亦十分诡异,诡异中带着一丝茫然和委屈。

蒋明薇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怎么了?”

“安王殿下的病情已经压制住了…”亲卫表情极其一言难尽,“今日只是,安王和王妃吵架而已。”

“所以?”

“现在安王让我们滚。”

这时,里面又传来慕明棠中气十足的喊声:“等等,你们滚之前把门给我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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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嫉妒

谢玄辰服用净厄丹后, 很快就昏迷睡去。他这次动作又惊动了不少人, 留在王府的五个太医匆匆赶来,甚至太医局也了来人。

太医诊脉结束后,几人低声讨论了两句,一起退到门外。

隔扇门外的梢间里,此刻满满当当站了许多人。看见太医出来, 众人立刻围上来:“怎么样了?”

太医正待说话, 忽然看到后面的人,连忙拱手行礼:“王妃。”

慕明棠身上还是那件染血的衣服, 此刻她从坐塌上走过来, 路中间的人没一个敢拦着她,都纷纷避让。丫鬟一直劝慕明棠回去休息, 后来蒋明薇、宫里太监也来劝,但是慕明棠只是摇头不语, 坚持守在第一线。

慕明棠走到太医跟前,方才问话的人只能垂了手, 退到一边。上次谢玄辰发病时, 屋里也围满了人, 慕明棠身为王妃却被排挤在外,连听病情的资格都没有。那时候屋里是不是这些人慕明棠认不清楚,可是无疑, 现在,已经没人敢轻忽她了。

慕明棠站定,问:“他怎么样了?”

“回王妃的话, 王爷失血过多再加上脱力,故而昏迷。王爷身上的血已经止住了,接下来好生休息一会,就能醒来了。”

慕明棠听到只是昏迷,实在大大松了口气。她紧绷的那一根弦放松,这才感到一阵阵发黑,身体一软就朝旁边倒去。

丫鬟眼疾手快扶住她,慌忙道:“王妃,王妃!”

慕明棠忽然昏倒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众人又呼的一声涌到她身边。谢玄济此刻也守在殿内,他眼睁睁看着慕明棠晕倒,手反射性地抬起,可是紧接着众人的说话声仿佛给他迎头一棒,谢玄济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当着这么多的人,他怎么能对兄嫂有肢体接触?谢玄济握了握拳,只能将手无声地收回去。他看着晕倒的那个人,忽地想,她说那些生死与共的话时毫不犹豫,谢玄济见惯风月,最知道真情多难得。所以,她是真的把谢玄辰当做夫君吗?

慕明棠晕倒了,玉麟堂又是好一阵手忙脚乱,众人赶紧将她送到床榻上。因为现在谢玄辰也在昏迷着,两个病人不能放在一起,幸好玉麟堂足够大,光卧室就有好几个。丫鬟们将慕明棠送到后罩房的床榻上,拉上帷幔和屏风,这才唤太医进来诊脉。

嫂嫂昏迷,谢玄济不好到内室去看,但是也得在外面守着。他听着屏风里面乒乒乓乓的响动,丫鬟们压低嗓子说话的声音,深思控制不住地恍惚。

他不住地想到刚见到谢玄辰的场景,慕明棠义无反顾地朝谢玄辰扑去,裙摆宛如蝴蝶,摇摇摆摆,倏地划过。谢玄辰一身是血,但是室内并没有尸体,那些血,都是谢玄辰自己的。

慕明棠扶在谢玄辰身边时,眼神专注,仿佛根本无暇注意其他。谢玄济认识谢玄辰这么多年,见识过许多次他发疯失控的场景,可还是第一次看到谢玄辰这样克制。他不伤人,伤己,还自愿服下有后患的丹药,只为了让一个人放心。

谢玄济无法言说现在的心情,他一直觉得谢玄辰已然穷途末路,成为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人形兵器,他也一直觉得慕明棠庸俗又无脑,就连模仿蒋明薇都只能学到粗浅皮毛。

这两人的婚姻从头到尾都是闹剧,没人把他们俩的婚事当回事,皇帝、蒋家、朝廷众臣,都在等着谢玄辰咽气。这大概是慕明棠最后的利用价值了。

没想到这样的两个人,反而让人看出些一往无前、吾亦往矣的壮烈。刚才谢玄辰和慕明棠无疑非常狼狈,浑身是血,一片狼藉,可是那么多兵甲看着他们,无一人敢上前。

谢玄济叹气,这样的故事放在戏折子中,大概会是一出荡气回肠、感人至深的名剧。但是这其中一个人是他的哥哥,一个人是他的前未婚妻,谢玄济的心情实在有些难以言表。

丈夫的哥哥出事,蒋明薇作为好弟媳,当然要全程守在跟前。后来慕明棠也晕倒了,蒋明薇只能继续扮演尽职尽责的好弟妹,“一脸担忧”地护送慕明棠进屋,等太医确定无虞后,再“一脸担忧”地走出来。蒋明薇还摆着一副愁苦相,一掀开帷幔出来,就看到谢玄济深深地盯着屏风后的人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蒋明薇骤然生出一种危机感。女人的直觉总是来的突兀又毫无道理,蒋明薇不由眯起眼睛,她悄悄回头,见慕明棠躺在床上,周围人影虽然走来走去,可是都是围着慕明棠的。屏风外虽然看不清楚,但是根据众人行动,不难推断出慕明棠在哪儿。

蒋明薇不期然想到上辈子,慕明棠是谢玄济的正妻,陪他一直走到皇后。人人都说慕明棠靠模仿其姐得宠,谢玄济册立慕明棠,也是因为慕明棠肖似蒋明薇。但是蒋明薇失踪那么多年,谢玄济真的还记得,童年的玩伴是什么样子吗?

蒋明薇不敢想。她咳了一声,谢玄济眼神倏地聚神,朝她这个方向看过来。蒋明薇换上笑脸,迎上去说道:“二嫂已经睡着了。太医说并无大碍,是情绪波动过大,所以昏厥了。好好睡一会就好了。”

只是情绪波动太大,谢玄济不知为何觉得大松一口气。蒋明薇依然轻飘飘地,像是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一般,道:“嫂嫂平时看着身体很好,这次却直接昏过去了,想必一定吓坏了吧。刚刚寝殿满处都是血,难为她还要走到二哥身边,后面还穿着那身衣服撑了那么久。这样看起来,嫂嫂对二哥真的很上心。”

谢玄济低头扫了蒋明薇一眼,莫名觉得这些话刺耳:“所有人都对二哥的病十分上心。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等在这里了。”

蒋明薇本来只是想暗搓搓内涵慕明棠,说晕就晕,谁知道慕明棠是不是装的。可是蒋明薇没想到,谢玄济的口气忽然变得这么冲。

蒋明薇吓了一跳,惊讶地看了谢玄济一眼,瞧见他的脸色后慌忙低头:“是我说话欠妥。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本来只是想说,二哥和二嫂感情真好,二哥为二嫂一掷千金,二嫂也不离不弃。他们俩如今认识才三个月,夫妻感情就这么好,实在是天定的姻缘。”

谢玄济表情更不好看了,对啊,慕明棠做了他一年的未婚妻,却只嫁给谢玄辰三个月,现在能为了谢玄辰不顾生死,却对他冷嘲热讽。蒋明薇想表达什么,所有人虽嘴上说着他懂事,实际上都偏爱谢玄辰吗?

经过上次穿衣服露出吻痕一事,谢玄济就发现蒋明薇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端庄大方。但是谢玄济觉得蒋明薇只是有些女人的嫉妒,实在没想到,蒋明薇竟然也有这样阴阳怪气的时候。

谢玄济冷冷地,说:“她和二哥确实做了三个月的夫妻,但是并非只认识了三个月。早在二哥还是武安侯的时候,她就认识二哥了。”

什么?蒋明薇这下是真的吃惊了。慕明棠和谢玄辰早就认识,甚至在邺朝建国之前?

刚才那些话蒋明薇本来是故意说给谢玄济听,好让他灭了对慕明棠莫名的怜惜。但是谢玄济透露出来的这个消息,却让蒋明薇不太好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和谢玄辰的初遇唯美浪漫,妥帖珍藏后,是能回忆一辈子的。慕明棠不过是排在她之后,只能拾人牙慧的失败者罢了。

经历了上辈子的事后,蒋明薇其实丧失了很多自信,所以这辈子她急着证明自己。然而越努力,境况就和想象的相差越远。她没有成为婆家的团宠,后院还有许多女子和她争宠,而她,竟然争不过。

若只是后院的琐碎事情就算了,为主母者眼睛里就要容得了沙子,但是蒋明薇完全没法忍慕明棠时不时的作死。

慕明棠住的比她好,穿的比她贵就不说了,偏偏这个人不懂得收敛,不停地来招惹蒋明薇。蒋明薇每每气得呕血,这时候她就不断地告诉自己,慕明棠前后两个未婚夫都是她遇到之后,不要了才丢给慕明棠的。别看慕明棠现在招摇,其实她一直都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这已然成了蒋明薇的精神支柱,小人得志不长久,蒋明薇如今就等着慕明棠遭报应。而且蒋明薇在异性缘上争过了慕明棠,这又让她隐隐自傲。可是现在谢玄济竟然说,慕明棠和谢玄辰早就相识了?

蒋明薇的自信心顿时崩碎了一半,她甚至生出一股又急又快的嫉妒。她也是在谢玄辰意气风发、封号武安的时候认识了他,为什么慕明棠能和他有交集,而谢玄辰连蒋明薇是谁,都没有记住?

蒋明薇心里不快,不再说话了,谢玄济也想着心事,正好能安静一会。他们两人相对沉默地站了半晌,外人见了这夫妻二人并肩而立,以为在说什么体己话,可是实际上,两人都另有所思。

谢玄济终究有事,他等到太医总结出一个说法后,带着为首的吴太医回宫里复命。而蒋明薇,自然要作为“好弟媳”,守着双双病倒的哥哥嫂子。

垂拱殿里,皇帝一早就在等着了。他听太医禀报完,问:“安王这次发病,对健康可有影响?”

吴太医顿觉紧张。顶头上司太医局丞在身边暗暗给他打眼色,吴太医知道回复圣命非同小可,一个字都马虎不得。他定了定神,按照太医局丞之前吩咐的,说道:“这次安王不知道用什么药压制住凶性,虽然没有发狂伤人,但是割伤了自己,失血良多。如今安王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然而安王殿下失血体虚,恐怕要补很久。”

皇帝有些失望,那就是说,这次死不了了?

太医局之前说的是只要谢玄辰再发狂一次,就能自己把自己耗死。皇帝最开始听到消息的时候都以为事要成了,可是最后,还是空欢喜一场。

失血确实会虚弱,但是谢玄辰的失血量并不致死,适当失血还有助于强身健体。那些失血量和他发病的后果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要不是知道不可能,皇帝几乎怀疑谢玄辰是知道了什么,故意和他对着干。皇帝叹气,他说不遗憾是假的,但是也没当回事。多一次和少一次并无差别,皇帝就不相信,谢玄辰次次都能忍住。

而且太医不清楚净厄丹的功效,皇帝却是明白的。谢玄辰这次能靠药,但是下次病发起来的时候,就由不得他了。

皇帝站起身,背着手慢慢踱步。每次皇帝思考什么难以抉择的事情之前,就会这样。殿内没有人敢催促,全静悄悄地站着,连呼吸都尽量放轻,生怕触了霉头。

皇帝想了一会,站住问:“安王如今身体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太医局丞和吴太医都感到头皮发麻。这实在是悬空走钢丝,步履维艰。他们身为太医,本来就不敢说太确定的话,谁敢说哪个病人一定治得好或者治不好呢?偏偏问话的人是皇帝,他们不说不行。

这话吴太医不敢说,太医局丞揣测半晌,试探道:“安王发病大致是两三个月一次,这次之后,下次大概是十二月底到一月份左右。微臣现在不敢妄下决策,总得等一月才能看到结果。”

太医局丞很谨慎地把谢玄辰的死期推迟到一月,他最开始说谢玄辰活不过今年冬天,结果眼看这都十一月了,谢玄辰虽然失血昏迷,但看脉搏并不是要断气的样子。太医局丞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把期限往后推到一月。

太医局丞说完,谢玄济很明显露出不悦之色:“太医局丞,并非本王质问,而是你上次分明和圣上说,二哥能不能熬过去全看今年冬天。为何如今,又推到明年一月了?你这样出尔反尔,可是藐视圣威,戏耍圣上?”

“微臣不敢!”太医局丞连忙跪在地上,吴太医见状也赶紧跟着跪,“圣上明鉴,晋王明鉴,微臣万万不敢不敬圣上。只是行医之事变数极多,人人皆知孕妇怀胎十月,但是生产都可能提前或推后至一月之期,安王生病一事微臣实在不敢说准话。一月已然是微臣和数位同僚斟酌过,一致给出来的答案了。”

太医局丞说的诚惶诚恐,看样子不像信口胡说。皇帝温声道:“行了,起来吧,朕并没有怀疑你们。安王年仅十九,能看到新年是好事,过了年,他便是弱冠了。再让新年的喜气冲一冲,说不定安王就能彻底痊愈了,等日后朕去见皇兄,也不至于抬不起头来。”

殿内臣子、太监齐齐跪拜,不敢听这等话。皇帝温声说完,依然像个好脾气的中年男子一般,对众人抬手道:“都起来吧。安王的事朕知道了,你们忙了一下午,也辛苦了,都下去歇歇吧。”

“是。微臣告退。”

“儿臣告退。”

等所有人走后,皇帝看着桌案上跳跃的火芯,遗憾般地叹了口气。

可惜了。

玉麟堂内,谢玄辰不知睡到多久,猛地惊醒。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胳膊上缠着棉布,沾血的衣服也换了一身。屋内已经黑了,只在屋角留着一盏小灯。

谢玄辰醒来的那一瞬间就意识到慕明棠不在身边,或许他正是在沉睡中意识到这件事,才忽然惊醒。

谢玄辰二话不说,扶着床下地。他才走了几步,就惊醒了守夜的丫鬟。

丫鬟们看到是他,吓得话都不会说了:“王…王爷。奴婢失职,王爷饶命。”

谢玄辰垂眸扫了眼她们放在地上的铺盖,问:“谁让你们睡在这里的?”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低声道:“回王爷,是晋王妃吩咐的。”

果然,这种恶心人的做法一看就来自隔壁。谢玄辰本来就白,失血后一张脸更是毫无血色,尤其此刻半明半暗,光线朦胧,他精致完美的侧脸宛如鬼魅。

谢玄辰轻轻勾了勾唇,下一瞬间,那双薄唇冷冰冰地说道:“滚。”

两个丫鬟被吓破了胆,不敢耽搁,相互拉扯着就跑出去了。守夜丫鬟跑走后,外面的侍女也被惊动,相南春马上就提着灯迎到门口:“王爷。”

相南春看起来也是匆匆起身的,她给谢玄辰行礼,谨慎问道:“王爷,奴婢疏忽。不知您有何吩咐?”

谢玄辰也懒得和她废话,直接问道:“王妃呢?”

“王妃傍晚时昏倒了,现在在另一间屋子休息。”

谢玄辰听到那两个字神情狠狠一变:“昏倒?”

相南春一听谢玄辰误会了,赶紧补充道:“王妃并无大碍,只是情绪波动过大,所以昏厥了。太医已经请了脉,晚上时喂王妃喝了安神药,现在王妃已经睡熟了。”

谢玄辰不相信这个府邸中除了他和慕明棠之外的任何人。上次他醒来时,这群人也说慕明棠没事,只是暂时离开些许,结果呢?

谢玄辰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冷冷说道:“她在哪儿?”

相南春不敢挑战这位主的脾气,立刻主动带路,领谢玄辰去另一间屋子看。谢玄辰绕过屏风,看到慕明棠确实在床上好端端睡着,才松了口气。

谢玄辰坐到她身边,这不是他第一次看慕明棠的睡颜,却是第一次以第三者的角度看。以前两人并肩躺着,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谢玄辰也没有仔细注意过她睡着的样子。

谢玄辰看了一会,见她呼吸均匀,脸颊红润,想必梦中也十分安稳。谢玄辰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不知不觉露出笑来:“没良心,在哪里都睡得这么好。”

谢玄辰说完就俯身,要将她抱起来。相南春等人本来守在屏风前,看见谢玄辰动作,齐齐吓了一跳:“王爷…”

丫鬟们的话没说完,被谢玄辰的眼神吓回肚子里。相南春本来想说谢玄辰身上还有伤口,小心崩裂,可是看到谢玄辰的神情,到底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慕明棠讲道理,这位可不。

谢玄辰怕她着凉,连着被子和人一起抱回床上。他将慕明棠放在寝殿床上后,慕明棠接触到冷的被褥,似乎不习惯,缩了缩,朝谢玄辰那边挪去。

谢玄辰刚刚起身,他的被子里还有残留的温意。慕明棠挪到一个喜欢的位置,可算安心了,又沉沉睡去。谢玄辰坐在一边,看到此情此景,内心颇有些复杂。

他开始觉得慕明棠不认床,没心没肺也挺好,可是此刻他抱着她换了个地方,慕明棠居然从头到尾稳稳睡着,这也太过心大了吧。

如果不是他,换一个男人,慕明棠还这样无知无觉的?

谢玄辰心情复杂,但是他看着慕明棠安然的侧脸,到底不忍心将她叫醒。谢玄辰给慕明棠理了理滑到臂弯的睡衣袖子,动作轻柔,生怕不注意吵醒了慕明棠,而他嘴里还在低声威胁:“我看你明天怎么说。”

谢玄辰将门窗关好,吹了灯睡下。谢玄辰刚刚睡好,就感觉自己肩膀上靠过来一个脑袋。

毛茸茸,有点痒。

十一月的夜里已经有些冷了,慕明棠贪恋温暖,不住往谢玄辰的方向挤。谢玄辰只好伸出手,将她的脑袋轻轻推远。可是没过一会,她又蹭过来了。

谢玄辰低头看了一会,最终闭上眼睛。

“先让你睡一晚,明天再和你算账。”

作者有话要说:继续50个红包!

☆、误撞

慕明棠第二天一醒来, 发现自己竟然换了张床, 可谓惊悚极了。

她直接被吓醒,一转头,看到身边熟悉的侧脸,脑子转不过弯来,颇卡壳了一会。

谢玄辰被她的动作吵醒,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又重新地躺回原位,安然地闭上眼睛。

仿佛根本没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或者多了一个人也没什么要紧的。

慕明棠坐在床上, 看到这样迷幻的一幕, 恍恍惚惚,都觉得自己在做梦了。她呆呆坐了一会, 半晌后觉得胳膊有点冷,又抱着被子把自己裹住。

她坐在床上, 从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到谢玄辰安静美好的睡颜。慕明棠看了一会, 实在忍不住了, 悄悄推了谢玄辰一下:“你记得你昨天是怎么睡的吗?”

“记得。”

慕明棠词穷了, 这种事情有点难以启齿,并且隐隐有些自作多情。慕明棠自己纠结了一会,还是没忍住问:“我怎么记得, 我在后面的小抱厦里睡?”

“没错。”

他一口承认了,反而让慕明棠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挠了挠头,刚睡醒的头发蓬蓬松松的, 隐隐还有几丝杂毛:“那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你猜呢?”

谢玄辰太平静了,慕明棠几乎要崩溃:“总不能是我夜里梦游吧?”

“那可能是我梦游吧。”

“是你把我抱过来的?”

“不是。”

谢玄辰回绝得冷静干脆,倒让慕明棠猛地噎住。她眼睛瞪得滚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而这时谢玄辰不紧不慢地张开眼睛,对她轻轻睇了一眼:“也可能是我拖过来的。途中你一直没醒,可真是心宽。”

原来是这样,慕明棠有点尴尬,说道:“我昨天睡前喝了安神药,一时睡得死也可以理解。”

“不只是昨天睡得死吧。”

慕明棠无法辩解,索性不说了。她四下看了看,忽然拥着被子凑近,悄悄说:“你为什么把我带回来了?昨天晚上我醒来过一次,本来打算顺势留下,以后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睡在外面了。你把我抱回来,接下来怎么办?”

谢玄辰诡异地停顿了一下,他一脸平淡地坐起来,明明刚才还在安详地补觉,现在突然打算起床了:“我也不知道,我先前又不知道你的打算。不过事已至此,先稳定住外面的眼线再说,最近恐怕会有很多人盯着我。”

慕明棠颓然地叹了口气:“好吧。明明是这么好的机会…”

谢玄辰正直又遗憾地叹了口气:“没错,真可惜。”

慕明棠到底不如谢玄辰脸皮厚,谢玄辰醒来后不想起,还可以心安理得在床上躺着,慕明棠却不行。现在谢玄辰都行动了,慕明棠也很快下床。

慕明棠站在脚踏上,随手挽住头发。他们两人起居的地方虽名为寝殿,其实殿内空间极大,被屏风、帷幔、雕花细格分为好几个连而不合的独立空间。其中他们俩睡觉的地方便是独立的小空间,里面有三重帐子,最外面的是厚重的绛紫描金刺绣锦缎,放下后可以完全挡住四面八方的视线。

慕明棠将里面两层帐子勾起,收最外层的床帐前,她压低声音问:“你的伤要紧吗?”

“不要紧。”谢玄辰声音也低低的,“但是要表现的很要紧。”

慕明棠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她懂了,所以接下来好几天,穿衣、束冠、端茶等等事情,都是她的。有时候慕明棠都怀疑谢玄辰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装病使唤她。

要命的是慕明棠分不清他什么时候是装病,什么时候是真病。

慕明棠拉开床帐,外面的丫鬟就知道可以进来了。丫鬟端来舆洗工具,慕明棠和谢玄辰各自洗漱完毕后,转到后面穿衣。

慕明棠不习惯被人服侍穿衣,谢玄辰则是没人敢服侍他穿衣,所以他们两人穿衣服一直都是自己来。只不过现在谢玄辰“病了”,穿衣服又成了慕明棠的事。

慕明棠现在仅仅穿了身中衣,清早地龙没烧起来,有些冷。谢玄辰见她身体轻轻颤抖,心里生出些愧疚,伸手护住慕明棠的肩膀:“很冷吗?”

“刚从床上起来,有些不习惯而已。”慕明棠身体一下子绷直了,谢玄辰的手按在她的肩膀处,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

慕明棠有些僵硬,他们以前虽然常有身体接触,但是多是搀扶手臂之类,中间还隔着好几层衣服,没什么实在感觉。像现在这样仅隔一层薄薄的中衣,慕明棠可以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他手指放在她身上,仿佛直接碰到了她的肌肤一般。

谢玄辰本意是帮慕明棠保暖,可是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后,发现她抖得好像更厉害了。谢玄辰惊讶,问:“你这么冷吗?都发抖了。”

慕明棠越发尴尬,她想要挣脱他的手,可是自己两只手还拿着衣服,实在腾不出手去,只能说道:“我不冷,你先放开。”

“还说不冷,你都发抖成这样了。”谢玄辰说着慢慢腾挪双手,顺着肩膀到小臂,慢慢用手心为她取暖。慕明棠觉得自己的上半身整个变成木头,她呆了一会,僵硬地替谢玄辰扣扣子。

将他打理好后,慕明棠松了一口气,连忙后退好几步:“好了,我要换衣服了,你快出去。”

谢玄辰点点头,他没有多想,从屏风上取下自己的另一件外衣,披到慕明棠身上,将她盖得严严实实:“这样就不冷了。我先出去了。”

慕明棠披着谢玄辰的衣服,木木点头。谢玄辰的衣服对于慕明棠来说太大了,肩膀松,衣摆长,袖子也长,这样笼着她时,她像是完全陷入了谢玄辰的气息中一样。

慕明棠僵硬了一会,慢慢从衣服中伸出一只手,拿起谢玄辰的衣袖慢慢看。他的这件衣服是慕明棠很喜欢的明蓝织金团花锦,她上次正是看中了这个料子,所以才将全部衣料买断,没想到正好抢了蒋明薇的东西。

她当时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料子会很适合谢玄辰。衣料是纯正又明亮的蓝色,质地厚重精致,花纹细致规整,纹路中隐隐掺了金,自有一股贵气风流之意。

事实证明,她的猜想果然不错,谢玄辰穿上确实非常好看。谢玄辰长相英气中带着艳,兼之又高又瘦,无论浓重还是清淡,穿在他身上都仿佛被注入贵气。

他实在是被上天偏爱的幸运儿,有着出众的皮相,优越的家世,还有所向披靡的神力。蒋鸿浩曾经说谢玄辰现在虽然病了,可是当年他亦是万千贵女求之不得的高山之月,蒋鸿浩说这些话本是为了说服慕明棠乖乖嫁人,可是慕明棠知道,蒋鸿浩没有说错。

有些人,生来就该万众瞩目,只需要一面,从此就惊鸿入梦,念念不可忘。慕明棠当年家破人亡,丧父丧母,全靠谢玄辰的两句话活下来。这些年,她也一直以他为精神支柱。

虽然靠近了之后,慕明棠发现了心中偶像许多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比如脾气暴躁,不肯合作,毫无友爱精神,乱给花起名字,还有一颗纤细敏感的玻璃心…无疑,慕明棠心目中伟岸光辉的盖世英雄形象坍塌了好几次,但是每一次崩塌,就露出更多活生生的人的气息。如今许多好的坏的,点点滴滴的细节汇集在一起,集聚成了一个不那么光辉,却更加真实鲜活的他。

慕明棠也渐渐的,从仰望想象中的丰碑,变成了真实地陪伴着这个人。

有时候靠近并不会带来满足,说不定只会让人更痛苦。如果谢玄辰一直可望不可即,慕明棠会带着美好的回忆,成婚嫁人,结婚生子,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也会带着微笑,和孙子孙女讲那个惊艳了她整个青春的少年英雄。

可是她却嫁给了他,与他朝夕共处,相依为命。她离他越近,了解他越多,就越想要长久。她变得如此贪心,可是谢玄辰对她,依然坦荡正直,毫无避讳。

他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同住的朋友。他一切行为都坦坦荡荡,虽然同床共枕,但是言行举止没有一点亲狎逾越,如关公千里护嫂般,赤诚磊落。

慕明棠握紧手中流光溢彩的锦绣,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其实今天早上在熟悉的地方醒来,慕明棠惊吓之余还藏着些欣喜,她以为,谢玄辰把她抱回来是因为不舍得她之类。可是看起来,他只是为了安全。

谢玄辰坐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发现屏风后面没有动静,慢慢提起心:“慕明棠?”

慕明棠沉浸在多愁善感之中,听到谢玄辰的声音不想应。谢玄辰坐在外面,见慕明棠没有回应,立刻断定里面有事,倏地站起来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