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辰正巧问出了慕明棠想问的话。蒋明薇脸上的笑僵硬了,唯有谢玄济依然好声好气的,低着头赔罪道:“是臣弟的不是,让兄长久等了。”

眼看场面僵住,跟在谢玄济身后那位盘着发髻、穿着桃红长裙的女子见状,娉娉婷婷上前给众人行礼:“奴婢怜菡,见过安王,安王妃。”

谢玄辰扫了那个女子一眼,马上就对她的身份有了猜测。谢玄辰完全不想搭理她,脸上也明晃晃地表现出这一点。谢玄辰不说话,蒋明薇也故意装聋作哑,那个女子行礼许久却无人理会,慢慢身体都开始轻微颤动,看着不胜纤弱。

终究是慕明棠最先看不过去,问道:“这位是?”

蒋明薇的眼睛中闪过一道冷光,显然对眼前这个女子深恶痛绝。然而谢玄济已经有所不满,蒋明薇不敢明着惹谢玄济不悦,只能勉强开口介绍道:“这位是府中侍妾,名唤怜菡,伺候王爷有功。如今协理厨房和采办,是王府的大功臣呢。”

慕明棠低低哦了一声。其实看打扮就知道这是谢玄济的姬妾,只不过蒋明薇话中透露出的信息量可谓十分巨大,至少比慕明棠自己想象的精彩多了。

看来,这就是声名很大,敢在十五那天装病抢蒋明薇场子的宠妾怜菡了。慕明棠原以为就算怜菡再得宠,也终究是妾,哪里比得过同时集聚青梅竹马、名当户对、明媒正娶、年少白月光等诸多光环的蒋明薇。宠妾再得宠再猖狂,也只能反衬出蒋明薇的大度高洁,最后终究是蒋明薇脚下的一撮炮灰罢了。

可是听蒋明薇方才的话,这位小妾竟然还抢了一部分管家权?

慕明棠在心里轻轻地哇了一声,她左右看看,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误入了一个妻妾斗争的战场。这位看着就很心机的宠妾不光分薄了蒋明薇的宠爱,甚至还想和蒋明薇抢管家权,实在是所图不小啊。

怜菡如今正是全盛之时,谢玄济对她宠爱有加,初一这天不在主院待着,而是来了她的小院,还亲自发话让怜菡帮忙管家。怜菡气势如虹,甚至都敢当着外人的面,和正室王妃争上一争:“王妃这话折煞奴等。奴不及王妃出身高贵,也不如王妃腹有诗书,不过是竭尽全力,为王爷分微毫之忧罢了。奴婢自然比不上王妃聪慧,但是只要王爷发话,前面便是刀山火海,奴婢也要试上一试。奴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王爷,哪敢居功?”

啧,精彩。要不是场合不对,慕明棠都想鼓掌了。这位怜菡果然没有辜负她看着就很心机的长相,并非善茬。蒋明薇故意捧杀,怜菡先是楚楚可怜地装柔弱,最后以谢玄济为盾牌,以退为进,把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归结成为谢玄济好。这样一来,可谓既回击了蒋明薇,又刷了谢玄济的好感,最重要的是,怜菡本人还是一副无辜可怜、被人欺负的白莲花。

很好,她们成功引起了慕明棠的兴趣。慕明棠换了个姿势,侧倚在扶手上,兴致盎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她来自小地方,见识短浅,还没见过活的高门大院里妻妾相斗呢。

谢玄辰一看就知道慕明棠来兴致了,她这明显是打算长坐欣赏的样子。谢玄辰知道一时半会回不去,便自来熟地给慕明棠拿了个板栗,问:“吃吗?”

慕明棠悄悄点头。谢玄辰手指轻轻一捏,果仁便完整掉落出来。谢玄辰递给慕明棠,慕明棠也很随意地接过来吃。

她为了不打扰两位女主角,咬东西时还刻意放轻了动作。

然而慕明棠就是再放轻,她和谢玄辰这么大两个人总不会消失。蒋明薇从眼角飞快地瞥了慕明棠一眼,内心很不愿意在慕明棠面前暴露出她生活里不体面的一面。蒋明薇着了急,语气也变得生硬:“外客面前,哪有你一个姬妾说话的份?王爷让你暂管采买是权宜之计,如今你丁点实事都没做,倒在我面前猖狂起来了?”

蒋明薇口气又急又冲,可见是真的积怒已久。怜菡一听就红了眼睛,当即跪在地上擦泪,肩膀也一耸一耸的:“奴婢惹王妃不快,奴有罪。王爷,奴婢身份卑贱,不该招揽一些尊贵的活,协理管家一事,您还是收回去吧!奴婢不配。”

怜菡说着就哭起来,最后哽咽不能语,蒋明薇本来是想尽快打发怜菡下去,结果她当着众人面哭,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蒋明薇隐忍了多时的火气又控制不住了:“你哭什么?你不过一个区区妾室,管家本来就不是你能妄想的,就算收回来也是天经地义。你哭成这样是给谁看?”

怜菡不说话,只是哭得更加凄楚了。这到底是谢玄济的女人,哭成这样谢玄济实在看不下去,沉声说道:“正值年节,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扶姨娘起来。”

怜菡哭声一顿,蒋明薇明显露出欣喜之色,跟着骂道:“就是,大过年的哭哭啼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怎么了呢,晦气。”

怜菡被丫鬟搀扶着站起来,虽然眼神中仍有不忿,却不敢再哭了。蒋明薇本来乘胜追击好不快意,没想到谢玄济皱眉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也少说两句吧,才新年,便如此戾气。”

蒋明薇表情狠狠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谢玄济。戾气?谢玄济竟然说她充满戾气?

“王爷…”

蒋明薇刚刚出声,怜菡瞅见机会连忙截住她的话,柔柔弱弱说道:“王妃也是好心,王爷勿要为了奴婢,和王妃置气了。只不过王妃最近身体不好,去年病了一个冬天,年末才刚刚好转,这几日又咳嗽了。王妃的安康便是全府的安康,若是让王妃操劳过度,累得病了,那就是我们的罪过了。王妃近日当休养身体,不宜操心,不若,让奴婢继续为王妃分担些琐务吧。”

蒋明薇听了就生气,她本来以为方才怜菡自己说要交回管家权,还算识趣,这件事就解决了。没想到怜菡只是做做样子,实际上并不死心。蒋明薇不忿,目带逼迫看向谢玄济:“王爷,妻妾有别,还请您三思。”

怜菡同样不甘示弱地跪下,柔弱又百转千回地说道:“王爷。”

蒋明薇和怜菡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矛盾的终点便是谢玄济。谢玄济不免踌躇,一个是他的正妻,一个是他的宠妾,蒋明薇背后有蒋家,落怜菡的面子他又不忍心,实在是难以抉择…

谢玄济进退两难,一时对蒋明薇和怜菡生出一股迁怒来。这两个女人非要掐尖挑事吗,身为女子不温柔敦厚就算了,竟连和睦相处也做不到吗?

谢玄济正在犹豫,这时候忽然一颗栗子掉到地上,咕噜噜弹到怜菡衣服旁边。场中本来就很安静,突然冒出来一颗栗子,所有人的视线都跟着转到另一边。

慕明棠手指还残留着细碎的残壳,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刚刚她手没拿稳,不小心掉在地上了。慕明棠也没想到这么巧,正好滚到怜菡身边去了。

“都说了那个不好掰,你非要自己试。”谢玄辰随意的仿佛在自己家一样,从果盘里跳出来一颗皮薄的,递给慕明棠,“这个口已经裂开了,好捏。你想自己动手的话试试这个。”

慕明棠轻手轻脚地接过栗子,还不忘对旁边那些人笑了笑:“我只是捏个栗子而已,不用招呼,你们继续。”

慕明棠一捏,果然壳从中间裂开了。只不过慕明棠手上的劲终究不够,等她把整个栗子皮剥开,果仁已经碎成好几瓣。她看到谢玄辰完完整整地把一颗栗子剥离出来,十分嫉妒:“为什么你可以剥的那么完整,我的就碎了?”

“别光用蛮力,用巧劲。”谢玄辰说着又拿起一颗板栗,当着她的面完完整整分离出来,“你看,明明很简单啊。”

慕明棠整个人都酸了,说道:“我要吃你的。”

谢玄辰很自然地把手递给她,随便拿走了她剥出来的果仁。慕明棠看着手心完整无缺的栗子仁啧啧称奇,她一抬头,发现那边的宅斗三人组都看着她。

慕明棠意识到她和谢玄辰好像太目中无人了些,她换了个看戏的姿势,还对主人公门比了比手:“无意打扰,你们继续说吧。管家权最后到底给谁呀?”

谢玄济脸色由白转黑,明显阴沉下来。谢玄辰和慕明棠这是做什么?点了出戏吗?

蒋明薇和怜菡最识脸色,一看就知道谢玄济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当下都不敢说话,更不敢再争管家权的事。

谢玄济沉着脸,说:“当着二哥和嫂嫂的面争论这些琐事,实在是失礼至极。怠慢了兄嫂,还让兄长嫂嫂听到这些不光彩的事,臣弟无地自容。”

不光彩的事?慕明棠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阴阳相合,夫妻伦常,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三弟家宅兴旺,一家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有些磕磕碰碰再正常不过了,哪能叫不光彩的事呢?三弟这样说,倒显得弟妹做了什么一样。”

蒋明薇脸色也很难看,她听到慕明棠的话,一时都不知道该道谢还是该反驳。说慕明棠不怀好意,她还在给自己说话,要说她是好心…但这些话从慕明棠嘴里说出来,听起来为什么这样难受呢?

怜菡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怯怯行礼道:“安王妃说的是,奴家多谢安王妃。”

慕明棠含着笑,眼神在怜菡身上多停留了一会,笑而不语。怜菡被慕明棠这样的眼神看得发毛,脸上带着柔弱的疑问,问道:“安王妃这样看奴是何意?”

慕明棠却完全不理她,而是看向谢玄济:“三弟,我虽不是你亲嫂子,但也毕竟是诰命在身的王妃。什么时候,我都沦落到和一个没名没分侍妾对话了?”

怜菡一听脸色大变,蒋明薇又解气又尴尬,站起身说道:“嫂嫂见谅,我和王爷并非此意。这个侍妾卑贱骄狂,不知礼数,请嫂嫂不要和她计较。”

连谢玄济也站起来致歉。慕明棠拍了拍手上的栗子残渣,侍女立刻把湿帕子递到慕明棠手边。慕明棠仔细地擦自己的手指,仿佛其他几人根本不重要,自己的手指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慕明棠慢条斯理,说道:“这是你们的家事,我和你哥哥是外人,晋王如何安置妻妾,实在和我们没有关系。我自然不会和一个侍妾计较,但是我也着实不想被一个侍妾呼来喝去。”

怜菡立即跪下请罪,脸色白的惊人,这回她是真的瑟瑟发抖了。谢玄济低头扫了怜菡一眼,压抑着情绪,什么都没说,依然对慕明棠道歉:“是臣弟管教不利,让贱妾冒犯了嫂嫂。二嫂尽管放心,日后绝不会再出现这种事。”

慕明棠听到完全不在意,反正她也不常来晋王府,随便谢玄济如何处置他的莺莺燕燕,与她何干?慕明棠说着已经擦净了手,戏也看了栗子也吃了,慕明棠心满意足,站起身打算回府:“这就是你们的家务事了,晋王随意便好。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晋王、晋王妃留步。”

谢玄辰心想可算能走了,立即起身,几乎迫不及待想走。

慕明棠说着留步,谢玄济却不敢真不送。他和蒋明薇把这两人送到二门门口,路上,谢玄济看着慕明棠身上正红色的衣裙,明丽的发冠,意识到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实在不可逾越。

怜菡即便再小心可意,也终究是个侍妾,私下里伺候他便罢了,正经场合上畏畏缩缩的,实在拿不出手。向方才那样的场合,怜菡只有回话的份,连和慕明棠说话都是冒犯。

这样的身份,无论怜菡实际能力如何,操持管家的名声传出去只会让人耻笑。即便只是协助也不行。

谢玄济打消了让怜菡协理内务的念头,他原本只是想借由怜菡敲打蒋明薇,但是怜菡身份太低,行事又招摇,恐怕并非良选。警醒蒋明薇有的是法子,但是若连累晋王府被人耻笑,那就得不偿失了。

谢玄济拿定主意后,在谢玄辰和慕明棠出门前,说道:“今日姬妾无礼,多有冒犯,臣弟向兄长嫂嫂致歉。妻妾终究有别,二哥典范在前,臣弟岂会犯宠妾灭妻这种错误?管理内务是王妃的职责,让姬妾协助本是一句玩笑,当不得真。”

蒋明薇听到露出意外的神色,她实在没想到恶心了她这么久的事,竟然就这样解决了。她刚才说了那么多,谢玄济只觉得她戾气,可是慕明棠才两句话,谢玄济就改变主意了?

蒋明薇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玄济,慕明棠还没说话,反倒是谢玄辰笑了一声,声音中的讥诮清楚分明:“这话算了吧,我可没给你示范。你如何娶妻纳妾是你自己的事,没人想管,但是放你的女人冒犯到明棠面前,就是你不对。今天新年,不宜大动干戈,我便没有发落你。但如果再有下次,我可不管在什么场合,你能不能下得了台。你要想在女人面前维持住颜面,那就管好她们,不要再来惹我的人。”

谢玄济被说的没皮没脸,却一丁点都不敢反驳,只能低着头,恭顺应道:“二哥教训的是,臣弟记住了。”

气氛十分严肃,慕明棠和蒋明薇都站在一边,没有插话。谢玄辰训完谢玄济后,一回头,看向慕明棠时依然轻松又随意:“走吧,我们回家。”

慕明棠“嗯”了一声,最后扫了谢玄济和蒋明薇一眼,转身追着谢玄辰走了。

这出戏委实是意外之喜,慕明棠被蒋家打扰的烦闷一扫而空,浑身上下舒坦无比。

等到了晚上,慕明棠沐浴过后,因为要等头发自然风干,她无事可干,又忍不住想起下午看到的事。慕明棠由衷感叹:“隔壁果真卧虎藏龙,真是精彩。”

谢玄辰也刚洗过澡,头发半干,听到她的话,好笑地瞥了她一眼:“现在终于尽兴了?”

“嗯。”慕明棠点头,“看他们过得不好,我就高兴了。”

慕明棠这话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太对,男人活成谢玄济这样,似乎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和过得不好扯不上关系。

年少的白月光成了他的正妻,宠妾娇媚柔弱,美婢左拥右抱,虽然女人间的掐斗多了些,但是一切都是因为他。谢玄济这样的生活,指不定是多少男人的梦想呢。

而蒋明薇也未必不愿意。慕明棠在这里感叹谢玄济的后院乌烟瘴气倾轧严重,说不定蒋明薇还很自豪自己是正妻,有权利管下面不听话的小妾呢。

甲之蜜糖乙之□□,不是当事人,风凉话还真不好说。慕明棠很严谨地修改了措辞,说:“我这话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该收回。蒋明薇是正一品王妃,如愿以偿,风光无限,谢玄济也是皇子,妻贵妾美,坐享齐人之福,这怎么能叫过得不好?我在这里胡乱揣测,说不定人家自己,十分乐在其中呢。”

谢玄辰看了慕明棠一眼,忍不住提醒道:“你也是王妃。”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慕明棠凑近了,低声问谢玄辰,“我有一个问题特别好奇。如果今天是你,你会怎么处理妻妾矛盾?”

又来了,谢玄辰无奈地扫了慕明棠一眼,说:“你这句话不成立,我没有妾。”

“没让你想纳妾,我就问如果你站在谢玄济的位置上,会如何处置今日之事。”慕明棠说完之后,很嫌弃地瞪了谢玄辰一眼,“这是不是你的真心话?你想纳妾?”

谢玄辰眉梢挑高,觉得简直奇冤无比:“谁想了?我从头到尾什么话都没说,你又倒打一耙。”

慕明棠想想倒也是,谢玄辰确实什么都没说。既然是她挑起的事,那这个话题就可以翻篇了。慕明棠飞快地略过这件事,说道:“不要纠缠无关之事,我特别好奇,男人对这些类似的事情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玄辰想都不想,说:“这有什么好考虑的,那个女子…”

“怜菡。”慕明棠在旁边小声地提醒他,谢玄辰记起了名字,接着说道:“那个怜菡心术不正,屡次三番抹黑主母,还以分忧为由想染指主母的管家权,这种祸害家宅之人还留着做什么?”

慕明棠惊讶地看着他:“原来,你们竟然能看出来?”

谢玄辰嗯了一声,应完之后觉得这句话不太对劲:“什么叫竟然能看出来?这么拙劣的伎俩,难道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慕明棠仿佛刷新了认知一般,由衷叹道:“我一直以为只有女人才能看出来女人装哭装可怜,原来男人也能。既然你能一眼看明白,那为什么谢玄济不行呢?中途好一段时间,谢玄济已经被怜菡说动了吧。莫非他就是那种在外面精明,在自己家里却一塌糊涂的人?”

谢玄辰笑了一声,轻声道:“怎么可能。”

“嗯?”

“并非男人间就不会勾心斗角,朝堂上的真真假假,明刀暗枪,可比后宅这些斗争激烈多了。他若是连后宅的人情关系都看不穿,谈何出入朝堂?”

“可是谢玄济却向着怜菡。”慕明棠说,“他还一直觉得怜菡很柔弱很无辜呢。”

“因为那是他的女人吧。”谢玄辰漫不经心,说道,“他并非看不懂,只是感情会蒙蔽判断。如果是我,我也偏心自己的女人。你骂蒋家那些话,我就觉得你说的有理有据,十分在理,并且惹人怜惜。”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抽50个红包~

☆、剧情

慕明棠的脸红了, 谢玄辰最后一句话听着没什么, 她也觉得自己有理有据, 惹人怜惜。但是结合谢玄辰前一句, 就有点不明不白了。

慕明棠不知道谢玄辰只是随口一说, 还是当真意有所指。她生怕自己想多了自作多情,当下也不敢接话,匆匆忙忙说:“好了, 我困了,睡觉吧。”

谢玄辰对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他点点头, 站起身摸了摸慕明棠的头发,说:“还没干透,再等一会。”

谢玄辰的动作自然,慕明棠对两人之间的肢体接触越来越习惯,竟也不觉得有异。她也摸了摸发梢,说:“我觉得已经差不多了。”

“再等等。”谢玄辰说,“发根还没干透,这样睡容易头疼。”

慕明棠只好点头,她说完之后, 不知想到什么, 噗嗤一笑:“实在不敢想象这种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你凡事不操心, 活的这么糙,竟然也能注意到这些?”

这话谢玄辰还真没法反驳,因为这是他娘说的。

“小时候我娘总和我念叨, 我当时左耳进右耳出,以为早就忘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竟然历历在耳。”

原来是殷夫人说的,慕明棠噤声。说起来唏嘘,她和谢玄辰结为夫妻,但是谁都没有见过对方父母。

乱世中无论贵贱,都在漂泊。两人的家都散了,如今只剩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

慕明棠无声叹了口气,握住谢玄辰的手,说:“没关系啊,父母都希望我们活得好,我们只有用力地好好地活着,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孝心。你看当初娘念叨你,你现在又告诉我,这不正是传承吗。”

慕明棠说完,见谢玄辰眼神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的样子,立刻虎着脸截住他:“我知道传承用得不对,但就是这个意思,不许把你自己比成我爹!”

谢玄辰无奈地看着她:“我没有。明明是你总在瞎打比方。”

谢玄辰触动的点在于,慕明棠很自然地称呼殷夫人为娘。

对啊,他们俩结为夫妻,双方的父母,便都是自己的父母了。如果慕明棠的高堂尚在,他也要称呼慕家夫妇为爹娘。

谢玄辰忽然就觉得遗憾,如果殷夫人能见到慕明棠该多好,她一定会很喜欢慕明棠的。殷夫人连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年幼夭折,只剩他一个孩子。偏偏他还上蹿下跳,到处闯祸,时不时翻墙到外面玩,总是不肯让殷夫人省心。

殷夫人不止一次说过,她特别想要一个女儿,可惜一直没有女儿缘。如果殷夫人能看到今日,她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慕明棠。

可惜,世上最吝啬的便是如果。

慕明棠见谢玄辰许久不说话,低声问:“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我在想,老话总是有点道理的。都说先成家再立业,成婚确实该早些。”谢玄辰微微叹了一声,说,“可惜年轻时不懂,一心想着去外面闯荡,等后面明白时,已经晚了,徒增遗憾。”

慕明棠猜到他在感怀父母俱亡的事。慕明棠听了一会,悄悄说:“其实,我确实听老人的话,早早成婚了呀。”

谢玄辰表情一怔,就听到慕明棠说:“我过年才虚十六,便已经成婚半年有余。就算在老人家眼里,也算是很早成婚了。”

谢玄辰明白了,在场只有他晚婚。谢玄辰马上推翻了刚才的结论,说:“那还是按我原来的想法好,年轻就要先出去闯荡,见识过天高地阔再成家不迟,要不然见识短浅,处理不好家庭关系。”

“可是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

“那不然呢?”谢玄辰睨了慕明棠一眼,道,“我倒也想早点成婚,但是我十五的时候你才十一,怎么成婚?”

慕明棠很想给谢玄辰面子,但是她忍了一下,还是没憋住笑了。

谢玄辰先前还不觉得,现在想到自己十五岁领军的时候,慕明棠竟然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慕明棠好容易忍住笑,轻轻拍了下谢玄辰:“好了,现在的安排就是最好的。反正我又不嫌你年纪大。”

“你还敢嫌?”谢玄辰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和慕明棠一起往床铺走。两人合上床帐后,谢玄辰看似很随意地问:“你爹娘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这样的。”

谢玄辰嫌弃地啧了一声,只好问得再明确一点:“我是问姑爷。”

“哦,你问这个啊?我娘无所谓,但是我爹条条框框很多,说以后我不能找油嘴滑舌的,不能找家风不好的,尤其不能找长得好看的。”

谢玄辰听到前两条还很淡定,但是听到最后一条坐不住了:“为什么?”

“他说长得好看的像小白脸,以后靠不住。”

其实谢玄辰问“为什么”的时候并没有指明,但是慕明棠直接就回答了最后一条。可惜两人都未注意,谢玄辰十分投入地想了一会,很真情实感地反驳:“这是以貌取人。一个人能不能靠得住,和长相有什么关系?长得丑也有很多靠不住,只不过没人关注,所以才显得好看的男人尤其靠不住了。”

谢玄辰说完后,觉得不太对劲,他怎么顺着小白脸的逻辑说下来了?

“不对,我什么时候像小白脸了?”

慕明棠声音憋笑,说道:“我可什么都没说,这是你自己说的。都说了是你自己提起来的,你闹我做什么…”

帷帐中传来一阵细碎的笑声,过了一会,慕明棠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不和你闹了,我要睡觉。你放手!”

·

初二。

今日蒋府的下人当值都很谨慎,尤其是在正房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一个个都提着心。

屋内,蒋明薇正在和蒋太太诉苦。她说起这些事越说越委屈,当着蒋太太的面哭起来:“那个贱人妖里妖气,心术不正,偏偏他当个好的,由着她糟践我。昨天可是初一啊,他听信那个贱人的话,竟然说要分薄我的管家权!”

这…蒋太太听着也说不出话来。年轻夫妻婚前大多都素未谋面,两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凑在一块,过日子难免会磕磕撞撞,有时候作得多了,夫妻感情就折腾散了,等日后明白,早已覆水难收。蒋太太就是不忍心女儿落入这种境地,才把她嫁给知根知底的谢玄济。

蒋明薇和谢玄济是一同长大的,论起情分不知比旁的夫妻强了多少,更不说谢玄济对蒋明薇有情,实在是开局一手好牌,无论怎么打都不会差。蒋太太也不明白为什么,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一步。

这才半年,谢玄济相继抬了侍妾。男人三妻四妾是平常,谢玄济还是皇子,身边有女人十分寻常。但是有侍妾是一说,被一个十分得宠的侍妾欺负到头上,又是一说。

蒋太太问:“晋王为何说起分管家权的事?他并非胡作非为的性子,宠妾灭妻这么大的事,他应当不会犯才是。”

蒋明薇语塞,其实她大概知道为什么,还不是除夕宫宴那天,她张望的时间长了些,被谢玄济起疑了。这种事情一说就是死局,蒋明薇不敢随意触碰,但是又被谢玄济抓了个正着,实在是棘手至极。

但是这些话蒋明薇怎么会告诉蒋太太,她依然委屈地含着泪,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男人都好新鲜,他认识我已经多少年了,哪比得上其他年轻姬妾有新鲜感?我明白娶妻娶贤,正妻不当和侍妾争宠,但是他由着一个下作胚子爬到我头上,还分薄我的管家权,这不是故意给我没脸么?”

蒋太太听到这些话心都揪起来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先前他们看谢玄济,只觉得这个孩子知礼明事,十分稳妥。谁能知道,实际上他竟然是这么一个人。

蒋太太信以为真,当真替蒋明薇想起办法来:“他若是执意宠妾灭妻,那我们家也不是软柿子,由着他拿捏。你爹爹好歹是三司使,掌管全朝财政,他竟然这样对你,简直欺人太甚。正好他今日也在,一会我让你爹说说他,必须得让他再不敢如此。”

闹到蒋鸿浩那里去?蒋明薇一下子慌了,她这些话骗骗蒋太太没事,若说捅到蒋鸿浩跟前,马上就要露馅了。如果谢玄济和她冷战的真实原因被蒋鸿浩知道…蒋明薇都不敢细想下去。

蒋明薇连忙劝阻:“娘,爹每天忙着朝政,这种小事就不要拿去烦恼他了。王爷虽然最开始说过让怜菡那个贱人管厨房和采办,可是不上台面的终究扶不起来,怜菡竟然大大咧咧地去接慕明棠的话,被慕明棠当场甩没脸了。昨天夜里,怜菡已经被禁足,她披头散发地哭求了很久,王爷都没理她。有了怜菡这个例子在先,现如今,已经再没人敢动管家权的主意了。”

原来这件事已经解决了,蒋太太暗自皱眉,她刚才听蒋明薇的话,还以为那个宠妾还在跳哒呢,没想到,竟已经被晋王处置了。

蒋明薇说话,实在是颠三倒四,含糊不清。蒋太太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问道:“怎么又和慕明棠扯上关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天下午她和谢玄辰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来我们府上做客。我陪着坐了一会,正巧王爷带着怜菡也过来了。怜菡那个拎不清的真把自己当人物,竟然一应一和地和慕明棠说话,被慕明棠当场甩冷脸。之后出门时,谢玄辰也很不高兴,明着提醒王爷管好后院的莺莺燕燕。”说到这里,蒋明薇撇了撇嘴,酸涩道,“我说了那么久他都无动于衷,郎心似铁,可是慕明棠才一变脸色,他就呵斥怜菡了。连最后收回管家权,也是因为隔壁那两位,而不是因为心疼我。”

原来是这样,蒋太太了然。蒋太太不由想起蒋明薇还没回来时,蒋家试探地提出让养女代替蒋明薇,谢玄济一直不置可否,直到隔着屏风看到慕明棠给他行万福礼,谢玄济才终于松口。

今昔结合,总给蒋太太一种不妙的预感。蒋太太连忙打住,不敢再想下去,还得好好安慰蒋明薇:“安王和安王妃是客,你却是晋王的家人,这岂能一样?当着客人的面,王爷自然要立一立规矩了,但是真论起亲疏,外客怎么比得过你?”

这话听起来极有道理,蒋明薇很快被说服,连心里莫名其妙的梗意也忽略不计了。不过说起慕明棠,倒让蒋太太想起一件事来:“昨日你爹特意打发了下人回去请慕明棠归宁,可是那边却回绝了。听说是安王不太舒服,安王又生病了?”

“没有。”蒋明薇听到嗤之以鼻,没有多想,直接说道,“他昨日才去我们府上了,气色好得很,哪有什么不舒服。”

这…蒋太太脸色尴尬,谢玄辰并没有不舒服,慕明棠却推辞不来,那就是她自己不想回来了?初二可是归宁的大日子,慕明棠毫不给脸,打脸打的肆无忌惮,蒋太太脸上一时僵硬至极。

蒋明薇却觉得理所应当,这是她的家,慕明棠凭什么回来?蒋太太自己难堪了一会,见蒋明薇还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知为何在心里叹了口气。

若是慕明棠,哪会在明知蒋太太不痛快的情况下,还说这种没眼色的话?然而蒋明薇终究是自己的女儿,蒋太太不忍苛责,依然尽心尽力地规劝着:“为娘知道你心气高,处处好争强斗胜。但是夫妻之间不是争强能争过来的,晋王又是皇子,不会让着你,你故意和晋王置气,只会把人越推越远。反倒是隔壁那位,看起来和安王相处得很好。娘不是说你,但是你在为人处世上,真该和慕明棠学学。”

这话蒋明薇听着极不服气,立刻反唇相讥:“她不过一个商户女,她是什么身份,为人处世之道哪里能比得过我?”

“你看,你又来了。”蒋太太叹气。有时候她真为蒋明薇这个性子发愁,无论什么场合,只要让她不痛快了就立即毫无顾忌地呛话,蒋太太还是她的母亲呢,蒋明薇都敢这样。对于身份不如她的闺秀姐妹,岂不更是如此。

蒋太太苦口婆心,劝道:“凡事不能只看出身,人无完人,同样,身份再低的人,身上也会有他独到的闪光点。你若只想当个闲散王妃,一辈子靠着娘家横行内宅,作福作威,那看不起其他人无妨。但你若想再上一步,就必须收敛起你的骄横狭隘,好好发掘其他人的好,广结善缘。”

蒋太太这些话已经有些重了,蒋明薇脑子慢慢冷静下来,也发觉自己太过偏激了。其实说任何人都行,唯独说她不如慕明棠,蒋明薇完全没法忍耐。

这个新年对蒋明薇来说便是连环暴击,不顺心的事一茬接着一茬,实在没有任何喜悦。蒋明薇痛定思痛,下定决心不能这样了。

她重生时是下了决心要回来当皇后、太后,一路母仪天下的,可不能在王妃时就沉不住气,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蒋明薇好生捋了一遍前世的时间线和书中剧情,握住蒋太太的手,说道:“娘,女儿不孝,让您担忧了。娘你放心,接下来不会再这样了。”

蒋太太迷惑不解,问:“怎么了?你想起了什么?”

蒋明薇却摇头,不肯再说。事关前世,她当然不会告诉蒋太太。

蒋明薇仔细回忆前世的事,虽然前世她在北戎,听不到邺朝的消息,却知道绥和四年,北戎频频派人来邺朝打探消息,还在年中时签订了合约。只不过天文数字一般的岁贡并没有满足耶律家的胃口,议和不到一年,北戎就大举南下,攻打邺朝。

这些事情是蒋明薇亲身经历过的,她记得十分牢固。今年便是绥和四年了,也就是说,今年年中北戎和邺朝会签订议和契约,等到明年,邺朝就要爆发战争了。

前世蒋明薇在北戎,并不知战争时邺朝如何,但是前世临死时蒋明薇看到了书,才知道原来绥和四年,便是男主谢玄济正式发家,从皇子上位成新帝的关键一年。

在这一年,上元节东京失火,三日三夜不熄。大火从东华门蔓延到禁宫,在大风的助势下,一间宫殿连着一间起火,宫中踩踏死伤无数,损失的钱财无法统计,连太后所在的庆宁宫都化为一片废墟。

起火时皇帝率领众妃嫔皇子在城楼上看灯,再加上城中到处都是花灯,红光漫天,人声喧嚣,许久城楼上的众位主子才得知宫里失火了。

消息传到城楼上后大哗,太后得知自己的宫殿着火了,惊慌非常,其他后妃公主也乱成一团,彼此推搡,在城楼上让百姓看了好大的热闹。

等好容易把各位主子护送到地面,事情竟然还没完。此时距离起火已经过去了很久,太监们忙着接送皇帝和众位娘娘,根本没人管失火的事。由于宫里没有主事的人,错过了最佳扑火时机,等众人腾出手来时,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

一众皇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吞没一座又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束手无策,只能被动地等着火烧没了,自己熄灭。堂堂皇后太后被熏得灰头土脸,十分丢人,许久之后都是外人的笑柄。就连蒋明薇,远在北戎,身份敏感,都听过北戎人编歌谣,笑话邺朝皇室。

当时城楼上大乱时,是谢玄济寸步不离地护着皇帝,后来垂拱殿保全,也是因为谢玄济当机立断,让人把垂拱殿旁边的阁楼拆除。乱时出英雄,谢玄济在皇帝面前立了大功,之后东京重建一事,便交给了谢玄济。

蒋明薇看了书,知道的还要更多一些。她得知那场大火并非偶然,而是上元那天有外族人混进来,故意放火。他们本来是打算趁乱行刺的,可是禁卫军里三层外三层,围的宛如铁桶,他们没有找到机会,只能作罢。

所以这场大火是奸细蓄意为之,已然是国与国之间的较量。这些国家大事蒋明薇插不上手,她也不明白东京如今有多少异族势力,她只知道,绥和四年的上元节,是谢玄济成名的起点。

也是从这一次开始,他逐渐脱离了儿子的角色,慢慢被宫廷众人视为领袖,连皇帝也日益倚重他。从此之后,他是下一任皇帝的事情,正式成为众人共识。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谢玄济本来就对她有芥蒂,若是她在这次变故中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应变能力,谢玄济和皇后众人岂不是对她大为改观?上元节是谢玄济崭露头角的时机,她身为晋王妃,也必须展现出与之匹配的能力。

如果可以,还要比谢玄济再突出一点。

蒋明薇一路琢磨着上元节的事,坐车回到王府。等蒋明薇回来后不久,慕明棠坐在府中,接到了黄门太监的传话。

“上元节皇上要去宣德门观灯?”

“是。”太监垂着手,说道,“官家心系百姓,要在上元这天与民同乐。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以及后宫诸妃,重臣贵戚,都会一同登楼观灯。”

慕明棠点点头,没有说话,而是转头询问地看向谢玄辰。谢玄辰对此见怪不怪,说:“难得皇上有这样的兴致,我知道了,下去吧。”

太监应了一声,就要告退。慕明棠给身后的丫鬟示意:“有劳公公辛苦一趟,给公公些茶钱润润嗓子。”

太监本来推辞,后来摸到荷包,也就半推半就地收下来。他又对慕明棠和谢玄辰说了些好话,才躬身退出去。

等太监走后,慕明棠问谢玄辰:“宣德门人多眼杂,你去身体受得住吗?”

现在还有丫鬟在,慕明棠不方便问的太直接,但是谢玄辰还是听懂了,慕明棠在担心皇帝趁机下黑手。谢玄辰对此倒不太在意,越是人多,变数越大,反而不怕他来阴招。皇帝即便要动手脚,也不会选在人这么多的一天。

毕竟他死的无声无息,不比当众暴毙强?何况,他现在大概摸清了为何会失去理智,并不怕皇帝动武。真要动起手来,指不定谁出事。

皇帝必然明白这一点,肯定不想和他正面冲突。这次,多半皇帝真的只是单纯的,想去看灯。又不好意思不叫他,只能派人来传话。

谢玄辰说:“上元节观灯是常有的事,难得能见这种热闹,我们去看看也无妨。”谢玄辰说完,想到什么,问:“你逛过东京的灯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