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钻机确实没有使用,蒙了层油布还是放在露天的工地上。

随行的工作人员和技术人员扯开油布,开始测量和记录数据。

朱小北解释:“作为产品的提供方,我们完全能理解公司对产品提出的任何质疑和要求。希望贵公司也能理解,我们DH一直对产品的质量精益求精,这一点上,跟贵公司的要求是不谋而合的。”

对方负责谈判的人员倒是没把朱小北放在眼里,就谈判本身来说,她一没有提出反驳的理由和数据,而是一直微笑着应付着他们的责问,这本身就是让DH陷入了谈判劣势,所以也没把朱小北提出的这点要求放在眼里。

朱小北一边陪着谈判的人聊天,抽了个空小声对舒允文说:“叫他们随便采集土质样本,还有看能不能拿到开采数据。”

舒允文一听就明白了,装作不经意地走开。

第一天回到酒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朱小北马上召集所有相关工作人员开会。

“我要的数据什么时候能出来?”朱小北询问白天在记录钻机样本的工作人员。

“最快明天,因为要跟出厂数据做一个对接。”

“那几个更换的钻头呢?”

“有两个钻头磨损程度太高,数据恢复还需要点时间。”

“最快?”

“后天,后天吧!”

“允文,你能不能拿到他们油田的开采数据?”

“这些不是当初交付图纸的时候就已经给我们了吗?”当场有人提出质疑,不知道为什么还需要这种数据。一般来说制作图纸的时候就会把开采的地质条件考虑进去,这样的数据DH不可能没有。

“我要真实的。”朱小北看着舒允文。

舒允文点了点头,“后天。”

“OK,那就先这样

。”

第二天,朱小北照例精神抖擞地去跟金海岸公司谈判,态度依旧亲善和蔼,经常会围绕某个赔付数据打转,给了金海岸公司的人这样一种错觉:DH认栽了,现在的谈判焦点只在于赔多赔少而已。对方负责谈判的人也松了一口气,至少大方向是有利于他们的。即使如此,那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DH也不想那么快妥协,双方就在谈判桌上跳起了探戈。

可是拿到开采数据的难度比他们想象得难得多。如果按照朱小北之前猜测的可能,9000米的钻机钻头不可能磨损成这个样子,要不就是下面根本就没油了,要不就是之前发给他们的开采数据有误。而这两种情况一旦是真的,那么金海岸公司所蒙受的损失绝对比DH公司大得多。可想而知,这可不是贿赂对方人员就能拿到的数据。

朱小北听着下属的汇报,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橘园就这么胶着了,可她也不知道每天去跟谈判的假象到底还能维持多久。

“允文,查得到到当初是哪家机构帮他们做的勘察数据吗?”

“这个我已经拜托我同学在弄了,可能还要一段时间。”

“最担心的是问题就是对方勘察出来的数据本身就是错的。”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再勘察一遍?”

“除非走法律程序,可是这是在美国,我们耽搁不起。”

“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两个人的心情都不是很好,这种擦屁股的工作本身就让人恼火,更何况公司给出的底线实在太过离谱,朱小北也是迫不得已才想到剑走偏锋。

刚把舒允文送走,朱小北的电话就响了。看了看时间,都凌晨两点了。

“怎么还没睡?”言若海在电话里问她。

“我要睡了怎么接你电话?”朱小北躺在床上,说了一天的话,累瘫了。

“前几天不是跟我说很快就回来了吗?怎么还没处理好?事情很棘手?”

“谈不上棘手,就是很面。赔钱跟挣钱,终归还是不一样,心里有点小落差。”

电话那边笑,“美得你,成天都琢磨着只赚不赔的事儿。”

“说什么呢你,跟着你我就亏大了。”

“是吗?那我劝你赶紧斩仓。”

“你舍得吗?”

两个人腻歪歪了小半个小时,最后电话怎么挂的朱小北都小知道,醒来的时候发现电话还在自己手上捏着。她深吸一口气,哎,美人乡,英雄冢啊,古人诚不欺我。她出门的时候还在想,其实回家当全职太太也不错,至少不用这么东奔西跑的,见天儿连个面部碰不上,心里这么想着,嘴角也柔和了起来。

“昨儿干什么了?笑得那叫一淫荡。招牛郎了?”舒允文在后头拍了拍她。

“你以为我是你呀?哦,对了,别怪姐姐我没提醒你哈,注意安全,听说没几个身上干净的,知道不?”朱小北把他招过来,凑在他耳边说着话,还顺势拍了拍他脸颊,说完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摇曳生姿地走了,背影都在颤抖,最后忍不住了终于笑出声来。可不就是一妖孽吗,舒允文恨得牙痒痒的。

说闹归说闹,该办的事儿还是一件没落下。舒允文运用了在美国读书时候积攒的人脉,终于挖到了内幕。原来负责勘察的机构其实手上有两份关于这块油田的勘察数据,可是因为金海岸公司当时内斗得厉害,真实的那份数据被掉包了,买通了勘察所的人更改了数据,所以从一开始,他们拿到的就是那份被篡改了的数据。

朱小北拿到那份真正的开采数据,看完了合上,嘴上还不停地发出“啧啧”声,“舒大少,你不改行去当FBI这不屈才了吗?”

“得了,就知道你没好话。”

“我这不是在表扬你吗?真厉害啊,哟喂,还盖了钢戳,真是铁板钉钉了。这几天可受够他们的气了,这下,我们可咸鱼翻身了。”

舒允文看着朱小北脸上散发的神采,不由得有些愣住了。当初着了她的魔,是不是也是因为看见了她这么神采飞扬的样子呢?

第二天,舒允文再次见识了朱小北的另外一面。前几天那小媳妇的模样,他看着都顶心,亏得朱小北还一路笑着坚持了过来。什么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啊,她朱小北就是。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啊?她朱小北就是。什么叫痛打落水狗啊?她朱小北就是。

舒允文在旁边看着对方的谈判人员,脸色从惊讶,到木然,再到灰白,最后溃不成军,内心那叫一爽快,不禁有点小崇拜了。后来听到对方的负责人在洗手间打电话,一边说话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水,“对,对,叫Donna。她是DH的负责人,对,总裁,她的要求,你看…”

“好的,好的,我明白。”

最后挂电话的时候,他如愿地听到这个美国人骂了一句脏话。

“你真让他们赔损失啊?”舒允文悄声问朱小北。

“等见了他们总裁再说。”朱小北笑着看了他一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当然,事情的解决顺利得超乎同行所有人的想象。朱小北在谈判桌上一口咬定对方用捏造的开采数据导致DH从图纸设计到生产再到安装过程中蒙受了巨大损失,并且涉嫌商业欺诈,要求DH索赔的事件也给DH的产品在行业内造成了不可估量的负面影响。最后不得已还是金海岸的总裁亲自出面,谈妥了此事。钻机自然也就收下了,送回来的几个钻头自然也要买单了,最后还签下了新的钻机合同,虽然单子不大,但也算是一场完胜了。

事情谈得差不多的时候,大家一起去酒吧庆祝,算是小型的庆功宴了,朱小北倒是一点也不居功,人前人后都把舒允文当成第一功臣。大家都是明眼人,自然也知道这位太子爷的确不是真的过来度假的,而是实实在在做了事情的,看他的眼光也变了。几杯酒下肚,有些胆子大的同事也敢拍着他的肩膀跟他一起喝酒了。

朱小北向来都纵容下属,由得他们去疯闹,倒是随行的不同部门的人对DH国际有了新认识。研发部来的人在那抱怨辛苦,这趟差算是优差了;工程服务队的人在那说DH国际就是DH集团养的那只会下金蛋的母鸡。酒吧里热得很,也很喧哗,朱小北看着大家打成一片,气氛调动起来了,也就退出来了。

酒吧门口刚好有个走廊,走廊上还放着一个古老的点唱机,朱小北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莫名地就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双脚无意识地晃着,美国西部的天还是那么澄净,一抬头就能看见满天的星星,如果再有一个牛仔,那就全齐活了。

“你再晃几下,对面的美国佬就要过来搭讪了。”舒允文也出来,手里拿了两瓶酒。

朱小北接过酒瓶,碰了一下,“Congratulation。”

舒允文被她笑得心里一荡,俯下身,在她耳边说:“May I,please?”

朱小北这才发现原来那点唱机居然还能用,旋律响起的时候,朱小北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我刚才想得就是这部片子?”

舒允文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两个人就在走廊里跳着舞,歌声飘荡在休斯顿的上空,唯美得不像是真的。

As evening fell a maiden stood At the edge of a wood

In her hands lay the reins of a stallion

And ne'er I'd seen a girl as fair

Heard a gentler voice anywhere

Whispered," Alas..."

She belonged,belonged to another,another,forever

Yes,she belongede to the twilight and mist

舒允文在她耳边轻轻地和着歌词,声音低沉,歌词应了他的心声,“她属于,她属于,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朱小北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的呢喃,表情太过沉醉,舒允文忍不住就吻了下去。

这样一个吻,带着一种绝望的气息,像是要把彼此都要淹没,他感受到她的抵抗、她的拒绝,但是他忍不住,不知道是被歌词勾起了心魔,还是这夜色太朦胧,酒精太醉人,他用力箍着她,一点也不理会她的抗拒,舌头长驱直入,甚至带着点恨意,非要在她身上留下点印记,也不知道是太用力,还是故意,他咬破了她的嘴唇,最后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分开的时候,他的眼神有些迷乱,嘴角还带着些血迹,像极了传说中的吸血鬼,妖魅带着一股噬人的气息。

“你干什么?”朱小北推开他,死命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又碰到那块破了皮的嘴角,疼得她忍不住龇牙。

“朱小北,你到底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此刻的舒允文根本就不是平时嘻哈打闹的那个舒允文,他那么理直气壮地冲她发问,搂着她的胳膊,箍得她生疼,她深吸一口气,直视他的目光,直视他的目光。

“允文,对不起。”

呵呵,真讽刺,对吗?她明明知道他想听的不是这三个字,他明明也知道他得到的也不过就是这三个字,可是他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可是,答案还是那么绝望。

他还记得,那年拓展,他拖着她跑到了终点,可是到了终点,她的神情却像是被人遗弃了的破碎的洋娃娃。不知怎地,就上了心。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沦陷吧?

那天晚上,他们住一个帐篷。他喜欢听她讲话,讲她的飞蛾扑火,讲她的不自量力,讲她的沉默与隐忍,讲她那段无望而又单纯的暗恋。

舒允文知道这个女孩直视情绪到了临界点,她只是想找个耳朵,可是他就那么乖乖地听着,连她

的眼泪,他都进了心里去。原来,还是会有这么单纯的感情,不管不顾地付出,然后却不允许自己沉沦,就那么站在悬崖边上,生生地勒住了

自己。或许,那个时候,他就记住了这个把自己的爱情从摧枯拉朽的悬崖边拉回来的女子吧?那么勇敢,倔强得生生把自己的那份感情熬成了一个苍凉的姿态。他不知道言若海是怎么想,他就觉得心疼,而且还泛起了些感动,倘若真的也有这么一个人这么对自己,他会不会觉得幸福?

可等她哭完了,她在睡袋里翻了个身,“该你了,舒允文。”

任他赌咒发誓不会把她的秘密告诉任何人,但是她不信,她非要让他说出一个从来没有告诉过人的秘密给她听,作为交换。

狡诈的女人,言若海就是这样教她的?

最后实在被磨得没有办法了,在他胡编乱造了好几个故事之后,那女人居然从睡袋里钻出来,“你再不说,我就把这帐篷拆了,今儿咱们都别睡了。”

他保证他绝对不是想告诉她这个故事的。这只是一段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在他荒唐的人生里,这样的事情其实渺小到不值一提。不就是几个玩得好的弟兄穷极无聊搞出来的玩意儿吗?他其实是想告诉他,GAY吧他只去过那么一次,而且他觉得一点也不好玩。

可是,她的想象力实在太过丰富,刚听了个开头,就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难怪…”

然后大方地跟他道歉,说她之前如何如何腹诽他,原来他是有苦衷的。“可怜见的。”她还从睡袋里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哎,怪不得你爸叫你往东你偏往西,没事儿,这样做挺好,至少策略是对的,以后等你出柜了,他才不会那么吃惊。”

“那男的什么样啊?”

“你们那圈子是不是挺乱的啊?”

“舒允文,你是攻还是受啊?”

层出不穷的问题,舒允文终于忍无可忍,把她的睡袋拉链拉上,闷声闷气地翻了个身,“睡觉!”

居然,就这么就缠上了。

她把他当兄弟,当姐妹,连他对她说:“我追你啊?”她也大方地应承:“好啊!”

他有时候也想过,为什么不解释?为什么不解释?其实他也明白,一旦解释了,就连接触的机会她也不会给他了。

两年前,他以为自己离她很近了。

舒允文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小北,你敢不敢舍弃一切,跟我一起走?”他不就是在赌吗?可惜,他还是输了。

他想,那个人都离开了。离开的时候,没有给她只字片语,难道她还不懂得死心两个字怎么写吗?

他爸问过他,跟朱小北是怎么回事。

他居然也不解释,“你想的是怎么回事,我们就是怎么回事。”

舒弭甩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那女人是言若海的人,你知道吗?”

舒允文这才觉得自己幼稚,敢情言若海在这等着他呢,他都不需要做什么,说什么。朱小北的身上就打上了他的烙印。他不知道他父亲跟言若海的纠葛,可是为什么要跟一个女人过不去呢?

“你都知道她是言若海的人,怎么还不把她开除了呢?”他讥讽地反问。

舒弥气得额头上的青筋绷得紧紧的,“我从来就不干涉你的那些破事儿,你要疯就到外面去疯去,我只警告你,那个女人不是你能碰的。”

就这样,二话不说把他送出了国。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那么无力,无力到任由别人主宰自己的命运,包括自己的感情,即使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那一年,他24岁,可是幼稚得还是像个孩童。难怪,她的眼里从来没有他。

两年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也可以忘掉很多事情,可是他还是忘不了她。既然你有非忘她不可的理由,又怎么忘得掉?他在迈阿密,她在俄罗斯。他给她打电话,聊天,发邮件,像朋友一样。

每一次,他觉得自己快要接近她的时候,又会让他重新归零。

他渐渐有些明白当年朱小北的心境,像是要把她曾经走股偶的路统统都要走一遍,她经历的苦楚、隐忍统统都要尝一遍,朱小北曾经念过一首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 相爱

寂静 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