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过了几天以后,唐进给她打了电话:“不好意思,林婉,前几天我不在雁城,你找我有事?”

林婉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给他听,他似乎并没有显出震惊得不可思议的地步:“你给钱了?”

林婉说:’我真是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唐进沉默了一会,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后方说:“我有事要告诉你,电话里说不清,这几天我不在雁城,是去见一个人,我们见个面详细跟你说。”

有心说不去,可是听他口气这事事关重大,由不得她不肯,思来想去,还是和他约了在咖啡吧碰头。

林婉怕有人看见,特意说:“找个包厢。”

唐进说:“嗯,我知道。”

进了包厢,林婉刚坐下,还没来得及说开场白,电话便响了起来,她心中一惊,连忙对唐进做了个噤声地手势,然后接起电话,那边传来董翼冷漠而严厉的声音:“起身!”

林婉愣了一下,有些没搞明白状态:“什么?”

“马上离开那里,林婉!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不要再跟你对面这个人有任何往来!趁我没有发怒之前,马上走!”

林婉面色一下变得苍白,刷一下把头扭到四周张望:“你…你…”

可是那边电话已经不容她分辨地挂断了。

她全身颤抖,砰一声跳起来,仓皇地推开椅子,夺路而逃,桌上的精致咖啡杯被撞落到地上,褐色水渍在雪白的台布上一下形成了一条暗涌的小河流。

她没有思维地跌跌撞撞冲了出去,因为太过慌张,甚至还跌了一跤,膝盖上蹭掉了一大块皮,她挣扎着爬起来,对那种火辣辣的痛置若罔闻,身后唐进的声音更是听不见了。

林婉觉得自己像一只妖精,大白天鬼鬼祟祟地悄悄出没在人间,虽然明明没有打算害人,但是只要听到佛揭便会当场魂飞魄散。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了家,打开门,董翼正在厨房里做饭,看到她进来转头微微一笑:“回来了?”林婉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不说话。

董翼却很平静,头先那个打电话愠怒的人像是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一边切菜一边说:“你一个人在家闲着,不玩电脑实在没事做,我给你买了防辐射的肚兜,放沙发上了,你去看看。”她哦了一声,站在门口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前进后退似乎都是错,董翼自顾自说道:“前几天不是想吃水煮牛肉么?我不会做,今天特意去川湘楼打包了一份,待会热热就可以了。”面对这种讳莫如深的反常平静,林婉手忙脚乱,鼓起勇气说道:“我跟他见面了,是有点事情谈…”

董翼终于停下手中的事情,走到她面前,看她还傻站在门口不动,于是俯身从鞋柜里把拖鞋拿出来放在她的脚边,林婉被动地换了鞋子,抬头看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出任何一丝可以看明白的痕迹。他终于说道:“林婉,我这人特别不喜欢别人对我阴奉阳违。”

林婉连忙说:“我没有,我真没有,不骗你,找他是真的有事…”她看了看他:“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总不会相信我和他有什么吧?”董翼拉着她的手走到沙发旁边坐下:“我当然不会相信,不过你已经答应了我的事情,就应该做到,我再怎么宠着你,你都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该为自己的所说所做负责任。”林婉心中激荡不安,再也按捺不住,低声叫起来:“我知道,我知道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所做的错事承担后果!可是你怎么知道我跟他见面?如果你相信我,又怎么会跟踪我?难道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刚好你就在那里,然后又刚好看见我!”董翼冷冷说道:“我还不至于下作到这种地步,要去跟踪自己的太太,不过你也要记得一句话,若想人不知,除非已不为!”

林婉喘着粗气看着他,心中又惊又怕,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么?”董翼逼近一步,把手搭在她肩上,整个身子凑了过来,他眼睛里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凛冽光芒,林婉紧张得胃部一阵抽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颤着声音脱口而出:“没!没有!”听到她斩钉截铁的回答,董翼浑自一震,漠然地把手缩了回去,又看了她半响,猛地站了起来:“那好吧,既然在我有心情知道的时候你不愿意告诉我,那么以后我也不见得有时间听了。”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林婉摸不准他刚刚那句话的意思,又见他起身要走,于是追问道:“你去哪?”

“我今天要去工地那边,晚上就睡那里了。对了,”他像想起来什么,又转过身来:“明天晚上有个晚会,很多人都会去参加,我们也去,到时候我回来接你。”听到他说晚上不回来,林婉心中竟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可是…她不安地问道:“什么晚安?”

“关于地铁边上那块人们都虎视眈眈的地--投标快开始了,明天晚上应该会有一些内幕消息出来。”

“我一定要去么?”

“嗯,我知道你有身子了,不过初期应该不会太累,能坚持么?”

林婉连忙点点头。

他忽然笑了笑:“打扮得漂亮一点,我上次送你的那串碧玺项链没见你带过,这次带上吧。”

林婉悚然一惊,慌乱地回答:“那条…那条项链…”

“项链怎么了?”

“我…我…苏可前几天过来,说要去参加别人的生日party,把项链借走了。”

董翼远远地笑着望她:“是么?亲爱的,你记错了,她已经还回来了,就在你的梳妆台上,还是先去看看吧。”

林婉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身子几乎要飘到云端上去,她本来是坐在沙发上的,这下连坐都坐不稳了,一径的往下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老远的地方传过来:“董翼…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她已经分辨不清楚他的表情,他面上那若有若无的笑容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这个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到底有多难揣测?林婉忽然忆起,在他平常喝茶的时候,袅袅的热气后面,也是这双淡然而沉静的眼睛,像是深邃而泛着冷光的大海,只是那时候她从不知道原来他是这样厉害的人--厉害得让她不认识,她觉得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她站不起来,心里又急,寒冷几乎刺到五脏六腑里,几乎是爬到沙发边上,向门的方向伸出手去,声音里已经带着哭哭啼啼的调子:“董翼,我什么都告诉你,你别走,我什么都告诉你。”他的脚步微微停了停,把手搭在门把手上,却始终没有再顺头,叹了口气:“明天再说吧,我现在没有什么心情听了。”

林婉眼睁睁地看着他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然后就是门砰地一声关上,她无力地颓然倒在沙发上--他们虽然只隔着一张门,那距离却是咫尺天涯。门外的董翼有些无力地靠在墙边等电梯,闪烁的数安一层层往上跳,到了项楼,咚一声响,电梯门打开来,他呆呆望了半响,没有进去,门又合了上去。他的心痛得像有把刀在割。林婉的态度让他觉得遍体鳞伤,他待她这样好,可是她去这样骗他。

这些天,他半句也不曾提到唐进,他知道他们以前的关系,知道他们偷偷见面,他这样精明的一个人,难道看不出她有心事?他什么都不说,只希望她能主动告诉他,可是她却像防贼似的防着他。怀了孩子的人,每晚都睡不好,一次次惊醒过来,她到底在怕什么?有什么不能告诉他?她难道不知道,为了她,他可以把天都顶起来。可是现在她更加变本加厉,竟然开始敛钱,连送她的首饰都卖掉,难道那个姓唐的胃口只值这区区几十万?是什么把那个天真的孩子变成这样?难道一切就为了那个姓唐的?她到底知不知道,那个姓唐的搞这么小动作想要的根本是那块即将要建地铁的地,他要的是那个工程!他以为这样做,可以让他乱了心思,没精力去跟他争。她为了初恋情人不惜背叛他,他简直恨不得掐死她才好。

他伸手再次按了下楼键,刚刚林婉那样哀哀地叫他,他差点就心软,可是他不愿意回头,起码这时候不愿意,他不知道自己此时面对她,会有怎样冲天的怒火。明天吧,明天晚上,他们三个人该碰一次面了,什么东西都应该三刀六面讲清楚。电梯到了,这次他不再迟疑,走了进去。晚上,林婉一个人睡在沙发上,她没有进卧室,卧室梳妆台上放着那条鲜红的碧玺项链,那种红,红得诡异,像血,她没有胆量多望一眼,甚至不敢伸手把它收起来。他们住在顶楼,又是江边,秋天的晚上,江风特别猛,吹得落地玻璃窗呜呜咽咽的,像是孩子的啼哭。林婉哪里睡的着,打了董翼的电话,次次都是无人接听,后来索性关了,她心里想,明天,明天一定告诉他,什么都告诉他,没有什么会比他的误会更可怕。到了后半夜,她觉得小腹隐隐作痛,摸索着爬起来上厕所,雪白的底裤上竟然染了一丝淡褐色的印子。

林婉心里又惊又怕,这个晚上余下来时间几乎都是在辗转反侧中渡过,天微明时分实在熬不住了才再次迷迷糊糊睡着。这一觉睡到中午方醒过来,小腹还有些作痛,但是却不再流血,她松了口气,随便吃了点东西便赶快换了衣服去医院检查。因为头天的事情,她不敢再麻烦董翼,一个人悄悄去医院挂号排队,那天是周五,妇幼院人特别多,医院两点半开始上班,一直排到四点多也没轮到她。林婉心里着急,想着晚上还要参加宴会,又觉得身体似乎已经没有大碍,只好决定明天再来。走过候诊厅,她眼巴巴地望着那些有丈夫陪同的幸福女人,又低头看看孤零零的自己,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鼻子又酸又涩。人生总是不能踏错第一步的,一步错,便步步皆错,可这事又怨不得别人,全部都是自己一手赞成。她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边发了会呆,包里的电话开始响起来,是董翼,语气态度秀冷漠,简单地说让她换了衣服在家里等他来接,挂了电话,林婉悲哀地想:他明明就听到我在外面,但是甚至都不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在外面,在外面干什么,以前他绝不会这样的。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的小腹又开始隐隐痛起来,因为这种惊怕,心中的委屈更是如傍晚的潮汐一波一波涌上来,不错,这事自己是做错了,她开车撞死了人,罪无可怒,可是就算要上法庭被审判,董翼也不能这样对她!她为什么瞒着?还不是希望两个人剩下来的日子能过得痛快一点。“我傻,我真傻!”这句祥林嫂的台词是她这段时间每日的必修课,直到今天她才开始加倍地痛恨自己的傻:“我做的这算是什么事啊,还以为这样会对大家比较好,所以每天瞒得这么辛苦,把日子过得这么恐怖,换来的却是他的不谅解,而且把事情越弄越糟。再这样下去,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她咬了咬牙,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失去什么也不会比失去他的信任更可怕,如果董翼真的为了这事心存芥蒂不要她了,那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到了五点多,董翼果然回来接她,看她还穿着家居服稳稳坐在沙发上不由得一怔:“不是让你换好衣服等我么?”

林婉鼓足勇气说:“今天如果不给机会我把话说清楚,我是哪里也不会去的。”

董翼微微皱了皱眉头:“你选这个时候跟我任性?”

看到他的神情,林婉的眼泪哗一下就流了出来,他们认得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就算是回到当年在他手下做打工小妹,他也从来没对她这样不耐烦过,怎么可以这样?她吸了吸鼻子,颤着声音道:“是!就算是我任性好了!”董翼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见到妻子这样反常,脸色也没有太多变化,他把手插进裤兜里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那你说吧。”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早想着有这么一天这么一个时刻,开场白都不知道准备了多少遍,可是临到真碰上这句:你说吧,她以败下阵来,一直把头低下去,不再吭声。董翼等了片刻,又说:“如果实在没准备好就去换衣服吧,反正该知道的事情我迟早都会知道。”

林婉身子轻轻震了震,终于开口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跟唐进,但是事情绝对不是那样的。”

他淡淡一笑,笑容里竟然有几分讥讽:“你又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她咬了咬牙,大声说道:“不管别人跟你说了什么,我可以发誓我跟唐进绝没有私情!他是我初恋情人没错--这点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我在认识你之前有过一段感情,可是这次回来,我们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乌黑的瞳仁却缩得很小,眼里满是委屈,像是一只明明没有做错事,却被主人误解的小猫。

董翼显出几分好笑的样子,从兜里把烟摸出来,瞄了一眼她的肚子,又放回去:“我从没怀疑过你和别人有私情,如果连这点把握都没有,我现在也不会再站在你面前了。”林婉呜咽道:“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还找人查我?你不相信我。”

董翼打断她:“前提是你不相信我!我不认为这世界上有什么秘密可以让你跟那个所谓的初恋情人一起来守着,而不能让你的丈夫参与其中!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容易被人利用?而最可怕的是,因为你对我的不信任,可能导致我们这个辛苦建立起来的家庭覆灭!”她嘴角微动,泪水汹涌地流出来:“可是…没有谁要利用我…是我自己做错了来,老公…我很怕,所以才不敢告诉你…”她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把手伸向董翼,心中被堵了这么多天的恐惧终于要在此刻向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倾诉:“老公,我这次真的做错事了,你要帮帮我…”她终于把事情的始末全盘告诉董翼,说也奇怪,矛盾痛苦了这么久,一旦说出来,恐惧似乎就消失了一大半,像是在深水里挣扎的人忽然得到了一个令人安心的求生圈。董翼沉默了下去,他在她旁边坐下来,把她的头搂到胳膊上,因为刚刚哭得太猛,林婉汗都流了出来,他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抬手将那层薄汗拭干。“傻孩子…”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这段时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的心里不由得绞痛起来:“你这个傻孩子,一个人偷偷怕了这么久…”这个事情的降临无疑是个灾难,稍微处理不慎就将给他们日后的生活埋下定时炸弹,可是只要林婉肯对他坦诚,那么再大的灾祸,他也会想出解决办法。而且这个事情,他准备先迟一步再打算,因为现在还有更加棘手的事情在等着他。他把林婉抱到身上坐好:“我原以为,今天晚上要一个面对,可是现在不用了,囡囡,你总算在最后关头没有让我失望。”

林婉把头埋到她的肩上:“面对什么?”

董翼迟疑了一下说:“那个唐进,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

他不想吓到林婉,所以始终没有告诉她有人寄相片的事,他一直在疑惑那张雨夜的相片背后的喻义,现在心里终于开始明白。背后的那个人,并不是要让他认为妻子与唐进之间有什么私情,而是要告诉他,车祸那天晚上,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在场,这件事情,还有第三个人知道。而这个幕后人,最大的可能就是唐进自己!唐进决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甚至连柳二对他的调查也只是到出国前夕便噶然而止,谁出钱让他留学,他又靠的什么回国发展,这些竟然都是一片空白。还有前些日子,跟踪他的阿仁发现他去机场接了一个神秘女子,然后便几天都窝在城郊的一栋别墅不再出来,那个神秘女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搭美国的班机来到雁城?这些都是令人不得不警惕的疑团。董翼想来想去,觉得他的最终目的,说一千道一万,也还是利益!东城那块地,明天便要正式开始招标会,原告最大的竞争对手刘氏已经退出,剩下最有胜面的两家就是凌翼与寰宇。现在唐进有林婉的把柄在手,他只要想赢,甚至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在招标前半小时,不经意地走到他面前,谈起林婉的撞车事件,就能成功地迫使他放手。万幸的是林婉终于把事情提前告诉了他,让他有时间想好该怎么面对,而不至于面临那种被逼城下的尴尬境地。董翼暗暗吸了口气,这人,实在太恶毒卑鄙了。其实他对东城的项目本来并没有百分百的兴趣,毕竟手中还有其他项目在做,东城的地又大,万一资金周转不过来也是麻烦事,而且最大问题是地铁文件始终没有最终落实,这些方方面面的因素都在影响他的决定,所以他给的标的并不高。他原先的想法很简单,那块地如果能够以低廉的价格拿下来,就做,但如果超过预算,那就算了,毕竟要盖房子有的是机会,不必冒险。可是现在他忍不住自己的腾腾怒火:“唐进,你也太低估我了,既然要跟我斗,那我们便斗到底!你想凭着这个项目在雁城一举成名,用什么手段我管不了,可是你竟然想利用林婉来遏制我,那你就失算了,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世界上不应该有你这样卑劣的男人存在,哪怕你与林婉原来的爱情已经不复存在,你也不能这样伤害她!”他把林婉扶正坐好:“今天你不要去参加那个晚会了,在家里好好休息,什么事情都交给我,天磊的事情都有我给你顶着,相信我!”这个时节听到这种话,自然让人心中畅快无比,可她隐约还是有些不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董翼拿额头顶了顶她:“不必问那么多,相信我就好,事情总会一件一件解决的。”

林婉点点头,看着他换好衣服打算出门,或许是将隐忍许久的事情全都说出来的缘故,她心里一轻松竟然觉得有些饿了。董翼把她带到车上,送她到了街口的麦当劳,下车的时候,董翼在她脸上捏了捏:“吃饱了就在家等我的好消息,我晚点就回来了。”“嗯。”她微微笑了笑,这是这段时间里难得的真心笑容,她心里有一种告解过后的轻松,虽然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但是现在似乎已经不再那么困扰她,董翼已经将她的苦楚分担了一大半。她买了一份套餐然后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开始大快朵颐。

落地窗外是繁华义务夜景,灿烂街灯将街道照得如同白昼,林婉喝了一口饮料,无意间将目光向外一瞥,那里正有一对年轻情侣经过。那两个人年纪都很轻,打扮非常时尚,女孩扎了个马尾辫,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笑靥如花。周五的麦当劳里,嘈不安,许多父母带着自己的孩子在餐厅里嬉笑玩闹,就算是面对面坐着的人也不见得听清对方的讲话,林婉却觉得天地一下都安静了下来,她丢下桌上的食物,跌跌撞撞地向门外那对情侣追了出去。那女孩穿着一件鲜黄的夹克,在夜色下分外耀眼,林婉几步抢上前去,颤巍巍地伸出手,快要挨到她的肩膀又哆嗦着缩了回来。女孩似乎有些感应,猛地回过头来。林婉劈头看着那张清秀的面孔,瞳孔暮然放大,面色瞬间雪白,她仓惶地退后了一步,恐惧、绝望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她只来得及捂着头,发出一声尖利地叫声后便颓然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第十八章

林婉从小就是个好奇宝宝,她小时候的‘为什么’总是那么多,以至于经常让林妈妈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她有个初中同学念的是医科,这种常人难以触及的专业领域让她充满幻想,因此每到同学会总会缠着人家问这问那。有一次那个同学上完了生平第一次的实体解剖课以后告诉她:“我们学医的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大凡对自己解剖的第一具尸体的面容将永远都不会忘记。”

林婉很震撼:“那不会很恐怖么?”

“嗯。”

“那你们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啊?”

“会在那人的脸上蒙一块白布,可是一般人都会忍不住好奇偷偷看一下。”

“啊?你偷看了么?”

同学老实而凄惨地回答:“呜…我看了…是个好年轻的女人,死了有一段时间,整张脸是蜡黄色的,我划第一刀的时候总在想她会不会把眼睛睁开。”

林婉马上做了许多女生都会做的事情,哇地一声跳起来:“哎呀,别说了,实在太恐怖了,我下辈子都不要学医啦。”

这是很多女孩的典型反应,既爱听恐怖故事又怕听恐怖故事,在刺激里寻找快乐,哪怕被吓倒也乐此不疲。只是这种事情听听就好,实在没有必要参与其中,又一次她拖着董翼一起看恐怖片,片名字幕下方打出一句话: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不幸,为着这句话她当时还笑了好半天。

那个时候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恐怖的事情竟然有一天会发生到自己的身上,这段时间,时时刻刻都闪现在面前的那张脸——那张年轻的、满是血污的清秀面孔竟然再次活生生地骤然出现在离自己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惊见的那刹那,她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的眼睛,可是在几乎与那个雨夜同意的灯光下,她看得如此清晰,除开没有鲜血和泥污,那根本是同一个人的脸,甚至连右嘴角下那颗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不可能会错!自己日夜都在为这个人受着良心的谴责和煎熬,怎么可能看错!她竟然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再次出现了,为什么?难道这个人此时不应该是长眠于地下,受着虫蚁得咬噬么?

有鬼,被她无辜撞死的女鬼向她索命来了!林婉尖叫一声,恐惧漫无边际地席卷而来,眼前顿时一片漆黑,瘫倒在了地上,可是在她失去意识前,她发现那个应该扑上来向她复仇的女鬼竟然比她还怕,拉着身边男生的手拔腿就跑。

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崩得太久太紧的神经骤然断裂,她再也支撑不住,意识陷入模糊。

在林婉骤然倒地的时刻,全然不知情的董翼和苏可正在酒店的宴会厅里交谈,苏可因为遇上了一件稀罕事,显得有些莫名其妙:“我真不知道林婉这算是什么运气。”

“怎么了?”

“她那块地——就是当时她脑子发昏被人骗买的那块坟地,竟然有人要了。”

董翼微微怔了怔:“有人要?谁?”

苏可说:“还不知道,今天快下半时有人打电话来,谈了两句就说要签合同,倒好像生怕我们这边反悔似的,我当时急着过来这边也没来得及详细问对方是什么人,只是约了明天上午具体谈。你说这块地挂出去这么久,虽然也偶尔有人问,但是有成交意向的人根本就没有,怎么会这么蹊跷?”

董翼想了想说:“多事之秋,凡是谨慎点好,明天你机灵点,仔细摸摸对方的来路,为什么要买这块地。”

苏可点点头:“我知道。”

董翼又盯着她瞧了半晌说道:“苏可,你和林婉是这么多年的好朋友,我知道你凡是都帮着她,所以我一直很感激你,可是…你比她懂事,有些是做得还是做不得,你还是须得多提点一些的好。”

苏可闻言一惊,她不知道董翼知道多少,又碍于对林婉的承诺,心中虚得很,讪讪地胡乱答应着,把头低了下去。

他们正说着话,董翼的电话突然急促地响起来,苏可听他喂了一声以后声音就变了,她认得他也有两年的时间,只觉得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见他都是一副冷静镇定模样,从来也没这么惊慌失措过,不由得一阵心悸:“怎么了?”

“林婉进医院了!”

医院里弥漫着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刚做完手术的妇产科大夫有些遗憾地对等在外面的二人说道:“流产了,不过她还年轻,身体也很健康,以后还有机会…”

董翼面色铁青,一拳重重砸到墙上:“怎么会这样?我们晚上分开的时候还好好的!”

医生说:“入院之前已经有先兆流产的迹象,你不知道么?而且孕妇很明显受到了强烈的刺激。”

苏可不确定地追问:“什么刺激可以领她流产?她一向都很强壮的。”

“太强烈的悲伤、兴奋、恐惧都有可能。”

董翼慢慢坐到身后的长靠椅上,把头埋到膝盖里,身姿微微发抖。苏可心中又急又痛,握住他的手安慰道:“你别急,大人没事就好,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都是我不好,明明看着她这段时间里心神不宁,还去逼她,我真混蛋…我该怎么跟她交代,怎么跟她的父母交代…他们把那么宝贝的女儿交到我手上…我…”

苏可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得他的声音都哑了,交握的手心里全都是冷汗,心里更加难过,把自己骂了十遍都不止。她心中忐忑不安,虽然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直觉屿林婉进来的际遇有关,不由得万分懊恼为什么当时要同意与林婉“狼狈为奸”,将自己陷入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不怪你,都是那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王八蛋!”

董翼定了定神,把头抬起来,狠狠咬牙道:“那小子,我绝不会放过他,他一定要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医院长廊里惨白的灯光照到他的脸上,让他眼里的阴狠寒冷刺骨,眉骨上的疤痕更是泛了白,苏可暗暗心惊,凉意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晚林婉始终未曾清醒,即使在昏迷中也是将身体蜷缩起来,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婴儿,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董翼在一边守着,心如刀绞,胃部泛起一阵阵抽搐痉挛,他从不自大,却颇为自负,保护妻儿,在他看来是男人天经地义该担负的责任,可是对自己的两任妻子都没能尽到这种最基本的责任和义务,无能为力的疲惫感第一次在他成名之后击中了他。

他把脸搁到林婉的手心里:“是我对不起你,没有保护好你,你一定要给我一次机会原谅我,好么?我已经错过一次,实在没有力气再错第二次了,这真真会要了我的命的。”他声音微涩,末了竟然隐约哽咽起来。

一直到第二天林婉才恢复意识,事实上在她睁开眼睛之前,她就凭一个母亲特有的直觉察觉到腹中的小生命已经逝去,而整件事情——从雨夜撞车开始到昨晚的死去之人复活,都像放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飞快的过滤着,每个片段,尤其是令人生疑的镜头更是被放了慢镜,她的眼皮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这种怀疑让她觉得遍体生寒。

苏可和董翼曾经的断言加深了她的恐惧。

“如果不是你特别倒霉,那么这就是一个为你量身定做的陷阱!”

“唐进,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她是会经常犯傻,可还是有最基本的逻辑推理能力,当唐进嘴里那具已经被掩埋了实体活生生出现在面前,而且看到她这个肇事之徒竟然转身就跑的时候,事情便真像大白。所有曾经细微的蛛丝马迹,由模糊变得清晰,这是个天衣无缝的阴谋,从那个可怕的雨夜他踏上她的车那刻开始——又或许更早,这个阴谋的序幕便已经缓缓拉开,齿轮一旦开始运转就不会再停下来,而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他,他做好了一个完美无瑕的陷阱,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踩进来。在她痛苦、内疚、生不如死的时候,他却在一旁欣赏自己的杰作。

她多么不愿意相信啊,那个尚在襁褓之中就相识的伙伴、少年时代倾心相爱的情人,竟然会制造出这样惊天的阴谋来陷害她,他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她、伤害她,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而自己竟然曾那样深爱着他,为他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不惜伤害父母家人,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到底是什么可以让人如此丑陋丑恶,林婉心里燃了一团火,身体却凉得像冰,她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地沉睡下去,再也不必面对这么可怕而残酷的真像,睡吧,只有沉睡才能让她有地方躲藏。

冰凉的泪水顺着眼角沁到枕头上,马上有人握住她的手:“囡囡,囡囡…”

是董翼,林婉听到自己胸腔里惶急的心跳,不行,这个时候不能倒下去,她不能睡不能逃避,她还有丈夫,她倒下去了,董翼该怎么办?这是个阴谋,除开伤害到她,她的孩子,更还会波及到其他人。在生死边缘的这刻,林婉骤然醒悟,她不能永远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生活在别人的宠爱保护里,面对蓄意的可怕阴谋,她必须化身成为勇敢的展示,张开羽翼保护自己所有的一切,自己心爱的人!

她发了狂,虽然眼帘几乎重若千斤,还是用尽毕生力气强撑开来:“董翼!”

董翼一把将她搂到怀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她靠在他怀里,轻声说道:“有人要害我们。”

董翼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知道,我不会让他得逞的。唐进,他想要的就是那块地,他以为拿这事勒索、要挟你会让我分心,让我疲于应付没时间搭理他,我不会让他如愿的。刚刚张仁成打了电话过来,我已经让他临时改标的把那块地抬价投下来了,相信我,这只是个开始,我绝不会让他有任何冒头的机会!”

林婉一把反手抓住他,低声叫道:“不会这么简单,他的来意一定不会这么简单,他要我们死!他费这么多心思布这么恶毒的局,是要置我们于死地!”

秋风撩动了窗帘,雨的气息顺着风一起涌进来,秋末大雨里冰凉的寒意,让人觉得冬天提早到来了。

林婉又在医院赖了几天才出院,苏可跑来陪她:“住这干吗啊?你以为是酒店呢?老化都说不入医门不入官门,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林婉说:“不想回去,房子那么大,空荡荡的怪不舒服的。”

其实是因为前天她接到了家具商的电话,说她订的婴儿床到货了,已经送到了家里。这个孩子是她和董翼期盼了很久的宝贝,就这么平白没了,她觉得简直没办法去面对那间已经逐渐成型的婴儿房。想一想,董翼是多么的从内心里渴望这个孩子的降临啊,她才刚怀孕,他就去买了好多大胖娃娃的相片贴在墙上,还买了十几个洋娃娃摆在客厅里、卧室里,每天晚上一定要看一段《新生指南》才肯入睡,看他那样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地做着这些事,她当时心里还在暗暗好笑。可是现在,就因为她的不小心,不坚强,让这一切成了泡影成了灰…

“不如然跟你妈住过来陪你吧。”

“妈妈今年刚退休,和爸爸出去旅游了,我怕影响他们的心情,还没告诉他们呢。”她看见苏可似乎有些担心,反过来安慰她:“不怕,今天就回去了,保姆已经找好了。”

苏可有些嗟叹:“唉,或许你和这个孩子没缘分,不过医生也说了,你还年轻身体又好,很快就能再要孩子了。待会董翼会过来接你是吧?那我先走,公司里还有事——还是你的事呢。”

“什么事啊?”

“这几天事多,董翼可能忘了告诉你,你那块地竟然有人要了,真奇怪。”

林婉吃了一惊:“谁啊?”

“不知道,前几天太忙,本来约见面我都给推了,结果那边竟然急了,问是不是要加价,还说价钱好谈。我真是太奇怪了,这行做了这么久,真没见过这么蹊跷的事情,难道那块坟地下面埋着金子?我回头得好好帮你查查。”

林婉此时已成惊弓之鸟,连忙点头:“是要好好查,我现在除开家里人和你真是谁都信不过,那不耽误你了,先送你下去吧。”

她本来不是什么大病大痛,只是因为心情不好又怕吵,所以主到了医院后面的疗养楼,哪里是给有钱有权的人住的地方,几乎像酒店一样清净周到,才四层楼高,两边都有扶梯下去,中间还有个漂亮的小花园。

她一边和苏可聊天一边送她下楼,苏可回头看一看,忍不住叹气:“你说人怎么会不想大把赚钱,有报道说几乎所有育龄妇女都最少有过一次流产,可见这是个小病,但是你看你老公把你安排得多周到。”

林婉啐她:“看你说的什么话!你想住我让给你好了。”

苏可也觉得这话不妥,于是赔笑道:“我这不是夸你老公会赚钱么。对了,你知道吧,他前几天把城东那块地投下来了,现在不知有多少人眼热呢。”

林婉说:“知道啊,他这几天特别忙又显得很累的样子。”

苏可迟疑一下:“可是我觉得老董这块地买贵了…他手上还有楼盘没完工,这么一下资金转得过来么?”

林婉轻声说:“还不是跟唐进扛起来了,男人,任性起来跟小孩子一样,他说去跟银行贷款。”她看了看苏可,欲言又止:“你说…这事真是他做的么?”

她没说这个‘他’是谁,苏可却自然明白,想了想方才回答:“那得问他自己。”

林婉不吭声了。

这几天天气怪异,这时又下起雨来,她看着苏可走了,拢了拢衣服,慢慢转身上楼。

走到病房门口,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林婉心想:“一定是董翼过来了。”

董翼在苏可走之前打过电话,说是十分钟后到,适才她送苏可走的是另一边,两个人错过了也有可能。

刚想推门进去,没成想房里竟然传出话语声,而且那把男声清澈悦耳,极为熟悉,让她不由得大吃一惊。

“我只是想来探望她。”声调平静自若,是唐进的声音。

董翼的语气和他差不多:“恐怕她并不太想见到你。”

唐进轻轻一笑:“她不想见我?还是你不想见我?”

秋天本来是干燥的季节,雁城这年秋天雨却反常的多,以致地面湿漉漉的,空气里也弥漫着濡湿的气息。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让林婉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她从掩着的房门偷偷往里瞧过去,病房里灯光敞亮,唐进正背对着她站着,董翼则面对她,脸上看不出有太多表情。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唐进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下来,然后给自己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淡淡笑了笑:“你错了,我倒是很想会一会你,你这样的人也算是人间难得一见了。”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夸奖?”

“你可以自行理解,但事实上你应该庆幸,如果十年前你遇见我,今天不可能完好无缺地走出这张门。”

“我自然知道,十年前的董翼是令很多人闻风丧胆的老大——不过这事我知道与否不重要,关键是你现在的妻子是否知道。”

董翼低头吸了一口烟:“你对我了解得似乎很清楚。”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不也派人查了我的底?”

董翼并不否认:“我从不介意或者惧怕与别人的战争,既然你要挑起纷争,那么我便迎战!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这么做你良心安乐么?”

唐进沉默半晌,眼神黯然:“我对不起她,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又不得我选择,董翼,如果你真爱阿婉,就让她走吧,她是最无辜的,不该卷进来。”

“她是我的妻子,走与不走,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都不明白这场纷争的起因,如果只是为了利益,你没必要设计这么毒的局来陷害你曾经爱过的女子。你是为了钱么?”

唐进轻微地笑了笑:“为什么这么小瞧我?如果你跟林婉多打听一下我的过去,就该知道我这生最大的理想不过是和我父亲一样,在大学里做个好的教习,教导学生,桃李天下,然后娶一个心爱的女人做妻子,生个聪明漂亮的孩子,如此而已。我的野心没有你想象的大,理想也不如你所想的那么庸俗。”

“我很想相信,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并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