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一句话叫世事弄人么?”

“那你听过一句话叫回头是岸么?”

“董翼,我的未来你暂时还是不要操心吧,你该看顾一下自己了。今天来,除开看望阿婉,还有也是想知会你一声,你曾经欠下的债,有人要向你追讨——这个世界是讲报应的。”

董翼静静地看着他,伸手将烟头掐灭在烟缸里:“你还没有资格跟我说这种话,让你的老板来见我。”

“你太自负了,董翼,到现在这刻你还觉得万事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么?”唐进略带惋惜地摇了摇头:“好吧,有些事,也是时候该让你知道了。首先我要恭喜你,成功的投到了城东那块地,对于那块传说中的宝地,各界人士虎视眈眈,相信这样的恭喜你这几天已经听到了不少,不过我也相信,此时此刻的你,一定已经开始发觉不对劲。从始至终,对于那块地你是有兴趣的,但兴趣还没有大到肯让你冒风险,尤其在地产界的风向标刘氏退出之后你就更加谨慎。我知道你一直派人在摸我的标的,也知道我给了高价,就因为我想要,所以 本来不热衷的你决定跟我争下来,甚至不惜临时改标抬价——换了对手是别人你一定不会这么做,但因为是我,所以你就一定会这么做。这样做,能出一口恶气,当然是好的,心里也会痛快,不过你忘记了成本,现在的地产业,已经不像几年前,完全是个暴利行业,稍有不慎,是会赔钱的。”

他又淡淡笑了笑:“当然你不会怕,赔点钱算什么,能帮阿婉出气,能给我一个下马威,就算以本伤人也值得。工程后期资金不足也不需要担心,你跟银行关系良好,这个工程牵涉到地铁,任何一间银行都知道地铁物业有多金贵,到时候一定会争着给你贷款。这个想法很好也很完美,但是让我做一个可怕的假设好么?到底是谁告诉你那块地边上一定会有地铁通过?这个消息是谁传出来的?你看到文件了么?我可以告诉你,雁城要修地铁是事实,走城东线也是事实,但是——时间不确定,什么时候会正式下文?三个月?半年?还是一年?谁也不知道,商场入战场,分秒钟都能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何况这么久?一个谎言,如果是百分之百假话就不能让人信服了,怕的是半真半假的谎话,再老道的人也会掉进这种圈套里。而这个消息,我想在明天之内雁城的每间银行都会知道。”

“我们再来看一看你现在手中的盘,你的盛世华苑第一期刚刚建成,销售已经大到了百分之九十,非常好的成绩,应该再恭喜你一次。第二期目前在建,据说光看图纸和模型,你就卖出去了一半,业绩同样喜人。只是如果想用这些款项来支援城东的项目,那么就有待商榷了,因为你接下来的销售不会再一帆风顺,我收购了寰宇的同时,也接受了他的在建工程,我可以跟你保证,一样的地理位置、户型、质量和物业管理,不管你卖多少,我一定比你低百分之十!董翼,你可以以本伤人,我一样可以,我们甚至可以比一比,谁的资本更加雄厚。现在,你可以幻想一下你将要面临的困局了。”

面对他的滔滔不绝,董翼一直不发一言,只是靠在窗边望着他,神色晦暗不明,待他说完后,点了点头:“果然是个局中局,你应该花了不少心思,从林婉撞车开始就一直在诱我入瓮,你算准了她藏不住心事,用假死人、勒索信去吓唬她,甚至害到她流产,无非是想要扰乱我的心思,让我发怒,然后便看着我顺理成章地跳下来。你根本不是要害林婉,你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

唐进低下头去,略长的发丝搭在额边:“如果可以,我愿意避开一切伤害她的可能,流产是一个意外。”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夹仇带怨而来,到底为什么?你身后那个人知我甚深,跟我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董翼,我不得不佩服你,兵临城下,或许你多年来基业就要毁于一旦,却还能这样镇定自若,也没乱了方寸,也算难得了。那个人倒是没有估错你,她要我带一句话给你,她说如果你听完还能保持冷静,那就算是长进了。”唐进抬眼一字一句说道:“当你沐浴在幸福生活里时,不要忘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因为你在地狱的烈火里倍受煎熬。”

董翼猛然一震,小麦色的肌肤瞬间变得苍白,眼里却有奇异地光亮闪过:“她是…”

“还有一句话,如果你哪天有颜面、有胆量再提起她的名字,那么她就会与你相见,做一个了断。”

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轻微响声,是董翼将手中的银质烟盒捏得太紧,扣盖的螺丝竟然一下生生折断。

唐进看了他一眼:“请带我向林婉问候,对她,我很抱歉。”

他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一直躲在门外的林婉轻轻闪到一边,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脑子里如同有一堆乱麻却理不出头绪,刹那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虽然不知如何是好,虚弱地脚却不听脑子的控制,一步步跟了上去。

唐进走到前面,一会便下了楼,待走到转角的地方,忽然把脚步停下来,他也不回身,就那么怔怔地站着。过一会,终于轻声说道:“阿婉…”

林婉听他说话,神智终于恢复过来:“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真的全部是你做的?”整件事情已经脉络分明,无需梳理,可是如果听不到他的亲口承认,她就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地垂死挣扎,总觉得…他不应该这么坏,总觉得…他不应该这么对她。

他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对不起。”

林婉呆了呆,心中最后的一点火种也熄灭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这么害我,不怕么?老天看着你呢。”

唐进慢慢转过身来,痴痴望着林婉,眼角那颗秀丽的褐色泪痣在如水的目光下触目惊心,便真如一颗泪滴般:“还记得那个故事么,阿婉?小人鱼把鱼尾变成了腿,每一步的行走都像泡沫一样轻盈优美,可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那每一步都是踏在刀尖和锥子上。我也一样,我走出每一步心都在滴血,而且我比你们更加痛苦,因为从最开始我就已经看到了结局,在这场战争里,不会有一个赢家,我们每个人都是将血肉模糊。”

他猛然闭上眼睛,清秀的唇角却勾勒出凄楚的笑意,如同模糊的月光:“不原谅我也好,就让我下地狱吧。”

小人鱼的故事,是有一年她患急性肺炎,躺在病床上时他念给她听的。那时她还小,虽然在病中,但因为有他的陪伴心里隐约有着一种极致的快乐,多年后重温这个故事,快乐却变成了不可抑制的痛楚。林婉怔怔地看着他加快步伐消失在视线里,有些茫然,把眼光投向楼下的花园,她本事因为心情烦乱,想看一眼园里开得正好的桂子,没想到却看到奇怪景象。因为下雨的缘故,花园里已经没人走动。奇怪的是却有一架轮椅停在花坛旁边,上面端坐一名女子,黑衣长发,肤色白得惊人,因为隔得远,看不清容貌,只觉得身材甚为瘦削孱弱。雨势颇大,那女子不知在雨里呆了多久,周身早已湿透,却始终不动不挪,只是把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林婉。

她分辨不清她眼神里的含义,直觉打了个哆嗦。

唐进很快地下了楼,冲进雨里,看到轮椅上的女子,他迅速将外套脱下,把她包裹起来。林婉看他低头不知跟她说了句什么,须臾,女子慢慢把头倾了下去,任他将轮椅推走了。

那个轮椅上的女人是谁?为什么会和唐进同进退?唐进为什么说有一个故人要向董翼讨债?难道自己的丈夫曾经竟然做过什么亏心事?种种疑问充斥在林婉的心中,如同一块上下不能的骨头哽在喉间,让她几乎窒息。

她慢慢转身上楼,到了病房门口,犹豫一下方寸伸手推门进去。坐在沙发上的董翼刚刚接完一个电话,她甫一踏进,刚好听到他说最后一句话:“那好,我马上来机场接你,见面再聊。”

挂了电话,他抬起头望了林婉一眼,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伸手从敞开的烟盒子里拿出一只香烟。林婉静静地看着丈夫,是什么让他这样心不在焉?打火机明明就在茶几上,他却到处都找不见。

她轻轻走过去,从桌上拿起那只银质打火机,蹲在他脚边,叮一声点燃,将那团小小的烟火递到他的唇边。董翼微微怔了怔,林婉正仰着脸看他,还是平日那张小小尖尖的脸,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只是以往看着总觉得带着几分稚气,让人止不住地想多多怜惜,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他感觉她的眼神倏忽成熟不少,眼眸里的黑色简直像深夜里的海水,深邃而坚强。

他顺着火点了烟,伸手把她拉起来:“囡囡,我有个朋友过来,待会要去机场接他,今晚可能不回来了,我们有点重要的事情谈。你在这里等一等,我让司机过来接你回去,晚上你找苏可来陪你好么”

林婉想了想:“是专门为你的事情过来的么?”

“不是,他太太也是雁城人,娘家出了点小麻烦,他过来解决。”董翼微微笑了笑:“他姓柳,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们还没见过呢,下次安排你们见面。”

林婉也微微笑了笑:“现在响起来,好像你原来的那些朋友我一个都没见过呢。”

董翼慢慢收敛笑容,深深看她一眼,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囡囡,你先回家等我,明天我回来以后,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什么事?”

“很多…也很重要。”

林婉点点头:“好,我在家里等你。”

他看着她极为乖巧的神态,心中一动,突然低下头往她的嘴唇上吻了过去,气息急切,不容置疑,猛烈得让林婉觉得疼痛,她抓住他的胳膊,把腰往后折下去。过了许久,他依旧紧紧把她搂在怀里,淡淡的烟草味和炙热的气息还在颊边迂回流连,林婉的心剧烈跳动着,她听到他伏在耳边轻轻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辈子,我从没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一个人,过去、将来都是!”

她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我知道,你不用告诉我我也知道。”

董翼觉得自己几乎用尽了周身气力才从林婉身边离开,他顶着冰冷的雨丝走到停车场,打开车门时拿钥匙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耳边一直回响着刚刚与柳二的通话:“阿翼,对不住,我怕是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唐进背后的资助人藏的很好,所以我一直没查处什么端倪,只知道是行李的…新近才知道那人是他的阿姨,附加姓列…”柳二的声音迟疑地继续着:“你晓得,这个姓不多见…我们还是见个面吧,有些东西电话里说不清——只怕霓裳这次回来是不肯善了了。”

他慢慢拉开车门,只觉得小小的金属把手重若千斤,头也开始炸裂般的疼痛起来。

霓裳,霓裳,这个他曾经以为永生都不会再提及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在胸腔里翻腾着,曾经那样的伤、那样的痛,那样疯狂地寻找,似乎已经成了久远的往事,尤其与林婉成婚以后,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她。呵,原来始终是忘不了啊,没有人可以在做错事以后不负责任,哪怕天涯海角、岁月流逝,曾经的债也必须偿还,而他给她的伤害,该拿什么做赔偿?

林婉并没有打电话给苏可,她进来越来越觉得有些事情该自己解决的时候还是得靠自己,不应该麻烦太多人,可是苏可却自己跑了过来。

“丫头,我有个天大的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事让你这么大惊小怪的?”

苏可神秘地笑了笑:“我终于查到你那块地的买家了。”

“是谁?”

“刘氏的刘之牧!他也算是小心了,不用私人名义购地、自己也完全不出面,只是派人用他旗下一个小公司的名义来买,这种掩人耳目的做法,换作是平常根本不会有人查,不过谁叫现在刚好是非常时期,我小心谨慎着呢,竟然真叫我查了出来。”

林婉一愣:“他要那块地干吗?建度假村?”

苏可眉开眼笑地说道:“刚开始我跟你一样摸不着头脑,不过我查了一下午资料,总算是有些每亩了。你莫名其妙买了块坟地,所有人都觉得你真是衰到家了,可问题是,那坟是刘家的祖坟,那座山以前根本就是刘家祠堂,这样一来,你的衰可就变成运了。”

林婉大吃一惊:“我怎么把他家的祖坟买下来了?”

“所以我才说你的运气真是无人能敌了,误打误撞,竟然把刘家的祖坟买了下来,他现在急着要把那地收回去。你现在一点都不用担心卖不出去了,甚至可以还坐地起价,不如把价码翻个倍如何?哈哈”

“他早干吗去了?怎么现在想着要收回?”

苏可哎了一声:“你真笨,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你知道你祖父、祖母的墓地在哪,每年清明也会去祭拜,可是你知道你曾祖父、高祖父的墓在哪么?”

林婉想了想,茫然地摇摇头:“那还真不知道。”

“那不就是了,你这样完全接受传统教育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祖坟在哪,你认为像刘之牧那样从小在国外长大,国语都说不准的人会知道自家祖坟的位置?就算知道,像他那么OPEN思想的人只怕也不会放在心上。至于这次想收回来,估计是家里有什么事让他受了触动,觉得买回来也不错,反正对他来说这点钱根本不足挂齿。”

林婉心中一动,一个年头如闪电般瞬间划过:“他很有钱么?”

“刘家时代从商,各行生意遍布全球,人丁却一直不兴旺,到现在除开那些七扯八扯得旁系略有一些股份,整个刘氏几乎就是在他一个人手中,你说他有钱没钱?你老公也有钱,可是再怎么累积,也就是他这一代一个人的事,刘氏却是根繁叶茂的豪族。林婉,这次如果你能攀上刘家,跟他们搭好桥,对你老公的事业一定有莫大帮助。”

林婉眼中亮光一闪,将手中细瓷的杯子在手中转了转,低头微微抿了一口:“是么?”

这晚林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彻夜不眠,第二天一早她从床上爬起来,推一推苏可:“苏可苏可,你马上帮我联系刘之牧。”

苏可睡得可酣,给她推醒过来,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睛道:“联系他干吗?他底下人说了,刘之牧让他做全权代表,任你开价。”

林婉道:“你去同他底下人讲,想要这块地,必须事主本来亲自与我面谈,否则一切免提!”

苏可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你想干什么?他已经给了你做梦都要笑出来的好价钱了,你真以为那块地底下有金子啊?也就只有刘之牧才会肯要!”

“我知道别人都把那里当草,但是只要刘之牧一个人肯把它当宝就好了!”

“你疯了?林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贪?”

林婉抬眼看她,镇定说道:“我没办法,凌翼现在面临重大危机,我决不能让董翼辛苦打下来的天下就这么平白给毁了!只是变穷的话没什么好怕的,但是我不能让那个躲在后面害我们的人看笑话——我决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到我的丈夫!”

苏可发了会呆:“我还是不太清楚你说什么,我只知道刘之牧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们刘家的人几乎从生下来就开始做商人,精刮滑溜得像条鱼,你难道认为自己可以拿那块地做筹码要挟他,让他出售帮凌翼么?林婉,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别把事情越弄越糟,就算要帮董翼也不是这样帮法的。”

林婉静静说道:“我昨晚已经想了一晚上,现在没有一间银行肯帮凌翼,至于他的朋友,面对这么大笔钱即算是有心只怕也无力;我知道同业借贷是减很危险的事,可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哪怕是兵行险招也须得试一试了。”

苏可急了:“那也不用你去啊,你上的那几天班无非是做做前台抄抄写写,哪里知道商界的花巧?你去跟刘之牧碰?你脑子摔坏了么?这是换成董翼亲自去谈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他不会去的。”林婉微微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到远远的地方:“那个人我不知道是谁,但是一定跟他的过去有莫大渊源,他从没这么乱过。就像你在我们结婚前说的,他的过往我不清楚,可是我比所有人都了解他,如果他觉得这事是他做错了,那么他一定会给别人补偿,哪怕代价是他的事业,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她看着苏可笑了笑:“没办法,谁叫我嫁了个真汉子,不过——我可不是大男人,我只是个小女人,别跟我说什么顶天立地,我的心就是只有芥菜籽那么大,那又怎么样?不管我老公曾经做错过什么,那个人已经夺走了我的孩子,如果还想要破坏我的家庭,那么我就要跟他斗到底。他想伤害我老公,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所以——刘之牧就算是洪水猛兽,我也要去会一会!”

能让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子迅速成长的催化剂是什么?除开伤害,就是捍卫家庭和爱人的心!林婉以前的世界,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她认得的人也只有两种,好人或者坏人,可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她终于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简单。就像几年前的那个雪夜,她原本指望别人保护她和弱势的同事,但当发现没有人挺身而出的时候,她的勇气潜力就被激发了出来。现在的情形也一样,为着要保护家庭和丈夫,最不擅长心急谋略的她,马上要去与一个据称是老奸巨猾的狐狸男人对阵了,奇迹般的,她竟然感觉不到一丝心慌与害怕,而是信心满载!

第十九章

两个小时以后林婉已经坐在刘家派来接她的车上,车行驶的方向是一路向南,让人隐约觉得有几分眼熟,细看发现正是去老黄家别墅的路。她记起苏可提过老黄买的别墅正是与刘之牧比邻而居,脑子里正想着这事,车就下了国道转到一条小道上,不一会便来到那天雨夜事故发生的现场。林婉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就是这个地方,噩梦开始的地方,连那棵树的位置都一点也没变,既然今天重回到了这里,那么能不能让事情变得有转机呢?

虽然是带着满腔勇气而来,却不知道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她心中有些忐忑,于是把眼光投射到车窗外面,经过一夜雨的洗礼,天空放了晴,终于迎来了秋季特有的晴空万里、干燥凉爽气候。林婉呼了一口气,看,不管雨下得多么大,多么久,太阳总归是会出来的,她的心定了下来。

车子终于驶到那个熟悉的别墅区,还只到大门口,守卫看到他们的车就已经向他们经历。刘之牧的那栋别墅在整个区域最深处,要穿过一条长长的斜坡后再开十分钟左右才到,几乎像是要到一座小山的山之巅,她忍不住把头伸出去,刚刚看见层林尽头掩盖着的一角精巧屋顶,司机便说:“董小姐,我们到了。”

林婉哦了一声,将电动镂花铁门上的牌匾念出来:“静园。”

司机客客气气地说:“是。”

林婉有些好奇:“为什么叫静园?是因为主人喜好安静么?”

“这个,不是很清楚。”司机想了想:“老板的心思,我们怎么揣摩得到。”

林婉心里暗暗琢磨,刘之牧果然是不容小觑的,哪怕是手下一个司机都斯文有理,一路上不管问他什么都是客客气气地问答,但是若想再深入,又是滴水不漏。

她跟着司机穿过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径花园,到了门口,有个估计是小阿姨的清秀女子把她接近了客厅。

“先生陪太太打球去了,他说如果董小姐到了便请稍候,他马上回来。小姐喝茶还是咖啡?”

林婉连忙说:“茶,谢谢。”

这整栋宅子里的人都是这么客气,也不知道训练了多久才能变成这样,可是这种过分的客气简直让她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

林婉有些无聊地坐在沙发上打量房子的布局,南边的窗户是一整扇的玻璃窗,那玻璃不知经过了怎样的加工,秋天灿烂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洒进来,光线却奇迹般的一点都不刺目,只是让人觉得一股柔和的温暖。她觉得自己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人,可是对这房里的家具竟然大多看不出出处,都是些款式极为简单的家俬,色彩也不出挑,但每一寸设计又拿捏得恰到好处,而且摆放的位置都非常适当,总之是让人十分舒服。

大概等了7、8分钟的样子,刘之牧终于回来了,传说中闻名遐迩的人物是个身材高挑瘦削的男子,穿着白色的高尔夫球衣、粗布裤子,手中还拎着球袋。看到他,林婉连忙起身,他冲她摆一摆手,示意让她不必客气,然后转身将球袋递给刚刚那个小阿姨:“请帮我把球杆擦一擦再收好,谢谢。”

林婉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从司机到保姆都那么礼貌,有这样的主人做榜样,想不变斯文都不行,只是心里总觉得隐约有些不对,她暗中仔细想一想,是了!就是因为太太太礼貌。一个人待身边所有人都客气礼貌自然是好的,也的确是好教养的一种表现,只是如果过了,便让人觉得假,把持得太好的客气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疏远,这栋房子的主人只差没有明白告诉所说有人:请不要太靠近我,谢谢!

刘之牧交代完那边的事情,又用极抱歉的语气对林婉说:“不好意思,刚打完球,请容我先上楼更衣梳洗,我很快下来。”

林婉不得不跟着他一起客气:“没关系,没关系。”只差没把谢谢说出来。

可是她等得心甘情愿,先不说这是她求别人的事,就说人家来头这么大,态度却这么温和,没有一丁点嚣张气焰,她也无话可说。林婉终于明白什么叫用气势压人,喉咙大不是气势,男人的气度从细微末节的地方就能看出来。

林婉换第二杯茶的时候,刘之牧施施然走下楼,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和蔼地问道:“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听说董小姐,哦,应该是董夫人吧?找我有事?”

林婉说:“我姓林,夫家姓董,当时为了图方便,所以在资料上登记的是董小姐。”

刘之牧双目炯炯,微笑说道:“如果我没记错,应该与董兄曾有过一面之缘,听闻董兄的凌翼地产是雁城地产翘楚,只可惜那次见面时身边的人太多太杂,所以没有机会与他交流,真是甚为遗憾。”

林婉心中一跳,不由得暗生警惕,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自报姓氏家门,人家就已经把阵站摆下来,明明白白告诉她,她的来路他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只怕所来是为何事他都已经知道了。可是面前这男子从外形上来讲实在不应该是如此厉害的角色:他年级应该跟董翼不相上下,或许还年轻一点,肤色白皙、清秀漂亮,秀丽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从见到她开始就始终面带浅浅微笑,一点也没有董翼面对陌生人时的严峻和不苟言笑。林婉曾经觉得自己所认得的男人里,若论五官容貌最为出众的非唐进莫属,如今又加上了一个不分伯仲的刘之牧,只是十年后的唐进是否有刘之牧的雍容一度,就不得而知了。

林婉思忖片刻,客气地回答:“都在同一个城市,又是同行,以后见面的机会应该很多,况且我和刘先生还有机缘能够在今天见面,就更方便你们交流沟通了,更或许以后两家还会有合作的机会。”

刘之牧淡淡一笑,他上楼的时间里,吓人早已在茶几上摆了一杯黑咖啡,想必是他的日常习惯。他执起杯子微微抿了一口:“话是这么说不错,可惜我大部分时间在国外,就算是回来留在雁城的时间也不会多。再说到同行,这几年刘氏的房子已经越盖越少,我倒是对别的行当开始慢慢感兴趣了。”

他歉意地笑着说:“董夫人,你要知道,男人总是爱贪图新鲜的,一个事情做久了,就会想换别样的试一试,老是做同一件事情让人气闷得很——所以雁城的地产,我看还是由董兄这样的人物指点江山比较好,能者多劳嘛,真是非他莫属了;至于合作,刘氏总部在海外,始终不是本土公司,那是万万不敢插手凌翼公司的业务的。”还是那么客客气气的样子,好像不想盖房子也必须向别人道歉。

林婉不禁尴尬地咳嗽一声,她还没把话引到正题上,刘之牧就一句句地堵过来,连开场白都不给机会,看来果然是知道她的来意了,察言观色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本事。她回忆起以前董翼对他的评价:那人特会揣摩别人的心思,你说什么他就顺溜跟着你走,其实根本云山雾罩,他真正什么心思你不会知道。

怎么办?再跟这种人把圈子兜下去显然是极不明智的,或许最终还要自取屈辱,不如当机立断!林婉一咬牙,索性开门见山:“今天我来是因为听说刘先生对我曾经买下的一块地感兴趣。”

刘之牧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只是不知道夫人是否愿意割爱。”

林婉回答道:“我自然是肯成人之美,刘先生这样明察秋毫,一定知道我买那块地已经有两年,却始终没有派上什么用场。现在有人想要,我当然千肯万肯。”

“东西没买对就赶快抛,止损即为赢,这种做法很明智,我念中学的时候买过股票,可惜当时还不懂这样的道理,结果亏了一年的零花钱,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冤枉,看来夫人比我年轻那会聪明许多。”

真是个风趣的男人,只是现在她没有时间欣赏,林婉将背脊一挺:“可是我不想要先生的地钱。”

刘之牧饶有兴趣地将眉毛跳起来:“不知道夫人想要什么。”

“那块地,我愿意拱手相送。”

“那怎么好意思,无功不受禄,况且这点钱我还拿得出来。”

林婉的心怦怦直跳,一鼓作气说道:“现在凌翼的情况刘先生应该是清楚的,我先生买了城东那块地,手中却还有其他项目在做,所以资金周转目前有一些困难,但是如果刘氏愿意与凌翼联手的话,我们一定可以盖出雁城第一座地铁楼盘,有钱也可以大家一起赚。”

刘之牧耸了耸肩膀:“这么赚钱的事,银行一定比我感兴趣,夫人是不是找错人了?刘氏暂时还没有涉足到金融业。”

林婉几乎被他顶到墙壁上,还是硬着头皮道:“我们与银行的关系一向良好,只是这次因为政府发文时间有拖延,才让各家银行不肯借贷,但是您站得高远,看东西一定不止在皮毛上,这个项目绝对是有钱赚的。如果这时候刘氏肯帮凌翼一把,我们一定会铭记在心,您想要的那块地自然是顺理成章送给您。”

刘之牧叹了口气,用很诚恳的语气说道:“夫人应该年纪不大吧?想来也很少在商界走动,既然你今天跟我说得这么直白,那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老实说,你说的城东那块地,我也有过考虑,当时如果我想要,只怕还轮不到别家出手。我和董兄都是做生意的人,但凡是做生意,就不会不想赚钱,凤凰无宝不落,不赚钱的辛苦事我为什么要做?可是就算要转,我也要考虑一笔钱投下去,哪个地方可以赚得更多,资金可以回流得更快。不错,那块地以后会建地铁,位置也很好,在那里盖房子,不论是商务楼还是家居楼都可以比其他地方卖价最少高3成,可是谁知道地铁到底什么时候修?半年还是一年,或者更久?政府办事效率你不是不知道,有时候一个批文下来也得几个月的时间,没准我房子盖好了,地铁还是在纸上谈兵。到时候如果地铁真的落成了,便宜的是谁?是业主!他们转手就可以赚一倍或者更多,我可不愿意别人拿我的钱来填自己的腰包,没人会感谢我,人家只会笑我蠢,竟然做这种赔本生意。”

他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咖啡又道:“实不相瞒,夫人手中那块地是我刘家的祖坟,如果你愿意让给我,我自然心存感激,也一定会给你个好价钱。但是如果你想拿那块地做筹码,让我借钱给凌翼或者像你说的那样跟凌翼合作,共同开发项目,那就还是算了,你我相交不深,我的为人你可能还不清楚,我最不喜欢别人拿东西同我讲条件。做生意无非是你买我卖,能双赢就最好,实在做不到也至少要大家开心,条件谈多了,彼此心生芥蒂就没必要了。我们刘家世代都是商人,埋在地低下的那些先人也是,如果知道后代子孙为了他们的安寝地而做了赔本买卖,只怕在地下也不会睡得安稳。”

他抬眼看了一眼林婉,镜片后乌黑精明的眸子里寒芒微闪,如同寒冷冬夜里的黑色水晶,头先入春风般的和煦微笑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凉意,他冷冷说道:“夫人若执意不想卖,我也不勉强,我会另找风水先生测一块好地,然后将我家祖坟迁出去。我想不管官司打到哪里,也不会不准别人迁坟吧?那块地,夫人喜欢的话就自己留着,不过从此以后,刘氏和凌翼只怕是很难做朋友了。”

林婉紧紧捏住衣服一角,连呼吸都开始不顺畅,这个男人如此可怕,说翻脸就翻脸,她根本不是对手。他这一番话连消带打,让她出门时满腹的信心与勇气早已不见了踪影,事情又被她弄得这么糟糕,早知道还不如听苏可的劝告,把事情交给董翼。是不是现在马上同意把地卖给他会比较好么?起码这样不会开罪刘氏,不会给董翼多树一个敌人。可是真的就这么走人?万一他只是欺负她没经验没阅历而吓唬她,那岂不是白白丢了最后一个机会?到底怎么办?她完全没了主意。

正彷徨无计之时,一把清脆恼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刘之牧!你有没有搞错,说带我打球,却把我一个人扔在球场,自己偷偷跑了!你知不知道害我摔了一跤!”

声音由远及近,倏忽间便已经到了跟前,林婉诧异抬头,眼前一花,一个身材窈窕的长发女郎怒气冲冲地背对她站着,一手将手中粉色高尔夫球袋扔到客厅角落,另一手的十指尖尖,几乎要戳到刘之牧的脸颊上。

她指了指身上湿淋淋的衣服:“你看你看,那个球停在湖边,我一挥杆,差点整个人都栽进去,都是你!”

刘之牧皱眉将她的手拨开,“脏死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走的时候明明有跟你打招呼,是你自己玩得太高兴没听见。”又扬头叫:“阿玉,快去给太太放水洗澡,准备衣服。”

阿玉慌慌张张地答应着泡上了楼,刘之牧望一眼地下的球袋,显出几分心疼的样子:“那是我特别为你定做的球杆,连颜色都是独一无二的,你别这么不当回事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打球的人应该多爱惜自己的杆?”

女郎依旧不依不饶:“球杆重要还是我重要?你都不问我摔坏没有!”

刘之牧没好气说道:“摔坏了你还能叫这么大声?我看你根本连车都没坐,就自己一溜小跑回来了,中气这么足,我简直以为你在外面吃了人身燕窝。”

女郎顿时火冒三丈,伸手在湿漉漉的裤子上擦一擦,一把将手抹到刘之牧的脸上:“我看你爱干净!”

林婉目瞪口呆,这任性的女郎是谁,难道竟然是刘之牧那大名鼎鼎的夫人?简直比苏可还要娇蛮还要不讲道理,她不由得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女郎听到声响才发觉房里还有别人,回过身来,与林婉四目相投,两人同时惊讶地咦了一声:“是你?”

林婉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真的有“人生何处不相逢”这种事,刘之牧的太太竟然是早前在摄影展上遇见的女郎方静言,而且她还曾经以为她是个骗子,骗了她一餐4000块的饭外加一个手机。

方静言显然也对在自己家里看见林婉大吃一惊,她瞧了瞧刘之牧又瞧瞧林婉:“你怎么在这啊?”

刘之牧一脸狐疑地看着面前两个女人:“你们…认识?”

方静言笑道:“嗯,上次不是跟你说过么?我在摄影展上认识了个女孩,她还被我敲了一顿饭呢。”

刘之牧拖长声音哦了一下,对方静言说道:“你还不知道吧,这位是董夫人,她来找我谈些生意上的事,刚刚已经聊完了。我们这边离市区远,就不要耽误人家正事了,我正打算叫司机送她回去。”

林婉看他的架势已经摆明了是逐客,一来她已经实在没了对策,二来她的脸皮也不是防弹玻璃做的,实在不好意思再厚颜呆下去,于是向刘氏夫妻道了声再会就打算离开。

那边方静言乌黑眼睛突然滴溜溜一转:“林婉是画家呢,你不是刚买了一幅画么?不如让她鉴赏鉴赏,到底值不值那个钱。”

林婉呆了呆,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就是画些插页画,而且都是以卡通为主,那些个名画我是不太懂行的。”

听她这么一说,方静言不由得轻笑出声,将盈盈眼波向刘之牧一瞟,刘之牧也怔了怔,过了一会放说道:“看来董夫人的确是不常出来走动…”

林婉分不清他们的表情和言语是揶揄还是赞扬,心中有些赧然,讪讪地啊了一声,算是回答。

方静言执起她的手:“要回去也不急着这一刻,我还欠你一餐饭呢,带你去书房看看。”

刘之牧把手插进裤兜里,冷眼看着她,面上表情虽不情愿但似乎也没什么办法,最终说道:“你先去洗澡把衣服换了吧,待会着凉了。”

林婉被方静言安置到书房里等待,她四处观望一会,不用多说,这里自然布置得也十分雅致,墙上零散挂着几幅画,中西合璧,仔细辨认一下,发现认得的有石涛的山水和莫奈的油画,似乎还有一副雷诺阿。

过一小会方静言换了衣服进来,林婉忍不住问:“都是真迹么?就这么放着不危险?”

方静言微笑道:“都买了保险的,怕什么,再说过几天等有了爱风雅又出得起价的人,它们自然就有新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