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是自己收藏么?”

“刘家唯一有兴趣收藏的纸张是钞票。”

林婉叹了口气,这奸商,看来自己的计划是注定要触礁了。

书房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藤制的秋千,方静言坐到上面,把长及脚踝的黑色裙子散落下来,用脚尖踮了踮地面晃荡着:“你找之牧是有求而来的吧?”

林婉知道隐瞒也没用,于是嗯了一声。

“看来是被拒绝了。”

她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林婉点头道:“可能我的提议里面没有能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方静言微微摇头:“不见得,如果一点都没有,他见都不会见你。你要是愿意,可以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情,我不敢说可以百分百帮到你,但至少能多给你一个机会。”

林婉说:“如果刘先生实在不愿意,勉强也没意思,要不然你刚刚让我上楼,我就答应了,我知道那已经是你给我的机会。”

方静言闻言失笑:“原来你只是有些天真,却并不笨。”

林婉也笑了:“我本来就不笨。”

方静言比她大几岁,言谈举止里虽然有几分盛气凌人的味道,但是态度落落大方,总是一副不管做什么都理直气壮的样子,或许因为坦率倒不让人讨厌,还颇有几分大姐大的感觉。

“这到让我好气了,到底是什么事呢?你应该很少求人吧?”

“如果不是没有办法,谁都不愿意求人。”林婉把事情大概讲给方静言听,末了无奈地摊了摊手,抬头张大眼睛说道:“现在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方静言一边听一边将秋千荡来荡去,她的裙子上镶着大幅同色的玻璃珠子,碰撞之下发出叮叮咚咚清脆的响声。待林婉说完之后,她忽然微微笑了笑:“我有没有跟你提过我有个妹妹,跟你一般大的年纪,你的样貌神态语气与她都很像。”

林婉偏头想了想:“好像有,她现在在哪?”

“她在为刘氏工作。”

“那很不错啊。”

“嗯。”

林婉有些羡慕:“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小时候总是很羡慕那些有哥哥姐姐的同学,被人欺负了都会有人替他们出头。”

方静言悠悠叹了口气:“是啊,我那个妹妹从小娇滴滴的,老是给人欺负,每次都是我帮她出头,她遇着什么难题,第一个找的就是我,也会像你方寸那样傻傻地看着我说,大姐,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多好,有你们这样的姐姐姐夫,她应该是一帆风顺了。”

方静言又笑了笑,这次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和揶揄:“的确好得很,她现在在公众地方叫我夫人,叫之牧boss;私下里我让她干什么,她马上会跳起来说:是,姐姐。”

林婉一呆:“你们闹不愉快了?”

方静言把头别到一边,淡淡说道:“我只是做了为她好的事情。”

“有些时候,你觉得是为她好,她未必是这么想;就算真是为她好,也要告诉她原因才行,不管关系多亲近,人的眼睛也不能变成X光,去把别人的心思都看明白,越亲近的人越要用心交流,我们总是对外人太客气礼貌,却忘记亲人的感情才最要认真珍惜。”林婉叹了口气:“哪怕与自家人相处,也是一门学问。”

前些日子她也觉得把车祸的事情瞒下来是为了董翼好,结果造成董翼的不谅解,几乎要闹出大麻烦来,幸亏她及时醒悟,才让两人重新变回一条心,所以这些话也算是她的有感而发。

方静言沉默良久,忽然从秋千上跳下来:“看你一副懵懂样子,想不到倒是还能说出有几分道理的话…那块地的地契你带了么?”

林婉一怔:“带了,怎么?”

“说起来也真是我们两个有缘,这事的由头还要从那天中午说起,那次我临时把你丢下是因为我公公在牧场骑马摔了下来,我和之牧急着赶回了加拿大,所以跟你一个招呼都没打,响起来还真是歉意得很。老刘家的人性格古怪,对很多传统的东西并不放在眼里,那个什么所谓的祖坟他们做后背的从来都没想过要去寻访。偏偏这次我公公受了伤,或许人身体一弱,思维也跟着变了不少,也不知怎地就做了个怪梦,梦到我过世的婆婆说想回家,所以他才把之牧召了过去,说百年以后要和我婆婆合葬回国。我们思来想去,觉得合葬的话最好地方自然就是刘家祖坟了,因为才会想要买你手中那块地。”

林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其实之牧打心眼里是不信这一套的,不过是不想忤了父亲的心愿而已,所以你如果想拿那块地做筹码,只怕还真是行不通。”

林婉有些不安:“啊,那他最后说刘氏与凌翼以后很难再交好…”

方静言扑哧一笑:“他吓你呢,每天找他谈生意的人那么多,谈不成就翻脸,谁有那个闲工夫,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他还不是欺负你年轻不懂事,看能不能吓一吓就把地让给他——不过你别说,吃这套的人也很多。”

林婉呆呆说道:“怎么可以这么坏。”

方静言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是很坏,所以我儿子现在都给公公在带,不能让他近墨者黑给教坏了。”她又叹了口气:“不过我公公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林婉心里很同情方静言,她觉得为了这样小的事情都玩心机的男人实在不可能是什么好老公,但又不好意思说得太直白,只好含糊说道:“做生意就是这样的,得厉害一点…”

她的心思方静言哪里看不出来,拍一拍她的手道:“得了得了,这种客套话还是省了吧。林婉,我也算是跟你投缘,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很喜欢,而且你头先说的那些话也很合我的心意,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你肯不肯答应。”

“什么?”

“那块地,你就送给我吧。”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云淡风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是问别人要的不是一块地而是一张纸巾,林婉看她一眼,心念一动,马上说:“好!”

方静言微微一笑:“也算是个聪明的孩子了。”

她携了林婉的手下楼,刘之牧正在花园里看园丁给一从灌木修剪枝叶,方静言对丈夫笑道:“之牧,你觉不觉得林婉特别像我们家静聆?不如我认她做妹妹好不好?”

刘之牧皱了皱眉头:“你总有些异想天开的念头,董夫人有家有室,干吗平白多你这么个姐姐。”

“啊,你不同意啊,那怎么办,我都收了人家的见面礼了。”

刘之牧慢条斯理地说道:“收了别人好处,就要还人家的情,你打算回送什么?”

方静言嘻嘻一笑:“我是你老婆,回礼当然是你拿主意,东西如果轻了,也是你没面子对不对?对了,我还欠林婉一顿饭,不如哪天有空让她把妹夫叫出来,我们四个一起吃顿饭,再好好商量该送什么礼吧。”

她也不等刘之牧的回答,连推带攘地把林婉送上车,看她哦组了,方才回身到丈夫身边,把手插进他的臂弯:“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刘之牧哼了一声:“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她眨眼看着他:“有嘛?我帮你一分钱都不花就弄到那块地,难道你不开心?都不夸我有本事。”

刘之牧一把将她的手抚开:“少跟我来这套装傻卖乖的,一分钱都不花!为了你莫名其妙认的这个妹妹,我要花的钱多了。”

方静言叹了口气:“你实在不愿意就算了,我真挺喜欢那女孩,跟静聆小时候特别像,一双眼睛纯得很。”

“像什么像!根本一点都不像,我说老实话,这位董夫人比你那两个妹妹要纯良得多。”

“我妹妹怎么了?我妹妹以前也很纯很乖的!”方静言不忿地嚷了一句,又悻悻说道:“那你到底帮还是不帮啊?”

刘之牧不搭理她,转身就走,她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你算是很不给我面子了,刘太太!不过,我还不至于连这样的台阶都不给自己老婆下…你夸出去的海口,除开我只怕也没人能收得了场。”他叹了口气:“去安排时间吧。”

方静言娇笑一声,小跑几步追上他,从后边一把搂住他的腰:“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以前你说过就是我要天上的月亮你都给我摘下来。”

刘之牧疑惑地说到:“我说过这种话么?你记错了吧?”

“…”

第二十章

林婉在回去的路上接到方静言的电话,她显然是已经把自己老公搞定了,用得意洋洋的语气说:“诶,回去跟你当家的约个时间,我们四个一起吃饭。”

林婉挂了电话心里乐开了花,以前有算命的说她命中虽有坎坷,却也有贵人;那时她摸不清楚贵人两个字的含义,苏可跟她解释说:“当你有100万的时候,突然有人要送你1万块的那不是贵人;贵人是在你没饭吃时,花十块钱给你买盒饭的人。”她当时还懵懂着,现在却真真实实知道了什么叫贵人。

下了车,她跟司机道了谢,一溜小跑冲回家,她刚流产没几天,这一天下来心情起落跌宕又舟车劳顿,小腹都开始隐痛,可是今天也算是难得的独立做成了一件大事,心里兴奋异常,哪里还顾得上身体不适,只差没哼个歌出来。

推门进去,董翼正坐在客厅里泡茶,林婉也没看清楚他的神色就把鞋子一脱,飞奔着扑了过去,她一激动说话就口齿不清,这会也是:“董翼…我去找刘之牧帮忙啦,他刚开始不同意,不过没想到他太太是那个骗我饭的人…凌翼的危机有救了!”

董翼先是怔了怔,似乎有些没明白,不过与林婉相处了这么久,也不难摸清她的思路,他把手中茶壶放下去:“你去求了刘之牧?”

林婉不愿意董翼知道她去求人,连忙说:“不算求他,搞半天我买的那块烂地是他家的祖坟,我们交换而已,各取所需。”

董翼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说:“凌翼不需要别人的帮忙。”

林婉一愣:“银行肯贷款了?”

“不是。”

“那…你找到别的朋友想办法了?”

“也不是--我昨天去会的那个朋友,的确提出要帮我周转,不过我拒绝了。”

林婉轻轻说道:“为什么啊?”

董翼低头盯着面前的茶具,沉声说:“因为这是我以前做错的事,必须自己解决,别人插不了手的。”

林婉不置信地看着他,自己这么兴冲冲地跑回来,他去说这是他自己的事,别人插不了手。可是别人是谁?难道作为妻子的自己,也是他的别人么?林家虽然不是大富之家,也是书香门第,林婉这辈子在任何一个人面前都没像今天在刘之牧面前这么低声下气过,她这么做是为了谁?可是他说她是别人!

她想不明白,只觉得委屈无比,一开口说话就已经带着哭音了:“你到底欠了人家什么?再重的债我把宝宝还给他还不够么?他还要怎么样?你难道还要这样一退再退?你考虑过我的心情没有?”

董翼站起来,眉头深锁着负手在客厅里走了两步,显然也是心烦意乱,过一会儿终于停在林婉面前,艰难说道:“囡囡,昨天我就同你讲了,有事要告诉你。”他深深呼吸一口:“这些事,我早就应该告诉你,但是一直都没说,所以也不敢指望你听了以后还肯原谅我…”

林婉知道他此时用这种凝重语气讲话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心脏不由得微微颤抖,但还是鼓起勇气抬头说道:“你不必担心,只管说,我比你想象中要坚强。”

董翼点点头,习惯性地掏了只烟出来点燃,他脑中神经也崩到了极点,点烟时手竟然微微发颤。

“我之前跟你提过我的前任太太列霓裳,其实她没有死,我们是离了婚。”

这样一个直接的开场白,仿佛一个巨雷直劈到林婉身上,让她耳鸣眼花:“什、什么?”

“前面的事情都是真的,一直到火灾发生的那天,全部都是真的。霓裳生了孩子以后,家里条件很困难,她个子很瘦小,没退奶水,老方子说要吃些什么鲫鱼、猪脚、老母鸡催奶补身子,我们都没有钱。我当时心里特别难受,觉得一个男人做到我这个份上,还不如死了算了,我的朋友那时都羡慕我,觉得有个漂亮的富家女肯跟着你挨穷,是件美丽浪漫的事,可是只有我心里清楚,连温饱都谈不上的时候,再好的爱情也蒙了尘。刚好那时候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柳源没固定工作,在街头摆摊,我们两个合计着进了些盗版磁带和盗版黄色书在夜市卖,结果那天晚上…就是火灾的头天晚上,我们被城管和工商的人追,东西给扣了,还说要罚款…当时我年轻、脾气又大,觉得自己根本没什么天大的错,不就是为了生计混口饭吃么?干吗要逼人上绝境!再加上那段时间心情糟糕得要命,就跟人家打了起来,混乱之下把一个城管的头给开了瓢,我和柳源都给抓进了派出所。”

“十几年前的法律可不像现在这样,打伤了人顶多就是拘留个十几天二十天,那时候暴力抗法、打伤执法人员是要坐牢的,我被拘在局子里的时候想事情到了这份上,我这辈子算是完了,家里的老婆孩子也没人照顾,心都凉了半截。第三天,我哥来看我,告诉我家里出了事,我那时快急疯了,人是出不去的,办法也想不到。当时我们那条巷子里有个小妹妹,跟我和柳源的关系一向很好,她家里有人在派出所里做临时工,所以能老是溜进来看我们,有天她带了句话给我,柳源千叮万嘱让我什么都不要认,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他!他一个人顶下来。我知道他是因为看我家里出了事,想让我早点出去,虽然这样做很不仗义,可我还是照做了,结果我被拘了十五天,他被判了一年半。”

董翼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痛楚:“过了的事我也不想埋怨谁,反正种了什么因就一定会结什么样的果,都是自己造的孽。我出去以后和哥哥碰了面,他说救护车来之前孩子就已经死了,到了医院霓裳也没能救活,我就跑去列家,希望能打听点消息,就算人死了,总归也是我的老婆孩子,起码要知道她们葬在哪里,以后也能去祭拜祭拜。结果去了以后,发现她家里已经人去楼空,根本找不到一个人影…回来以后我开始自暴自弃,进了一趟局子,原来的厂把我开除了,我除开喝酒什么都不做,就住在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老房子里,天天酩酊大醉,我妈那时候已经进了医院,到了后来除开我哥和那个小妹妹,谁也不再搭理我,管我的死活了。”

“又过了些日子,一天中午霓裳的父母突然来找我,我头天又喝醉了,他们来的时候我还没醒,浑浑噩噩的,看了他们一直发着呆。那天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她妈跪下来哭着求,她爸就指着鼻子骂,说来说去无非是让我放了霓裳,到了后来就拿出一张离婚协议书让我签。我说要离婚可以,但是你们得让我见她一面,她妈扑通一声就给我跪下了,求我给她女儿一条生路,我才知道霓裳受了伤,家里安排她去美国治疗,她死都不肯去,谁逼她她就打破盐水瓶自杀。她爸爸说你如果还是个男人就放了她,这个哑巴亏我们列家吞下去了,也不要求你负什么责任,签了这张离婚协议书从此我们两不相欠!你就算再见她一面又能怎样,只能让她更不死心,就算治好了她也还得回来找你,难道她为你受的苦还不够?孩子已经死了,你还想要她再死一回么?你如果真心对她好,又怎么会在她生死边缘的时候跟人打架,还被关到牢里去?你凭什么担负起一个女子的一生?你有良心么?”

“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处理问题不妥当,她父母如此咄咄逼人,让我恼火又委屈,不错,霓裳是受了苦,可是我做这么多还不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家好么?我从小看水浒,把兄弟义气看得跟命一样重要,现在连多年的兄弟都出卖不顾了,还要我怎么样?总之当时一怒之下,我也没多想,就把离婚协议给签了,到第二天酒醒以后,我开始后悔,再去找他们,却发现列家人从此是再也找不到了。后来我离开雁城去了别的地方,我那时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是要多赚钱,我知道他们是去了美国,所以发誓要赚了钱去美国把她找回来,她肯不肯再跟我是一回事,起码我要跟她说清楚,不能让她平白误会我一辈子。到了外面才发现谋生也不容易,我没别的本事,最厉害的就是拳头硬,所以去了一间夜总会给人做保镖,没想到有次阴差阳错给老板挡了一切--就是我胸前那道,他很欣赏我,我就跟他走了黑道。后来柳源也出来了,没地方去,我就叫他一起过来混,我们两个人都胆子大,也不怕死,只要是赚钱的事,什么都敢做,夜总会、收黑账、帮房地产公司拆迁,盘子大了以后还给人洗黑钱;等我一有钱马上去了美国,发现根本找不到人,只好又回来;那次顺了趟雁城看见我哥的建筑公司一直赔本,我就拿赚的钱帮他做公司--凌翼的起家并不清白,苏可跟你说我背景复杂也全部是真的…至于再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说到这里,他将脸转向林婉,面上的神情是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林,似乎要将所有的选择都交给她来做:“我不是存心骗你霓裳没死,她家里对外放出的消息一直说她死了,医院都给她家买通,当时所有的人都以为是真的,我跟人解释也没人信。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实话,如果告诉你我是离婚了,你肯定会问, 什么离婚啊?为什么火灾的发生以后你不第一时间去看她呢?难道我说那时候我被抓进牢里了?你会怎么想我?你家里又会怎么想我?瞒了一件事,后面所有的事情就必须都瞒下去。”

林婉听他说完,只觉得天旋地转,事情怎么会这样?她全心营造的美丽世界竟然会在瞬间崩塌,她倾心爱慕相信的人竟然将她骗了这么久!

她大口喘息着,抖着嘴唇道:“你骗我?你一直骗我,还骗了这么久!你怎么可以不告诉我真相,如果我知道这一切还愿意和你在一起,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可是你不能这样瞒着我!我这样全心全意对你,你却把我当傻子!”

董翼看着她,胸前剧烈起伏,咬牙道:“是我对不起你,这段日子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霓裳做的,而这都是我曾经的过失造成的。”

林婉浑身发软,一手撑到茶几上,指尖触到冰凉坚硬的东西,是董翼平日里最钟爱的紫砂茶壶,她想也不想,一把抄起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掷了过去,他站在那里不躲中闪,茶壶正砸在额角上,褐色茶汤混着汩汩鲜血慢慢流了下来。

林婉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泪眼模糊里看到鲜血流到他脸上再流到雪白的衬衣领子上,他也不擦,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她忽然慌了手脚,一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到浴室里拿了毛巾出来,给他捂上,嘴里一迭声说道:“老公,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扔你,真的真的,我完全乱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我太意外了,怎么会这样?”

董翼倒是镇定下来,将她抱到沙发上:“我既然什么都告诉你,就已经做好准备承受一切,囡囡,你相信我最后一次,我会去找霓裳,事情总要解决。如果她是想要凌翼,我们就给她,我曾经亏欠她的东西太多,如果能用钱来解决,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林婉揪着他的衣服把头抬起来,泪流满面:“我已经见过她了,在医院的时候她跟唐进一起来了,那么大的雨她都只能坐在轮椅上,肯定是当年没治好下身瘫痪了。她没了孩子,身体也毁了,你还在她几乎要死掉的时候给了她一张休书,她家里人也绝对不会告诉她真相,哪个女人受得了这个?她要的肯定不止是凌翼!”

她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泪水整串整串地滚落下来:“如果她要的时你怎么办?你这样重责任重信义,又觉得有愧于她,你会不会回去她的身边?不公平!这样对我不公平!她是你的结发,但我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段婚姻我也拥用一半,你们年轻时候做错的事情,为什么要拿我的婚姻来偿还?!难道要我把你让给她?我知道她可怜,可是我做不到!”

董翼叹了口气,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安慰道:“不会的,霓裳这次的做法分明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态度,想必对我已经恨之入骨;就算真如你说的那样,我也没有办法,说我狠心也好、绝情也罢,我都会告诉她,我跟她的缘分是已经彻底断了。”

林婉呆呆说道:“这是一个人的事么?你觉得断了,可要是她觉得没断怎么办?有爱才会有恨,如果她不爱你了,就不会再出现了。”

第二天一大早,董翼起床对林婉说:“我先去趟公司,然后打电话给唐进,唐进的姨妈好像就是霓裳的母亲。”

林婉还有些迟疑:“我们是不是再做一些准备比较好?”

“此事最好速战速决。”

林婉终于点了点头,看着他离去,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速战速决,曾经患难与共的夫妻到如今却需要用战斗两个字来形容他们的关系,仔细想一想也不是不悲哀的。

虽然列霓裳对她和董翼做了许多事,甚至连累到她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可是她对她却恨不起来。她甚至会联想到当年自己与唐进的那段感情,那时还穿着校服的他们如果真的私奔了,下场只怕也会与她跟董翼差不多吧?看来还是唐进比她看得深远。泰坦尼克里Rose和Jack,因为其中一人的死去,所以成就了可歌哥泣的奇缘,可要是两个人都平安下船,真正私奔的话是否能维持那段旷世的爱情呢?只怕也未必。

太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爱情无坚不摧,不管面临任何困苦都能矢志不渝,到了现在她终于明白,只有拥有成熟心态的人才能真正经营好一段爱情。爱情也好责任也罢,都不是凭着脑子想一想,把胸脯一拍就能做到事,它需要持久的耐力来维持。

林婉心中始终不安,列霓裳是个厉害人物,又狠了心,董翼却是带着负疚心情,跟她谈能讨得了好么?可是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接下去的发展容不得她多多质疑,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如放手交给董翼去做。

她思付着已经许久没有向合伙人交稿子,人家天天在MSN上催,几乎快要骂人,反正这时她已经无能为力,索性把心胸放开,在书桌前坐下,开始认真画稿。

约莫画了一个钟头,门铃叮咚一响,林婉跑去开了门,看清楚来人后顿时呆立当场。

门前赫然停着一架轮椅,椅上的女子身穿便装,黑主黑发,双足整齐地搁在轮椅踏板上,虽然面孔瘦削,但胅色白腻,容貌清秀,想来年轻时也是一名美女。林婉当然不至于认为这是个敲错门的陌生人,她只觉得心中一寒,啊,债主在青天白日里找上门来了。

她呆呆地看着列霓裳,不知道该说什么样的开场白,列霓裳倒是镇定,轻声而客气地说道:“我是董翼的一们故人,今天冒昧过来拜访,不知道他在不在。”

林婉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他去公司了,现在不在。”

列霓裳看了她一眼:“这位想必是董翼的夫人了,我身子不便出行一趟不易,夫人难道不请我进去坐一坐么?”

她的声音甚是轻柔好听,却不容人拒绝,林婉连忙将过道让了出来。

陡然面对她,林婉心里直发慌:“董翼上班去了,要不要我打电话叫他回来?那个…你喝茶还是咖啡?”

列霓裳说:“啊,多谢,不必了,我原以为他今天会在家里。”她抬头四处打量一阵:“布置得不错,非常雅致,应该是你的用心之作吧?”

“哎。”

林婉与董翼融为一体的感觉很深,或许是丈夫的内疚感染到她,面对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她也觉得万分歉意。这时候对方问任何话她都不敢答得过于详尽,以免被误解成为在炫耀自己的幸福。

列霓裳从容不迫地说道:“我原以为他知道我回来的消息,会主动找我叙旧,没想到等了几日也不见人,所以只好自己过来了,夫人不会见怪吧?”

林婉连连摇头:“怎么会,他今早出门的时候,也说想约你见面,没想到你就过来了,刚好错过了。”

“是啊,可不就是错过了。”列霓裳淡淡重复了一遍,复又一笑:“不过也无妨,要见的人终究是会见面的。能遇到夫人你,也不算是白走一趟。我跟董翼是十几年前的故人,今天见到你也觉得很荣幸,不知道夫人肯不肯赏脸去舍下一聚?”

林婉道:“现在?那我打个电话给董翼,催他回来,然后我们再一起过去吧。”

列霓裳微微一笑,将身子往前一顿,探手抓住她的手腕:“不如让他晚点来,女人总是有些私房话要讲的。”

她的手指凉得像冰,让林婉心中一凛,正待拒绝,列霓裳又叹气道:“要做董翼的妻子可不容易,难道你连这点胆量都没有?我现在只是一介废人,莫非还能吃了你不成?”

林婉想了想:“有话在这里也可以说的。”

列霓裳冷冷看她一眼:“在你和他的爱巢里,我实在没有心情多说什么。”

林婉被她眼神刺到,一咬牙:“好,我去你那里,走吧!”

列霓裳的居所是离雁城二十公里外的一栋别墅,紧邻江边,绿树环绕下,江水如碧,别墅与山崖江水融为一体,十分美丽。

列霓裳招待林婉在客厅坐下来,伸了个懒腰:“到底不是在自己的地方自在些,这里是我小时候的住处,这些年窝在屋里已成习惯,已经越来越不喜欢去陌生地了。”

林婉心中恻然,一个女子在经历了大变之后,便将自己隐蔽起来独自舔伤口,那份孤独、寂寞只怕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吧?

她轻轻说道:“列女士,你和董翼的事情,他已经全部告诉了我,对你,我们两个都心怀歉意,不知道怎样弥补你才好。”

列霓裳道:“是么?他都告诉你了?”

“嗯。”

列霓裳微微叹息一声,将目光望向窗外的滔滔江水:“那,可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可是若要认真想起来,又像是在昨天,这些年,支持我的也不过就是这些回忆了。”

她看林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将头低了下去,她本是个清秀标致的人,这种文雅举动做出来让林婉心中都不由得一动。

“让你见笑了,可是这么多年里,我还真是寂寞,都没人陪我好好聊天,听我说说心里的事,只是我说话啰嗦,你也愿意听么?”

林婉点头道:“只要你肯说,我当然想听。”

列霓裳温和笑道:“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难怪他那么喜欢你。”

她又发了一会呆,慢慢说:“那时候我年纪还很小,比你认识他的时候还小,很不懂事,但是因为家里管教得严,所以总是想偷跑出来玩,然后有一次就遇上了他。我家里那些世交们的孩子一个个都像我的父辈,斯文有理、出口成章,我那时候还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是那个样,从没想过竟然还有会有董翼那样的男人。他出生成长的环境与我截然不同,按理说我们两个实在不应该有什么交集,可我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就那样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到今天我都还清楚记得第一次跟他相逢的情景…”

她抬眼看了下林婉,又说道:“我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年轻时自己做错了事,自己就需要承担不责任,只是我觉得这个责任,不应该由我一个人担下来,我与董翼,曾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有什么过错,我们应该一人承担一半对不对?”

看林婉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她继续说道:“那年,我怀了身孕去找董翼,我当时想得很清楚,如果他要我留下,那我从此就跟了他,哪怕再也过不上原来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愿意;如果他不收留我,我就走,今生今世都不出现在他面前。你知道他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么?他说:霓裳,我是个男人,一定会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老婆,你在火里我便在火里,你在水里我便在水里。说得是很好的,可是,我在火里的时候,他在哪里?我没有见到他!我从死神手里逃脱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见到他,可是我见到的是一纸休书!”

她的声调变得冷冽:“那个时候,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每天就是翻来覆去的想,到底哪里错了,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了他什么都不要了,他却这样狠心薄幸,想得头都炸了也想不出个结果--所以最后我决定这个公道我一定要给自己讨回来!”

林婉急了,语无伦次地说:“他不是存心的,我知道这个误会让你痛苦了很多年,可是他也一样不好过。当时你们家里起了火,他和柳二被抓了,他在外面那么辛苦,也是想你过得好一点。后来等他出来,你父母去找了他,逼着他签了离婚协议书,他去找过你的,真的,他去美国找你,只是找不到…你原谅他好不好?他一个人痛苦了十几年,就是觉得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