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着万分忐忑的心情到医院里,又是大半天的奔波。这医院的环境让他的情绪几乎跌落到谷底,算得上干净,但那样陈旧。他在二楼重症监护室门口的木长凳上找到莫瑶,她枯坐着,衣服上脸上都是干涸的血迹,腿上绑着纱布,一动不动地盯着病房的门。

吴秘书每一步都很沉重,他没想过如果周耀燃真的死在这里,耀燃科技会怎么样,之后的一切会怎么样。他抬眼,终于见到无菌病房里躺着他原本意气风发的老板。各种的管子各种的仪器各种的纱布,他开口,依旧是怀疑的语气:“这是…周总?”

似乎是听到他的说话声,长椅上的女人忽的站起来,她眼睛睁得很大,但是没有焦距,像是有什么东西夺走了她的魂灵,剩下的只有驱壳。她这样看着他,让他背后汗毛竖起。她不眨眼,眼泪却能不停地留下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走了。”她说完,就抱着臂,一瘸一拐地转身走了。

他喊了她两声,她置若罔闻。

这是出事后吴秘书唯一一次见到莫瑶。周耀燃在一周后才恢复神智,开口第一件事是问莫瑶在哪里,有没有受伤。吴秘书这时已经基本从医院人员口中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没告诉周耀燃莫瑶走了,只说她没事。

周耀燃从出事到现在至始至终没说过当时发生了什么,甚至,在稍微动下身体就会牵扯到伤口的情况下给莫瑶写了一封长信,且让吴秘书送到陈锦尧那里去。吴秘书嘴上不说,但看在眼里,他现在非常不喜欢莫瑶。

周耀燃为了保护她受重伤,她一走了之算什么?事发几十天了,别说出现,只字半语的问候也没有,这又算什么?

“在想什么?”周耀燃等着吴秘书把他扶靠垫,却见他愣在那里不动。

“没什么。”吴秘书摇头。

周耀燃盯着他的脸,再度开口:“别做多余的事。”

“…我知道。”

第二十八章

28

月朗星疏,时间悄无声息,再过几日就是元旦,又一年要这样过了。

莫航从饭店出来,司机为他打开门,他委身,手扶着左腿,这才坐进去。都说习惯有强大的力量,在他身上确实也得到了验证。六年不到的时间,他从歇斯底里到平静接受。现如今,竟习惯了因为这条腿带来的处处不便。

鹰头手杖支在身前,他指腹感受着金属的轮廓,方才酒桌上灌下去的酒精现在流进了血液里,搅得人有些恼。

莫氏他大权在握,即使管理层仍旧有微词,他位子也还没坐稳,可他基本已经达成了自己当初的目标。该感到高兴的事,半点喜悦也涌不出来。就好像一场马拉松,他拼命地跑,却发现终点没有红绸带、没有锦旗、没有欢呼等着他,只有更长的赛道,更一眼望不到头的未来,他的身边没有他期盼的人。

他是在走到哪一步的时候,走失了呢?

半个多小时后,轿车驶进别墅园,在八号小独栋停下。

莫航下车,司机恭敬地和他道了声晚安。他翻了翻手腕,时针已经走过了十二点。他抬眼,二楼卧房的灯还亮着,莫航心不自主地揪起,如果她的灯是为他亮着的,该多好。

打开门,帮佣阿姨留了一盏微亮的灯,他借着光脱了鞋,看着通往二楼的台阶,突如其然的疲累向他席卷而来。他和她的距离,就好像这一节节阶梯,过往他轻而易举就可以跨过,如今却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他去追,她却可以跑得更快、更远…

莫航走到酒柜边,拿出威士忌,给自己倒了一杯。

琥珀色的液体在水晶杯里轻微地晃动,他就着高脚凳坐下,喝着杯中的酒。

这栋别墅装修完没多久,可样式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他和莫瑶曾在讨论过以后要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她说得要有两层,因为他朋友多,得有好几个客房。又说风格得是现代的,她最不喜欢欧式,太浮夸。她得有个工作间,要洗片子,房子里得摆她的作品,当然,还有她拍的他们的合照…

莫航看着对面空空的座位,好像看见二十岁的莫瑶坐在他眼前,笑得阳光,絮絮叨叨和他说着他们的未来。她的眉梢眼角都是雀跃和青春。然而,他抬手想要触摸,手里抓住的只有空气,幻想跟着烟消云散。

他摇头,笑自己。

就算房子造出来了又如何?她如果不在,这座房子只是个笑话。

莫瑶说得没错,他这条腿让他变得偏执了。他确实看不开,他不接受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就夺走他的幸福。莫家反对又怎样?他们难道没有过心理准备吗?他认为是他不够强大才守不住她,于是他拼命跑,即使复健那么艰难,即使他在夜里疼得要哭出来,即使工作再繁琐再头疼,他都不忘初心。

他得成为能真正保护她的人,因为没有她,他早就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莫瑶也许不记得,他们儿时的第一次见面。

他那天放学晚了,连卖煎饼的小摊都已经收了,校门口静静的。他一眼就注意到了站在马路牙子上,抱着破玩偶,傻傻看着校门的这个小女孩儿。或许因为个子小,脸又瘦,显得她那双眼睛特别地大。她穿着一条白裙子,当然,已经脏得快要认不出本来的颜色。她夹着的破布娃娃脱了线,脑袋耷拉下来,显得分外诡异。

他并没有太过好奇,对于这样奇怪的陌生人本能告诉他得绕开走。所以他决定快速通过马路,司机的车就停在对面。他看到绿灯,刚走出去两步,却见不远处一辆打着远光的轿车以扭曲的路线极速驶来。危险逼近,他知道自己要不向前跑要不向后退,可是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他看着灯光越来越近,要把他的身体吞噬。

忽然,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膊,猛力把他往后拖拽。急刹车的声音划破耳膜,他回过神,自己倒在地上,后车轮就在他脚边。而拉着他手的人正是那个穿破烂衣服的小姑娘。她躺在他身边,手依旧拉着他,眼睛闭着失去了意识。她贴着地面的手擦伤了,一颗颗细小的血珠渗出来,让她本就脏污的衣服更斑驳。合上眼睛的她看上去更瘦小柔弱,然而,她从车轮底下救了他的命。

在对街等着接他的司机下车奔过来,问莫航有没有伤到。他只记得自己说了一句话:“我们得帮帮她。”

后来,他就把她领回了家。她不记得自己以前的事,话也说不利索,刚进家门的时候,还拿着她那个破布娃娃,脏兮兮的模样。家里的阿姨带着她洗漱完,露出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她打小就生得漂亮,即使不笑不说话,那一双眼睛就是叫人忘不了。或许从前营养不好,在家里养了几个月,胖了些,脸上有了气色,唇瓣嫣红,可人得要命。

莫航起初并没感觉到自己母亲对莫瑶的反感,莫家的人都太会伪装,他的母亲以宽容的姿态将莫瑶迎进家门,告诉莫瑶她是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即使在莫航说要永远收留莫瑶的时候,家里人也一致同意。

回想起来,或许钟情莫瑶的始终只有她一个。他从最初就喜欢她了。儿时这感情并不是爱情,青梅竹马,他喜欢她在身边,怜爱她,让她从不爱笑变得爱笑,从不言不语到在他身边像燕子似地打转。他想和她过一辈子,相信这是命里注定的缘分。

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真的不明白。

杯中酒空了,莫航拿起威士忌酒瓶,正要往杯里倒,手腕被人握住。

手指细长,古铜色的皮肤,这只手与同儿时已大不相同。他抬头,黑发朱唇,消瘦的下巴,一双明亮的眼看着他。

莫航轻笑,他是真的喝多了,幻觉出现了一次又一次。

她两周前看了周耀燃的信大哭了一场,醒了之后依旧一声不吭,唯一的区别就是,见到他不再歇斯底里。经纪人小白还需要带别的摄影师没法照顾莫瑶,莫航就把莫瑶接了过来。这栋按照他们过去的设想建的房子,她走进来,什么表情都没有,如同进了普通的屋子。她上楼,自此就再不出房门。他告诉自己因为她病了,可是说到底,他在骗谁呢?

“你教教我,该怎么办?”他问眼前这个幻觉。

莫瑶的手被他裹在掌心,他的痛苦她都看在眼里。为什么她周围的人偏都活着这样痛苦?她做错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回答,声音干涩。

“你知道的。”他撑着桌子起身,莫瑶扶住他,他挣开她的手。

冲力让莫瑶的后背撞到桌角,长久不愈的伤口传来剧痛,她弯下腰,等着痛过去。莫航回身看她,他抬起手,指尖触摸到她脸颊温热的皮肤,他喃喃自语:“你不是幻觉。”

莫瑶直起身体:“你喝多了。”

“你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莫瑶走过去按电梯,门开,她抬手挡住电梯门以防关上。她说:“你需要休息。”

莫航支着手掌走到她眼前,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沉默地进了电梯。

狭小的空间,她的气息满溢。莫航阖眼,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头枕在她的肩窝,她推他:“别这样。”

“让我抱抱,就让我抱抱。”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一碰就会溃退。她推搡的手终于垂下,转而拍了拍他的后背。

电梯门开,又合上,他们就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长久地拥抱着。直到她说:“你真的该休息了。”

送他到主卧门口,莫瑶又回到一楼。她坐到吧台,把男人没喝完的酒喝完。

她发现不动脑子,日子可以过得很快。今天小白告诉她,说她在利比亚拍得那些照片她得选出来,策展上安排在一个月后开展。她这才发现已经回来几十天,转眼这一年就要过了。

小白走后,她把相机找出来,事发的时候她把相机护在怀里,除了一些磨损,竟真的没坏。她取出内存卡,摆进电脑读取。一张张翻过去,人又开始发抖。

屏幕上出现周耀燃和她在迪拜大街的合照,于是手指再也按不下键。那条红色的披肩和她的行李一起毁于一旦,她此时才欣赏起那飞扬的一抹红,这样正,这样亮。他身姿挺拔,普通的衣料在他身上都自有风骨,那个骄傲的男人。

莫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自主吃了药,终于平静下来。她挑了几张图开始做后期。再抬眼夜已深,帮佣应该叫她吃过饭,可她全然没有听见。几十日不曾出现的饥饿感在这个夜晚终于复苏,她下楼去厨房找吃的,这才见到喝闷酒的莫航。

他的话,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无一不在控诉她在他身上留下的创伤。她想帮他,可这不像是八岁那年拉他一把这样简单的事。他问她要怎么办,她也没有答案。

她确实用生命爱过他,她确实这辈子都不会忘了那这段感情,可她和他的情缘已经破了、碎了。她疼惜他,可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他身边做个无忧无虑的莫瑶。她清清楚楚,他想要的她的爱,她的陪伴,和她在一起的小家庭,她再也给不了。

喝了酒,也不再饿了,莫瑶搭着扶手上楼回到房间,终于睡着。

第二天,莫航睡到中午才醒,下楼见一个身影从后门出去,便叫来帮佣。帮佣说,是莫小姐看今天天气好,想到后院透透气。

莫航忆起昨晚模糊的关于莫瑶的场景,他以为是自己酒醉的幻觉。可她愿意下楼透气,那是真的情况有好转?莫航正欲往后院走,门铃忽然响了。

帮佣去开门,片刻回来,同他说:“来的人说自己姓吴,是周耀燃周先生的秘书,来找莫小姐的。”

“让他进来。”莫航神色一黯,抿起唇:“别打扰到莫瑶。”

第二十九章

29

吴秘书被帮佣请去了一楼的会客间,没多久,莫航拄着手杖走了进来,门在他身后关上。

周耀燃吩咐他不要做多余的事,但在吴秘书看来,他这一遭是必须的。不管他们在利比亚到底发生了什么,周耀燃因为莫瑶受重伤是事实。莫瑶在利比亚一声不吭就走了,回来不能接着逃避。她需要知道周耀燃的情况,也必须去看他。

莫航和莫瑶的传闻吴秘书知晓,所以特意挑工作日白天来,就是想着莫航不在说话方便。只是见到男人的手杖,便知道反来得不是时候。

“莫先生,我找莫小姐。”吴秘书起身,声音不卑不亢,很坚持。

“请坐。”莫航手杖指了指椅子,不等对方有所动作,自己在一旁端坐下来。

吴秘书不为所动,冷冰冰地说道:“我想见莫小姐。”

“吴秘书,你见到我就该知道,你今天是见不到莫瑶的。你要不就坐下,我们有事说事。不然,你可以现在就走,为我们彼此都节省点时间。”

吴秘书咬牙,坐了下来。

莫航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吧。”

“我不知道莫先生对于利比亚发生的事情了解多少,但是周先生救了莫小姐。于情于理,莫小姐都该去看看。她消失这么久,我想知道她是否安好,能否去看一下周先生。”

“莫小姐挺好的,现在还在花园里散步呢。倒确实要谢谢周先生舍命相救,改日我会亲自登门拜访的。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恕我直言,您的回答恐怕不能代表莫小姐。”

莫航闻言,不怒反笑:“我是看在周耀燃的面子上才费这些功夫来解释。且不论在利比亚发生过什么,说实话我根本不在意。莫瑶是我的未婚妻,中间确实发生了不愉快,我们分开过一段时间,但她现在回来了,我们也要重新开始。我很感谢周先生这段时间对莫瑶的照顾,甚至是为了救莫瑶受伤。这样的行为很勇敢,很无私,我深表敬佩。愿意送周先生一笔厚礼,但关于莫瑶的,我恐怕不能答应。”

“您知道周先生想要的没有拿不到的。您与莫瑶的所谓婚事恐怕也并不真实。”

莫航终于蹙起眉头,起身:“信不信随你。今日我还有事,不奉陪了。请。”

吴秘书憋着一股气从会客间出来,远远见莫瑶在走道里,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就被帮佣一路送出门。

站在门口,他低咒,忽的回想起,方才莫瑶的侧脸上,莫不是有一道疤?

莫瑶在听见走道里的脚步声,并没太在意,她在后院晒太阳,有些手痒想拍两张照,便打算进屋上楼拿相机。走到楼梯口,莫航叫住她:“你怎么样?感觉好些了?”

莫瑶点了点头:“我得为纽约的展览做准备。”说完,她便要上楼。

“瑶瑶,昨晚是你扶我上楼的?”

“嗯,你喝醉了。”她的声音没有感□□彩。

“我很高兴,你终于愿意说话。后天就跨年了。和我一起过?”

“莫航…”她低叹,“我们…”

“我知道。我不要求你回到从前那样。只是,我们就再也不能共处一室吗?”

他的神情恳切,让她无法不心软。她咬唇:“那…过了元旦,我就搬出去。”

不再等他回答,她迈步上楼。

莫航望着她的背影,告诉自己,他还不可以放手,他不可以。

吴秘书憋了一肚子火回公司,公司里几个主管又跑来和他打探周耀燃的消息,他平时虚与委蛇一顿,今天真是火气没处发,全给骂了回去。

下班后去周耀燃公寓汇报工作,吴秘书的脸色还是很难看。

周耀燃听他讲完工作,一副不问他怎么了他就会活活被憋死的神情,只能开口道:“说吧,怎么了?”

“我说了你不能怪我不能扣我工资。”

“你说完我再决定。”

“我去找莫瑶了。”

“你这个月奖金没了。”

“结果你不听了?”

“你知道你脸上写着什么吗?我受了一肚子气。”周耀燃横了他一眼,“所以我不想听你的结果。”

“反正我奖金也没了,我非得说出来。莫瑶现在是莫航的未婚妻,他们要重新开始。你救了她,她活得好好的,有心情晒太阳没心情来看你,所以你死了这条心吧。满天下女人找谁不好,找这样的。”吴秘书和打子弹似地吐了一长串都不带喘气的。

周耀燃看向吴秘书的眼神称得上平静,诡异的沉默保持了大约半分钟,他终于开口:“我可以底薪都不给你的。”

“忠言逆耳。”

“你不懂。”是他欠她的。

“工作上的事确实没人比你懂,可是感情,你确定你吃药才不犯病的人会比较懂?”

周耀燃蹙眉:“没错,我是躺在床上有点自理不能,但你这个样子是想要造反吗?”

“不敢。”

停顿片刻,周耀燃问:“你刚才说的,莫瑶亲口和你说的?”

吴秘书撇嘴:“莫航说的。我知道你肯定觉得莫航说的不可信,但没什么空穴来风的事,他们确实住在一起。真的,你也查过莫瑶了,没什么好的。背景复杂,生活也不…”

“出去吧。”周耀燃打断吴秘书,挥了挥手。

吴秘书愤愤然地往外走,最后还不死心说了一句,“她就是白眼狼!”

周耀燃独自躺了一会儿,他就是调查过她才会去找她。只是没料到,她比他想象的更会伤人罢了。

抬手,周耀燃按铃让护理进屋,他说:“给我片止痛药,一片安眠药,我想睡一觉。”

他急需要睡一觉,不然他那不停歇的脑子会把所有最坏的可能都翻出来给他看,他的身体已经足够疼痛,不愿再承受心理的折磨。

转眼,十二月三十一日。

这一年走到尽头,外头张灯结彩,每个电台都在放跨年晚会,热热闹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