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含糊地应着。转头看钱律,他只是低着头吃饭,丝毫没有要帮我解围的意思。

钱律母亲的头七一过,我就和他一起回上海。上海与大连如同两个世界,夹着咸味的清新气息,转眼被混浊的带着汽油味的空气代替。我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让我有些失神。

钱律开车送我回家,我一路心神不宁。出机场时给方非发的消息始终没有回复,我不敢打电话,我怕他同样也不接,到时我不知又该纠结到什么程度。

钱律绷着脸,我的心神不宁让他始终没有好脸色。很奇怪是不是?以为自己这一去就再也回不了头,然而却是什么事也没发生,怎样去的又怎样回来了。

钱律并不像前段时间那般步步紧逼,大连的日子除了生病、忙他母亲的后事,他几乎很少与我说话。

出租车上高架时,司机打开了收音机,一打开就是陈奕迅的《爱情转移》,开头的钢琴曲如流水一般泻下来,让我瞬间安静下来。然后是冗长的歌词,开始听这首歌时只觉得那歌词语病太多,但听习惯了,又觉得这样写没什么不好。

我跟着唱,却总是唱不对歌词,来来回回。然后感觉钱律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我停下来,却没有回头看他。

“别回家,留下来陪我好吗?”他说。

我没回答,不是完全没有犹豫,但最后却轻轻地抽回了手。即使不看他,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失望,所以我更不敢看他。

“再回答我一次,杨娟娟,你爱他吗?”他紧跟着又是一句。

“把一个人的温暖,转移到另一个的胸膛,让上次犯的错反省出梦想……”收音机里轻轻唱着,我定在那里。

我爱他吗?我爱他吗?我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方非的身影在我眼前闪过,都是在笑的,都是在温和地叫着“娟娟”,叫了二十多年,以为已经麻木,此时却忽然想听他这样叫我。爱吗?我不知道,但至少是喜欢的,很喜欢。

我几乎是冲进家里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急切。冲进屋里,推开方非房间的门,他的东西都还在,然后觉得心里有块石头落地了,我整个人腿一软,靠着门跪坐在地上。还好,他没有离开。

冰箱是空的,这让我忽然又有不好的预感,因为有他在时,冰箱总是满的。我不想想太多,拿了钱包到菜场买了一堆菜回来,有些神经质地塞满整个冰箱,然后开始做饭。

方非在时我不下厨房,但并不表示我不会做饭。我连烧了五个菜,弄得一水池的菜叶、一脸的油腻,抬头看墙上的钟,已经八点半了。也许是上晚班吧,我这样对自己说,却呆呆地看着钟,半天没有动。

也许吧,也许只是执念。方非的话又在耳边。所谓的执念,一旦想通,便烟消云散了。方非会不会想通?想通一个大他五年的老女人毕竟不适合他?想通一个对感情摇摆不定的女人是轻贱了他?他会不会想,我和他多么不配,之前的他到底在执着什么?

我一个人吃了晚饭,一个人洗了碗,等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方非都没有回来。看着桌上的手机,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他,就算想通了,就算想离开,也不该这样一声不吭。

那头很快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对不起,你拨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

我刚刚涌起的一点点勇气,被这句话瞬间击溃。很久以前,当知道那个我暗恋的夏羽天要结婚时,我也曾鼓起勇气打他电话,看着他办公室里拿起手机只看了一眼就掐断了,然后手机里也是这句话。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原来拒接电话也可以这样设置的,而并不是真的没有信号。但方非,也许是真的没有信号吧?

我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一个台一个台地换。外面下着雨,雷声时远时近,方非说下雨天不要看电视,我却不管不顾。

“杨娟娟,你其实是爱他的吧?有多爱,连你自己也不知道。”钱律放我下车时这样说。我咬着手中的苹果,歪着头想钱律的话,然后一道闪电在窗口亮起,电视闪了闪,接着是一阵响雷,楼下停在车棚里的电瓶车警报响成一片。我立即蹦起来去关电视,看着窗外又一道闪电闪过。

方非从小就怕打雷,他爸爸是开厂的,和他妈妈经常忙得不着家,每次打雷他就抱着他家的猫躲到我家来。现在长大了,不会像小时候那么一惊一乍,但遇到打雷还是一副很痛苦的样子,皱着眉不想说话。他现在也是这副表情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冒雨冲出了家,叫不到出租车就往地铁方向跑。一身湿地上了地铁,然后在方非所在的医院旁的那站下来,再往医院跑去。脑中就是有股冲动想见到方非,而我怕这股冲动在还未到医院时就消散,所以拼命地往医院跑。

头顶雷声隆隆,我踩着水,到医院时浑身已经全湿了,被里面的冷空调一吹,顿时整个人都在发抖。

方非还是不在办公室,他的同事也不在。我拉住一个护士问,护士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方医生啊?跟着医院的医疗队去云南了。”

“云南?”我愣住,怎么会去云南?

本来是期待着能够见到方非的,想了一堆话要跟他说,此时却忽然不知所措。

“你放心,他并不在编制里。我们这样的新医生还没资格,他只是申请过去协助,很快就会回来。你不知道这事啊?”身后有人冷冷地说,我听到那声音转过头去,是小芹。

我木然地摇头,不知道。他去这么远的地方,连一条消息也没有,我顿时有些绝望。

“不过看情况,可能比预期的要晚回来一些,因为云南最近灾情严重。”她看着我,比起以前的热络,是明显的疏离。

我此时没心情看她的脸色,只是沉浸在方非去云南的消息中。我当着他的面离开了他,他现在也要不告而别吗?没有电话,没有留言,在我回来之前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那我就等他回来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也不看小芹,拖着步子出了医院。

医院外风雨大作,我难过得不行,却咬着牙撑起伞往地铁方向走去。那我就等他回来吧。

43、非非,我真的好想你

第二天是大太阳,我失业了,原因是我去大连几天没有请假。

昨晚全身湿透,冷得发抖,得了重感冒。今天拿着自己的东西走出办公楼,被太阳烤得头晕。人说祸不单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一辆车停在路边朝我鸣嗽,我看过去,是高坚。

“上来吧,我送你回家。”他从车里冲我喊道。

我正没力气,所以也没拒绝,上了车,他很快地启动了车子。

“脸色很难看啊,生病了?”高坚一脸的春风得意,与我的脸色是强烈的反差。

“有点感冒。”我道,觉得眼皮重得厉害,正要闭上眼靠一会钱,却得有些不对,“你知道我家怎么走吗?要上高架,你这是往哪儿去啊?”

“我和钱律合作的公司今天开业,带你去看看,我可是百忙中来接你的。”

我怔了怔,本来想说不去了,但想想,就算我不想见钱律,看在高坚的面子上总要去看看,何况如他所说,他亲自来接我了。所以不得不强打精神,看了看自己一身随意的穿着道:“我这个样子行不行?”

如果是开业酒会,那我这个样子再加上一张病怏怏的脸,估计会吓到人。

“几个熟人吃饭而已,没事的。”高坚又看我一眼,说。

结果哪是几个熟人吃饭,公司新招的员工、代理品牌的营销经理都在场。我被高坚领进去,他们都是西装革履,我顿时有点窘。那个死高坚,我瞪瞪他,他耸耸肩冲我轻声道:“怕你找借口跑了。”

他说完走到场中间同样西装革履的钱律旁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钱律正和一个老外说话,听到高坚的话,转头过来看我,顿时眉头皱了皱。

又来,我毫不闪躲地看着他,是高坚让我来的,又不是我想来的。

他已经走上来,手里还拿着酒,看着我的脸道:“你生病了,脸色这么差。”

我抚了抚脸,道:“小感冒而已。公司开张,恭喜你了。”

高坚拿了杯酒过去递给我,钱律一挡,对我道:“我去帮你倒杯热茶。”

两个老板都围着我,一边的几个新员工都好奇地打量我,我只当没看见,在门口的椅子里坐下。头有点晕,可能在发烧,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有点烫。

钱律很快拿了一杯茶过来,还拿了一盘糕点,我没接,看着他道:“我人也来过了,恭喜也说了,我想先回家去,我这副样子在这里不合适。”

他把吃的硬塞进我手里,有些强迫地说道:“把东西吃了,热茶也喝下去,我待会儿送你回家。”说着不等我回答,转身忙他的去了。

我呼出的气都是烫的,头晕得厉害,看钱律在人群中从容应付。

很奇怪,大连之行回来,我忽然对这个人不再奉若神明了。并没有发生过什么,而是忽然之间我敢看着他的眼睛,不再觉得局促了。那说明什么,说明我接受了这个人,还是开始远离这个人?

我拿了一块粉色的点心放在嘴里吃,喝茶的时候看到高坚的女朋友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在高坚的介绍下和一个老外握手,张口就是流利的英语。低下头再看看自己,牛仔裤、T恤衫,英语也说得生硬,钱律要的不是我这样不思上进的人,我也承受不起这样的压力。

猛然之间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当初与他相处时的那股不自在是什么,是怕配不上他,怕被他看轻,所以此时面对他时局促感的消失,是因为自己不那么在意了吗?不在意了,又说明什么?

我又看向钱律,他说他在很久以前因为那五毛钱对我念念不忘,而我却早已忘记。对他的记忆不过是他做我的老板开始的,永远仰望、努力跟随,他的眼睛,他的下巴,连他皱起的眉,都是我喜欢的。就算现在,我看着他的脸仍是沉迷,但是他在我的心中更像一个神吧?我爱他,没错,爱他对我直呼名字,受他抱起我亲吻,爱他偶尔冲我微笑时的凡人样子。但我却讨厌他的冷漠,讨厌他什么事都不跟我说,讨厌他一旦离开,我就成了一个被遗忘的人,对他,我永远都在猜,而他对我,似乎信手拈来。

如果再来一次会怎样?似乎我还要苦苦地追,拼命地猜,就像喜欢喝酒的人追求一种至高无上的酒,憧憬与追求的阶段无比美好,真正喝下肚时却发现是苦的,并不是那酒不好,而是太过至高无上,你根本不会品。

我不是没有做过再喝一口,可能唇齿留香的梦,但是……我看着手中晃动的热茶,方非又算什么呢?也许他也是一坛好酒,我喝了二十多年,早已经唇齿留香,只是因为喝了太久,忽略了,直到他现在忽然离开,让我顿觉满口苦涩。久闻花香,以为空气就是这个味道的,花香消失之时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撑着头,被这些忽然涌起的思绪弄得有些吃惊,为什么我坐在这里,脑中不知不觉地想这些事情?而我确实是第一次考虑方非与钱律的不同,虽然这些想法心里早已明白,但真正想清楚,成为一种认知却是第一次。

我喝了口茶,热意涌向全身,抬头看向钱律,他还有忙碌。我将茶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站起身往外走,不等他送我了吧,等他抽得出身我估计早顶不住了。

外面太热,我从室内带出的凉意换来一身的湿气,头也更晕。伸手招了辆出租车,想到自己从办公室里理出来的东西还在高坚的车上,算了,不要了吧,我直接上车去。

司机问我去哪里,我把地址告诉他,开了一段,我手中的电话响起来。

“在哪儿?”是钱律一贯的说话风格。

“我顶不住了,想先回家。”我说。

他沉默了一下,“先去医院,让他帮你看看,我晚上去看你。”

他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方非,我迟疑地“嗯”了一声,然后挂了电话。看着窗外,对司机道:“去郊区送不送啊?”忽然好想回家,好想吃我妈烧的鱼。

我妈对我这个无业着病的女儿的忽然回来,有些痛心疾首,却没多说什么。看我病得糊里糊涂,马上将我送到镇上的医院,打了一针才放心。

家里大概是最好的疗伤地,我的高烧睡了一晚就好了,然后就趴在家里的凉席上看电视度日,接着又模式化地开始跟我妈吵架,早上吵,晚上又和好,第二天继续吵。

钱律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不在家里,我说我回郊区了,想把一些事情想清楚。他那头好久都不说话,挂电话的时候才说,到了市区打电话给他。

我又这样半死不活地过了几天,然后我妈又开始让我去相亲。大热天的,我本来不想去,但我妈每天在我面前念,到最后实在要崩溃。心想,反正相了不下一百个了,多一个不算多,最多看完了就找个理由说不合适,也让我妈不用每天这么念。

听我妈说那男人就在隔壁村,在镇政府工作,也算是个公务员。那天一大早我妈就将我拖起来,用她的电瓶开快车载着我过去了。结果毫不意外,相亲对象还有男方家长都到会,另外再加个媒人,几个人在男方家的客厅里见面。没有空调,开了个电扇呼呼地吹,我有点想夺路而逃。

还好男的长相过得去,斯斯文文的样子。听说比我小一岁,不怎么敢看我,只是偶尔偷看几眼,话也不多,和我一样听着几个大人在那边胡夸自己的孩子,巴不得让对方觉得是高攀了自己。

我一直在无聊地喝可乐,以致于往厕所跑得勤。回来时发现桌上多了瓶澄汁,那男孩子看我回来,便打开盖子帮我倒了一杯,口中轻声道:“多喝碳酸饮料不好,喝这个吧。”说着笑了一笑,露出右边的虎牙,很可爱。

我拿起喝了一口,忘了说谢谢,只是看着他。有一刹那,他这样的笑容和柔和的声音让我想起方非,他也总是以医生的角度提醒我这个吃了不好,那个要少吃一样。

然后几个人围在一起吃了顿饭,有几个菜是那个男孩子烧的,他妈一边给我夹菜,一边又夸着自己的儿子能干,谁嫁给他谁就有福气。我吃了一口,果然做得不错,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苦涩起来。

后来终于可以回去了,男方的妈妈让男孩子送我到公路,我妈很配合地走在前面,我和他走在后面。夏夜终于不似白天那样炎热,我们慢慢地走,都不说话,快到公路时,男孩子停下来,有些腼腆地问我要电话号码。

我回头看他,发现他与方非一样的清瘦,穿着白色的T恤,眼睛明亮而温和。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但终于还是低着头道:“我有喜欢的人了,对不起。”然后不敢再看他,迅速跑开,上了我妈的电瓶车。

“刚才都说了什么,他有没有问你要电话?”路上,我妈问我。

我不回答,只是伸手抱紧我妈。

我妈开了一段,猛然停下来,回头看我:“怎么回事?怎么哭了?”

我的泪水落得凶,我妈伸来来帮我擦眼泪,我一把抱住她道:“怎么办?我好想方非。”

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这样的思念如同在我心口用力地挖了一刀。

那晚我把所有的事都讲给我妈听,我妈边听边叹气。第二天我还没起床,我就跑去找方非我母亲,我起床时,看到两人在他家的院子里聊着什么。再等我妈回来时,他说:“回市里去吧。小非说说,这几天小非应该会从云南回来了,想说什么跟他说清楚,总比一个人闷着强。”

我看着方非家院中攀了一架丝瓜藤,道:“可是他连我电话都不接了。”

“他妈打电话给他也打不通啊,正担心呢。云南那边不是闹灾吗?可能没信号。别想太多,小非这孩子心实,再怎样也不会不接电话的,肯定有事情。”

我将信将疑,看着我妈一脸的关切,心里只觉得感动。也只有父母自始至终是最关心你的,即使经常吵架,即使有太多事情让他们不顺心,但他们永远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44、我也很爱你

我坐第二天的车回市区,我妈帮我做了一堆好吃的让我带过去。半路上我拿起手机又试着给方非拨过去,结果得到的回音是:“我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心里道:“非非,如果你再不理我,我们就真的玩完了。”

中午时到了市区,我窝在家里不想出去,到晚饭时将我妈做的菜热了一下,随便吃了点就开始看电话发呆。然后又不死心,拿了桌上的手机又拨,心想,如果再不通,打死我也不打了。结果还是关机,我直接将手机扔到地上,手机碎成好几块。

接下来,我干脆一门心思找工作。找了几家投出简历后,因为住的地方又没有座机,手机被我扔坏的关系,不得不跑去再买一个,不然如果有公司看中我的简历有意向要找我,就白白失掉了机会。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挑了个才六七百的手机。才装上电话卡,就发现有好几条消息,我一条条往下翻,都是小金和我妈发来的,没有关于方非的任何消息。我叹了口气,有些茫然地看着街上的车来车往,不怎么想回家,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

反正是坐了地铁又坐公交车,自己也不知道的目的地在哪里,然后抬起头时竟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到了方非所在的医院。

我在门口站着,心想,方非会不会已经回来了,在里面上班?我要不要进去看个究竟?但如果他不理我怎么办?我是不是能够承受?而我终究忍不住想见他的渴望,直接往他的办公室跑去。

远远地就听到办公室里很热闹,门半关着只留了一条缝,我似乎听到了方非的声音,又觉得是自己幻听,心跳得飞快。我轻轻推开门往里面看,有一个消瘦的背影对着我,旁边是小芹还有几个方非的同事。小芹笑着,一拳打在那个背影上,很亲昵的样子。那背影应该也在笑,低低的笑声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我猛地转身靠在墙上,原来已经回来了,原来过得很快乐,原来只是我活得狼狈。我咬紧了自己的唇,觉得全身都冷下来,很想冲进去揪住那个背影质问他: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接我电话?说过爱我的,现在为什么这么冷漠?却忽然觉得那还是以前的方非吗?那个任我欺负的方非?或许他会一把推开我,再没有以前的温顺。

办公室里还在说笑,有几个护士推搡着走过来,看了我一眼,准备推门进去。有一个认识我的,看到我笑了笑,道:“怎么不进去啊?”我摇摇头,转身就走。

只不过是从方非办公室奔到医院门口的距离,我却蹲下来猛喘。从小到大,接受了方非与我的身体结构的不一样,接受了他有一天比我高大,接受了他学习比我好,接受了他再也不肯叫我妈妈,却无法接受他对我冷漠、不管不顾。

钱律问我爱不爱方非,我始终不知道怎么回答,以前一直以为那只是喜欢、很喜欢而已,但在办公室看到他背影的一刹那,却分明感觉到了那不只是喜欢。我爱方非,很爱很爱。

忽然间意识到的事实将我击得溃不成军。原来是爱,让我苦不堪言、夜不能寐的焦灼原来是爱,那提到方非时胸口的疼痛原来是爱。只是,是不是明白得太晚?

我还在喘着气,觉得心里有太多的情感与失望没办法消化。我干脆坐了下来,一摸脸上全都是泪,怎么就哭了呢?我低着头,门口的警卫以为我出了什么事,走上来问我要不要帮忙,我只是摇头,让他不用管我。

脑中很乱,正进行考虑着要不要傻坐在这里,还是快点回家去,肩上却被拍了一下。我以为又是警卫,没抬头,想挣开他的手,道:“我没事,真的没事。”

然而那一挣却没有挣开,那只手牢牢地抓着我的肩,我顿时觉得不对,再挣了一下,同时抬起头。那个人蹲在我面前,脸上是意外和难以方喻的欣喜,我不由得张大嘴,好半天才道:“怎么是你?”

“护士说你来过,所以我追出来,你是来找我?”他低低地问我,脸上仍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手似乎无意识地伸过来想摸我的脸。

我呆了呆,却马上反应过来,转头避开。他的手停在半空,慢慢地垂下来,脸上的欣喜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颓意。我不想去分析他脸上的表情,心里有气,站起身道:“我回家去。”

“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来找我?”他迅速地拉住我的手,牢牢握住。

不找你又找谁呢?我觉得有些可笑,自己这几天疯了一般想见到他,他却问我这一句。我仰起头,用力地吸了口气道:“不是来找你,只是瞎逛,正好逛到这里。”

他本来握紧的手因为我的话顿时松了松,却还是没放开,半天才道:“可你为什么哭?钱律呢?是不是他没和你在一起?”

我猛地一甩手,“和钱律有什么关系?我哭了?汗呢?”我用手擦了擦,无所谓地说。

分明是很想见的,分明是看到他的一瞬间恨不得扑上去抱住他,可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出这么无所谓的话来,而心却很诚实地疼痛起来。

方非的表情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什么。我应该转身走了,却僵在那里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两人在医院门口,在外人看来很是诡异。

身后的楼下,小芹跑下来叫方非,说主任等着他去做汇报,同时看了我一眼,转身就回楼里了。方非看看我,似乎万分不舍又没办法,最后道:“你先回去。”说完停了停,抓着头道:“你还住那里的话,等我汇报完我去找你。”

什么叫我还住那里的话?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看着方非奔回楼里去,我站在那里愣愣地出神。

我回了家,呆呆地坐在沙发里,想了很多事,最后却什么事也没想通,反而越想越乱,一直想到很晚,才发现自己午饭和晚饭都没吃。实在饿得不行,我才从沙发上坐起来,到冰箱里找东西吃,不小心碰倒装了汤的碗,当的一声,碗碎成几片,汤了泼了一地。我气恼地看着满地的狼藉,很不甘愿地捡起那些碎片,拿了抹布蹲在地上擦,弄了一手油。我心里恼火至极,却又没办法,在水龙头上洗了下抹布,拧干继续蹲下来擦冰箱底下。一张便签纸被我连同冰箱底溅到的汤水一起擦了出来,上面有字,我拿起来看:

娟娟:

我去云南几天,本来想发条消息给你,但怕你不回,这样我又忍不住想打电话给你,说些不理智的话,所以只能留言。

方非

原来他留了言的,并不是不吭一声就走。我看着纸条,什么叫不理智的话?为什么怕自己忍不住打电话给我?为什么我完全不懂?

门外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应该是方非回来了。我看到被我扫到门口的汤碗碎片,忙站起来,方非开门进来时,我一只手抵在他的胸口拦住他,道:“小心,别踩到。”

方非扶住我的手,避开那堆碎片,看到屋里的狼藉,道:“怎么了,弄破手没有?”说着抓了我的手看。

也只是方非在这个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我受伤了没有。我喉间一哽,不知怎的忽然想哭,抽回头道:“我饿了。”

厨房里已经很久没有飘出那么熟悉的香味了,我看着方非熟练地翻炒几个菜又盖上锅盖,回头又蹲下来处理地上的狼藉。他变黑变瘦了,蹲下来时,自宽大的T恤领口可以看到他黝黑结实的后背。

“云南那边灾情很严重吗?”我其实想问他的是留言是什么意思,开口却是这样的问题。

“嗯,比较严重,好多地方缺水得厉害。”说到这个,他微微皱起眉,站起来道,“真希望那边快点下场大雨。”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厨房里顿时静得吓人,只有锅里煮菜的声音。我觉得气闷,走到灶边想帮着炒几下锅里的菜,却听到身后的方非忽然道:“你和钱律在一起了吗?”

我惊了惊,回头看他,他还在擦,极用力地,却没有回头看我。

“没有。”我说,掀开锅盖一股热气冲上来,“还是你希望我和他在一起?”

“不希望,但是……”

“既然不希望,为什么放手让我跟钱律走?又在我走后一通电话也没有,也不接我的电话?”我手中的锅铲有些泄愤似的在锅里乱翻了几下。

身后好久没有声音,我也不回头看他,把锅盖盖上,就站在灶前,“方非,你是不是后悔喜欢我了,后悔花了二十多年时间,在我这个并不出色又大你五年的女人身上?”那天吴亮的话记忆犹新,我问出这句话时连手都在发颤。

人猛地被抱住,方非站在我身后,手臂用力地圈住我,属于他的气息劈头盖脸而来,我下意识地想挣扎,却被他更紧地箍住,脸贴着我的耳朵,呼吸就在耳边。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低低地说,“我想你归根结底是爱着钱律的,所以那天如果由着我的任性不让你跟他走,是不是有一天你会恨我?”

我挣扎的动作停下来。

“吴亮说我喜欢你可能只是执念,我一时思绪纷乱。我忽然想,这二十年来我一直执著地认为你是我的,就算明知你心里想着钱律也不肯放手,只顾着自己的念想,却没有顾及你是否喜欢我,是不是大错特错的?所以我想,我是不是该放一次手,让自己选择?”

听他说吴亮,我颤了颤,轻轻地转身看着他,“所以那天他说那只是执念,一语惊醒梦中人,其实你发现你也没有那么爱我,只是不甘心?”

“那天?”方非吃惊地看着我。

“你们说什么,我都听到了。方非,那只是执念对不对,其实你不爱我,对不对?”我句话问出来,我竟然有种绝望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