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愕然的看着不远处那一袭红衣华服,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略带着惊喜之音:“槿烟大人。”

槿烟大人,第十二代天人。自古天人都受四海敬仰,但是从未有一个天人比槿烟大人更受四海尊敬。她的美貌堪比天神,智谋胆略还在两仪馆时,已经为人所知。

我看着槿烟大人慢慢转过身来,几乎屏住了呼吸。平时天人都会在四海寻访民意,很少会回星宿厅。我八百多岁,也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她的确如传闻中那般美丽,外着红色锦服,里面一件白色绸缎,绣着大红花束的金底色抹胸,腰间简单束上一条绸带。头上梳着大气的凌云髻,就如神女下凡般,脸上不怒自威,隐约透着一股神人的气息,不可侵犯。

她缓缓踩着底下无一物的气流走了过来,看着我时,眼中已满是悲天悯人的神色,叹道:“都是四海的子民,何必自相残杀。”袖子轻轻一挥,已解了我被封印的灵气,说道,“风夜,你照顾好她。”

“嗯。”

我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只见一个年轻人正笑着看我。那应该是槿烟大人的灵宠,王的兄长,当年抛弃了王位,跟随了槿烟大人离去的灵宠。我忽然觉得他跟一个人长得很像,猛地抬头看向空中,视线追寻了许久,才看到那个身影。

白夜。

那个在母亲寿宴上药送我可以恢复灵力的月光石的人,他跟风夜长得有些相似,我竟然没有认出那气味就是白夜,他就是南海的王,那个逼迫两仪馆馆主自杀,敢跟星宿厅相抗衡的人。

感觉到体内温暖起来,好似有一股灵气从身体外摄入。风夜已走到我身旁,坐了下来,笑道:“槿烟大人收到消息后就立刻赶回来了,会很快解决的,一会你就可以回家了。”

这里明明是半空,我和他却可以安定的坐在这里,用手触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托着。

“是风。”风夜说道,眼睛却还是盯着远处的空中。

我默不作声,从风里传入体内的灵气让我感到暖意,不至于像刚才那般难受。我发现我说不出话来,好像心口被什么堵住了般。

“槿烟大人。”五皇已经上前一步,恭敬的行了礼,说道,“您终于回来了。”

“嗯。”槿烟大人扫视了一眼衣着狼狈的众人,幽幽的叹息一声,“星宿厅与南海向来交好,你们未与南海王达成一致意见便擅自动用天罚,还与南海发生混战,如若让天神知晓,你们定要受罚。”

五皇的脸色一变,本要辩驳的话全被阻挡了回来,这件事他们的确处理得太急,反而弄巧成拙。

槿烟大人又向白夜微微致歉:“受伤的人可安排到两仪馆,我为他们治疗。小白狐伤了神官,此事交由狐族族长处理,星宿厅不予干涉。灵宠千万,驭宠者也千万,今日之事双方内心都饱受煎熬,南海王请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千万臣子的份上,就此作罢。”

白夜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只是冷冷笑了笑,但是不管怎么说,槿烟大人的话已经很客气,而且真正打起来,谁也没有好处。现在事情已经交回给南海处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再多言就有得寸进尺的意思了,便说道:“好。”

风夜一听,起身动了动手指,我整个人又慢慢的飘向地面,母亲已经跑了过来将我拥住。

后面的事我并不清楚,族人带我回家,天罚虽然没有让我受太重的伤,但是这次的伤口却愈合得很慢。在房里待了五天,身上的伤一点也不见好。

我每日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眨眼。浑浑噩噩睡过去,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青烟。我便又强迫自己醒来,睁着眼看淡绿色的床帘。

厨子给我做的饭菜多为灵怪的肉末,这样对我的身体有好处,我闻到那味道,便死也不张口,只有换上寡淡的食物,我才勉强吃上几口。本来敷了药,再吃些灵气强的食物,伤口会很快好,就算单单敷药,伤并不太重,也应该会好转,但是现在又过了几日,从刑罚场回来,已经是第七天,我的伤没有好的迹象,反而越来越严重。

这日是满月,父亲让人将我抬到院子里晒月光,汲取灵气。陆续有几只小狐狸过来跟我说话,见我没有开口,只是直盯盯的看着月亮,一会便走了。

他们走后,院子廊道又传来一个脚步声。

五叔公走到我旁边,问我好些了没,见我不答话,或许也知道我根本就不想说话,自己说道:“你伤好了后,千万不要再跟两仪馆的人有任何关系。这次的事虽然王也出面了,但是祸端是狐族先挑起的,下次如果再发生这种事,王会先在星宿厅出手前对我们做出惩罚。”

“你问我为什么死的是两仪馆馆主,现在我告诉你,当天伤你的神官,是跟狼族交往过甚的人。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是狼族指使他们对你进行天雷咒术。所以王逼迫馆主自杀,就是为了给狼族和狐族的人一个警告,如若再有僭越的行为,下次将会直接杀了挑起祸端的人。”

我的心又泛起寒意,王绝不是个简单的人,他有能力逼迫馆主自杀,就有本事将两大家族的人也杀了。只是代价要太大,所以他只杀一人,就威慑了两族的人。两大家族打起来,只是南海内伤,对他根本没有一点好处。

我又慢慢的闭起眼睛,脑子里又立刻出现青烟的容颜,我心里一颤,迅速的睁开眼,看着皎洁的满月。以往这个时候,我都是窝在青烟的怀中,一边吸着灵气,一边跟他说着话。寒冬的时候,他的怀中很是温暖,我们总是一待就待到半夜。

常常不知道聊了些什么,但是却又觉得很充实。有青烟在,就会觉得心安,世上的烦恼都不再。

我和他明明认识了几百年,却好像如昨日才刚见面般。我从树上跳下来,摆着七条尾巴想吓他,他却只是轻轻瞥了我一眼,眼中没有任何敌意,只有一抹很淡的温柔。

现在再也不会有人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为何我还活着。

第三十章 轮回

我的伤依然不见好转,身体反而越来越虚弱了。自那日晒着月光,我晕了过去,就再也没有去过院子。

早上听着耳边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鸟叫声,是小喜在唱歌。我想起了红纱。红纱的歌声比百灵鸟还要好听,只是她很少很少唱罢了。我看着从窗外照入地面的光,挣扎着起身,走到桌子前,颤颤的拿过那蓝布小包,慢慢打了开来。

一堆细细均匀的骨头印入眸中 ,我干涩着眼,却哭不出来。青烟给我净化吃的灵怪骨头,是第一包,也是最后一包。骨头里面还有青烟的灵气,这是他唯一留给我可以用来想念的东西。

我们认识了四百年,相恋不过百年,他从未送过我什么,没有恋人间的甜言蜜语,也没有恋人的海誓山盟,但是我却觉得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值得我去心痛的人。

我的身体很虚弱,灵气这几日总是很难聚集在身。我数了下骨头,还有十九块。我将灵气揉搓成一根灵线,将骨头串了起来,做成一个简单的手链,戴在左手上。做完这些简单的动作,我已经在大口的喘气,只觉得伤口又疼痛了起来。

我看着那骨头链子,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手背上,心不可抑制的疼了起来,疼得我蜷在地上抽搐,眼泪却还在淌着。

我模糊不清的喊着青烟的名字,姐姐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快疼死了。她用灵气帮我平缓体内乱窜的灵气,却还是不能止住我的疼痛。过了一会,门外又走进一个人,帮我一起平息那灵气。

等我恢复了神智时,月色又已经从窗外照入,印在姐姐的脸上,说不清是姐姐脸色苍白,还是被月光印照的。

“终于醒了。”赤牙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传来,将我慢慢扶起,“你吓坏你姐姐了。”

我默不作声,姐姐说道:“我去拿点吃的。”

两人将我扶回床上,姐姐便出去了。赤牙替我盖好被子,默了默才说道:“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做你的姐夫,我也会找到适当的时机退亲的。只是现在还不行,如果现在退亲,王以为两族又发生暗斗,对大家都不好。”

我眨了眨眼,算是认同了他的说法。我开始的确不喜欢赤牙,但是现在想想,他对姐姐无条件呵护,事事为姐姐着想,或许他真的很喜欢姐姐,以至于还未娶姐姐,便一起作为九族的人到刑罚场上。

姐姐嫁给他,未必不好。

我身上的伤已经裂到了骨头,每日敷药都疼得我晕厥。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不见好,寒冬已经要来,天气一冷,伤口更难愈合。

今天的太阳很好,我坐在藤椅上,在院子里晒着阳光。温热的阳光照得身上很舒服,照料我的婶婶见我在阳光下好似比较舒服,也没有急着把我送回屋里。

小喜跑过来给我唱了两首歌,便出去了。她一方面是表哥的妻子,一方面也要打理家里的事务,一天都比较忙。虽然我总吓唬她要把她吃掉,但是现在她却还是很耐心的每日都陪我片刻。

我仰坐在藤椅中,看着蔚蓝的天发呆。今天有云朵,各色的形状飘在空中,慢慢消失在视线里。

我右手轻轻抚着左手上的骨头链子,心里稍微安心了些,至少还有东西能让我感觉得到青烟还在身边。我现在心已经疼得没有了知觉,就算是确认了青烟的确已经不在世上,我也能接受了。我要亲自去找魂妖,问清楚他青烟是不是真的死了。如果是,我也可以安心的去冥路找他。地精不会说谎,我也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挣扎着要站起身想进冥罗通道,还未站起,脚下却一软,整个人往地上摔去,眼见就要摔到地面,身体却被人揽住了,将我放回藤椅中。

落伤看着我,手却不由的捂上心口,默念了一声咒术,刚才瞬间惨白的脸色才稍微恢复了过来。莫非他又被我影响了?但是现在他可以压制了,想必他自己也在找方法尽量不让对方的情绪影响自己。

“槿烟大人知道我跟你熟识,所以让我来看看你的伤势,她是星宿厅的人,不方便来这里。”落伤皱了眉头,他皱眉的神情,跟青烟很像,我的心又疼了起来,“你怎么还伤得这么厉害。”

我动了动嘴唇,还是咽了下去,话没有说出口,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不是我不想,而是我说不出口。

落伤默了默,看着我左手上的骨头链子,说道:“这些骨头,还是青烟师傅从我那里拿走的。一直以为他也要练骷髅术,原来是净化之后送给你的。上面还留着青烟师傅的气味,不难辨认。”

一听到青烟的名字,我的眼眶已红。落伤不知我在想什么,说道:“我进来的时候,红纱在外面,想进来看看你,门口的人不让她进来。”他又将手里的包裹打开,放在我腿上,“红纱给你的。”

我看着那颗颗精致的万花果饼,脸上却酸涩得露不出一丝表情,心里酸楚得很。红纱等了几天了?守门的人怎么会让一只灵虫进灵兽的大门呢?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来往的灵兽不害怕吗?

“自从那天青烟师傅和你突然离开,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落伤似乎顿了很久,才问道,“青烟师傅出事了吗?”

我浑身颤抖起来,嘴唇也止不住的抖,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决堤了,一阵阵的疼痛笼上心头,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扑在落伤的腰间哭道:“青烟死了,青烟死了。”

多日未说话,我的喉咙立刻涌上鲜血,溢满在嘴里。

落伤也是一震,一只手已伸来,抚着我的头,手却忍不住在抖。

青烟对我而言,是恋人。对落伤而言,是知遇良师。神官大多性善,但是比起其他星宿子,对半妖的他还是多少会有偏颇。青烟是唯一肯全心教他的人,也是唯一对他诚心的人。

我想只有落伤能明白我撕心般的痛,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在他面前开口说话的缘故。

我伏在他腰间哭了很久,直到哭得晕厥过去又醒来。

落伤再看我的时候,眼中除了伤痛,还有坚定,他定定的看着我,说道:“你要连同青烟师傅的份一起活下去。”

我本已止住的泪水,又忍不住涌了出来。连同青烟那份一起活下去,连同青烟那份一起活下去?让我一个人活着,让青烟孤单的在冥路里游荡?

落伤走后,我又像失了魂魄般。

寒冬来了,我的伤更严重了。现在我连吞咽都困难,今天吃了槿烟大人送来的药丸,伤口不会那么疼,但是没有愈合的迹象。

小喜又将我送到院子中晒月光,又让一些小狐狸过来陪我说话。只是他们大多待不久,就一起到外面玩去了。

母亲过来的时候,我还睁着眼在看月亮,身上却不会汲取灵气。

母亲站在我面前,挡住了月光,有些暗,我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但是她的身上却泛着冷清的气息,声音也是冷冷清清的:“你不是从来不会喊痛,也从来不会带着满身伤到第二天吗?金蚕鞭打人那么疼,你不是很快就能好吗,为什么现在你还躺在这里,快点起来,快点起来!”

我直直的看着母亲,在凡人来说,她真的很漂亮,只是常年的忧愁,让她的眉间有了阴郁之色。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只好看着她。我现在想多看母亲几眼,现在我自己都能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以前要那样对我,但是我绝没有怨恨她。

“双儿,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娘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再也不打你了。”母亲半跪在藤椅旁,握着我的手,泪已落下,“你要什么,娘都给你,你想去哪里,娘也不会拦着你。你好起来,娘什么都答应你。”

南海从来不会唤自己的母亲叫做娘,这是北海的称呼,我自小也都是叫母亲大人,现在听来,却觉得比母亲大人来的更要亲近。

母亲见我不动,忽然站起身,哭喊道:“你到底在想什么,难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你可留恋的东西了吗?”

她似乎有些站立不稳,却伸手朝我脸上打来,掌已落至一半,却被另一只手挡住了。她愣了一下,迅速的收回手,惊愕的看着来人。

我的眼里已经有了一丝动容,是绿木叔公。

绿木叔公跟几百年前比起来,样子变化并不大,只是眼眸中多了一份沧桑罢了,样子却还是年轻的。他默了默,淡笑道:“好久不见,锁秋。”

母亲似乎见到了鬼般,惊恐的退了两步,僵持了半晌,见他要靠近我,却扑了过来,将他推开,颤声道:“不要碰我的女儿。”

绿木叔公顿了顿,说道:“我来救她。”

母亲听到他这么说,直勾勾的看着他:“你要怎么救?”

“带她离开南海。”

“不行。”母亲脱口而出,冷笑道,“要救,为什么不在这里救。”

绿木叔公轻轻叹了口气:“她受的是什么伤,难道你看不出来?她自己都不想活,还有谁能救她?我带她离开这里,不再见到任何能让她回忆起的东西,她就能活了。”他末了又添一句,“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种方法。”

母亲意外的没有躁动,眼里的魂魄却好像被勾走了般,她喃喃的问道:“要去多久?”

绿木叔公等她情绪稳定下来,才缓缓说道:“五百年。”

“不行。”母亲紧紧的护着我,好像一个不留神,绿木叔公就会把我凭空变走不见了般,“就算是五十年,也不行。”

“你不能看着她死。”绿木叔公的语气还是那样的平淡,看着母亲的神色又是惋惜又是痛心,“八百年前我要带走她,你不肯,现在你宁愿眼睁睁看着她死,还不愿让我带她走吗?”

母亲木然的摇着头:“不行,不行。”转身看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我,眼泪止不住落下,又转头问,“真的能救双儿?”

绿木叔公看着她,点点头:“我已经跟族长说过,只要你同意,便可。”

母亲握着我的手,我的手冷,她的手也不暖和,月光照得她的脸有一种静谧的凄美,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话一出口,已让人心碎:“双儿,你要好好活着。”

第一章 无双

我叫无双,今年一千三百三十四岁,对于灵兽来讲,我的年龄还算小,这些岁数只是一世的起点。

我生活的地方叫虚怀谷,只是北海尘间的一个深山。

北海是一个凡人居住的好地方,这里有很多好吃的果子,还有清澈的泉水。偶尔我会化成普通人的样子,跑到人多的地方去玩。

绿木叔公是只有强大灵力的三尾狐,四百年前他刚带我来这里的时候,手指头轻轻一勾,就把灌木丛生的地夷为平地,百米高的树瞬间折断数十根。我们用这些断木在平地上建了个小木屋,虽然小,但是却很舒适。

绿木叔公不赞同我什么事都用咒术,说这样会让我过度依赖它,万一哪天遇到危险,作为一个平凡人,就无法生存下去,所以他让我去人间里学习各种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比如厨子、木匠、缝纫、花匠、船夫,甚至自己在山里种梨子,拿到集市去做个小商贩卖。在一个地方学了几年,我们就要换一个地方继续学习,因为我们是灵兽,样子基本上不会变。凡人十年里的变化是非常大的,我们总是待在那里,他们一定要当我们是妖怪。

但是不管怎么走,我们还是会住在小木屋里。无论是多远的地方,对我们而言,只是弹指之间的事。

我不认识其他灵兽,只认识绿木叔公。他说我五百年前曾经受过很严重的伤,父母拜托他带我到北海来医治。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北海,他说北海有其他海域所没有的药。

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药救了我,那段时间的记忆也没有留下一点。我开始有记忆时,身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

我伤好了之后,绿木叔公让我学人间的禅学,直到那白须飘飘的住持说我已经摒弃世间繁杂,心如明镜时,才离开了那里,重新开始学习咒术。

因为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对什么事都觉得有趣。我学东西很快,也乐意去学那么多,如果不这么做,我就觉得自己的脑袋空空,笨得很。

我的家在南海,那里住着许多灵宠,还有许多千年老树和有趣的生灵。绿木叔公总是会叹息北海的树太矮,森林太浅。我想他是很怀念南海的,但是我伤已经养好了,他却还是没有提出要回去,如今过去了五百年,我以为他不会再提。今晚刚晒完月光,往回走的时候,绿木叔公一直不说话。

我奇怪的打量着他,虽然平时他也不太爱说话,但是至少不会这么沉闷。我戳了戳他的手臂,歪着脑袋问道:“绿木叔公,你有心事?”

绿木叔公看了我一眼,半晌才沉吟道:“明天,我们回南海。”

“嗯。”我点点头,去哪里无所谓,只要在绿木叔公身边就可以了。

况且在南海,还可以见到我的父母,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据说我还有一个九尾狐姐姐,美得倾国倾城。想到这些,我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第二天天刚亮,我就把叔公吵醒。

北海去南海要坐二十天的船,而且还得先去东海,然后再转船到南海。

除了南海没去过,北海常居之外,东西两个海域我是经常去的,绿木叔公不喜欢窝在一个小木屋里,北海待得腻味了,就会带我去东海或者西海。那两个海域其实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它们会是两个国家。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游历,绿木叔公就把我身上的钱拿走,让我一个人自力更生。不许我用灵力,也不准我化形去山上采食物,要像个正常的人存活下来。刚开始我还会跑到深山里想摘果子吃,但是发现不用灵力而且是用人的身体根本就爬不上去,饿得要死时,只好下山。

一般我会耍点小聪明混饭吃,比如在客栈里点了满满一桌酒,看到有面目不和善的人走进来,我会过去很亲昵的假装认错人,拉他们过来一起吃。他们大多数会偷笑着过来吃,我吃饱后就会找借口开溜。这种方法十次有八次会成功,失败的话我就会被小二狠狠扔到门外,不过通常不会挨打。

又或者我会跑到赌坊里,跟掌柜的借五个铜钱,在一群赌鬼里看一段时间,然后找到最倒霉总是输的那个,跟他押相反的大小。他要是押小,我就押大,他押大,我就押小。十局下来,总会赢上九局。在赌坊里待一个下午,我已经赢了很多钱,然后连本带利还二十个铜板给掌柜,剩下的钱可以让我美美的吃上几顿。

要是实在弄不到本钱,我会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叫花子,然后坐在热闹的集市里,运气好一个上午会有几个铜板。我并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问题,绿木叔公说,凡间有云,拿得起,放得下。对灵兽来说,也是一样的道理。

绿木叔公很少对我说不能那样做,不能这样做,只要我做的不是很过分,他总是会在我做完一件事之后再跟我说几句禅学。

有时候习惯了人的身体,反而觉得人的双手比兽爪更好用,除了爬树不太利索,吃东西和拿东西都很方便。现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一般都是人的模样。

东海已经到了。

虽然在海上航行了有十天,但是我的精神还很不错。找了间客栈吃完饭,傍晚又坐船往南海驶去。

不知为何,越靠近南海,我的心就越感到不安,起先还以为我多年未犯的晕船病又犯了,但是那种感觉又不太像。我蜷在甲板上,看着幽静皎洁的明月发愣。北海里有个传说,说月亮上住着一个仙女和一只兔子,还有一个总是在砍桂花树的男子。我对仙女和男子都没有兴趣,倒是好奇那只兔子。住在如雪的月亮上,应该很幸福,可以每天都抱着月亮。

“无双。”绿木叔公坐了下来,“吃点东西。”

“嗯。”我快速的坐了起来,拿过他手上的果子,咬了一口,清甜得很。我看了看他手上的那只飘着香味的大鹅腿,问道,“家里人知道我要回去吗?”

“不知道。不过你娘知道你会在什么日子回去。”

“我娘一定很疼我。”我把果子啃完,连核也一起吞了进去。果子的味道很清淡,不过我很喜欢。我从来不吃肉,虽然绿木叔公也奇怪一只狐狸竟然不吃肉,但是他还是很赞同我这个习惯。因为如果以后碰到灵怪,或许也不会对它们产生想吃的念头。

我对肉还是很敏感的,闻到肉的味道我也会忍不住咽口水,但是当它们真正摆到我面前时,我却忍不住抗拒。

绿木叔公吃完那只鹅腿,又啃了两个果子,才叮嘱道:“你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丢了你手上的链子。”

我眨了眨眼,抬起左手看着手腕上的骨头链子。透着淡淡的青色光芒,有种说不出的静谧。这骨头链子一共有十九颗,每一颗都很均匀,我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它就已经在我手腕上了,而且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取不下来。

绿木叔公说它叫锁灵链,不许我丢了它,我只好一直戴在手上,白天的时候看它会觉得很奇怪,毕竟它是一堆骨头拼凑成的,但是晚上的时候却很好看,因为会泛着青光。

不过在人间的时候,我为了要藏起它不让人看见,就得总是穿上长长袖子的衣服,免得被凡人看到而产生恐慌,我可不要被当成怪物那样。

但是我还是蛮喜欢这链子的,因为这是我失去记忆前唯一留下来并跟随我一起去北海的东西。我曾经想过我受伤之前是怎样的人,问叔公,他就说一句跟现在没区别。问了两遍都是这个回答,我也就懒得问了。

船已经行驶了五天了,再过五天,我就站在南海的大门前了。

我在那里居住了八百多年,竟然一点记忆也没有,我有朋友吗?

在北海我是不能交朋友的,因为不能长久。我不能让自己的容貌跟随凡人的年龄来变化,曾经很喜欢一个小女孩,总是带着她一起玩,十年后,她的个子跟我一样高了,我却还是那个样子,最后也只能在她狐疑的眼神下离开。我还为此闷闷不乐了许久。

杀生会有罪孽,将来死后会入地狱的。

这是老住持说的,虽然听起来更像是唬人的,不过我还是相信杀生是不好的,就连踩死一只蚂蚁,也是罪过。

这天我还在船舱里睡着,就听见船夫进来:“到了。”

船夫是个东海人,他自然知道我们不是凡人,他也不能进去,载我们到了海门,收了银两,就离去了。

我站在那高耸入云的门前,发现这门不仅高得出奇,宽得也出奇,这得多少人才能打开。我看向绿木叔公,只见他脸色凝重,默了许久,才慢慢伸出手,掌在门上,念起了咒术。

只见他的手掌之处泛起一阵白炽的光,渐渐扩散开来,蔓延了整扇门,突然喝了一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