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起来,开玩笑说:“所以,我是好人?”

他用一种若有所思的语气说:“如果你只是好人那就好了。”

辛意田有点琢磨不透他这句话,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会是欲求不满吧?可是他也没有进一步的要求啊。其实用润滑剂她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像昨晚那样的情况确实数年难遇。

睡觉的时候谢得突然问她:“‘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这句话出自哪里?”辛意田吓一跳,斟酌着回答:“好像是《诗经》。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我爸爸以前说过,我们的名字都是取自《诗经》,不过,我觉得不好听。”

辛意田当然知道他说的我们是谁,这是两人之间谁都不愿触碰的话题,赶快说:“不会啊,姓谢多么优美动听。你看,谢安,谢玄,谢眺,谢灵运,谢道韫,全是你们家的。对了,还有谢家瑾——”

谢得打断她:“好了,睡觉!”他把她按进自己怀里,防止她在床上动来动去,过了会儿疑惑地问:“谁是谢家瑾?”

“我大学一同学——”辛意田把头探出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两人拥被而眠,一夜无话。次日起来谢得告诉她自己要去一趟欧洲,为期半个月。辛意田见他忙着收拾行李,问:“现在?”他点头。

“你怎么不早说?那我呢?”

“我从北京转机。”

“所以,我现在跟你一起回北京?”

“有什么问题吗?”

“虽说没有,但是——”

“没有就好。”

辛意田叫起来:“但是你可以提前告诉我啊,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他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说:“去北京而已啊,又不是什么大事。”

辛意田双手抱胸看着他,最后还是决定将心中的怀疑说出来:“你这是在报复吗?”回答她的是——

“你想太多了。”

谢得在欧洲滞留的时间远远超过预期。他抽空打电话给辛意田时,她不是在跟朋友聚餐,就是在剧院看话剧,接到他电话常常说不了几句便要挂,一个人的生活过的热闹又充实。有一次他忍不住问她:“你有没有想我?”

“当然有啊。今天北京下初雪了,刚才我还在想,你要是回来了多好,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吃火锅。我知道一家云南火锅,特别好吃。对了,你在国外吃的习惯吗?天气冷不冷?”

“有时候吃方便面。北欧比较冷。”他的回答言简意赅,顿了顿,压低声音说:“我很想你,想到头痛,想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偏头痛又发作啦?很痛吗?”

“可以忍受。你真的有想我?”

“当然,每天。还满意吗?”

对方一时没说话,似乎在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成分。

她微微叹了口气,柔声说:“头痛的话,一直这么忍着也不是办法。不要躺在床上还看策划案啦,头只会越来越痛,出去做点什么分散注意力。”

“大晚上的,什么都不想做。”

“看部催泪的电影吧,可以缓解压力,头痛说不定就好了。”辛意田提议道,见他不回答,问:“不喜欢看电影?”

“没什么好看的。”

她一时无语,“这个也不喜欢,那个也不喜欢,你不觉得自己生活很无聊吗?”

他快速否认:“工作,不无聊。”他不喜欢被人说无聊,尤其是她。又问:“不上班的时候,你都做些什么?”

“周末跟朋友出去吃喝玩乐,平时下了班,一个人看看书,听听音乐,早早睡觉,偶尔也会参加网上组织的短途旅行的活动,爬山啦,去海边啦,或者徒步啊什么的,基本上就这些。”

“听起来很向往。”没有他,她的日子一样过的有滋有味。自己是愿意她这样还是不愿意?他一时理不清心中产生的一股莫名的情绪。

“我很会打发时间哦。一个人独处很重要,但是学习如何跟一群人相处也很重要,对不对?”辛意田意有所指地说。

“那两个人呢?又有什么相处的秘诀?”

“这个——”她有些语塞,一开始说:“那要分情况,朋友的话——”随即笑了,他们都知道对方要说的是什么,轻轻咳了一声,声音略带不好意思:“两个人在一起的话,相爱就好。”

十二月的一天,辛妈妈打电话给她,问她元旦有没有空。她说:“法定节假日,当然没事啦。”

辛妈妈让她回来参加沈均和的婚礼。她大吃一惊,“他不是连对象都没有吗?怎么就要结婚了?”

“唉,孩子都两个月了,不结婚怎么办。这些天忙的我跟老沈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本来想说年后再办婚礼,一个月的时间东西都买不齐。女方家不同意,说肚子大了穿婚纱不好看。”

她忍不住感叹:“他们姐弟俩都是先上车,后补票啊。新娘子是谁?”

“湖南常德的。他们旅游时候认识的,长的白白净净的,挺漂亮一小姑娘,谁知道脾气辣的很。这婚还没结呢,两人隔三岔五就吵架。”

“那岂不是闹心的很?”

“可不是!女方家离得远,亲戚又多,还得安排他们的衣食住行。请客名单还没定呢,忙的我团团转。”

“沈均和他们自己呢,不管这些吗?”

“他们小孩子懂什么,不添乱就不错了。对了,你怎么样?过了年你就二十八,老大不小了。上次老沈说要给你介绍对象,男孩子我见过,斯斯文文的,家里也不错,你要不要——”

辛意田赶紧打断她,头疼地说:“妈,朋友我这不是正谈着嘛,您急什么啊!”辛妈妈忙说:“是吗?怎么没听你说起过?什么时候谈的?要不,元旦的时候带家里来给大家见见?”

她一脸无奈,“您不怕把人家吓跑啊?我又不恨嫁!”

她跟谢得交往归交往,却从没有往见家长或是更进一步方面想。且不论谢家在上临显赫的家世地位,单是她比他大五岁这点便足以令双方父母难以接受。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关键是他们自己的态度。谢得再成熟、稳重,也抹不去他只有二十二岁的事实。二十二岁的男孩子以后说不定会有更好的选择。而她,经历了魏先的背叛,对于结婚这件事已经不那么热衷了。

第30章

第十五章爱,请用力(下)

沈家因为沈均和的婚礼又吵又乱,婚礼前一天还在布置新房。新娘子廖诗龄才二十一岁,圆脸,大眼睛,肤白貌美,见到辛意田客客气气打招呼,转过身来却跟沈均和吵得不可开交。两人因为婚床东西放还是南北放争执不下,越吵越厉害,沈均和气得把人家送的一套瓷器茶具摔了。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众人全跑过来劝架,你一言我一语,越劝越炸开了锅。辛意田感觉像有一万只鸭子同时在耳边“嘎嘎嘎——”地叫唤,只觉胸闷气短,命不久矣。

她跟辛妈妈说沈家来了这么多的亲戚朋友,恐怕住不过来,她还是去跟何真挤一挤。辛妈妈没有勉强,叮嘱她明天早点来婚礼现场,她还要帮着收红包呢。何真结了婚怀了孩子,早不比从前了,她不可能去她那里过夜,节假日住酒店贵不说,还不一定有空房,最后她打电话问谢得借上大附近的小套房住。

谢得说:“那里还要打扫。你可以跟我一起住酒店。”

“进进出出的,被人看见,影响多不好。”

他不满地说:“我是你的地下情人吗?就这么见不得光?”

“哎呀,上次跟你一块回北京,你身边的那些经理啊秘书啊翻译啊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好像我是什么奇珍异兽一样。我不要跟你一起出现,除非你让他们不要看我。”

“看就让他们看,你又不会少一根头发,怕什么?”

“人家会不好意思嘛。你让董哥把钥匙送过来,好不好?我在上大,跟何真在一起。快一点哦!”

谢得听着她对他撒娇,心像融化了的巧克力一样软成一团,哪还拒绝的了,吩咐董全说:“那房子我有段时间没住了,你找人把房间打扫一下,缺什么东西买齐了。还有,辛意怕冷,被子一定要暖和,临走前把空调打开,免得她来的时候屋子里冷冰冰的。”

何真怀孕八个月,请了产假待在宿舍里,肚子又大又圆,人却不见长,衬得一双长腿越发显得细瘦伶仃。她除了行动有些不便,生活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照样上街买菜、做饭,把衣服拿到洗衣房去洗。陆少峰忙着赚钱养家糊口,她一个人无聊,很愿意有人陪她说说话聊聊天,因此把她知道的八卦通通拿出来说。

“接替你的那个同事小孟,小气也就罢了,最可恨的是人品有问题。好几个老师跑来跟我抱怨,说他用得着人的时候好话说的天花乱坠,用不着理都不理,事情一完立马过河拆桥,还在背后说人坏话,答应的分成不问他要就不给,没有一次痛痛快快给过钱。我还是头一回碰上这么无耻的人,还留学回来的呢,中国人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辛意田无奈地说:“哎,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我妈以前常说,‘这个社会啊,龙有龙的门,蛇有蛇的洞,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随它去吧’,实在没办法,咱不理他就完了。”

“是啊,后来我没有跟他合作。什么人啊这都!还有一件事,上个月我到市医院产检,碰到了王宜室。”

“她也去产检?”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后来才知道她是去预约流产手术时间的。”

辛意田惊得瞪大眼睛,“她把孩子打掉了?”

“我有问过那个女医生,应该是。作孽哦!”何真即将当妈妈,大概因为心境的不同,对流产这种事分外不能赞同,边说边摇头。

辛意田犹豫了一下,说:“我比较奇怪的是,她要做流产手术,干嘛不在北京做,非要来上临?还有,魏先呢?”他不是很坚持要这个孩子吗?

“没看见。那天是星期二,他应该在上班吧。魏先经济条件还可以啊,又不是养不起,干嘛要打掉?”

辛意田重重哼了一声,“管他们要还是不要,又不关我们的事。”她不想继续讨论他们,转而问:“你呢,预产期什么时候?”

“这个月底。快过年了,床位好像很紧张。生个孩子都快生不起了。”

“那得赶紧预订。市医院医疗设备先进,名医云集,相对的,病人和孕妇也多的不得了。上次听我妈妈说沈均安生孩子的时候,医院床位不够,有的孕妇只好睡在走廊上。”

“陆少峰有去问啊,每次都说没有床位。我们想着说那给负责的医生送点儿礼吧,结果被人家退回来了。沈均安是怎么订到床位的?”

“大概是沈家山找人托关系了吧。要不要我帮你问问?”

“好啊!”何真连忙点头,眼睛转了转又说:“不过——,你去找沈家山帮忙还不如直接找谢得呢。他爸爸长年累月住头等病房,弄个床位什么的还不是小菜一碟。”

辛意田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她遇事很少想到谢得,大概潜意识里还是把他当小孩保护。她顿了顿说:“对哦,有机会我跟他提一下这事。”

“谢得怎么样?”何真笑问。

“什么怎么样?”

“你还跟我装傻。他这个年纪,精力旺盛,如狼似虎,你应付得来吗——”话未说完,辛意田凑过去拧她的耳朵,笑骂:“结了婚的人真是百无禁忌,什么话都说的出口!我呸——”

何真笑的直讨饶,“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不过,你们总不会盖着被窝纯聊天吧,总要干点什么——”

辛意田又羞又急,骂道:“你这个女流氓——”两人笑闹了一阵,她因为想着要打扫房间,没有留下来吃晚饭。回到住处一看,房间干净、温暖、明亮,被人呵护、宠爱的感觉顿时盈满心头。

她心情大好,打电话给谢得,“晚上我自己做饭,你要不要来吃?”

谢得在电话那头沉吟不语。过了会儿,她听到他问秘书晚上的饭局能不能请宋经理去。秘书回答宋经理的儿子发烧住院,他提前下班了。她忙说:“算了,你忙你的,下次吧。”

他十分惋惜地说:“你第一次主动约我,就这么泡汤了。我还没吃过你做的菜呢——”

“真的想吃?”

“比真金还真。”

辛意田被他逗的笑起来,“那好,反正没事,我给你送爱心便当。不过,你要全部吃完哈。饭局都是喝酒,吃不到什么东西。”她把饭菜弄的漂漂亮亮装到饭盒里,一时没打到车,送到的时候有点晚。谢得已经在楼下等着了,身后跟着两辆黑车,一行五六个人整装待发。她把饭盒递给他,懊恼地说:“怎么办?都要走了,没办法吃啦。”

“没关系,我可以在车上吃。”

她对着他笑,看了一眼车里其他人,突然害羞起来,低声说:“我走了。你快上车,大家都等着呢。”谢得看着她过了马路,这才上车。

董全笑眯眯地说:“辛小姐真是会体贴人。”谢得“嗯”了一声,声音和表情尽量保持严肃,然而发自内心的高兴还是从眉眼间泄露了出来。

王宜室打电话告诉魏先她不小心流产了。魏先百忙中抽空到上临来看她,安慰她不要伤心,好好休养,至于孩子,他们以后还会有的。

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宜室的朋友们来看她,难免会说漏嘴。渐渐地,魏先明白过来了,怒不可遏,质问躺在床上坐小月子的王宜室:“孩子到底是你不小心流掉的还是动手术打掉的?”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她冷冰冰地说。

魏先气得脸白唇青,一掌拍在床头柜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样子很是吓人。王宜室头缩了缩,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火气随之上涨,大声说:“你想干什么?打人吗?”

魏先努力压下愤怒,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脸上满是沉痛之色,“你为什么要把孩子打掉?”王宜室沉默不答。他声音不由自主加大,“说啊!你为什么要把孩子打掉?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我负责到底,你还有什么顾虑?你怎么能这么残忍?虎毒还不食子呢,你到底有没有人性——”

王宜室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朝他扔去,颤抖着双唇吼道:“滚!”

魏先没有防备之下被她砸个正着,冲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怒道:“你还有理了你!”举起的手掌最终还是落在了被子上。王宜室仰着下巴一脸倔强地斜视他,“我自私、无情、不负责任,你现在才知道吗?你想改邪归正做回你的好人,不要拿我做挡箭牌。我王宜室从不勉强任何人跟我在一起!”

男人吵架哪是女人的对手,魏先一时语无伦次,“你不要东一榔头西一棒,指桑骂槐乱打人。孩子没了,你不会难过吗,不会伤心吗,不会——”

“够了——”王宜室打断他,双手遮面哽咽说:“你以为我真的铁石心肠?没有感情没有母性?你说你负责到底,你能负什么责?跟家里关系闹得这么僵,自己住员工宿舍,薪水虽然不错,养一个孩子恐怕还是够呛。更重要的是,我现在不想要孩子,我负不起这个责。生小孩容易,养小孩难啊!生下来就有责任、有义务让他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受最好的教育,既然现在还做不到,那么,我宁愿选择放弃。”

“照你这样说,人家孩子全都不要生了!”魏先怒气逐渐消褪,随之涌上心头的是无法改变现状的无力感。

比起一些不负责任的父母,比如她的父母,王宜室以为她在别人眼里的不负责任恰恰是最负责任。

第31章

第十六章死与生(上)

辛意田新年放假最后一天去医院看望谢得的父亲。在没有告诉他的情况下。谢父住的是高级病房,探病要提前预约。辛意田自称是亲属。戴眼镜的中年男医生仔细端详了她一会儿,大概看她长得不像恐怖分子,让她登记后,还是放她进去了。

谢父的病房宽敞、干净,窗帘半遮半掩,空气中充斥着医院特有的味道,尽管桌子上堆满了不再新鲜的水果和花束,还是难以掩盖消毒水难闻的气味。谢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高而瘦,骨节似乎要穿透皮肤刺出来,肤色像脱了水一样干枯、蜡黄,头发稀疏、灰白,露出的手臂上满是针眼扎过的痕迹。药水通过针管一滴一滴流进他的血液里,发出滴答滴答规律的声音,清晰可闻。

辛意田无法把眼前这个人和记忆中那个不怒自威、步伐矫健的谢天华联系在一起。这只不过是一个被病痛折磨的奄奄一息的老人。

他听到动静,动作缓慢地睁开眼睛,见到辛意田,茫然的眼神里有一丝困惑。“啊,您醒了,您…还认识我吗?”辛意田隔着一段距离,放低声音客气地问。他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他大概想抬手,却使不出力气,指尖朝肚子的方向费力地动了动。

辛意田忙说:“我听医生说了,您才动过手术,身体很虚弱。”他微微点头,眼睛看着床边的方向,大概是让她站近一点说话。辛意田搬了把折叠椅坐在他床边,自我介绍:“我是您儿子的…同学。”他从喉咙里发出类似“嗯”的回应,实际上更像是吞咽口水的咕哝声。

辛意田注意到床后面的把手,说:“您平躺着是不是不舒服?稍微坐起来一点可以吗?”见他没有露出反对的意思,她摇动把手,让床的上半部分抬起到一个合适的高度,然后对他笑了笑,尽量让笑容看起来亲切、温暖。

她跟他闲聊,“我以前在学校的家长会上见过您,不过您肯定不记得我了。那时候我还很小。”

她想起谢厚跟他父亲并肩站在教室里的那一幕。“后来在您家又见过您一次,那是我上大学的时候。您还问过我学习累不累呢。我这么冒昧地来看您,没有打扰您休息吧?”

谢天华眨了眨眼睛,嘴角动了动,想对她表示善意却没有成功。辛意田松了口气,露出感激的笑容,“您不介意就好。”她光坐着有点手足无措,想了想说:“您的嘴唇有点干,要不要喝点水?”见他点头,她从桌上水壶里倒了大半杯蒸馏过的纯净水,一勺一勺慢慢喂给他喝。他吞咽得很困难,喝了十来勺,摇头表示不要了。

她无事可干,双手放在身前绞来绞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费力地吐出一个词:“名字…”辛意田拍了拍头,懊恼地说:“哎呀,该死!刚才忘了说,我叫辛意田。辛苦的辛,意思的意,四个口的田,名字还不错吧?”她颇为自得地笑起来。

谢天华原本涣散无神的目光突然盯着她看,似是受不了这样耗费心神的集中注意力,很快眼皮又垂了下来。他喉咙动了动,辛意田没听清,把耳朵贴在他嘴边,隐约听到了“阿得”两个字。

她脸慢慢红了。原来他已经猜到了,尽管和事实真相有部分出入。这个被病痛折磨的几不成人形的老人依然头脑清楚、心思敏锐,从中可以看出全盛时期的他是何等的厉害。

他又费力地说了“照顾”这个词。辛意田看着他柔声说:“您是要我好好照顾谢得是不是?”她没有立刻做出承诺,而是转头望着窗外。冬日灰色、寂寥的天空映入她的眼帘,一连串的画面突然在脑海里闪过。那个如水的少年以及少年的弟弟,先后在她的生命中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她转过头来温柔一笑,“您放心。一直以来,我爱他就跟爱我自己一样。”然后站起来,轻声说:“探视时间到了,我该走了,有机会再来看您。”

辛意田没有等到机会再去看他。

她接到谢得电话的那天晚上,本来兴致勃勃要熬红豆薏米粥喝,得知他父亲去世的消息,熬粥的心情顿时化为乌有。

“意料之中的事。寿材、墓地早就准备好了,丧事按我父亲的意思办,一切从简。”谢得不疾不徐地说,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说实话,这两年他差不多每隔段时间就要动一次手术,像这样活受罪,倒不如去了痛快。所以,你不用来看我。”

辛意田默默听着。

“生老病死,没有人躲得过,而悲哀正在这里。每次手术后去看他,我都会想,要是我也意外身亡,该怎么办?毕竟意外无处不在,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碰上。然后就会考虑遗嘱的事情。考虑到最后,无非就是财产分配的问题。至于我死了,别人是高兴还是难过已经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了。”他没有告诉辛意田,她的名字一直出现在他遗嘱的特别条款里。

“可是,没有什么意外,我一直活的好好的。生活告诉我,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既然活着,就要做眼下该做的事。打电话通知亲友,设置灵堂,赶制寿衣,招待来宾,联系殡仪馆,晚上还要守灵,事情多的我根本来不及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刚才起,电话一直就没停过…”那天晚上他一反平常沉默寡言、简洁利落的性格,说了很多的话,从怎么安排丧事一直说到他母亲,然后是哥哥,“哥哥走了,爸爸也走了,我妈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住院了。”

辛意田很担心他,“你还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反正只要熬一熬,总会过去的。又不是第一次。”

听着他如此淡然地说出这样的话,辛意田鼻头猛地一酸,“死生大事,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你要想开点。”

她快速盘算了一下,春节放一个星期的假,公司在五个星期前就开始每星期多加一天的班,因此多放一周,加上她还有五天的年假,全部请了的话,一共是二十一天,明天大概走不了,想了想说:“我后天回上临。你父亲的葬礼我不方便参加,但是我们至少在同一个城市,只要你想见就可以见到。如果你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见我,又或者忙的抽不开身,也没关系,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一直在那里,你不是一个人。”她用这种方式对谢得表示精神上的支持和安慰。

谢父的丧事里里外外由谢得一个人张罗。所幸早有准备,不至于手忙脚乱。停灵,火化,入葬,送客,忙完这些事,已经是年底了。捧着父亲的遗照回家,看着空荡荡、冷清清的房子,他突然意识到偌大的谢宅从今以后只剩他跟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遂当机立断把母亲从医院接回来,买了去南中国的机票。优美的风景、舒适的气候、热带的美食有利于母亲身心的康复,而他,希望借着这趟旅行可以从持续多日的低迷状态中解脱出来。

谢得去旅行的这段时间,辛意田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何真要生了,在谢得的关照下,住的是两人一间的产房。何妈妈来看过她一次,因为家里有事脱不开身,当天就回去了。陆少峰父母离异,他跟着父亲,母子关系很淡薄。父亲后来又组织了新家庭,生了一对龙凤胎。陆少峰结婚的时候他想出钱给儿子付房子的首付,妻子为此大吵大闹,他只好算了。因此陆家儿媳生孩子这么大的一件事,陆家居然没有人关心。陆少峰一边要工作一边要照顾即将临盆的妻子,忙的焦头烂额。何真孤伶伶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待产,看的辛意田于心不忍,她跟陆少峰两人轮流陪护。她白天,陆少峰晚上。

何真难产,最后选择了剖腹,母女平安。陆少峰跟母亲打电话说生了一个女儿。陆母很冷淡地说:“女儿也不错,下次再生个儿子,凑成一个‘好’字。”她象征性地来医院看过一回儿媳,此后再也没有露面。

辛妈妈听说何真生孩子,特地熬了鸡汤让辛意田带去医院。何真坐在床上喝着鸡汤,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辛意田小心翼翼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安慰她说:“哭什么,你看妞妞多可爱,不吵不闹,乖乖睡觉。”

何真指着隔壁的空床说:“你看人家生孩子什么待遇!老公,爸爸,妈妈,公公,婆婆,亲戚,同学,朋友,月嫂,保姆,一屋子的人,珍宝似的护在手心里。刚才出院的情况你也看见了,人多的挤的走廊上都站不下。那阵仗,跟欢迎凯旋而归的英雄一样。你再瞅瞅我们母女,连个慰问的人都没有。”

“不要伤心,隔壁床的昨天还在那里抱怨,说左一堆的人,右一堆的人,吵得她耳根子不得清净。她还羡慕你呢。我把妞妞抱到护士那里去。你也累了,好好睡一觉,别东想西想的,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坐月子不能哭,会留下后遗症的。”从产房出来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静静看着怀里沉睡的婴儿。

这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所有人都是从这么一个小不点开始各式各样的人生旅程。想到这里,她顿时惊叹不已。她想起上次探望谢父时的情景以及他的去世,突然发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医院既是一个人开始的地方,也是结束的地方。有人死,有人生,如此这般周而复始。生命就像一场无穷无尽的接力赛,有人离开,马上有人补充进来,将人类这个物种永远地繁衍下去。

对比谢父的死和妞妞的生,辛意田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暂时超脱了眼前的人和物,对生命本身这件事突然充满了敬意。她屈指轻轻刮了刮妞妞的鼻子,微笑说:“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上。”

护士走过来,动作熟练地把妞妞抱走了。

第32章

第十六章死与生(下)

谢得旅行回来,正月快过去一半。辛意田乍然下见到他,差点没认出来,抿嘴笑道:“Hey,你好,黑马王子,请问我可以在你对面坐下吗?”

对于她的调侃,谢得站起来,眼睛都没抬一下,自顾自帮她拉开椅子,问她想吃什么。辛意田凑过去,大庭广众之下扯他衣服的领子。他突然脸红了,死死按住她的手,问她想干什么。辛意田反应过来他误会了,乐不可支,“我只是想看看你是全身都晒黑了呢,还是只有脸晒黑了。”

他低声哼道:“急什么,晚上有你好看的。”

“呸,流氓。”辛意田笑骂道,又问他:“旅行怎么样?都到过哪些地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有没有艳遇,都说来听听。”

他懒洋洋地说:“一点都不好玩,我妈倒是很高兴,身体好了不少,可以回家住了。”

“旅行总归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怎么会一点都不好玩?”

“有什么好玩的,成天陪着我妈,不是买东西就是烧香拜佛。我都快成唐僧了,见庙就进,见佛就拜。”

辛意田仔细观察他的神情,有些担心,却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怎么一点都提不起精神?活脱脱一个忧郁美少年。是你欠别人钱呢还是别人欠你钱?”

谢得的样子显得很疲惫,他揉了揉眉心,手撑在额头上,低声说:“近来我常常做梦,睡得不好。”

“哦?都做什么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