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开窑。

满窑的瓷器都碎了。只有一个形似净水瓶的瓶子完好无损,且釉色殷红,晶莹:润泽,宛如血染。

修内司长官陆宗兴将瓶献于殿上。今上大喜,欲加官封赏,陆宗兴坚辞不受,并以身体不堪留任为由请辞。今上挽留了几次,便随了他去。

 

嘉纯与驸马大婚日,此瓶便随嫁而去。

洞房中,巨大的龙凤红烛照得屋内如同白昼。傅元铮骤见那瓶子,看到那首早已烙入骨髓的?秋风词?,只觉喉头一股腥甜,随即一阵猛咳,他用手捂住嘴,有血染红了掌心。

 

冬天的第一场雪如期而至。驸马傅元铮的屋子门窗紧闭,一点声响都无。嘉纯身着狐裘,接过侍女手中的汤药,独自推开了房门。

“驸马,该吃药了。”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格外动听。

傅元铮默然,只静静地坐着。

嘉纯将药端到他面前,一口一口地喂着。看着他一点点吞咽下去,她的眼光渐渐温柔起来。

一碗汤药不知喂了多久,放下后,嘉纯从袖中抽出锦帕,替他将唇边残留的一点药汁擦去。

 

突然间,傅元铮一抬手,抓住了嘉纯的腕子。他用的力气极大,仍佛要将她的腕子搜碎。

嘉纯吃痛间,手一松,锦帕从指间滑落。傅元铮的眼光随着那帕子落到地上,落地后,上头赫然是一朵雪白的山茶!

他猛地笑了起来,又在狂笑中咳成一团。

“你早就知道,四哥不是我?”他艰难地问了出来。

嘉纯点点头,没有隐瞒,“这不难知道。”

“那你还选我做驸马?你不怕。。。。。。”

嘉纯的眼神很坚定,“我别无选择。赌了,不一定会赢;不赌,却一定会输。”

 

傅元铮颓然,“我赌了,输得精光。”

婚后,傅元铮第一次走出了驸马府。两个月了,有些事,他想印证。

然而,一到傅府门口,他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了。整个傅府到处都缠了白色的布,一片凄凉景象。他購跚进门,家仆们都认得他,只呆呆地喊了一声又一声的“驸马爷”。

“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傅元铎披麻戴孝地跪在灵前,凄然道。

 

傅元铮看着傅元铎,看着那张与自己有七八分像的面孔,如今,因为他的病,两人倒是像足了九分。“这是怎么了?”他的嗓子很哑,就像吞了炭火,毁了一般。

“父亲自请去了先锋营,可惜,没有马革裏尸。因为乱石之下,根本辨不清了。”傅元铎已尽力平静地叙述,然而声音还是禁不住地有些颤抖。

傅元铮跪下,在灵前磕了头,又上了香,“阿叔既是为国捐躯,何以家中这般凄凉景象?”他不解。

“父亲已经等了太久,这次的时机并不好,但他等不及了。其实你知道,想要朝廷收复失地的,从来就只有傅家。而一个嘉纯,终究还是无法动揺她整个母家的立场。”傅元铎眨了眨眼,然而,他的眼中已没有了泪水。

今时今日,家破人亡,他不想再独自扛下那么多的秘密。既然傅元铮来了,他便要说出来。

“六弟,你还记得冯青吗?”

“工部员外郎家的二公子?”

“就是他。当年你认为是我一手策划了他的坠马,我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傅元铮倏地看向他,傳元铎往灵前添了黄纸,继续道:“当日坠马事件确是意外,而我,只是想借这个事,让你欠我一份人情。”

“为何?”傅元铮不解。

因为父亲一直想要拉拢嘉纯的母家支持主战,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我们两家联姻。若是联姻,圣上最宠爱的嘉纯公主无疑是最佳人选。至于我们傳家的人选,不用我说,你也懂的吧…”

 

傅元铮当然知道。每个人都说他最像大父,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按照父亲的计划,你必须要娶嘉纯。可你当时已对陆宛玉情根深种。

我必须让你觉得,我是与你站在一边的,必要时候,才可劝得动你。况且陆宗兴原就不会让女儿嫁给冯青。所以,这个现成的人情,我如何能不借?

“原就不会。。。。。。"

“对,因为陆宗兴根本瞧不起冯家。冯家巴结宰相,其中勾当,臭不可闻

“現在说这些,还有什么要要紧。我只想问,那日你露了嘉纯的锦帕与我看,是有意还是无意?”

傅元铎终于等到了他这句。提起嘉纯,他的心复又有了疼的感觉。

“果然瞒不过你。嘉纯有自己选择夫婿的权利,因此;我以棋待诏的身份经常出入宮延,使制造了与嘉纯的偶遇。我冒用了你的名字,却没想到失了自己的心。”傅元铎眉头深锁,“果然,机关算尽,也算不过天意,算不得人心。”

“既然嘉纯有自己择婿的权利,那为何不能是你?”

 

“呵,呵呵,六弟,你是前翰林苑承旨的嫡孙,又是探花郎。我是什么人?我只是个出身还过得去的病秧子,借了点关系做了个没品没级的棋待诏,赐穿绯服对我来讲只有讽刺。我开始同意父亲的计划,因孝义,也因心里对你的嫉妒。但騎虎难下之后,我却不愿意骗你。"

“四哥。。。。。。”

“那晚禅房内的活,虽是故意说与你听,然句句属实。。。。。。"傅元铎仿佛要把一肚子压在心里不见光的秘密全部倒出来。

傅元铮突然打断道:“那晚阿叔说,说你的身体一一一”

“对,我不是天生的病秧子。”傅元铎手在袖里紧了紧,“算了,时过境迁,也回不去了。不过,你派出去的人,因为见不到你,把一个东西送到了我手里。”

傅元铎起身道:“跟我来。”

 

 

再次进到傅元铎的房里,傅元铮只觉得恍若隔世。傅元铎拿出了一本老旧的册子。册子里有几页被翻破了,上面记载了一个故事:有孝女为救烧不出饮定瓷器的窑工父亲,以身殉窑,身死器成。

“来人姓程,说这是有人故意让陆宛玉到的。至于是什么人,他说,朝堂权谋,你比他更浦定。”

“他人呢?”傅元铮颤抖地翻阅着那个故事,咬牙问。

“他说,这是欠你的人情,今后使两不相见吧。”傅元铎也看过这个册子,自然明白一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看来,嘉纯的母家才是最后的赢家。”

傅元铮听,前生往事终于都明了。然而对于族叔和眼前人,他却也根不起来。他们为了家国,利用他,算计他,让他失了心爱之人,可是一个丢了命,一个丢了心,又何尝好过?这一场博弈,没有赢家。即使是嘉纯母家那些自视高明的人,他们真的赢了吗?他笑,北边来的乌云已经盖顶,只是他们一叶障目,石,不到而已。

“我终于全明白了。好,我成全你们。”傅元铮定了主意。

 

 

又是一年上巳。

这一天,嘉纯公主与驸马出奔。今上震惊,命大索天下,未果。不久,北人大举入侵,朝延仓皇应战。嘉纯母家一系,因投敌叛国之罪证被人在朝堂上一一列数,不容狡辦,全族悉数被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