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元宵,她站在陆则之的面前,丢弃了诗书礼仪浸养出来的皮囊,仰着头与他说“你若心中不愿,我便与陆夫人去退了这门亲事…”那是她头一回这样大胆,站在她的未婚夫前,站在那个她喜欢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前,说起退婚。

那个男人,那个素来坚毅而沉默的男人,闻言却是皱了眉“为什么?”

为什么?

徐静嘉记得那回,她仰着头强咬着嘴唇才不至于流下泪来:“你不爱我…陆则之,我不愿嫁给一个不爱我的男人。”

陆则之紧箍着她的胳膊,他沉默的面容头一回难掩怒气:“那你要嫁给谁?”

嫁给谁…

她谁也不会嫁。

所爱之人若无法白首,那不如便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可是她看着陆则之的面容,却还是忍不住说道:“自然是嫁给爱我的人…陆将军,男女授受不亲,你放开我。”

“陆将军?”

陆则之双手握着她的腰肢,如一座大山似得罩在她的身前,挡住了这十五佳节摇曳花灯下的所有光线,他寒着面容冷着声:“好一个陆将军…徐静嘉,你是我的女人,你敢嫁给别人试试?”

徐静嘉挣脱不成,便捶打起人…

偏偏这个人跟山似得,怎么打怎么推都不动。

她推着打着,便忍不住满面泪痕,不管不顾,所有的礼仪皆忘,所有的理智皆抛,低声哭道:“那你想如何?你要如何?陆则之,我永远都猜不透你在想什么,你要做什么…我累了,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我不想再过猜来猜去的日子了。”

“徐静嘉,你总是自作聪明…”

陆则之面上的寒气和冰冷皆退,也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他粗粝的指腹磨着她的眼角,拭去她脸上的泪…而后在她的耳边哑声而语:“我真该不管不顾把你掳回去,告诉你我究竟有多爱你。”

“说什么猜不透,你不过是不敢猜。”

“你若肯细细看一回我的心,就该知道只有在遇见你的时候,我这颗心才会跳得这么急促。”

那是徐静嘉头一回这般怔楞…

她抬头看着陆则之,看着他面容无奈,眼中却饱含着情意,哑声而道:“你说什么?”

陆则之却不再说话,他圈她入怀,把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胸膛处,由她听着那如雷鼓击打一般的心跳声…过了许久,他粗粝的指腹小心翼翼磨掉她又渗出来的眼泪,有些好笑:“怎么跟个小哭包似得?”

花灯之下,他弯下腰身,在她的耳旁柔声说道:“徐静嘉,等你除服我们就成亲吧…只有把你放在我的身边,你才不会总是胡思乱想。”

那是她第一回这般不管不顾,大庭广众红了眼眶流着泪…最初的忍心舍弃是沉默之泪,后来知晓彼此心事是喜悦之泪。

可这回——

徐静嘉看着眼前的姑娘,她们相识尚未有多少日子,相见也不过几面…可她却从王昉的眼底,看到了温柔与真情。这一份温柔和真情,她已许久未曾看到了,人经历的事越多,所相信的人便越少。

或是感激,或是感谢…

徐静嘉未曾拒绝,真心实意受了王昉这一份好意,她握着王昉的手,微红的眼眶泛着笑:“多谢你。”

四月二十四。

碧海青天,依旧是个舒爽天气。

今日是徐家的茶会,当日王昉回家时便与傅老夫人说了这桩事…徐家后来也送来了帖子,王家几个姊妹皆在邀请上,王媛也在。

徐家在金陵虽只是一个普通五品官员的府邸,可毕竟有陆家这么一层关系。

何况,王媛已许久未曾出门…

因此,纪氏听到这么一个消息,还是破了天荒打头回给王昉送来了不少好东西…王昉倒是一一收下,只不过转手或是扔进了箱笼里,若是不打眼的便都送给了底下的丫鬟们。

天色尚还早…

如今已至四月,天气也越发暖和起来。

几面窗棂皆大开着,透进来清晨的几许风,打在人的身上,只觉得很是舒服。

王昉便坐在铜镜前,由着玉钏几人替她梳妆打扮。

琥珀一面替她理着衣衫,一面是道:“再过个把月,这天气便该热起来了…您往日的夏衫怕是都不好穿了,该重新制几件了。”

王昉如今身形虽要比往日消瘦,可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还高了不少…

往日的衣衫的确是不合穿了。

她这话一落,珠帘外便有人恭声禀道:“主子,七姑娘来了。”

王昉侧头看去,便见王蕙上穿一身月白色短褙子,下着一条淡紫色百褶裙…打扮得很是清爽。她笑着朝人招了招手,一面是与她柔声说道:“你再坐一回,等吃完早膳,我们一道过去。”

王蕙笑着点了点头,她也不说话,只坐在一旁接过了珊瑚递来的牛乳粥,慢慢喝着…一面是看着王昉的面容,笑着说道:“阿姐比往日还要好看。”

王昉笑了笑,却未说话。

她也知晓,如今的自己的确是要比往日好看不少。许是因为年岁的缘故,她的面容已渐渐长了开来,往日本就娇艳的面容如今更是带了几分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风流,一双眉眼更是带了几分缱绻缠绵味…

因此,她平日打扮也多是挑素净去,把那一份容色压一压。

身边几个丫鬟虽不知为何,可他们平素都已习惯听从她的话,虽心里奇怪,却也都是按着她的意思去做。

待王昉装扮后,又与王蕙一道吃了早膳,便往影壁走去…

影壁。

王昉二人尚未至,便听到前头传来一阵熟悉的吵闹声。两人对视一眼,便迈了步子往前走去…

前方正是王媛与王佩一行,如今王媛正指着王佩破口骂道:“你不过是个妾生的,凭什么事事比我高一头…这个头面,你有什么资格带?”

王媛近来本就过得不舒坦…

昨儿个还被傅老夫人叫到跟前,让她谨记自己的身份,若是再出往日那般事,以后就拘在府里不必出门了。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妾生的过得如此舒坦,她堂堂一个嫡女却整日被训被责。

何况当日她明明不是故意的,偏偏谁都不信她…她想到这,又看着人的头面,便越发急火攻心:“妾生的就是妾生的,怎么打扮都上不了台面。”

王佩身后的丫鬟正拉着她的衣袖,苦口婆心劝道…

且不说如今这位六姑娘得了老夫人的青眼,连着二夫人都不敢太过与她计较。何况,今儿个出门,二夫人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生照看着五姑娘,切莫让她做出些旁的事来,可如今门还没出,五姑娘便又与六姑娘吵了起来。

若是传至老夫人的耳里…

丫鬟身子一颤,跟着是在王媛耳旁低声说道:“小姐,您想想夫人是怎么与您说的?可切莫因为这个贱人失了自己的身份。”

王媛一听,面色尚还有些不忿,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瞪了一眼王佩,走上前去又狠狠撞了她一下,看到王昉两姐妹也未曾理会,径直先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身后的丫鬟瞧见王昉两人,忙匆匆打了见礼,便跟着王媛往前走去。

王佩先前被王媛这么一撞,身形已有些不稳,好在身边的丫鬟及时扶住才不至摔去。

她身边的丫鬟一面拿着帕子替王佩扫着衣裙,一面是低声说道:“这五姑娘也真是的,整日来惹您不顺,她若有能耐怎么不与老夫人说去?平白找您晦气做什么?”

“好了…”

王佩正了正腰上悬着的香囊,话间也有些无奈:“五姐也不是故意的…”她说完这话,便又跟着一句:“你们把嘴巴闭紧了,切莫传到祖母的耳朵里去。”

丫鬟虽有不忿,却到底还是应了,只是忍不住还是跟了一句:“您啊,就是太过心善。”

王蕙看着王佩,见她发髻也有些歪了,便轻轻叹了一口气:“到底都是姐妹,哪里有什么隔夜仇?”

王昉却是未曾说话——

到底隔了个肚子,何况王媛压了王佩这么多年,如今一朝变了样子自然心有不服。

不过…

王昉看着王佩,又看了看两边碎语的丫鬟仆妇,她这个六妹可真是事事不忘给那两母女下绊子啊。

第58章

徐家位于庙子巷。

庙子巷里居住的多是金陵城里四、五品官员的家眷, 因着此处住的大多是文官,便又得了个“文士巷”的别名。巷子并不算大,统共加起来也不过五十余户,每户也多是比邻而建。

平日哪家若有个事。

没一会,各家各户也就打听全了。

因此今儿个徐家办茶会,这巷子里住着的也都知晓了个全…

徐家在这条巷子并不算出名,徐老爷如今年有四十余, 却还不过是个正五品的文渊阁学士, 当年徐夫人在的时候倒是个会做人的, 家家户户平日倒也走得近, 逢年过节的也都送个礼拜个年的…

自打她没了, 徐老爷又娶了个年轻娇娘子。

这位娇娘子比起他家的大小姐也就多个几岁余, 生得一副媚态,本就被宠得无法无边, 如今又给他生了个儿子,整日里只差抬着下巴看人。且不说平日行走送礼了, 即便哪日里瞧见也从不主动打招呼。

许是文人总看不惯这些,那位徐老爷没了发妻隔年就娶本就已让人诟病,偏偏又是个这般年岁这般模样的娇娘子,哪里还有半分文士修养?

这一来二去…

各家各户对这徐家也就越发疏远了。

只是自打去岁这位徐大小姐回来后, 家家户户虽未曾与之行走,却也时不时去打探个消息。

徐家是一回事, 这位徐大小姐却又是另一回事。

徐静嘉本就出落得极好, 虽出生比不上那几个老牌世家, 可在这金陵城中也是有几分薄名…何况,她与那武安侯府还有一桩年少时定下来的亲事,若是成之,日后便是武安侯府的少夫人,来日保不准还能成为那侯夫人。

只若不成…

她如今这个家世与年岁,总归也有些不好自处。

因此这庙子巷里的官夫人们虽有心想与其结交,可平日里也仍是以静待为主。直到上个月这位徐小姐除了服,随后武安侯府便派人过来下定,各家各户这才纷纷与其走动起来。

徐家门户并不算大。

今儿个门前却已停了不少上好的马车。

站在门前的管家也着实未曾想到,原不过送出去十几道帖子,怎得会来这么多人?偏偏瞧着这一副副的打扮,各个还都是得罪不起的模样。他一面是紧赶着派人去通知夫人与大小姐,一面是拭着额头的汗让丫鬟、小厮把男客和女客分开,引进外院和内院去。

内院中。

一个约莫二十余岁的年轻妇人正躺在塌上,由着丫鬟拿着美人锤轻轻替她敲着腿,手中还握着一串葡萄,正慢悠悠地吃着…她斜髻半堆,脂粉略浓,一双眉目又细又长,流露出几分媚态来:“阿晚呢?”

丫鬟闻言,手中动作未停,一面是低声答道:“晚姑娘去寻二姑娘了。”

年轻妇人点了点头,总归不是去寻那个死丫头…

自打那个死丫头回来后,这府中也不知有多少仆妇、丫鬟把风向转到了她那头,偏偏又有武安侯府压着,她却是动也动不得。她这样想着,便又沉下了脸,把手中的葡萄扔在地上,脚一伸便把丫鬟踢了下去:“吵吵闹闹的,不过是办个茶会,还让不让人安宁了?”

她这话一落,门外便有丫鬟禀道:“夫人,徐管家传话过来,说是今儿个除了武安侯府、庆国公府,就连兴国公府、李国公府都来了人,除此之外庙子巷里也有大半官夫人随了礼…”

“什么?”

年轻妇人一愣,连着伸出去的脚也忘记收回来,那个死丫头可没说过要请这些贵人过来?

那什么国公府的…

她往日最多也不过远远瞧几眼,今儿个竟都来了家中做客?

这样想着,她哪里还坐得住,赤着脚站起身,看着丫鬟还跪坐在地上,一双风流眉目便又倒竖了起来:“还不死过来给我更衣!”待这话一落,便又朝外喊道:“让阿晚立刻去找那个死丫头,整日里和个没出息的庶女说话,能有什么出路?”

两个丫鬟忙应了“是”,一个替她拾掇着,一个是往外去禀。

年轻妇人一双眉目半眯了了起来,阿晚可是她的嫡亲妹子,要是能寻个好亲事,往后她还何必再怕那个死丫头。

庙子巷虽不算大,可平日里也可有两辆马车一道通行,偏偏今儿个却好似堵着了似得,好一会也不见前边的马车走动。

琥珀等了许久到底耐不住,便掀了半边帘子露出身子去瞧了瞧外头,只见前边还有十余辆马车的模样,又听车夫说道:“老奴打听过了,都是去徐家的…其中朱雀巷的兴国公府、李国公府也都在前头。”

车夫这话说完,便又喃喃自语道:“真是奇了,也不过是个五品官员的府邸,今儿个竟来了这么多人…”

琥珀心中也有几分好奇,她折了一双眉钻进车里,落了帘子。

王昉与王蕙一人坐在一边,两人一个煮茶、一个看书倒也闲适自在,先前那话她们自然也听到了,如今王蕙便握了茶壶替王昉续了半盏,一面是笑道:“徐家姐姐怕是想不到。”

琥珀也跟着一句:“打前头徐小姐不还说只送了十余道帖子,可如今瞧着这幅阵仗,又岂止这个数目?”

“不过是些不请自来的罢了——”

王昉笑了笑,是搁下手中书,接过重新添过的茶盏饮了一口,才又缓缓而言:“自打徐姐姐与武安侯府这一桩亲事定下来后,这整个金陵城的贵人圈怕都在看着呢。”

徐家虽未有什么本事,可陆家…

如今宫里的那两位,与陆家可都是沾着亲故的关系呢。

待两人又饮了一盏茶,马车也终于缓缓而行,至徐家门前,管家眼尖认出了那挂着“王”字的乌木挂牌,忙迎上前来,在外拱手打了个礼,而后是恭声在外说道:“您来了。”

其余在外的人瞧见这一副阵仗,便也停下了步子,循目看来——

这会还在外头的多是庙子巷里派来送礼的,有不认识的便低声问道:“那是什么人?”

自然也有认识的,便低声答道:“瞧见那块牌子了吗?这金陵城中除了朱雀巷的那户,还能择出第二个王家?”

几人絮絮而语中…

琥珀便已经扶了戴好帷帽的王昉与王蕙走下马车,王佩与王媛也都由丫鬟扶着缓步走来。四人虽皆戴帷帽,却都衣着精致,令人瞧之便忍不住垂下双目不敢直视…心中却都忍不住跟着一句“这代代相传的老牌世家到底是不一样,这一份风姿,旁人便学不来。”

徐静嘉也早就派了丫鬟在外候着,如今见王昉等人下了马车,便笑着迎上前与几人一礼,一面是与王昉说道:“小姐在内院候着,陆小姐也到了…请几位小姐随我来。”

徐家院落不大,估摸着只有三进的样子。

丫鬟领着她们走过抄手游廊,又进了一个垂花门,内院的样子便显现出来了。

王媛仍旧戴着帷帽,眼看过四处风景,却忍不住皱了皱眉,低声嘟囔了一句:“怪是寒酸的…”

王昉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发了话:“你若觉着不满,自坐了马车回去便是…只是你今儿个出来了,便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她这话一落,是又看了王佩一眼,跟着一句:“在家行什么那是你们的事,出了外头便记得你头上的姓,要再出一桩上回的事,往后便都不必给我出来了。”

她这话一落,王媛刚扁了嘴要回,却被丫鬟拉住了袖子,只好不情不愿低了头“哦”了一声。

王佩在帷帽下的一双眼睛却轻轻一闪,她自然是听出了王昉先前话中的警告,袖下的手紧紧攥了几分,可也不过一会,便松了开跟着乖巧应了一声“是”。

今日宴会原是在徐静嘉的屋中举行,只因这偶然来了不少人,便移到了花厅…

而男客便由徐静嘉的庶弟在外院接待。

花厅内如今已坐满了女客,其中除了徐静嘉请的几个四、五品官员的女儿,还有几位打首的皆是一副神仙妃子的打扮…王昉远远瞧去,倒是认出了几个,兴国公府的二小姐孙如瑛,李国公府的大小姐李青佩。

这两人是表亲关系…

今儿个来此,怕是因为陆则之的关系。

李家本就是武将出生,这位李大小姐不仅马术出色,还甩得一手好鞭子…当年还曾女扮男装跟着李国公一道上战场,许是那时结识陆则之的缘故,回了金陵后便常有人传出李国公的大小姐看上了武安侯府大公子的消息。

这一桩事,花厅内的众人自然也知晓。

因此这会虽都说着话,眼睛却时不时往徐静嘉和李青佩的身上看去。

陆棠之不喜与她人说话,便也不愿凑成堆聊天去,如今便坐在一旁看着徐静嘉煮茶,她眼一转便瞧见了打院中缓缓走来的几人,忙站起身朝外迎去,喊她:“王姐姐,你来了。”

她这话一落,花厅里的人也都转了眼瞧了过来。

王昉由琥珀摘下帷帽,看着眼前人笑了笑,唤她:“棠之——”而后是迈步往里走去,见徐静嘉正挽起双袖,素手煮花茶,便又笑着唤她一声:“静嘉姐姐。”

徐静嘉一双清雅的眉眼含着笑,唤她一声“陶陶…”

而后是指了一处让四人请坐,跟着言道:“茶快煮好了,你们稍坐一会。”

李青佩瞧见王昉倒是说了今日里的第一句话:“听说你如今跟着你祖母在管家?往日使惯了鞭子,骑惯了马驹,你真能坐在家中看账本,莫不是装的?”

她面容有几分英气,声音却有几分平淡无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