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便有丫鬟轻声禀道:“二奶奶,言夫人和少夫人来看您了。”

她这话刚落,屋中几个丫鬟便都皱起了眉心…这一对婆媳,她们本就不喜,尤其是在昨儿个事后便越发提不上喜欢了。只是言夫人终归是言太师的正妻,又是王昉的长辈,她们也不好说些什么。

王昉闻言倒是由人扶着坐起了身,口中是跟着一句“请她们进来吧”。

若是只有王媛一人,她自然可以不见…

可这位言夫人亲自走这一趟,她却不好不给面子。

帘起帘落…

言夫人领着王媛走了进来。

王昉也由琥珀扶着刚站起身,她是想去迎上一回,可还未走出几步…便见言夫人先她几步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言夫人看着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你如今身子不稳,切莫如此多礼。”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扶着王昉重新回到了软塌,才又柔声问道:“如今身子可还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

王昉闻言自然也笑着回了人:“如今已好许多了,只是婆母怕我身子骨弱不好见风…若不然我该亲自去迎您一回的。”

言夫人听闻她这番话,面上的笑便又添了几分:“我今儿个给你带了些药方,都是添补身子用的…你让府中的大夫瞧瞧是否可用。”她这话说完才又看向王媛,先前的好面色沉了几分,连带着声线也低了不少:“你还杵在那处做什么?还不过来与你四姐道歉?”

王媛闻言,面色越发白了几分…

往日婆母可从未这样待过她,可是自从她昨日从宫中回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往日待她和善有加的婆母不仅在大庭广众训斥了她一顿,跟着还把她关进了宗祠。她连着跪了一夜,直到清早才被放出来。

如今…

如今她又在外头这样给她难堪!

王媛想到这,眼眶便又红了几分…可她什么都不敢说,也什么都不能说。

来前婆母已经警告过她了,若是今儿个不能让她这位好四姐原谅她,以后他们言家也容不下她了。

她如今已经是言家的人了,若是言家容不下她,她又能去哪里?回王家?如今王家早已没了她的亲人,何况她做出这样的事,要是回去只怕比在言家还不如…她不能回去,她只能留在言家!

王媛没有说话。

她只是低着头一步步朝王昉走去,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待至人三步有余才福下身,口中是跟着一句:“四姐,是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

王昉闻言却未说话,她的手中握着一盏茶,茶盖半揭,热气扑面…

她不说话,其余人自然也不会说什么,何况言夫人今儿个过来本来就是为了让王昉息怒,再者如今她对这个媳妇也是越发不满意了…此时自然也不会帮衬她什么。

这样一番下来…

屋中一时之间竟有些诡异的静谧。

王媛屈膝半跪了许久也未曾被人叫起,她昨儿个落入水中又在宗祠里跪了一夜,身子骨正是不稳的时候…这样半跪了许久,小腿肚那处自然就打起颤来,她硬是咬着牙才不至于在王昉面前摔倒。

王昉饮下一口热茶,终于掀了眼帘朝王媛看去。

她的面上依旧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口中是跟着淡淡一句:“昨儿个贵妃娘娘已说了是雨天路滑,倒也不关言少夫人什么事。”

她这话说完…

言夫人是安了心。

王媛的心却又沉了几分,少夫人…王昉这是在和她划清界限。她往日的确不喜欢王昉,甚至不想与她扯上半点关系…可如今不行,如今若是真的没有王昉和王家的庇护,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她张了张口刚想说话——

便又听到王昉与言夫人说起了话:“言夫人,我与少夫人还有几句话说,不若您去前厅稍坐一会?”

言夫人闻言自然无异议,只要不牵扯言家…她才不会管王昉要与王媛说些什么话。

她与人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跟着便由琥珀领着往外走去。

等到言夫人走后…

王昉便又看向玉钏等人:“你们也去外间候着。”

玉钏几人自是不同意,这位五姑娘能在宫中行出这样的事来,谁知道她今日会不会再做出旁的事?可看着王昉不容置喙的眼神,她们张了张口终归也未说什么,跟着福下一礼往外退去。

帘子被人掀起,玉钏领着人往外退去…

屋中便只剩下了王昉与王媛两人。

王媛看着王昉站直了身子,她的面容即便细细涂绘了妆容,可还是能瞧见眼下那未曾遮掩的乌青,还有两颊微微的肿起…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

王昉闻言面上是淡淡浮现了一个笑,她半垂着眉眼拨弄着手腕上的玉镯,声音不高不低未有几分波澜:“你如今觉得如何?”

觉得如何?

这话有些没有边际…

可王媛却还是听懂了,她的面色骤然又有几分惨白…觉得如何?她昨儿个推王昉的时候其实并未多想。她只是厌恨极了王昉,恨不得想杀了她,尤其是在知晓王昉有身孕后,她那份被掩藏在心中的怨毒仿佛如抽丝剥茧一般,再未遮掩的浮现出来。

所以在走到太液池的时候,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

她想把王昉推进池中,王昉和她一样不会凫水,如今又有身孕…即便她死不了,孩子也一定保不住。

那个时候她是疯狂的,她甚至未曾考虑过王昉真的出了事,她该怎么办?

可结果呢…

王昉未曾落水,落水的是她,命悬一线的是她!可她得到了什么?她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们眼中关心的只有王昉,关心王昉的身体,关心王昉的肚子,生怕她出半点事。而她呢?言贵妃的巴掌,婆母的训斥,还有夫君怨毒的眼神。

她现在还记着早间回到屋子里的时候…

她那位自打成婚后就鲜少在府中的夫君竟然在等她。

那个时候她是开心的,即便婆母的训斥,连夜的跪拜…在那一瞬间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她不顾一切得跑到他的面前,仿佛他真是她的良人,是她执手相老的夫君…可她迎来的却是夫君的怒火。

王媛直到现在都能体会到早间那股窒息的感觉…

言庚的手紧紧掐着她的脖子,眼中带着如蛇一般的阴冷与怨毒:“你竟敢去伤她?谁给你的胆子!”

直到他的双手撤开的时候,她早已经喘不过气,她瘫软着身子跪在地上,可她的夫君却只是冷眼看着她…“你若是再敢伤他,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情面?她与他之间还有什么情面?从他们成婚到现在,他何时给过她脸面了?他除了新婚之夜跨进她的屋中,其余的日子不是歇在书房就是去外头寻花问柳,如今更是日日歇在那个女人处。

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

她想与他说,如果王昉已经知道外头那个女人的事,那么你会如何?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她不敢…她知道,若是她说了,那么言庚会杀了她的,他一定会杀了她的!往日她还曾对他有所期待,可在频临死亡的时候,那份期待也就消散了。她只能眼睁睁得看着他离开,任由眼中的泪滑落脸颊。

王媛回过神来。

她的面上应该还有几分怔然,可在看到王昉那双潋滟杏眼的时候…她却笑了。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王四娘,你是想知道那个女人的事吧…你如今是陆家的媳妇,又怀了陆意之的孩子。若是让别人知道,言庚的外室竟与你长得甚是相似,你说王家的脸面会如何,陆家的脸面会如何,你——王四娘的脸面又会如何?”

王媛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未曾遮掩的癫狂。

她因为一夜未曾睡好的声音有些嘶哑,可她的面上却是带着笑的,连带着声音也发出了几许撕扯一般的枯哑笑声:“王四娘,真好啊,你也有怕的时候。”

王昉心下一凛…

她未曾想到王媛竟然会有这样不管不顾的时候,不过也只是这一瞬,她便回过了神…王昉半抬了眼睑朝王媛看去,明艳的面上依旧是素日的从容,只是口中说出的话却骇人无比:“你也许不知道,我是杀过人的。”

王媛闻言眉心却轻轻拢了起来。

她以为王昉会求她,哪里会想到竟然会等来这样似是而非的一句话。

她刚想说话,便听到王昉继续说道:“秋娘、秦邢…我想想,还有谁呢?哦,还有我们那位好妹妹王佩。”

王昉的面上仍旧没有什么波澜,她往后靠去,手中依旧把玩着腕上的玉镯,连带着声音也没有什么起伏:“王佩若是还活着,那么今年也该及笈了…她往日也是很好看的人,偏偏死的时候竟跟个八旬老妇一般。”

“你…”

王媛的声音有些轻颤,连带着瞳孔也有些微缩:“你乱说什么,王佩明明是跳窗死的。”

她话是这般说,可声音却带着未曾遮掩的颤抖,甚至连步子也止不住往后跨去一步…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眼前的王昉还是往日那副模样,可她却看出了几分别样的感觉。仿佛这个人是从地狱归来,身披烈焰鬼火,是那勾人命的鬼差。

她心中是信了王昉所说的话…

她是真的杀过人。

“跳窗?”王昉轻笑出声,“是啊,她的确是跳窗死的…可她是挨不住了,我让人在她的饭食上下了药。”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一直带着一抹笑容,连带着声音也很是温和:“那个药会一天一天把人逼疯,偏偏每日又能清醒一会…她那样好强的人怎么会忍受得了呢?”

王媛终于挨不住了…

她自幼被纪氏保护得好,即便知晓一些后宅阴私,却也从未有人拿到她的明面上来…可如今王昉却是剥丝抽茧一般放到了她的眼前,这让她如何不害怕?她伸出手指着王昉,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直到最后,王媛才哑着声说了话:“你,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啊,什么都不想说…”

王昉的眉目依旧带着几分笑,她握着帕子轻轻擦拭着指根,声音不急不缓:“只不过少夫人如今终究是为人妇了,行事说话还是要注意着些,没得…祸从口出。”

“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王媛的声音依旧打着几分颤,她先前的确有几分不管不顾。可事后想来,这事若是真传出去,她又能落着什么好?只不过她原本是想看王昉出丑,却未曾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她早就知道王昉这个女人不是好惹的,可她却未曾想到,王昉,王昉她竟然这么狠!什么端庄大方,什么礼教?都是骗人的!

这就是个恶鬼,一个吃人的恶鬼!

王媛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刚要离开便听到身后王昉淡淡开了口:“少夫人的话还未说完,怎么就走了?”

王媛步子一顿,她自然知道王昉在说什么…她握着布帘的手收紧了几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那个女人住在西柳胡同,门前种着一颗槐树。”待这话说完,她便再未留步,径直往外走去。

她不顾屋中丫鬟打量的视线,步子走得飞快,到最后甚至小跑起来…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逃离王昉的视线。

那个女人…

她以后再也不想与她为敌了!

等到王媛走后。

王昉手撑在小腹上,眼却看着菱花窗外的春光,待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让流光进来。

帘子被人掀起,流光走了进来…

王昉却依旧看着外头的四月春光,未曾说话。

她不说话,流光自然便也不曾开口,依旧低眉敛目立在一侧。

“昨日宫中…”王昉看着临窗的那株开得正艳的桃花终于开了口:“王媛说的那些话,你可曾听到了?”

流光闻言是垂下眼眸,轻轻应了一声…

即便王媛昨儿个特地压低了声音,可她是习武之人,六识较起寻常人自是好上不少…她想到这,一双眉目便又轻轻拢了几分,连带着声音也收紧了几分:“主子,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难道真的与主子长得很相似?若当真是这样,只怕留着日后终归要成隐患。

王昉低垂着眼眸…

她的手依旧撑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待过了许久她才继续说道:“西柳胡同,去查查吧。”

第145章

王昉自打有了身孕后, 午膳后便要歇上两刻功夫…

因此每至这个时候也鲜少有人过来扰她。

可她今儿个将将由琥珀服侍着脱下外衫,帘外便传来了翡翠的声音:“主子, 夫人身边的碧玉姑娘来了。”

王昉闻言眉心便轻轻拢了几分,碧玉是姚如英身边的大丫鬟,这个时候亲自走这一趟只怕是有要紧事…她想到这便也未再耽搁,一面是取过外衫重新穿了起来, 一面是唤人进来,待瞧见人便问道:“可是母亲那儿有什么事?”

碧玉是先朝王昉打了一礼,而后是抬了脸笑着与她说道:“夫人无事, 是二爷遣人寄来了信, 这会夫人让您过去一道看家信。”

“你…说什么?”

王昉系着扣子的手一顿,她似是未曾回过神来, 好一会才抬了脸朝碧玉看去…待瞧见碧玉脸上未曾遮掩的笑容,王昉才又哑着声跟着问了一句:“你说二爷, 二爷他寄来了家信?”

碧玉笑着点了头…

王昉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心下也不知怎么回事, 只觉着有些难言的酸涩与欢喜牵扯在一道,缠缠绕绕得怪是难受。她也不再说话,待琥珀重新替她梳理一番…便由人扶着往正院去了。

正院这会也已坐了不少人——

陆伯庸和姚如英坐在主位喝着茶, 徐静嘉手中抱着福福与陆则之坐在右下的位置, 陆棠之便坐在另一侧。

王昉先前来得时候有些急, 待走进屋中她是缓了口气才和几人打了见礼。

姚如英看着王昉额头上沾着的几许薄汗, 便嗔怪的看了她一眼, 口中是跟着一句:“怎么走得这么急?”她这话说完是让人先坐下, 而后是取过一旁仍旧密封着的书信说道:“这个傻小子也不知寻了个什么法子才遣人千里迢迢送信过来。”

待这话说完——

姚如英看着王昉便又跟着一句:“往日他离家半年、一年也未曾见他递信过来,到底是成家了,懂事了。”

她这话中带着未曾遮掩的嗔怪…

可那半颤的指根却也透露着此时她内心的激动。

王昉闻言自是小脸一红,可她此时心心念念得都是那人写了什么…即便被如此打趣,倒也未像往日那般。她的脊背挺得笔直,身子却有些往前半倾,一双眼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姚如英手中的信,平放在膝上的手也跟着稍稍蜷了几分。

姚如英已打开了红封…

里头只有一张信纸,写着寥寥几语,她看着上头熟悉的笔迹一双眼眶却立时红了几分。她也不说话,把手中的信纸递给了陆伯庸,却是怕待会念起来语不成句,反倒是让几个小辈看了笑话了。

陆伯庸也未曾说话…

他把手中的茶盏搁在茶案上,而后是接过信纸念了起来…上头约莫说了边境的战事,跟着是慰问了家中。即便只有寥寥几句话,可王昉却还是听得很认真,生怕错漏了其中的一字一句。

等陆伯庸念完——

屋中的几个女人大多是红了眼眶,陆伯庸和陆则之素来是沉稳惯了的性子,见此不免也有几分动容。

“九章说他很好,让我们不必担心…如今边境除去他这一支,还有吴将军的人马。”陆伯庸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信纸重新收了起来,跟着是继续说道:“我早年和吴将军一道对抗过燕北,九章跟着他吃不了多少亏。”

陆伯庸这话说得沉稳,心下却没有多少底…

当年即便他和吴将军一同对抗也只是把燕北逼出了边境,损了燕北的气数,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恢复得也差不多了。他这心中的确有些不安…何况九章这一回不仅是要把他们逼出边境,还得歼灭他们。

这一关,终归是难过啊。

姚如英闻言是背过身拭了拭眼角的泪,即便陆伯庸说得再好听,可她这颗心又岂是说平就平?儿行千里母担忧,历来都是如此…可即便她再心有担忧,这些话却也不能说出口,尤其是不能在陶陶的面前说出。

如今她怀有身孕,昨儿个又受了惊吓,若是情绪上再有起伏…只怕这身子骨又该受不住了。

姚如英待拭完脸上的泪痕才转过身,笑着说了话:“九章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事…”她这话说完,众人便又陪着说了一会子话才纷纷告退。

王昉却是最后才动身…

她袖下握着帕子的手收紧了几分。

陆伯庸知道她的心思也未说什么,起身往外去了。

待屋中只剩下姚如英,王昉才走过去开了口:“母亲…”

“傻丫头…”姚如英又岂会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她笑着伸手握住了王昉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碧玉,去把信取过来。”

“是…”

碧玉笑着从里间另取了一封信出来。

王昉瞧着那封信,一张明艳的面容便又红了几分,沾着几分欲语还休的娇羞模样,只是那双杏眼却比先前还要耀眼几分…姚如英笑着看着她,一面是把信放到了人的手上,一面是柔声说道:“去吧,回去看。”

王昉手中握着那封沉甸甸的信,心下也安了不少。

她闻言也未曾推辞,笑着与姚如英福了一礼便由人扶着往外走去。

等回到九如斋。

几个丫鬟瞧见王昉面上的笑容,又看着她手中紧紧握着的信,哪里还会不知道是个什么事?她们也不说话,等扶着王昉进了里屋便各自退到了外间。

王昉坐在临窗的软塌上,外头的光线仍很好,带着四月里独有的温和透过半开的木头窗棂打进屋中,照得她整个身子都暖洋洋的…她小心翼翼撕开了红封,跟着是取出了信纸。信纸约有五、六张余,许是怕她担心,上头写着的大多是些琐事。

刚刚统领军队、底下人不服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