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边境时吃不惯那边的饭菜、受不了那处黄沙的样子。

一字一句明明是最平常的字句,可王昉看得却又是欢喜又是难受,到后头眼中的泪意却是再也遮不住直直往下坠…他说“我什么都好,只是想你。”

“我想着啊,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不会哭,肚子里孩子闹你的时候会不会难受,旁人说你的时候你会不会委屈…”

最后他说:“陶陶,你这样好…你说我是修了多少世的福气才能娶到你。”

王昉看到这的时候早已是泪流满面,她的红唇一张一合,好一会才能辨出那轻声呢喃的是一句:“傻子…”

她鲜少有这样哭的时候,可这回却仿佛抑制不住一般。任由那眼泪滑过脸颊,然后顺着下颌落在那衣襟上…衣襟上绣着几朵桃花,如今那眼泪早已浸湿了衣襟,也打湿了那几朵粉色桃花。

可王昉却未曾理会,仍旧握着手中的信纸又哭又笑。

外头的余旭逐渐消散,黑夜开始吞噬大地…帘外候着的几个丫鬟听着里头的细微啜泣声,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不该进去点灯。

倒是流光从外头迈步走了进来。

如今几个丫鬟也隐约知晓流光是会武的,有时候也会帮主子去外头做些旁的差事…她们心中好奇却从未开口问过。这会瞧见她进来,倒是琥珀朝屋里开了口:“主子,流光回来了。”

屋中却是停了一瞬才响起王昉有些喑哑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是…”

琥珀把手中的水盆放到了流光的手中,而后是领着众人往外间退去。

流光便打了帘子往里走去,屋中还未曾点灯,她是轻微缓了一阵才把水盆放到了架子上,而后是取过火折子点了几盏灯火,眼瞧着王昉红肿的眼睛…她也未曾说话,绞了一块湿润的帕子低着头奉了过去。

王昉先前已把手中的信收拾好放在了一旁…

这会她接过帕子待擦拭干净脸上的泪痕,才开口问道:“如何?”

流光闻言面色却有些不好,她想起先前在那民宅里看到的那个女人,若说面容像却也只有三、四分,只是倚窗独坐时的那一份气质却像极了七分…她想到这便低声回道:“那个女人的确和主子有几分相像,不过看样子被守得很严实,平素鲜少出过门…就连周边住着的也从未见过她。”

王昉闻言握着帕子的手却又收紧了几分…

她的眼眶仍旧泛着红,只是其中的冷意却未曾遮掩住:“这事王媛既然能知道,日后自然也会有其他人知道。”

流光闻言是半抬了脸,轻声问道:“主子是想?”

她跟了王昉这么久,自然也知晓主子平素虽然好说话,可在有些事上却是杀伐果断的…因此在听到主子那句话后,她头一个念头便是主子动了杀机。流光心下微凛,留着这样的女人对于主子来说终究是祸害,只是…

王昉闻言却未曾说话…

她把手中的帕子放在了茶案上,而后是倚着软塌看着外头的夜色。

院子里已点起了灯火,一盏又一盏大红灯笼在夜色中被晚风轻轻拍打着,泛起了一道又一道光芒。

王昉的手撑在小腹上,先前她的确是动了杀机…这样一个女人,又是和言庚牵扯在一道,这事若被旁人知晓会发生什么?就如王媛所说,到那时,王、陆两家的脸面只怕都会因为她而蒙羞。

她好不容易才安安生生得过上好日子…

她不希望有人来破坏如今的安稳。

可是…在听到流光那句话后的时候,王昉却迟疑了。往日她的确杀过许多人,可那些人都是想害她、害她的家人。可如今这个呢?这个女人她什么都不知道,难不成只是因为长得与她相似,她便要杀了她?

四月的夜其实并不冷…

可王昉却还是生生地打了个冷颤。

她若是为了自己余生的安稳而对一个无辜的女人下手,那么她又成了什么?她与那些被她所厌恶的人又有什么差别?

流光看着王昉微微蜷缩在一道的身子,只当她是冷了,她刚想去合窗便被王昉握住了手…流光侧头看去,似是一怔,连带着声音也沾着几分疑惑:“主子?”

王昉仍旧紧紧攥着流光的手,屋中烛火明亮,可她的脸却有些晦暗不明:“若是我说要杀了她,你会如何?”

“奴是主子的奴,主子让奴做什么,奴就去做什么…”

流光说话的时候未有一丝停顿,只是面上却还有几分踌躇,她终归不是杀手做不到对任何事都冷酷无情。

王昉看着她脸上的踌躇却突然松开了手,她收回了落在流光脸上的眼睛,朝那几张交叠在一道的信上看去…待过了许久,她才把那信纸放在小腹上,合着眼睛开了口:“拿一笔钱,去找暗一他们,你让他们寻个法子把那个女人送走。”

“让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流光闻言是轻轻松了一口气,若是主子当真想杀了她,她自然也会遵从主子的命令。

只是她每每想起以前的主子,即便是对待一个陌生人都温和的主子,她实在不愿有一天看见主子会成为一个对待无辜之人都毫不手软的人…好在,好在,主子仍旧是以前的主子。

流光的唇角微微扬起几分。

她刚想应声退下便又想起言庚,流光想起那个男人一双眉心止不住又拢了几分。

她止住了步子,声线也跟着压低了几分:“主子,那位言公子——”

王昉听到这个名字,平静的面容却又低沉了几分…那个混账!她只要想到那个混账东西竟然,他竟然敢行出这样的事就恨不得对他千刀万剐!

只是他现在还不能死…

王昉睁开眼睛,未曾遮掩那眼中的厌恶,她的手依旧撑在小腹上,却是过了一瞬才开口说道:“我要他再不能人道。”言家还动不了,言庚还不能死…可是她却不想再看到这个恶心的男人胡作非为!

流光闻言心下一凛…

对于一个男人而言,不能人道远比杀了他还要严重。

可她的心下却没有半点怜悯之情,当日李家一事,还有今次这回事…都足以让他死上千万次!因此流光什么都未说,她只是拱手退下。

等流光退下。

王昉是侧眼朝窗外看去,外头星河点点,而她手握着信纸撑在小腹上…若是此时他在身边,那该多好。

卫府。

卫玠手握棋子坐在椅子上,他的头顶是一片青翠之叶恰好遮住了那明媚的日光…石桌上的棋局仍旧未曾分出胜负。而棋局边上却放着一沓纸张,纸张被书册盖着,露出来的半面被风吹得发出几许声响,隐约可以瞧见上头写着的东西。

这些大多是妇人滋补身子所用。

自从卫玠知晓王昉身子有损后,便遣底下人去寻了这些药方来…

这里的许多药方大多都是不出世的奇方,旁人即便耗费千金只怕也难觅一张,底下人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才寻来这些,可临来到头他却还是未曾送出去。

卫玠手撑在脸上,身后披散的头发随风轻晃,眼却朝那纸张看去…

若是以他的名义送出去,只怕那个小丫头又该胡思乱想了…他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罢了,还是另择个人送过去吧。

木容过来的时候,棋局已逐渐分出胜负。

卫玠听到声响也未曾抬头,他的手中仍旧握着一枚白子,待落下才开了口:“什么事?”

“属下查探到言家那位公子近日在府外养了个女人…”木容说到这是轻轻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那个女人和王四姑娘很是相像。”

他这话方落——

这处的气氛便诡异般的静了一瞬,就连原先停在枝丫上的鸟儿仿佛也感受到这诡异般的静谧,颤颤巍巍得立在枝头连个声也不敢出。

卫玠终于坐直了身子,他从棋篓中又取出一枚黑子,面上没有一丝变化,却是过了一瞬才开了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啊…”卫玠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他低垂着眉眼磨着手中圆润的棋子,而后才侧头朝木容看去。面容依旧,连带着声音仿佛也未有一丝波澜:“那为何现在才来报,嗯?”

“属下…”

木容心下一颤,他跟着卫玠十余年,自然知晓千岁这是生气了…

他伏跪在地,只觉得那迎面的气势压着他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蜷缩在一道,就连喉间也有了甜腥之气,可他却不敢避…他咬着牙强撑着把那股子甜腥重新咽了回去,而后才拱手颤声答道:“此事是属下失职。”

这事的确是他失职。

自从王昉成婚后,木容心下对其难免有些怨气,何况武安侯府高手如云,他便也未再让人盯看着。

此事还是因为昨日西柳胡同出了这桩事…

底下人来报的时候,他心下觉着有异才彻查了一番。

木容这话说完强压在他身上的那股子气势终于消散开来,他心下松了一口气,好在千岁未想置他于死地,若不然…他仍旧未曾起身,朝人拱手谢了一声后便继续说道:“昨日西柳胡同出了桩事,属下过去的时候发现那位言公子被人袭击…他的身体未受损,只是日后却不能再人道了。”

“至于那个女人…”

“属下查到她已被四姑娘的人送出城外,如今应该是往东边去了。”

卫玠闻言却是笑了,他鲜少笑,唯有几次笑容大多也是与王昉有关…他手中仍握着那枚棋子,不能人道,也亏得那个小丫头想得出来。他想到这,心下却难得又有些怅然若失起来。

他不曾说话,木容便也不敢开口…

待过了一瞬,卫玠才敛下那份思绪开口说道:“言家最近过得□□稳了。”

木容一怔,千岁爷这是打算对言家动手了?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可临来张口却终究什么都没说…他低低应了一声“是”,跟着才又问道:“那个女人…”

“既然她不肯动手…”卫玠垂下眼眸落下黑子:“那便随了她吧。”

“是…”

等木容退下。

卫玠重新躺倒藤椅上,棋局胜负已分,他便也无心再下。他抬眼看着那云卷云舒,没一会却睡着了…近日他时常贪眠,而每回睡着总会坠入了一个又一个梦境。梦境里的人物较起往昔越发清晰了,他可以清楚得辨认出那个坐在婚床上扯开红盖头的女人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灯火如昼,她看着他,明艳的面容没有一丝波澜…

梦中的自己亦穿着一身大红婚服,与她一样的规格样式,无边的繁华与艳丽。他看着她,面上是鲜少有过的温柔:“陶陶,你能嫁给我,我很开心。”

他伸手想去触碰她,想去与她诉说他的开心。

可他刚刚靠近,并未触到她温暖的身躯,只有一把冰冷的刀刃刺进了他的肩头,鲜血四溢,婚服在灯火下更加艳丽…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这样伤过他。他看着她,面上带着惊楞和不可置信:“为什么?”

“为什么?”

王昉的脸上化开一抹嘲讽的笑容:“在你娶我的时候,就该知道会面临什么…卫玠,你怎么不去死呢?你要是死了该多好。”

梦醒。

卫玠惊坐起身,他手撑在额上喘着气…那儿布满了一层密密得薄汗。

这真的只是梦吗?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真实。

第146章

没过几日, 金陵城中便又起了几桩流言…

天子脚下注定风波不断,只是这回涉及的却是新贵言家…言家这些年可谓是如日中天, 甚至比过了金陵城中的不少老派士族。言太师是朝中旧臣素来恪守本分,言贵妃又是天子宠妃代掌凤印、荣宠不断。

除了那位言公子这些年有些放浪形骸外,这言家一门上下可谓是半点污点也没有。

可偏偏就在这五月刚刚冒了个头的时候,言家却出了一桩又一桩事, 先是传出言太师的得意门生云州知府赵青松奸/杀了一名寡妇,因其是言太师的门生,这事便被掩了下去。而后又传出言太师的本家一些子弟常打其的名义, 行不少方便之事。

这些事就像这五月的雨一样, 一件一桩倒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可若是多了…

这风言风语自然也就不断。

何况这朝中看不惯言家、看不惯言太师的大有人在, 他们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这几日言太师在朝中可谓是腹背受敌,就连刘谨也在早朝的时候训斥了他几顿。

而这风波之中还有一桩事, 却是说那言家公子在自己的外室处被人袭击伤了身子, 往后再不能人道…这外室的事是与这桩事一道被爆出来的。有人说是那外室早已勾上了野汉子, 正好被这位言公子撞破,两厢一个闹腾这言公子便不幸受了伤。

自然也有说这位言公子强抢民女,这位外室早已心生怨愤, 索性便趁着夜色行了这么一桩事, 而后便逃之夭夭。

这事传得有板有眼——

还有不少人说亲眼看到那位言公子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下半身都是血。而后又见那言家近来果然请了不少大夫、名医, 甚至还有人看到宫中派了不少太医过来…众人自然就认定这桩事估摸着是真的了。

王昉听到这些事的时候, 正在临窗绣花, 闻言却是怔了一瞬。

言庚的事是她授意人去做的,可是言太师、还有言家…王昉一双眉心稍稍拢起几分,这个时候,刘谨应该不会针对言家才是。既然不是刘谨所为,那么又会是谁?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中冒出一个人的身影。

她握着针线的手收紧了几分,难不成真是他?

若是他也没什么稀奇,他手上的锦衣卫最会查探,这天下之事能瞒得住他的少之又少…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琥珀坐在一旁的圆墩上打着络子,她听着翡翠那一张嘴一张一合,又瞧见王昉有些微敛的面色只当她不喜欢,便抬眼朝翡翠低斥道:“这些腌脏事,你也拿到主子面前来说,可是皮又要痒了?”

翡翠闻言便轻轻吐了吐舌…

她如今也不怕琥珀,闻言便轻轻辩道:“我不过是瞧他这幅模样心下高兴,如今这位言公子不能…”

她到底还未出阁,这两个字到底羞于出口,何况在主子跟前说这样的腌脏字也着实不对…翡翠捂着嘴把那两字重新咽了回去,只是一双眼睛却仍旧亮得厉害,跟着说道:“也不知咱们那位五姑娘如今是副什么模样,什么表情?”

她说到这便又轻轻哼了一声:“她这样的坏心肠也该她受着。”

自打王昉在宫中出了那桩事后,几个丫鬟对王媛自然越发不喜起来…

因此她说这话,琥珀倒也未曾拦她。

王昉如今已回过了神,闻言是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朝翡翠看去,她的面上仍旧挂着一抹笑,口中却是半嗔道:“这些话在屋子里说说也就罢了,外头可得紧着些。咱们王、言两家终究有些姻亲关系,断没有人家受了难,咱们在这说笑的道理。”

翡翠听懂了王昉的话中意,便笑着轻轻“哎”了一声…

屋内一片喜乐模样,屋外的玉钏也笑着打起了帘子,口中是跟着一句:“主子,您瞧谁来看您了?”她这话说完便让开了身子露出了身后的人,却是傅如雪。

“表姐?”

王昉一怔,跟着面上便化开了一道笑意:“你怎么来了?”

屋中几个丫鬟笑着朝傅如雪打了见礼,而后是奉上果、茶之物便先退下了。

傅如雪笑着受了她们的礼,待看到王昉面上的笑,自然也弯了眉眼,她笑着伸手握住了王昉的手坐在她的身边。而后是看着她隆起的小腹,半抬了脸笑着说道:“我自然是来看我未来的小外甥。”

她这话说完是伸手轻轻点了点王昉的额头,半是嗔道:“若不是这回来金陵有事,只怕你这丫头还得瞒着我。”

王昉闻言面上却是一红,连着声音也软糯了几分:“我并非有意瞒着表姐,只是头三月的时候,婆母怕我身子不稳又是头一胎便让我先瞒着了…后来出了几桩事,我一时也就未曾想起。”

傅如雪见她这般,哪里还有什么嗔怪的心思?何况她原先那份嗔怪也不是玩笑话,女子头三月身子最是不稳,自然也不会随口与人说…

再说先前在王家的时候,她也知晓了近来的几桩事。

傅如雪想到这便握着王昉的手又细细看了一回,待见到她样样都好时原先提着的心才落了下去,口中却还是跟着一句:“你身子可还好?宫中的事我听姑太太说起了,当真是吓了我一跳。”

“我没事…”

王昉一双眉眼依旧带着笑,她任由傅如雪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只不过是动了些胎气,将养了几日早就好了,却是祖母夸大了。”

傅如雪见她的确不是有事的模样,便松了口气说道:“往日瞧她也只是娇蛮了些,怎得如今行事越发没个边际了…先前我在王家的时候看见她了。”

这个她是谁…

即便傅如雪不细说,王昉也知道。

闻言王昉的面上也未有什么变化,只是开口问了句:“她怎么回去了?”这个时候,王媛应该在言家才是。

傅如雪握着茶盏饮下一口热茶,才又轻轻叹了口气:“言家那位的事你应该也知晓了,王媛就是为了这桩事上的门,她求姑太太允了她和言家和离,说是宁可去庵子里做姑子也不想留在言家…我瞧她身上受了不少伤,只怕是那位动手了。”

王昉听闻这话却是一怔…

不过也只有这一瞬,她面上的怔然便消了下去。

她取过一旁放着的酸杏子咬了一口,待那股子酸意泛开,王昉才抬了眉眼问道:“祖母怎么说?”

“姑太太哪能同意?”

傅如雪把手中的茶盏落在一侧茶案上:“如今言家出了这样的事,若是真允了她和离,那外头的风言风语只怕要更多了…”

她说到这是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也是自幼长大的,如今王媛这幅模样,她心下也的确有些不忍。

王昉闻言也未说什么,她依旧低垂着眉眼…王媛今日这幅模样的确也有她的手笔。只是她只要想起宫中那日,王媛伸手想推她入水的那一刹那,她心中刚刚泛起的不忍与怜悯便尽数消散了。

她无意提起王媛,索性便另换了个话题:“我听九章说上回楚大人曾去檀城寻过你?”

傅如雪闻言脸却骤然一红,好一会才点头应了。

那日正适逢大雨,她刚刚从铺子里查完帐归家,便瞧见一个人站在傅家的大门前…傅如雪原本也未当回事,直到小厮与她说,这人在门前侯了许久,也不说话也不离去,她才掀开了车帘往外看去。

那人也仿佛是感应到什么,亦抬眼朝她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