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是真的落魄,她从未见过他这样落魄的时候。

他的头发、衣裳都湿了,可他的脸上却是带着笑的…他就那样冒着雨一步步朝她走来。

王昉看着傅如雪面上的怔然,心下的好奇便又越发深了几分,她半歪着头轻声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傅如雪一怔,她记得那日他说了许多话,可临来到头她却只记得一句…她撑着伞站在他的身前,而他半垂了眉眼依旧是笑着的模样:“傅如雪,我要去边疆,若是我能平安回来,你…要不要嫁给我?”

那时她是什么表情?大概是怔楞和吃惊…应该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他们才见过多少回?每一回都是她最落魄的时候,甚至连交谈的话也屈指可数…可这个男人竟然站在她的面前,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王昉看着傅如雪面上的怔然,轻轻喊了她一声:“表姐?”

“嗯…”

傅如雪回过神,她看着王昉面上的好奇和笑意,双颊微红,好一会才低着头开口说道:“他问我,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王昉若是此时正在喝茶,只怕该喷出来了。

她倒是未曾想到那个楚斐竟然会这般迅速,只是她即使未曾用茶,可脸上的笑却是怎么也遮不住。好在傅如雪低着头未曾瞧见,王昉轻轻咳了一声强撑着才憋了那份笑意,才缓了声问道:“那表姐是怎么说的?”

“我没回答…”

傅如雪仍旧低着头,当时那个情景让她如何回答?她只当那人是淋了雨病糊涂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何况…

“他是朝廷命官,而我只是一介商女…”傅如雪想到这心下是轻轻叹了一声,跟着继续说道:“何况如今哥哥入仕,家中生意由我与父亲掌管,这样抛头露面又有哪户人家受得了?”

她曾听陶陶说过楚斐的身世…

那也是传承百年的士族,即便如今楚斐已脱离了那层关系,可终究还沾着几分亲故…这样的士族门第最是看中家世门面,她这样的又如何会配得上他?

傅如雪袖下的手稍稍蜷了几分,她的心下是有几分遗憾的,可是面上却未有一丝怅然…她抬了头朝王昉看去,眉目弯弯如是说道:“如今我只想替父亲好好打理生意,至于婚事,往后再说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上依旧是一派温和端庄,连带着声音也未有一丝波澜…

仿佛先前那个羞红了双颊的并不是她。

王昉看着傅如雪张了张口,有心想说几句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前世傅青垣并未入仕,家中生意也都是由他掌管。可如今世事已变,现在傅家的生意几乎都是由傅如雪打理着,她心下的确不知楚斐是否会介意。

她想了想终归也未说什么…

人各有缘,该做的她都做了,至于别的便要看他们自己了。王昉想到这面上便又化开了一抹笑,她握着傅如雪的手也不过再说这事,两人便又絮絮说了些话…因着傅如雪这回来金陵是有生意上的事,王昉这回便也未曾留她。

时日过得很快,已转入了七月。

王昉素来贪凉,往日每至夏天不仅屋中的冰不断,就连用得果子、喝得汤水也都要冰镇过。

可如今她怀有身孕,自然不能再贪这一口凉。

偏偏她如今月子越大,那孕吐也就随着这炎热一道来了…每回吃进去什么,没一会便又尽数吐出来。底下的人天天想着法子给她做些爽口好吃的,姚如英更是特地从外头请了个打宫里出来的御厨给她做好吃的。

就连王家也送来了两个厨娘。

往日在家中的时候,王昉最爱吃她们做的菜,可这一回却也未见有多少用处。

王昉如今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偏偏身子骨较起往昔倒是越发消瘦了几分,一张明艳的脸颊因着消瘦越发多了几分我见犹怜…几个丫鬟私下不知哭了多少回,对着王昉的时候却还得笑着,生怕她瞧见越发难受。

王昉心下也知晓她们的担心…

她也想多吃些,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可这孩子往日乖乖巧巧的,这阵子却仿佛是跟她闹上了一般,直把她折腾得不行。而除了孕吐,她如今也越发嗜睡起来,好在睡着的时候孩子倒还乖巧。

王昉今儿个午间刚刚睡上一刻,便恍惚入了那战场一般…

周边是金戈铁马的声音,将士的厮杀、一具又一具血肉身躯接连倒下。

而后她看到骑在马上的男人…

他身披银甲,手握银枪,脸上和身上不知沾了多少血,却还是一往无前…她想喊他停下,她想与他说前面的危险。可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继续往前策马奔去,看着那两支箭穿过他的身体。

“不!”

王昉坐起身,即便屋中很是凉爽,可她的身上和额头却还是沾了一身汗。

琥珀正坐在一旁打盹,这阵子主子不舒坦,她们底下的人自然得更加小心伺候着…听到这一声,她便惊醒了。琥珀看着王昉脸上密密麻麻的汗,心下一惊,忙坐起身绞了块帕子走了过去,她一面擦拭着王昉脸上的汗,一面是开口说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琥珀…”

王昉闻声是紧紧握着琥珀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握住最后一块浮木一般。

她的身子还打着颤,喑哑着声音说道:“我梦见他了,九章,九章他中箭了…我看见他满身是血,他就倒在我的眼前。”

琥珀闻言心下也是一惊,可她很快便冷静下来…她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是跟着柔声一句:“主子,您忘了?梦都是反的。何况二爷临走前和您保证了,他不会受伤的,他要平平安安回来见您,又怎么会让自己出事呢?”

“是啊,他答应过我的…”

“他答应过我会平平安安回来,不会有事的。”

王昉轻声呢喃着,可是她只要一闭上眼睛,那血腥的场面就清溪得充斥在她的脑海里,还有那迎面而来的两支箭…这样的场景太过真实,真实到让她觉得害怕。

到后头…

还是姚如英知道此事来了回九如斋。

姚如英看着躺在床上身子越渐羸弱的王昉,眼眶忍不住便酸涩了几分…她背过身待擦拭完眼角的泪,才迈步走了过去。

王昉见她过来,面上的担忧总算是掩下了几分…

她由人扶着半坐起身,声音还有些虚弱,面上却带了个笑:“母亲怎么过来了?”

姚如英扶着她的胳膊帮衬了一把,而后是坐在圆墩上轻声叹道:“你这丫头,只是一个梦,怎么担心成这样?”她这话说完是跟着一句:“你如今身子本就不好,若是让九章知晓你只怕该担心坏了。”

王昉听到“九章”两字,原先强掩的愁绪却是再也抑制不住…

她握着姚如英的手,一双眼眶泛着红,声音也带了几分哽咽:“母亲,那个梦太过真实…他就在我的身旁,满身是血,可是我怎么喊他都听不到。我只能眼睁睁得看着他往前,看着那两支箭穿过他的身体。”

王昉说这话的时候,身子还止不住打着颤…

她抬了那张布满着泪痕的脸,一瞬不瞬地看着姚如英,哑声问道:“母亲,九章他会不会真的出事了?”

“不会的——”

姚如英握着帕子拭着王昉脸上的泪,声音斩钉截铁,未有一丝迟疑…她一面伸手擦拭着,一面是柔声说道:“我请人替九章算过,大师说九章早年虽然体弱多病,可是福缘深厚,是长寿之相。”

“他还这么年轻,一定不会出事的。”

许是姚如英面上的坚定,或是她话中的斩钉截铁…

王昉终于冷静了下来,她接过琥珀递来的参汤喝了一口,而后是开口说道:“母亲,我想去清明寺…”往日她从不信佛,可如今她却愿意相信。

她愿意向上天、向佛祖祈福保佑,只要他能平平安安。

“这…”

姚如英闻言却有些迟疑,如今王昉的身子骨哪里经得起这样的颠簸,可是看着她眼中的希冀…姚如英到底还是不愿看见她的失望。她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跟着一句:“等你休息几日,我们便去。”

而此时的边境。

战火燎原,一派金戈铁马的声音。

此时已是月色高升之际,星河点点,可军营里却依旧是一派走动仓促之声…其中最大的一个营帐内灯火如昼,更是可以看到里头人头攒动,一派忙碌之景。陆意之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银甲已破,胸口上还高插着两支箭。

楚斐立在一旁,他往日清俊的面容此时也有些颓败,身上也有不少伤口…

好在伤口都不是要害之处,又有军医早先替他包扎过了。

他看着躺在塌上的陆意之,面上是未曾遮掩的担忧,而后是侧头朝一个穿着褐布衣衫的男人看去:“江先生,九章没事吧?”

江鹤取过热帕擦拭干净手,闻言是淡淡说道:“没毒,死不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并不算好,可营帐中的众人许是早已习惯他的语气,闻言也未说什么…江鹤把手中的帕子重新扔回盆中,而后是拧眉看着陆意之说道:往日也没见你这么拼命过,如今倒像是不要命了似得。”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即便口气再不好瞧见他这幅模样,他心下总归是有些心疼的。

“我哪里是不要命?”陆意之因为受伤,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可账中无人说话,众人自然也听了个真切:“只是她一个人在家,我始终不放心…早些结束这场战争。我,我也能早些回去看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因为疼痛还是拧紧了一双眉,可眼中却带着几分柔和的笑意。仿佛在战场上拼命厮杀、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江先生闻言嘴角忍不住抽了一抽…

到底是成了亲不一样,肉麻的话随口捏来。

他也不再说话,伸手握在其中一支箭上,使了几分巧劲拔了出来…可他用得力道再巧,到底还是疼得。

陆意之疼得拧紧了眉心,他刚刚缓过一口气:“老头子,你给我轻点!”

他这话刚落,江鹤便在众人的抽气声中又拔起了另一只箭。

“老头子,你…”

第147章

王昉由琥珀扶着跟在姚如英的身后走下马车。

她在家中好生将养了好几日, 许是肚中的孩子也察觉到了她的心情,这些日子竟也未曾闹她…只是若说休息她着实也未曾休息好。每回闭上眼睛便是战场上的那副画面, 还有陆意之倒下的身躯。

每每念及这幅画面,她又如何能休息好?

姚如英知道后生怕王昉胡思乱想没得又损了身子,索性便趁着今儿个天清气朗带她来了这清明寺。

陆家昨儿个已遣人来寺中说过,因着并不是初一、十五, 清明寺中自然也应了下来…今儿个寺门大开,寺中却格外清幽,门前慧觉领着其余一众人正是在侯她们。

待见她们走下马车。

慧觉便先朝她们合十作礼, 口中跟着念了一句法号。

姚如英与王昉见此亦朝他合十一礼, 而后便由慧觉领着往寺中走去。

清明寺建于山中,许是因为这层缘故, 较起金陵城中倒是显得格外清凉些…大殿中的僧人依旧在做功课,传来阵阵佛音盘旋在这半空之中。王昉听着这些声音, 连着几日紊乱的心倒也跟着清宁了不少。

姚如英心下念着待会听主持讲经, 只怕得在那蒲团上跪个半个时辰…便侧头与王昉低声说道:“不若你去大殿候着?”

如今陶陶的身子越重, 今儿个又坐了一路的马车…

姚如英是真的担心她会受不了。

“我没事的…”王昉手放在琥珀的胳膊上往前缓步走去,另一只手却是放在隆起的小腹上,闻言便柔声回道:“这几日他都很乖, 也未曾闹我…您放心, 若是过会我当真受不了便先出来。”

姚如英闻言心下是轻轻叹了口气…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媳妇瞧着柔弱却是个有主意的, 若是她决定了的事即便旁人再怎么说也无法更改。

她想到这便也未再说什么, 只是握着无法的手轻轻拍了一拍, 跟着一句:“记得, 切不可勉强自己…只要诚心到了,佛祖自会看到的。”

王昉自是点头应了。

慧觉一路领两人至一处大殿才停下脚步,回身朝两人一礼:“两位施主,请进。”

王昉闻言那颗心便又收紧了几分,她抬眼看去…这是慧明住持素来讲经的地方,她往日也曾来过好几回。只是往日她不过是把自己当做一个看客,今儿个却是头一回这样屛气凝神,生怕触怒了这世间诸神、寺中神灵。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是一派肃容…

而后是从琥珀的搀扶中收回了手,跟着姚如英往里走去。

殿中肃穆,檀香袅袅。

慧明依旧穿着一身大红袈裟高坐在蒲团之上,他面容平和、眉眼紧闭,闻声也未曾睁眼…只是在受到两人的礼后,才淡淡说了句法号:“两位施主,请坐吧。”

姚如英扶着王昉跪坐在了蒲团之上,跟着也跪了下去…时下世人大抵皆信神佛,即便身份再贵重的人到了这处也忍不住摒弃这身上诸多头衔,做一回真正的信女。因此慧明尚未讲经,她却已合十低眉,面上呈现出一片谦卑之色。

王昉亦合十低眉…

她往日从不信神佛,即便摆出这样的模样心中却也没有任何谦卑之情。

可如今她却是真得心怀谦卑,只望这天下诸佛与神灵真能看到她的谦卑与请求,护她夫君一生平安长寿、岁岁喜乐。

慧明依旧作合十礼,口中一张一合却已是讲起经来…

只是他的心中却是觉得有些奇怪的。

他睁开眼朝王昉看去,一双平和的眼眸此时却带着几许疑惑。这位王家四娘,如今或是该称她一声陆二夫人了…往日即便她的模样看起来再谦卑,可眼中却是带着嘲讽的,那是对神佛的嘲讽、对这世间经法的嘲讽。

她来过这么多回…

他还从未在她的眼中看到过真正的谦卑。

世有百态,有信神佛经法的,自然也有对此嗤之以鼻的…这并不稀奇。

他只是奇怪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这位陆二夫人?是那位远在战场的陆都督?大抵是了…慧明心下平和,眼中的疑惑也逐渐消散。他的口中依旧念着佛音,心下却是想起另一桩事,想起那人问过他的那个问题。

这三人之间的纠葛,只怕比他看见的还要深。

慧明一场经法讲完…

王昉才睁开眼,她如今毕竟是双身子的人了,这样跪坐了半个时辰腿脚早已麻得厉害,只是未免姚如英担心这会也只是强忍着折了一双远山眉,口中是轻声跟着一句:“母亲,我想去替夫君求支签。”

姚如英闻言自是点了头,一面扶着她站起了身,一面是道:“我陪你去。”

“不用了…”王昉笑着摇了摇头:“我让琥珀陪我过去便是,母亲且留在这处听住持讲经罢。”

姚如英闻言倒也未再多说,她亦是信佛之人,只是家中事多鲜少出来,今儿个既然遇见慧明自然也不舍这样的机会…她让人进来扶着王昉出去,一面是轻声叮嘱道:“若是累了便去厢房休息。”

“是…”

王昉任由琥珀扶着她往外走去。

待至外头,她才手撑在琥珀的胳膊上停下了步子:“扶我去旁边坐一会。”跪坐了这么久小腿正是酸疼得厉害。

琥珀见此哪里敢耽搁,一面是扶着王昉往那石凳上去坐,一面是半蹲了身子轻轻按着她的腿…声音带着几分无奈:“您呐就是倔,夫人也说了心意到了就够了,哪里有您这样的…”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您现在是双身子的人,哪经得住这般折腾?”

王昉低垂着眉眼,手撑在小腹上…

她自然知道自己不能这般折腾,只是边境路远,九章究竟是好是坏她都不知…如今她能为他做的,也只是这样向上苍祈福保佑罢了。这样寄情于他人的感觉可真是不好,可如今除了这样,她又能做什么?

等按得差不多了…

王昉便拍了拍琥珀的手是让她起来了。

她手撑在琥珀的胳膊上,步子是往主殿去,因着今日只待见陆家女眷,一路过去也只是碰见几个洒扫的僧人…琥珀去捐了香油钱。而王昉便跪坐在蒲团之上,她眼看着面前这一座捏花带笑的佛像,手中握着签筒轻声说道:“世人都说心怀神佛,事事皆可顺心如意。”

“往日我从不相信,可如今我却愿意相信…”

“如若神佛真爱世人,那么请你们听到我的祈求,保佑我的夫君一生平安喜乐,岁岁长健。”

王昉这话说完是深深磕了几个头,而后才握着手中的签筒轻轻摇了起来…竹签落下的时候,琥珀也走了过来。她取过地上的那支签,而后是扶着王昉站了起来到一处去坐了,口中跟着柔声一句:“奴去寻解签的大师,主子您在这处稍坐一会。”

“嗯…”

王昉的确也有些走不动了。

何况此处无外人她倒也无需人陪着,便让琥珀独自去了。

等琥珀离去。

王昉便握着帕子拭着额头上的密密薄汗,她未曾注意到那佛像之后…有一个身穿紫衫的男人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男人的身后还有一个手握木剑的男人。

正是卫玠与木容。

卫玠负手于身后,他的面上依旧是素日的平静,只是那一双眼中却有几分低沉之色…他想起先前王昉跪在蒲团之时面上的谦卑之色,还有她说出的那些话,负在身后的手止不住便稍稍收紧了几分。

她…竟这样喜欢他吗?

卫玠修长的指根压在心口处…

他的心口很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强压着一样,让他这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无法透过气来。卫玠拧着眉心半弯了腰身,眼却仍旧看着不远处,看着她与梦中甚是不同的面容,看着她高高隆起的小腹,还有那面上未曾遮掩的担忧。

“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