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启诚还站在车门边,季桐兀自出神不说话,他就不放她上车。

  夜风太冷,可惜人哭过长夜就再也不怕噩梦惊醒,何况这座城的冬天一如既往地难熬,冷到让人连伤心的力气都没了。

  季桐这颗脑袋终于被折磨到有点转不动,已经懒得再想,她笑了笑同样披上一身刺猬皮,回答他:“放心,我还没撞糊涂。”

  他们很快回到贺家,出事之后,韦林第一时间告诉随行,谁也不许乱说话,老爷子还病着,不能让他知道。可季桐一踏进院门就感觉到家里气氛更压抑了,明显有人嘴快。

  她一路坐车还是不舒服,头晕到最后有点想吐。她强忍着,还要去看爷爷,但贺启诚早看出她脸色不好,不让她去。

  他冷淡的一句话扔过来:“万一你直接晕在荣楼,爷爷更着急,先管好自己。”

  这已经算给她留面子了,再往下说,只差一句别拖累别人。

  他背后就是那棵树,一片影子打下来,是人是鬼都被罩在暗处。

  季桐看向他那张漫不经心的脸,还能笑给他看,低声回一句:“我就算死,也不会死在你面前。”

  这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到底说出来了,两侧下人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人人对着灯紧张兮兮地看她。

  季桐意识到家里有老人卧床,提“死”这个字太犯忌讳,她顿时不再说话,自己往西边走。

  贺启诚一直跟在她身后,她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可这一晚她实在太难受,连回头看都觉得吃力。

  她琢磨自己今天肯定回不去了,只好先住在贺家。这是临时起意,可她还养着樱桃,幸亏她给它用的是循环饮水器,水肯定够了,樱桃已经是成猫,只要不渴,饿一顿两顿还不至于有什么事。

  她总算放下心,走着走着脚下发软,头昏脑涨又支撑不住,顺着墙就往下倒。

  贺启诚伸手扶住她,一条暗灰色的长廊缀着雕栏,影影绰绰,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这手伸得不早不晚,要在过去,季桐一定知道他是担心她头晕才跟过来,但现在……她可没这么大的面子。

  她推他,他不放开。她对贺启诚这种反反复复的态度实在忍无可忍,一下急了。

  他好像比她还矛盾,手下用力,又把她拖过来,按在怀里让她冷静一会儿。

  贺启诚的声音就在她头顶上方,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你今晚开始留在家里住,正好能陪爷爷,直到头不晕了,养好为止。”

  这话可不是商量。

  季桐心里一动,挣脱出去问他:“你什么意思?”

  他半边脸露在暗影之外,长廊外有树,叶子枯黄没剩多少,透出一地月光。

  他就借着这点光看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最后才叹气说:“白长那么多心眼,都不用在正经地方。”

  季桐恨死他这口气,好像她是他手心里的蚂蚱,千方百计,永远逃不出去。

  她忍不住,伸手扯他,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别以为我不敢闹,你如果限制我出入,我就让大家都知道你干过什么事!”

  她话音刚落,长廊拐角的地方已经有人走过来,对方人没走到,声音先到,一下就盖住了季桐的话。

  宋婶是来找贺启诚的,她口气紧张,但脸上分毫不露,和他说:“家里都知道出事了,太太回来让我们瞒着老爷子……我过去看了看,太太吓坏了,非要坐着等您,不肯一个人先睡。”

  季桐迅速放开手,低头整理头发,心里一阵后怕,也不知道她突然出来看见多少。

  宋婶一如往常,拉住季桐还笑了,又回头劝他:“您回去陪太太吧,我和季桐去西院,这姑娘是我带大的,我可比您心疼她。”

  她是家里三十年的老人,随便扔两句话出来气氛立刻缓和不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贺启诚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去陪陆简柔,韦林就在院子门口等着他,最终都远了。

  一出西院,贺启诚就叫韦林过去。

  韦林显然也明白瞒不过,知道他要问什么,已经低头认错。

  贺启诚不算生气,只开口说:“你在外边守着,宋婶还能进去,显然是你的意思。”

  韦林声音很轻,痛快承认了,“是。”

  “你有话就说。”贺启诚似乎挺意外,韦林过去绝不会擅自做主。

  韦林还是不抬头,话却一点也不含糊,“就算没有当年和陆家的协议,您和季桐小姐也不能在一起,这事和血缘没关系,您不能太自私,因为到最后……大家怪的都是她。”

  季桐是个女人,他遭非议,她就要背十倍或者更甚。

  贺启诚顺着路走到一旁,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慢慢点了一根烟。

  韦林又说:“您今晚还是去看看太太吧。”

  他点头,却不太想动,直到抽完一根烟才起来往回走,又叫韦林过去吩咐:“宋婶心思多,你去守住西院,如果她再有什么不舒服,赶紧叫医生。”

  一条走廊两个方向,宋婶手下拉着季桐,把她送到房间门口。

  宋婶身上很热,而季桐冻了一晚,手指冰凉,她就替她捂着,慢慢都暖了,可这股暖一路烧着心,季桐知道宋婶有话说。

  果然,宋婶挡在她门口,揉她的脸,似乎心疼她冻着,嘴里的话却没停,她轻声告诉她:“您从小就聪明,别给自己泼脏水。老爷子喜欢您,只要您还带着这个姓,就是贺家的千金,一辈子不吃亏。”

  季桐知道宋婶看得明白,说的也是实话。她如果背上勾引贺启诚的名声,别说老爷子,恐怕这家里连下人都容不了她。

  她到这时候反而不慌了,一张脸上挤出几分委屈,好像她只是不懂事犯糊涂,这会儿才真心实意觉得难堪了,低头不说话。

  宋婶果然放心不少,又叮嘱她晚上有事就喊人,早点休息。

  季桐要关门,这戏如果演到这里明显不够火候,她在这家里锻炼十年,深谙此道,于是临到最后她又慌慌张张拉宋婶,喊她说一句:“是我过去年纪小,我哥只是照顾我而已,没什么……我们真没什么,千万别和爷爷说。”

  宋婶早换上一脸笑,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听见,那突然出来的人也不是她。

  她直摆手,“他是哥哥,多照顾两天应该的。您早晚要嫁人,到那时候也轮不到他心疼了。”

  季桐这才真的松了一口气,又请她也早点睡,这才进屋。

  那一晚她几乎就没睡着,头晕得厉害,去卫生间吐了两次,但医生也说过这都是正常反应,她就自己忍,不想再叫宋婶来,最后熬到后半夜总算好一点了,却睡意全无。

  这座宅子实在有太多故事,只要一走进来就陷入过去的回忆,无一幸免。

  季桐盯着天花板,上边盖了一层木雕兰花,她忽然就想起前几年。

  她有一次夜里发烧也是这么躺着,那会儿她还没上高中,年纪小,第一次搬进来独自住一个院子,夜里听见风声都能惊醒。

  那时候她老觉得这些兰花雕在顶梁上很瘆人,夜里她偶然醒了,一抬头看见它们活活就像一双双眼,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连睡觉也不放过,吓得她浑身冷汗,住了很久才渐渐习惯。

  后来有一天,季桐吃坏东西突然发烧,一开始她还没觉得哪里难受,只是没胃口,晚饭也不肯吃。宋婶亲自去给她做了她最爱喝的排骨汤,可她竟然一口也没动,早早爬上床,迷迷糊糊烧起来,意识都模糊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梦,荒诞离奇,嘴里喊了什么说了什么就更不清楚了。她恍恍惚惚感觉到屋子里有人来看她,对方打开灯,她又觉得刺眼,虽然人醒了,却挡着脸也不肯睁眼。

  唯一让她清醒过来的是贺启诚说话的声音,那会儿她人已经烧糊涂了,冷不丁听见他在门口挨个叫人来问。他是长孙,在家里面子大,可他虽然脾气不好,平时轻易也不和家里人发火,那天季桐却听出他在生气,他问宋婶她晚上到底吃了什么,看着有什么不舒服,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心里立刻踏实下来,藏在被子里不敢说话,也不知道是发烧还是别的什么,她只觉得自己脸上烫得让人心慌。

  季桐那会儿只是小姑娘,什么心思也谈不上。后来宋婶和她说,她夜里难受,嘴里就喊贺启诚,谁来也叫不醒,把大家都吓坏了。时间晚了,医生赶到西边也有一段时间,下人不敢让老爷子担心,偷偷去把贺启诚请过来,她还真的一下就醒了。

  最后查出来的结果就是季桐吃得不干净,得了急性肠胃炎,医生一说她才觉得肚子绞着疼,吃了药,被勒令好好休息。

  都怪她这一阵白天老在学校和同学胡闹,跟高年级的孩子一起逃课,跑去小摊上买不干净的烤串,人家吃她也吃,可她这胃口被贺启诚养得特别刁,有一点不好的东西立刻出问题。

  就为这件事,贺启诚让人饿了季桐一个月。她这病倒是很快好了,可惜她从此只能天天喝粥加粗粮,别提肉,就连正经能上桌的菜都不给,眼看再饿下去又该营养不良了,宋婶去求情,他才松口,活活让季桐长足教训,从此她再也不敢和别人一起乱吃街边的东西。

  那段时间她挨训,心里赌气。宋婶晚上和她轻声聊起来,安慰她:“您也知道,这家里都讲规矩,他宁可心疼到大半夜坐在这里看着您睡,嘴上也要说狠话,说白了,这都是为您好。”

  宋婶当然不敢在背后随便议论贺启诚,但这话说的是谁,季桐明白。

  经年旧事都褪色,可她头顶上那些眼睛还悬着。

  那年她和现在一样躺在床上,和现在一样睡不着,也和现在一样在想贺启诚。

  可惜当时季桐的人生远未开始,什么都是未知数,她还有力气做梦,有胆量憧憬未来的生活。

  现在她只能孤零零地披着被子爬起来,屋里太空,她看了一眼空调,明明调到三十度了,还是觉得不暖和。她的头晕好多了,起码能正常走路,于是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喝着喝着看向门口,想起刚才宋婶让他回去的话。

  这么大一场事故,陆简柔才是真的吓坏了,今晚他一定回去哄她了。

  季桐这口水也喝不下去,放下杯子打开灯,她想找点东西分散注意力,结果发现贺家的下人果然手脚利落,人走茶凉,如今她房间里连本书也没留下。

  她只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过了午夜都是重播的家庭剧。她眼睛盯着,一个小时却什么都没看进去。

  她在想贺启诚会怎么哄女人。

  她和他在这个家相处十年时间,竟然想象不出他会说软话。他对她永远是以暴制暴,以毒攻毒,她闹他就比她狠,她装可怜,他一定让她认输,他从来不像别人一样爱她就放低身段宠着她。

  后来季桐想明白了,或许就是因为他对她不是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