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启诚把人送走,上楼去卧室看季桐。

  门关着,从外听起来安安静静,仿佛里边的人已经睡了。结果他一推门,里边一道人影飞速躺下,匆忙之间连被子都没盖好。

  贺启诚叹了口气,他就知道季桐没这么容易乖乖午休。他走过去看她,床上的人傻乎乎地侧躺着,手里拿着的东西藏在被子下,藏也没时间藏好,一看就是iPad。

  他以往应该怪她不听话的,但今天他就这么站着看她装睡的样子,突然如释重负。

  季桐总算找回了自己,她有她的脾气,有她的想法,她在他面前不用迎合,她开始毫无顾忌地犯坏耍赖,她还这么年轻,这才是她应有的态度。

  让季桐出来是好事,老宅那棵树困死了几代人,贺启诚不希望她被拖累,不愿看她一生压抑。

  关于纵容的爱,他今天第一次尝试。

  所以他破天荒转了性,推推她起来说:“玩就玩吧,费这么大劲还躲着我?”

  季桐有点狐疑地看他,最终笑了,爬起来拉着他一起看iPad。她在玩一个时下最热门的飞机游戏,几经升级,战场华丽,是她这几天的新宠。

  贺启诚看她真的喜欢,随手接过去帮她玩了一局,他上手极快,让季桐都觉得不公平,一下兴奋起来,非要两个人一起玩。

  她本来想要偷偷躲在被子里玩,因此插着耳机,这会儿拉着他一起,就把耳机一人一只,告诉他听着音乐更好玩。

  贺启诚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陪别人玩游戏,但他顺理成章地和她戴着耳机一起玩,毫无怨言。等到他自己回过神的时候,身边的季桐正高兴地计算分数,她精神好了,脸色也好,和前几天发着烧被扶回来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想旁人都不明白,庄煜也不明白。

  这个女人是他今生的成就。

  贺启诚很快就没时间再想下去,因为季桐等着他启动,下一局很快就开始了。

  最后韦林来找贺启诚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和季桐躺在床上,一人一只耳机,正在专心致志玩iPad。

  韦林愣在当场,没等他想好要不要说话,贺启诚余光里已经看到门口有人了,但他视若无睹,没再理他。韦林瞬间明白了,摇头示意他不是重要的事,很快就转身离开了。

  他们实在太难,好不容易换来今时今日这样平静的生活,谁也不忍心打扰。

  很快就到了陆亦铭公审的日子,这早已是近期静城所有人的关注点。

  时间很可能持续几天,贺启诚需要在现场旁听,没法陪季桐一起在别墅里看。他叮嘱她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太激动,上边既然要办陆亦铭,事情已成定局,即使上诉也没有胜算。

  季桐让他放心,她已经将大悲大恸的日子熬过去,事到如今干脆想开,对方多行不义必自毙,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

  季桐将父亲的遗像摆出来,一起见证,庭审细节媒体已经公布,十余年后,所有的人都在为当年蒙冤入狱的人正名。

  昔日的陆书记如今在法庭上依旧态度倨傲,但他已经数罪加身,再也没有威胁季桐时那副悠闲的样子。

  最终,举证阶段比大家预想还要长,四天庭审结束之后,只等最后的宣判。

  刚好赶上跨年的时候,静城陆陆续续又下了几场雪,都不大,薄薄一层雪后初晴的日子,贺启诚终于解决一切回去接季桐。

  这个案子暗中准备数年,历时几个月轰动全国,占据了所有的报纸和媒体头版头条,市里街头巷尾几乎都在议论这件事,即使是新年伊始,依旧余温尚在。

  东湖别墅门口的牌楼下挂了新年横幅,四处都有红色的装饰,衬着一地残雪。

  轰轰烈烈也好,黯然离场也罢,过去的就都过去了。

  贺启诚进门的时候,时间已经晚了,但季桐还没睡,她正抱着一盘圣女果在客厅看电视。新闻里还是关于陆亦铭公审的细节,她看得眼角发红,人却很平静。

  她看见他回来了,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自然而然叫他一句,隔着沙发回身,向他伸开手。

  像过去那些年,贺启诚太忙,难得回家一次,季桐总是这样等着他抱。

  他没有犹豫,快步过去将她搂在怀里,伸手关了电视。

  季桐在他怀里静静闭上眼,她有很多话,到了这一刻都觉得没必要再说。满城风雨刚刚过去,贺启诚风尘仆仆赶回来,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侧过头看她的脸,只问一句:“怎么还不睡?太晚了。”

  最终季桐笑了,她抱紧贺启诚,轻声开口说:“我想等你回来。”

  她拉着他的手帮他换衣服,谁也不再提过去的事,仿佛一切原本就应该这样,寻常夫妻,一起经历所有琐碎而细微的生活。

  她和他说:“以后我天天等你回家。”

  这几乎是记忆里最深刻的画面,也是他们应得的未来。

  随后一个月,贺启诚陪季桐办好了父亲的后事,将骨灰取出来,两个人也一起回了老宅。

  贺启诚还有两个亲叔叔,早年他父母突然出事,虽然后来查来查去事故原因没人说得清,但那一阵内斗严重,大家都知道,原因多半出在自家人身上,这一下让老爷子对其他儿子也无法信任,大闹一场,将贺启诚两个叔叔赶了出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晚辈为了偌大家业,兄弟阋墙,老爷子算是彻底伤了心,当年扔出去的话绝情到底,“不到我死那天,你们谁也不许进静城一步。”

  从此两边都寒了心,两个叔叔都不再经商,他们说是贺家人,其实和断绝关系也没什么区别。

  如今贺家老爷子真走了,他两个叔叔竟然也没回来。

  季桐再一次领教了他们家里人的脾气,个个养得独,人情世故都看淡,于是就连人走茶凉也成了正常事。

  季桐和他回到家里重新收拾,贺启诚如今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家主,自然全家上下都要来见他。

  再也没有人敢随便议论他和季桐,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其实没有违背原则。贺启诚已经离婚,多年以来大家对他和季桐的事心里有数,到如今恍若一夜之间突然就接受了。

  不管是真是假,季桐也不在乎了。

  贺启诚在荣楼之前安排家里的人,她就回到自己的西院等。

  过去季桐回自己的院子一定会有人跟着,宋婶也不离左右,如今人都被贺启诚叫走了,她自己一路走,整座院子空落落的,前所未有的安静。

  她意识到这才是老宅的本来面目,没有旁人探寻的眼睛,没有暗处讥笑监视的目光,这一切让她浑身放松,她站在正中的园子里仰头看天,可惜却没能赶上一个晴天。

  不知道是不是还有雪,今年的冬天一直难熬,白天正午却没有一丝阳光,灰蒙蒙的天沉沉地压下来。

  季桐心情难得好起来,看了这天却突然有些怕。她明明不信什么兆头之类的说法,却生怕再有一点不好的念头。

  她匆匆地回自己屋子收拾,依次打开柜子看一遍,发现早就没有什么东西了。

  她还惦记着那件小黑裙,仔仔细细找了一圈,确认它已经不在西院里,她肯定当时自己带走了。季桐想到那间她自己租来的房子,想起都头疼。

  那个地方总能让她想起顾今冬,她不愿再往深了追究。人应该善用自己的遗忘能力,她不能因为他人的别有用心而把自己变成困兽,庸人自扰。

  她不打算急着回去,还是等她歇够了,之后有精力再去打包搬家。

  很快到了午饭时间,贺启诚带着季桐一起和全家上下所有人吃饭,而后他叫来宋婶,出乎意料地决定今后不在老宅常住,家里所有的事先由宋婶看顾。宋婶资历最老,虽然有些小毛病,但对这个家却没有二心。

  宋婶显然有些吓到了,她又最会说话,立刻去劝贺启诚:“您还是和季桐小姐搬回来住吧,这里院子大,而且也在市里……我就是个老婆子,伺候老爷子还可以,真不敢随便做主。”

  上上下下的人都听着,等个结果。贺启诚抬头看了宋婶一眼没什么表情,开口就来挑她话里的刺,“轮不到你做主,只是让你看房子。”

  宋婶脸色变了,立刻低头,知道他这是要给她脸子看,接了一句:“您是家主,是我说话不小心。”

  季桐在一旁看,这是把她带大的下人,但她也不能插话。她明白这家里上岁数的老人多,很多人是跟着老爷子过来的,比贺启诚年纪都大,大家突如其来都要服从贺启诚,必须趁着刚开始震慑住,不然将来倚老卖老的人多了,勾结起来,他们永远处理不完。

  贺启诚当着大家让宋婶没了面子,又给她点甜头,他看着其他人继续说:“宋婶辛苦,从季桐小时候开始就照顾她。”说着他还指了指季桐,又和宋婶说,“我应该谢谢你,她能有今天也有你的功劳。”

  这下宋婶眼泪都要下来了,半真半假感动涕零,服服帖帖地发誓,要用余生认真看顾好老宅。

  事情都处理好之后,贺启诚留了人,专门打扫爷爷的荣楼,他也不准备搬进去。他让韦林和其他人一起去收拾他在家里的东西,没和任何人商量,也没告诉季桐,就直接让人都挪到她的西院去了。

  他的理由很简单,“逢年过节还是要回来住的,我和你去西院。”

  季桐没阻止他,心里觉得奇怪,但韦林在旁边明显看得明白。

  他借着指挥人搬东西的时候过来和季桐说话,轻声解释了一句:“东边院子陆简柔住过,他是怕您不痛快。”

  她终于明白了,贺启诚习惯于为她考虑,习惯于先做而不说,习惯于把一切都安排好,很多事她自己能发现,还有很多她来不及细想。

  季桐过去握住他的手,两个人靠着长廊的柱子,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这爱情让人哭让人笑,让人悠闲静坐都满足。她想她不用问,来日方长,他们还有一生的时间。

  陆亦铭案宣判的时候,贺启诚和季桐一起去了幕府茶园。

  当年得意忘形的陆书记一审被判死缓,此前庄煜来过茶园,根据情况已经让人送了电视机,这下全村的人聚起来看,大快人心。

  他们送季桐父亲的骨灰回家乡安葬,时间刚好,正好赶上他沉冤昭雪的时候。

  季桐将他的骨灰埋在茶园旁,永远和这里的山水为伴。她还和秀奶奶学着做了幕府这边乡亲们最常吃的菜,端过去陪父亲坐了一上午。

  这是父亲洗脱罪名的好日子,她不能哭,忍得辛苦。贺启诚没劝她,他在旁边陪着,一直不开口,想让她自己和父亲好好说会儿话。

  这么多年了,他们父女从未想过有一天能翻案,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季如泽却没能亲眼所见。

  所幸他在天之灵终得解脱,这一生的负累全部清算干净。